戴燕
陶淵明像
一
陶淵明是東晉末南朝宋初人,最早記錄他一生的,是小他約二十歲而有盛名的顏延之。顏延之東晉末為江州刺史手下,在尋陽(今江西九江)同陶淵明比鄰而居,成為酒友,劉宋初因得罪當(dāng)權(quán)者傅亮、徐羨之,被外派做始安太守,在往始安(今廣西桂林)郡途中經(jīng)過尋陽,又一次見到陶淵明,相隔十年,照樣暢談飲酒。元嘉三年(426)傅亮、徐羨之死后,顏延之回到建康重獲重用,第二年聽說陶淵明去世,便寫下《陶征士誄》(《宋書·顏延之傳》)。
《陶征士誄》分序和誄兩部分。在序的部分,顏延之稱“有晉征士尋陽陶淵明”,盡管入宋八年,他仍將陶淵明視作晉人。陶淵明不肯接受朝廷征召,幽居尋陽南岳,仿佛歷史上的巢父、伯成子高、伯夷、四皓。為了“母老子幼”, 陶淵明也曾在地方上當(dāng)小官,做彭澤令,可終究不適應(yīng)官場氣氛,辭職回家,在柴桑某地,過著男耕女織、讀書飲酒的生活,與富貴絕緣,家人也都樂而忘貧,最后朝廷征他做著作郎,他還是“稱疾不到”。他去世后,“近識悲悼,遠士傷情”,根據(jù)他有“寬樂令終之美,好廉克己之操”,幾個朋友商定賦予他“靖節(jié)征士”的謚號。
序以下是韻文寫成的誄,誄的前半部還是講陶淵明這個人,表揚他出身“洪族”而能特立獨行,不在乎外在頭銜等級。說出身洪族,多半指他曾祖父為陶侃。陶侃本是三國吳人,吳亡后從鄱陽遷居尋陽,“望非世族,俗異諸華”,卻因累累戰(zhàn)功在東晉時為大將軍,封長沙公。但在陶侃十七個兒子中,陶淵明祖父陶茂不是最有名的,宋武帝登基后,襲爵長沙公的陶侃后人也降級為侯(《晉書·陶侃傳》),顏延之特意強調(diào)陶淵明的家庭背景,大概是要說明他“爵同下士,祿等上農(nóng)”而能泰然處之,是因為他有這個自信。
誄的后半部是回憶與陶淵明的交往,說到陶淵明辭官后,有一段時間,他們在一起通宵達旦喝酒談心,陶淵明告誡他處世不可太方正,要學(xué)古人可屈可伸。顏延之說:那些肺腑之言猶在耳,可是今后再也聽不到了,陶淵明這一死,便和黔婁、展禽歸于同一世界了。
除了戰(zhàn)國黔婁子和春秋時代的展禽(即柳下惠),《陶征士誄》提到的上古至兩漢間人物還有十來個,有傳說中堯時的巢父、伯成子高,有殷周之際的伯夷,戰(zhàn)國時的田過,秦漢間的四皓和季布,還有西漢的司馬相如,以及兩漢間的毛義、郇相。他們或是不愿為朝廷之士而寧為山林之士,或是依戀舊朝而不肯接受新朝。顏延之是用這些人來比況陶淵明的處境、認同乃至個性,并稱這些人有氣節(jié)、講操守,比堯、禹更值得尊敬,也同周朝漢室一樣崇高。三國魏的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已說到,人可以有不同選擇,不分貴賤高低,“故堯舜之君世,許由之巖棲,子房之佐漢,接輿之行歌,其揆一也”,視“入山林而不反”的隱士和“處朝廷而不出”的君臣價值相當(dāng)。顏延之要表達的也是這個意思,與同時代稍后范曄在《后漢書》中特辟《逸民傳》,以向王莽時“裂冠毀冕,相攜持而去”以及在漢末“羞與卿相等列”的士人致敬,也可謂異曲同工。顏延之相信自己的這篇誄,也能讓陶淵明“實以誄華,名由謚高”,使人看到他存在于當(dāng)世的意義。
值得注意的是,顏延之在誄中提到陶淵明的作品《歸去來辭》。《歸去來辭》寫作者辭官返家的心情,據(jù)后來的《晉書·隱逸·陶潛傳》說,是寫于晉安帝義熙二年(406)陶淵明“解印去縣”后,講他看到熟悉的道路、樹木花草和家中僮仆、稚子,“引壺觴以自酌”,頓然放松,決意聽從內(nèi)心召喚,“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從此只與親戚、農(nóng)人交談,彈琴讀書,“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暗菛|皋以舒嘯”,典出三國魏時阮籍的《奏記詣蔣公》。阮籍稱病謝絕太尉蔣濟的征召,說自己“方將耕于東皋之陽,輸黍稷之稅,以避當(dāng)途者之路”,據(jù)東晉孫盛《魏氏春秋》記載,他又曾去見蘇門山的隱者,對之長嘯。陶淵明用阮籍的典故,說明他在精神上追慕阮籍,而據(jù)顏延之說,從《歸去來辭》亦可見他之所以能理解司馬相如離開漢景帝、郇相稱病辭官,并安于“陳書綴卷,置酒弦琴”的生活,不單純是因為他懷有某種理念,還緣于他對生命的看法,“是惟道性”,所以他生病后不吃藥,也不禱告,“視死如歸,臨兇若吉”。
由此可知,顏延之對陶淵明的認識,既是從實際交往觀察所得,也是根據(jù)陶淵明的自述,是從他作品中分析得到的。
二
據(jù)王僧達《祭顏光祿文》說,顏延之年少成名,“文蔽班(固)、揚(雄)”,他與陶淵明交往,自然不會只是痛快淋漓地喝酒、聽取忠告,勢必也注意到陶淵明的詩文。他當(dāng)日所見,似乎又不只有《歸去來辭》,還有寫到“安貧守賤者,自古有黔婁”的一首《詠貧士》。而他筆下的陶淵明,與陶淵明自己的《五柳先生傳》亦相仿佛,如他寫陶淵明“心好異書,性樂酒德”“在眾不失其寡,處言愈見其默”,又“少而貧病”“母老子幼,就養(yǎng)勤匱”,便是陶淵明所寫“好讀書”“性嗜酒”“閑靜少言,不慕榮利”,而“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fēng)日,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的五柳先生翻版,抑或來自陶淵明《與子書》中“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游走”“病患以來,漸就衰損”的自述。這說明顏延之還不僅僅是將陶淵明當(dāng)成一個忘年交的長者、一個隱士,更視他為一個寫作者,故從他寫的詩文中去看他內(nèi)心。可以為旁證的是,與陶淵明同年去世的王獻之從侄王弘之,也是在東晉末“拂衣歸耕”,隱居上虞(今浙江紹興),為謝靈運、顏延之“并相欽重”。顏延之本來也有替他作誄的打算,卻“竊以敘德為事,但恨筆短不足書美”(《宋書·隱逸·王弘之傳》),沒有寫成,或許就是因為王弘之未留下讓他能把握其精神世界的作品。
顏延之后來雖然官至金紫光祿大夫,但他“每犯權(quán)要”,心理上自有與陶淵明、王弘之相通的地方,王僧達就說他“服爵帝典,棲志云阿。清交素友,比景洪波。氣高叔夜,嚴方仲舉”,是嵇康和東漢陳蕃一類人物。也就是在陶淵明死后不久,顏延之在永嘉寫下謳歌阮籍、嵇康、劉伶、阮咸、向秀的《五君詠》,對“立俗迕流議,尋山洽隱淪”的嵇康尤為推重。嵇康不惜以絕交抗議山濤的舉薦,稱“若吾多病困,欲離事自全以保余年”“一旦迫之,必發(fā)其狂疾”(《與山巨源絕交書》),陶淵明也有“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的誓言,在顏延之看來,這兩人可以說是同路。而元嘉二十九年(452),他對宋文帝獨寵釋慧琳不滿,以為“此三臺之坐,豈可使刑余居之”,并上表稱病請辭太常,“乞解所職,隨就藥養(yǎng)”(《宋書·顏延之傳》),就未見得不是在效仿這兩位。
元嘉三年,當(dāng)顏延之從始安返回建康,經(jīng)巴陵(今湖南岳陽)郡,登高望遠,或許是想到不久前見過的陶淵明,寫下“請從上世人,歸來藝桑竹”(《始安郡還都與張湘州登巴陵城樓作》)的詩句,這時,與他有相似經(jīng)歷的謝靈運也從永嘉、始寧返回建康。
謝靈運在劉裕稱帝后,從康樂公“降公爵為侯”,并遭到“唯以文義處之,不以應(yīng)實相許”的對待,又被徐羨之等打發(fā)去做永嘉太守,至元嘉三年才被任命為秘書監(jiān)。不過他脾氣大,“再召不起”,要光祿大夫范泰親自寫信,才肯回建康就職(《宋書·謝靈運傳》)。因此,他那時寫有一首《還舊園作見顏范二中書》的詩,講他們別后重逢,如何在一起分享各自經(jīng)歷,并交換各自作品:“夫子照情素,探懷授往篇?!鳖佈又矊懹小逗椭x監(jiān)靈運》的詩,講在“人神幽明絕,朋好云雨乖”后,他是怎樣去的始安郡,于途中“吊屈汀州浦”,寫下祭屈原文,又是怎樣思念遠在會稽的謝靈運,“跂予間衡嶠,曷月瞻秦稽”,又感慨終于能相見一吐為快,“盡言非報章,聊用布所懷”。
以顏、謝這樣的關(guān)系,既是政治盟友,又是文學(xué)同道,在他們重逢相聚之時,當(dāng)顏延之聽說陶淵明去世,想必也會告訴謝靈運他們,并在一起談?wù)撎諟Y明的為人,同時閱讀他的詩文。這些詩文,講述了陶淵明作為士人在政治上尤其是在王朝更替之際的思考與選擇,是靠近權(quán)力參與其中還是與之保持距離,陶淵明的回答是:“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保ā稓w去來辭》)他的回答,不但讓顏延之心有戚戚焉,對謝靈運也是一種精神上的安慰,盡管在《山居賦》里他故意說“言心也,黃屋實不殊于汾陽。即事也,山居良有異乎市廛”的反話,可是在向廬陵王義真推薦王弘之時,他也曾說過“季世慕榮,幽棲者寡”,卻由于有王弘之等隱士的存在,不僅展示一種高尚人格,也化為一種強大的社會批判力量,“既遠同羲唐,亦激貪礪競”(《宋書·隱逸·王弘之傳》)。
劉宋初期的文壇,如沈約所說,“爰逮宋氏,顏、謝騰聲”(《宋書·謝靈運傳》),是以顏延之、謝靈運為領(lǐng)袖人物的,在顏、謝的身上,又都可見一種政治上的叛逆,與陶淵明、王弘之相通。正由于此,陶淵明、王弘之才成了顏、謝努力要表彰的人。
三
陶淵明生在晉哀帝、廢帝之間,“卒于尋陽縣之某里”(《陶征士誄》)。尋陽郡為江州首府,彭澤、柴桑都是尋陽下面的縣。江州“去京都水一千四百”,與從會稽到建康的水路距離差不多,永嘉則“去京都水二千八百”(《宋書·州郡志》),還要遠。據(jù)說東晉王廙代陶侃為荊州刺史時,從尋陽當(dāng)天就能抵建康:“旦自尋陽,迅風(fēng)飛帆,暮至都,倚舫樓長嘯,神氣甚逸。”(《晉書·王廙傳》)如果說西晉初,尋陽作為三國吳的舊地,“統(tǒng)理尤難”,到西晉末北人南遷,一批北方弘農(nóng)(今河南靈寶)人在此僑立弘農(nóng)郡(《晉書·地理志》),這里就成了南北人雜居之所。而它處在長江中下游,為長江與鄱陽湖、贛江等交接口的地理位置,這又讓它成了貿(mào)易和軍事要沖。晉成帝咸和初,溫嶠為江州刺史、平南將軍,鎮(zhèn)武昌,便上疏稱“尋陽濱江,都督應(yīng)鎮(zhèn)其地”,而當(dāng)蘇峻“逼遷天子于石頭”,他說服陶侃會同庾亮率舟軍征討,也是從尋陽出發(fā),陶侃也正是以此立功為太尉,封長沙郡公(《晉書·溫嶠傳》)。
到陶淵明出生時,“晉道彌昏”(《晉書·孝武帝紀》),如梁啟超說就像他經(jīng)歷過的清末,“政界混濁不堪”(《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晉安帝隆安二年(398),桓玄“借運乘時”,與殷仲堪等發(fā)動“革命”,盟于尋陽,元興元年(402)入京師,二年(403)“奉皇帝璽禪位于己”(《宋書·武帝紀》),遷安帝及后來的恭帝到尋陽,在被劉裕攻破后,再逃到尋陽,最后死于江陵(今湖北荊州)。在東晉的最后幾年,尋陽又變成了一個動蕩的政治中心。
桓玄為“奪取璽”做了不少宣傳,其中包括幾個月前,“以歷代咸有肥遁之士,而己世獨無,乃征皇甫謐六世孫希之為著作”“號曰高士,時人名為充隱”(《晉書·桓玄傳》)?;矢χk是魏晉間有名的高士,曾以“朝貴致功之臣,野美全志之士”(《釋勸論》)為由拒絕出仕,晉武帝召他做著作郎,他也不接受。他兒子方回“遵父操”,后來在荊州閉門閑居,耕而后食,亦曾為時任荊州刺史的陶侃所尊重(《晉書·皇甫謐傳》)?;感藭r抬出皇甫希之為著作郎,自然是為了讓人聯(lián)想到“典午運開,旁求隱逸”(《晉書·隱逸傳》)的晉武帝時代,卻可惜皇甫希之不是皇甫謐,他的出現(xiàn),反而叫人看破這不過是一場配合桓玄的政治表演。但這也說明在東晉末的政治文化中,隱士仍然是一個極為重要的符號。
當(dāng)時據(jù)說有“尋陽三隱”很出名,他們是周續(xù)之、劉程之、陶淵明(《宋書·隱逸·周續(xù)之傳》),陶淵明的叔父陶淡也隱居在長沙的臨湘山和羅縣(湖南汨羅)埤山(《晉書·隱逸傳》)。顏延之說“有詔征著作郎”,而陶淵明“稱疾不到”,他沒有寫下征召的具體時間,但《宋書·隱逸·陶潛傳》記為晉安帝“義熙末,征著作佐郎”,也就是在桓玄征皇甫希之之后,隱士的價值依然處于被發(fā)掘利用的階段。后來范泰之子范曄寫《后漢書·逸民傳》,直至宋明帝泰始五年(469)下詔稱“夫箕、潁之操,振古所貴,沖素之風(fēng),哲王攸重”,要求各部門“精加搜刮”那些以“貞棲隱約,息事衡樊,鑿壞遺榮,負釣辭聘,志恬江湖,行高塵俗”而聞名于世的人,“以時授爵”(《宋書·明帝紀》),都還是在這樣一個時代潮流中。而不管是在東晉末抑或劉宋初,著作郎、著作佐郎都是負責(zé)撰寫國史的六、七品官,都要求有才學(xué)也有名望的人來承擔(dān),朝廷征召陶淵明任此職,證明他在生前已有足夠高的聲望。
所以,在陶淵明死后一個甲子的齊永明年間,他才和顏延之、謝靈運一道被沈約寫進《宋書》,而他是被放在《隱逸傳》。本來顏延之已將陶淵明描繪成一個“南岳之幽居者”,所謂“幽居”,當(dāng)然如范曄說,是為了“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政治理想,“然觀其甘心畎畝之中,憔悴江海之上,豈必親魚鳥、樂林草哉”(《后漢書·逸民傳》),也如謝靈運在會稽別業(yè)享“幽居之美”而作《山居賦》所期望于讀者的:“覽者廢張、左之艷辭,尋臺、皓之深意。”不過幾十年后,在沈約眼里,陶淵明、王弘之這批晉宋間隱士的政治訴求及其光環(huán)都變得模糊、暗淡。按照他的理解,這些人只是沒有遇到欣賞他們的君主,便“放情江海,取逸丘樊”。他們的隱逸生活,早已不像漢代劉安形容的那樣艱苦,是在深山老林里與虎豹熊羆為伍(《招隱士》),又或像西晉張協(xié)講的那樣,需要有“君子守固窮”的決心,“取志于凌子,比足黔婁生”(《雜詩》),隱逸并非與富貴絕緣,也不再是與朝廷對立的政治姿態(tài),甚至“巖壑閑遠,水石清華”的隱逸文化,都被“崇門八襲、高城萬雉”的冠冕縉紳吸納,他們“莫不蓄壤開泉,仿佛林澤”,視之為一種生活時尚(《宋書·隱逸傳》),因此出現(xiàn)在《宋書·隱逸傳》里的陶淵明、王弘之等,也就不再是一種政治象征,而變成了文化符號。
沈約寫《陶潛傳》,大體是遵從顏延之《陶征士誄》的,但他補充了一些細節(jié),如說“陶潛字淵明,或云淵明字元亮,尋陽柴桑人也。曾祖侃,晉大司馬”“起為(江)州祭酒,不堪吏職,少解歸。州召主簿,不就”“復(fù)為鎮(zhèn)軍、建威參軍”,晉安帝“義熙末征著作佐郎,不就”“宋元嘉四年卒,時年六十三”,以此構(gòu)成一篇完整的史傳。除此外,他還記錄了若干表現(xiàn)陶淵明個性的傳說。一是在陶淵明任彭澤令時,“郡遣督郵至,縣吏白應(yīng)束帶見之,(陶)潛嘆曰:‘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人,即日解印綬去職”。二是義熙末,丞相王導(dǎo)的曾孫、江州刺史王弘叫人攜酒去廬山約請?zhí)諟Y明,陶淵明來便共飲,并不拒見王弘,故此后每到九月九賞菊,王弘都送酒給陶淵明,陶淵明“即便就酌,醉而后歸”。三是顏延之兩次在尋陽,均“日日造潛,每往必酣飲致醉”,最后“留二萬錢”,被陶淵明“悉送酒家,稍就取酒”。四是陶淵明有一張無弦琴,“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五是有客來,不論貴賤,陶淵明都以酒招待,卻往往是他先喝醉,說:“我醉欲眠,卿可去?!鄙蚣s評論道:“其真率如此?!?/p>
沈約并不像顏延之那樣強調(diào)陶淵明的“歸去來”,是如巢父、伯夷般的選擇,既出于對生命的認知,也為一種政治立場,他是盡可能淡化隱與仕、山林與朝廷的對立,換用一種審美眼光去看待陶淵明的言行,視之為真摯率性。
四
沈約在《陶潛傳》中還引了陶淵明的四篇詩文,并為它們初步編年,這在寫有十多個人的《宋書·隱逸傳》中,是絕無僅有的。
首先是引《五柳先生傳》。陶淵明寫五柳先生“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性嗜酒”“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簞瓢屢空”“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這一形象,仿佛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說他自己“今但愿守陋巷,教養(yǎng)子孫,時與親舊敘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不過沈約稱《五柳先生傳》是陶淵明“自況”“其自序如此,時人謂之實錄”。
《陶淵明像傳》(局部),〔元〕趙孟頫書
其次引《歸去來辭》。沈約說這是陶淵明辭去彭澤令時所寫,又說陶淵明年輕時做過官,并無政治潔癖,進入劉宋后才“不復(fù)肯仕”,寫文章也都署晉氏年號,但宋以后僅記甲子,不署年號。這是強調(diào)陶淵明并不介意做朝廷之士,只是不認同劉宋。這一點在后來最引起爭議,既有如梁啟超稱陶淵明“只是看不過當(dāng)日仕途的混濁,不屑與那些熱官為伍,倒不在乎劉裕的王業(yè)興隆與不興隆”(《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也有如陳寅恪說“東晉之末葉宛如曹魏之季年”,陶淵明生值其時,創(chuàng)為一種“新自然說”,不同于提倡老莊自然說以免屈身于司馬氏的嵇康、阮籍,可“惟其仍是自然,故消極不與新朝合作”(《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guān)系》)。
最后引《與子儼等疏》和《命子詩》。沈約說這是陶淵明寫給他孩子,“以言其志,并為訓(xùn)誡”的。寫《與子儼等疏》時,他已“年過五十”,所以開頭向孩子們道歉,講自己也曾“東西游走”努力過,卻因“性剛才拙”,不能讓他們免于“幼而饑寒”,作為父親,他非常內(nèi)疚。不過接下來他又解釋說自己從來欲望不高,只愛讀書,“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又或見“樹木交陰,時鳥變聲,亦復(fù)歡而有喜”,以至于病倒后才意識到生命短暫,孩子們還小,家里窮得又雇不起人,“念之在心,若何可言”?只能期望孩子們相濡以沫?!睹釉姟肥菍懡o他兒子陶儼的,這一四言詩從陶唐時代的“悠悠我祖”講起,講到戰(zhàn)國時,他們的先祖中就有人選擇如“鳳隱于林,幽人在丘”,至漢代,才有愍侯陶舍出來“攀龍”顯示武功,愍侯之子陶青更做到丞相。如此看來,陶家人在歷史上有避世的,也有入世的,“時有默語,運固隆污”,所以,“桓桓長沙”即長沙公陶侃選擇“攻遂辭歸,臨寵不惑”“慎終如始”,他父親陶逸也是“淡焉虛止”,他自己比不上祖先,對陶儼卻有所期待,希望他成才,可是不成才也沒關(guān)系,“爾之不才,亦已焉哉”。
陶淵明帶有自述性質(zhì)的這些詩文,大概都是寫給家人或身邊人看的,都很親切、口語化?!杜c子儼等疏》中提到的古今人物,如春秋時的伍舉,戰(zhàn)國時的管仲,王莽時期的求仲、羊仲,還有東漢初的王霸(孺仲)與他妻子,漢末名士韓融,西晉“操行人”汜稚春,在那時也都不算偏僻。沈約有著名的“文章當(dāng)從三易”論,他主張好文章一定要平易近人,“易見事,易識字,易讀誦”(《顏氏家訓(xùn)·文章》),陶淵明的詩文想來都符合他的這一標準。
這幾篇作品,當(dāng)是沈約從他見到的陶淵明“所著文章”中選出來的。陶淵明絕非無名之輩,又得到顏延之表彰,在他身后,要想認識他這個人,自然莫過于讀他的詩文。與沈約同時代的江淹寫有一組模仿漢代以來五言詩名家的《雜體詩》,其中有學(xué)嵇康、阮籍、謝靈運、顏延之的,也有學(xué)“陶征君潛”的。學(xué)陶的這一首,便是抓住了陶淵明“雖有荷鋤倦,濁酒聊自適”的瞬間,寫他在務(wù)農(nóng)過程中釋放了官場壓力,脫胎換骨,只剩下“但愿桑麻成,蠶月得紡績”的唯一念想,希望從此后結(jié)交的也都是于健康有益的朋友。從江淹詩中也可以看到,在他們這批齊梁時代作家眼中,陶淵明既是隱士又是詩人,故鐘嶸稱他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
鐘嶸在梁天監(jiān)年間編有專門評論五言詩的《詩品》,將謝靈運詩列在上品,陶淵明、顏延之、江淹、沈約都列在中品。他分析陶淵明詩,稱其“源出于應(yīng)璩,又協(xié)左思風(fēng)力”。出于應(yīng)璩,當(dāng)是指漢魏間的應(yīng)璩作有《百一詩》,其中一段就寫到辭官歸家:“前者隳官去,有人適我閭。田家無所有,酌醴焚枯魚”,“所占于此土,是謂仁智居。文章不經(jīng)國,筐篋無尺書”。而應(yīng)璩孫應(yīng)詹為江州刺史,與陶侃亦曾有“進共竭節(jié)本朝,報恩幼主,退以申尋平生,纏綿舊好”(《晉書·應(yīng)詹傳》)之誼。協(xié)左思風(fēng)力,則是指西晉左思有《招隱詩》寫隱士“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秋菊兼糇糧,幽蘭間重襟”“結(jié)綬生纏牽,彈冠去塵?!钡纳?。鐘嶸的意思是,陶淵明在五言詩中寫他的鄉(xiāng)村生活,“歡顏酌春酒”“日暮天無云”等,并非前無古人,但是他超越了古人。
五
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性愛山水”,常與朝士名素者游東宮玄圃,每當(dāng)有人建議演奏女樂,他便詠左思的“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梁書·昭明太子傳》)予以否決。他也酷愛陶淵明詩文,編有《陶淵明集》,并寫了一篇《陶淵明傳》。這篇傳取材于沈約的《宋書·隱逸·陶潛傳》,但也增加了一些細節(jié):一是說江州刺史檀道濟曾去看陶淵明,問他:“賢者處世,天下無道則隱,有道則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他回答說:“何敢望賢,志不及也?!倍钦f后來江州刺史檀韶苦請“尋陽三隱”之一的周續(xù)之與學(xué)士祖企、謝景夷“共在城北講禮,加以讎校”,陶淵明作詩相贈。三是說陶淵明妻子翟氏“亦能安勤苦,與其同志”。四是說陶淵明“元嘉四年,將復(fù)征命,會卒”。“將復(fù)征命”的說法,不知有何根據(jù)?不過蕭統(tǒng)也是大為稱贊陶淵明的:“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孰能如此乎?”
既編集,便少不了對陶淵明有“博學(xué)善屬文”的評價,并提到他的《五柳先生傳》《歸去來辭》以及《示周續(xù)之祖企謝景夷三郎》三篇詩文。在《陶淵明集序》里,蕭統(tǒng)又談到為什么要讀陶淵明作品。他用《莊子·逍遙游》所載堯的故事與傳說中周靈王太子晉的故事來說明,即便圣人達士,內(nèi)心也都有隱遁晦跡的渴望:“唐堯四海之王,而有汾陽之心;子晉天下之儲,而有洛濱之志。”從這個意義上看,陶淵明寫隱逸的詩文,也都有益于“風(fēng)教”,何況它們是那樣與眾不同,“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
蕭統(tǒng)所編《陶淵明集》早已不存,不過在他編的《文選》中收錄有陶淵明的《歸去來辭并序》及詩八首,借此可一窺作為文學(xué)家的陶淵明給蕭統(tǒng)與其同時代人留下的印象。
八首詩中,歸于“行旅”類的有《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和《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途口作》。前者據(jù)說是在晉安帝時,他去做劉裕的鎮(zhèn)軍參軍,路過曲阿(今江蘇丹陽)時所寫,后者據(jù)說也是在晉安帝時,他仕于荊州刺史桓玄幕中,休假返回江陵(今湖北荊州),經(jīng)途口(今湖北安陸)所寫。兩首詩都是寫旅途中的心情,講他本來安心待在鄉(xiāng)間林園,“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世冥”,不得已外出為官,可是隨著一路上風(fēng)景改變,天水茫茫,歸鄉(xiāng)之思如漫漫江水涌上心頭,很快就后悔離開家,也終于明白自己本不必像寧戚商歌車下打動齊桓公,做肩并肩耕田的長沮、桀溺就好,應(yīng)該“投冠旋舊墟”“終返班生廬”。這兩首詩所表達的不愿受官場約束的心情,很像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的傾訴,只是陶淵明不如嵇康那樣肆無忌憚,他為了生存踏上征途,卻一路左思右想猶猶豫豫,未及抵達就歸心似箭。
《陶靖節(jié)集》,明萬歷間刊本
“雜詩類”收有陶淵明的《雜詩》二首及《詠貧士》《讀山海經(jīng)》。《雜詩》其一為“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其二為“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兩首詩寫的是南山幽居同樣的環(huán)境,觀賞菊花同樣的秋季,看飛鳥歸還同樣的傍晚時間,表達的也是遠離塵世以使內(nèi)心平靜的相同人生選擇。只不過其一說望見山嵐便心有所動,這是人與自然對話,其二說獨自飲酒便能消憂解愁,這是自己與自己對話,都無關(guān)他人?!对佖毷俊啡珙}寫的是無權(quán)無勢、貧窮落魄的士人,就像天上孤云,很難有燦爛的未來,“萬族各有托,孤云獨無依”,當(dāng)別人在陽光下四處奔走時,他們還守著老規(guī)矩,怎能不挨餓受凍,倘連說個話的人都沒有,豈不更加悲哀?這首詩寫的是旁人眼中的自己,不過是個孤獨窮困的貧士。但在《讀山海經(jīng)》里,陶淵明卻又以“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來表示自己其實很滿足,即使居窮巷,尤其當(dāng)孟夏時分,一邊飲春酒,一邊“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fù)何如”。
“雜擬類”收入陶淵明的《擬古詩》“日暮天無云,春風(fēng)扇微和”,這是一首擬古的情詩,寫在明月高懸、鮮花怒放的春天,徹夜狂歡,并感慨這樣的好時光不可能持久。類似的描寫和感慨在陶淵明詩文中并不常見,或許就是單純擬古,而非寫他自己的生活與心情?!皹犯悺彼铡锻旄柙姟芬埠颓叭怂鶎懲旄枰粯?,是以死者口吻講述下葬經(jīng)過,到最后“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fù)朝”,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賢達無奈何”。不過這首挽歌所表達的對于死的達觀,與陶淵明對生命、生活的達觀相似,與顏延之《陶征士誄》所描寫他的形象也一致。
這八首詩中表現(xiàn)出來的自然真摯、平和淡定,又與已見諸《宋書》的《歸去來辭》《五柳先生傳》《與子儼等疏》《命子詩》相通,而這正是宋齊梁時代人心中的陶淵明。
從顏延之到沈約、鐘嶸、蕭統(tǒng),隨著時間推移,對陶淵明其人的認識,越來越讓位于對他作品的閱讀體驗,如鐘嶸、蕭統(tǒng)說,是“每觀其文,想其人德”和“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但在陶淵明死后的這一百年里,無論是如顏延之說他有“寬樂令終之美,好廉克己之操”,還是如蕭統(tǒng)說只要讀了他的作品,不必隱居山林,也不必拜老子為師,就能使人得到精神上的凈化,“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抑乃爵祿可辭”,他們看重的始終都是陶淵明其人與其詩文的道德力量,這也就是那個時代人所理解文學(xué)的力量。
二○二二年十月三十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