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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憂矣,如匪浣衣

2022-12-04 11:37:13張定浩
書城 2022年12期
關(guān)鍵詞:我心詩經(jīng)詩人

張定浩

《柏舟》位于二南之后,是變風的首篇。前人有言,“正風以《關(guān)雎》為首,夫婦之正也。變風以《柏舟》為首,夫婦之變也。閨門為萬化之原,故夫子謹之”(徐光啟《毛詩六帖講意》)。我最早讀到這首詩,是在張愛玲的散文里,她說她所寫的悲哀往往屬于“如匪浣衣”的一種,“堆在盆旁的臟衣服的氣味,恐怕不是男性讀者們所能領(lǐng)略的罷?那種雜亂不潔的,壅塞的憂傷”,并說《傾城之戀》的背景就取材于《柏舟》。所以《傾城之戀》算不得一個愛情故事,和日后數(shù)易其稿的《小團圓》一樣,它講的也是生命在此世的孤單無助中尚可依恃的那一點東西,所謂“完全幻滅了之后也還有點什么東西在”。這一點東西,張愛玲曉得,《柏舟》的作者也同樣曉得。

關(guān)于《柏舟》的作者和主旨,歷來有兩種說法,一種認為是男子之詩,寫仁人不遇,賢臣憂讒;另一種認為這是一首女子之詩,寫婦人喪偶之后的守貞,抑或是被遺棄之后的幽怨。但簡單地根據(jù)詩歌中的一些細節(jié)和語氣去糾纏作者的男女性別,未免把寫詩這件事看得太輕,因為詩人原本就是要理解一切情感,而非只能理解自己這種性別的情感。所以還是徐光啟《毛詩六帖講意》看得分明:“愚意謂仁人婦人,既兩無實證,便當以舊說為準。若以辭氣卑弱,斷為婦人之詩,則溫厚和平,詩之常體,安得稍屬哀婉,便為婦人耶?且《楚辭》之目其君也,或言美人,或言夫君。古詩亦有不得于君托于棄婦者,詩中假托寓意,無所不至。彼明言夫婦而意在君臣,讀者尚當求之文字之外,況此未嘗一字及夫婦……”《柏舟》的創(chuàng)作本事雖不可考,但字里行間的幽怨之情卻顯而易見,所謂“詩可以怨”,這是我們在《柏舟》中遭遇到的,中國詩又一個最基本的主題。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边@句詩的文法看起來有點晦澀,主要是其中的“亦”字很難解釋,比如聞一多《詩經(jīng)通義》就曾發(fā)出疑問:“泛者柏舟而外本無他物,安得云亦泛乎?”他于是將“亦”視為“夜”的通假字,但他自己或許也覺得這樣解釋太大膽了,后來在《風詩類鈔》里又吸取段玉裁的意見,認為第一個“泛”是形容詞,漂蕩著的,而第二個“泛”是動詞,“流謂舟流,舟亦泛泛然而流,舟,婦人自喻,泛然不系之舟,如婦人無所依倚”。這樣整句詩的意思大概就是,那漂浮著的柏舟,也漂浮在水流中。但這么解釋,其實“亦”這個字仍舊有點掛礙,所以程俊英《詩經(jīng)注析》索性既吸收聞一多和段玉裁兩種詞性的解釋,又追隨馬瑞辰和陳奐,認為這里的“亦”是無意義的語助詞。現(xiàn)代注家也多從之。但正如我們一再強調(diào)和論證的,詩歌中的助詞每每都是有意義的,不能因為解釋不了就輕率地視之為無意義。古人對這里的“亦”雖沒有做具體的文法分析,但仍有敏銳的感官體察,如凌濛初《孔門兩弟子言詩翼》:“味一‘亦字,覺含愁無限,趣味躍然”;萬時華《詩經(jīng)偶箋》:“‘亦字含愁無限,中流汎汎,漂泊可憐。”張次仲《待軒詩記》:“‘亦字有味?!?/p>

“亦”在上古漢語中主要表示某種并列或類同關(guān)系,在“泛彼柏舟,亦泛其流”這個句式中,顯然“亦”是在表示前后兩句中“泛”的類同,如果我們簡單地將“柏舟”視為主語,即將“泛彼柏舟”視為形容詞謂語前置的形名結(jié)構(gòu),自然我們找不到第二個主語來讓“亦泛”變得合理,但如果我們把“泛彼柏舟”視為省略主語的動名結(jié)構(gòu)呢?這種用法在《詩經(jīng)》中并不鮮見,甚至更為常見,如“陟彼高岡”(《卷耳》)、“相彼泉水”(《泉水》)、“遵彼汝汾”(《汝墳》)。另考《左傳》中有這樣一類“亦”字句式,前句主語是后句賓語,后句主語是前句賓語,表達一種交互性的行為,如“謀人,人亦謀己”“吾無求于龍,龍亦無求于我”,而“泛彼柏舟,亦泛其流”恰也可以作如是觀,即“(流水)泛動著那柏木之舟,(柏木之舟)也泛動著流水”。如此,這個“亦”字正是點睛之筆。

“耿耿不寐,如有隱憂?!?聞一多《詩經(jīng)通義》:“耿字從耳。耿之訓明,本聽之明。不寐者,夜中目無所睹,耳固能聽,故曰耿耿?!边@兩句中的關(guān)鍵詞,也是一個虛詞。徐光啟《毛詩六帖講意》:“不曰‘隱憂,而曰‘如有隱憂,極善形容憂恨之意。句法妙品?!比f時華《詩經(jīng)偶箋》成書于徐書之后,遂在徐基礎(chǔ)上又進一步發(fā)揮:“不曰‘憂而曰‘隱憂,不曰‘隱憂而曰‘如有隱憂,人到傷心之極,轉(zhuǎn)覺下一語不得,隱痛自知,含酸無狀,句法妙品?!庇崞讲蹲x詩札記》也提到這個“如”字:“憂既隱曲,而又曰如有,胸懷何其幽郁也?!比嗽谏钜骨逍褵o眠,必有難以排解的隱憂,但卻不說透說死,而是退一步說好像有隱憂,因為自己一時間也講不清楚這隱憂到底是什么樣的,那隱憂驚擾著我,我也在思量著這隱憂,我這個不眠者與隱憂的關(guān)系一如柏舟與水,相互推動著,但又是若有若無的。

到了清代,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將這里的“如”訓為“而”,“惟有隱憂,是以不寐,非謂若有隱憂也”,變含蘊無盡的深婉之辭為簡單明白的因果交代,治《詩經(jīng)》諸家如馬瑞辰、陳奐、林義光相繼從之,今人程俊英、袁行霈等流行注本也都沿襲之,皆大煞風景而不自知。而俞平伯作為詩人,對此便看得明白:“惟我以為‘而有隱憂終遜‘如有隱憂之情旨深厚,原不必改讀?!?(《讀詩札記·柏舟故訓淺釋》)

“微我無酒,以敖以游。”微,猶非也。這兩句在句法上連成一氣,并非我沒有酒用以遨游。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依據(jù)這句認為詩人“泛舟載酒,出游寫憂”,未免又說得太死,讓之前“泛彼柏舟”的“彼”字沒有了著落。前人在此只說這句意在表明憂愁之深非飲酒游樂可以化解。細考詩意,這兩句當是詩人夜深無眠,聽著不遠處水面上那小舟隨波逐流的泛動聲所起的懸想,即此刻我或也可攜酒去江畔秉燭夜游,以消磨長夜,但這依舊無法使我解憂,更何況,我雖有酒,卻無人可以共飲,也無人可以同游。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边@兩句詩歷來有分歧的是“茹”這個字。毛詩訓“茹”為“度”,即察度、洞察,這本無問題,但鄭玄進一步加以箋釋成,“鑒之察形,但知方圓白黑,不能度其真?zhèn)巍N倚姆侨缡氰b,我于眾人之善惡外內(nèi),心度知之”,這就反而纏夾不清了,因為這句詩后面還有“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兩句,三句句法詞氣相同,文理邏輯也應相同才是,但若依鄭玄,“我心匪鑒,不可以茹”是說“鑒不可以茹,而我心可茹”,而后兩句則是“石可轉(zhuǎn)而我心不可轉(zhuǎn)”“席可卷而我心不可卷”,顯然在修辭上是不一致的。所以到了后來歐陽修《詩本義》,就引《大雅·烝民》“柔亦不茹,剛亦不吐”,認為這里的“茹”當訓為“容納”,這句詩的意思就是說,鏡子可以不分善惡美丑一并容納,但我的心不可以將好人壞人一并容納。這樣在修辭上就與后面兩句相吻合了。王先謙《三家詩集疏》也引《韓詩外傳》“莫能以己之皭皭,容人之混污然?!对姟吩唬骸倚姆髓b,不可以茹”,同樣訓“茹”為“容”。因為有修辭上強有力的證據(jù),加上《韓詩外傳》的引證,后來的學者大多予以接受。

但這樣解釋,依然有可推敲之處。比如胡承珙《毛詩后箋》就講,訓茹為容納,雖與文例相合,“然第自言其外不能容物,與下文‘亦有兄弟四句語意不貫,殊費周折。惟訓茹為度,言鑒之分明,可由表以度其里,我心不能披露于人,使人度而知之。所謂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也”。這是跳過鄭玄重新直接回到毛詩,仍取測度之義,但將鏡子從“茹”這個謂語動詞的主語悄悄地改換成了賓語。這一點,是后來高本漢《詩經(jīng)注釋》“不可以茹”條說得最清楚:

毛傳(據(jù)爾雅):茹,度也;所以:“(我的心不是鏡子),你不能察視它”……鄭玄和朱熹都依毛傳釋“茹”為“度”,不過以為這一句所省略的主詞是鏡子:“(我的心不是鏡子),它不能照東西”,這是不能用的?!拔倚姆髓b,不可以茹”和下文“我有兄弟,不可以據(jù)”,“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以及“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句法相同,“兄弟”和“石”,分明是“據(jù)”和“轉(zhuǎn)”的受詞。

韓詩(外傳引):茹,容也?!叭恪蓖ǔ.敗巴獭敝v,“容”是引申義。如此,全句是:“(我的心不是鏡子),它不能容納(所受的一切)。”上面既已說明“鏡子”不是這一句的主詞而是受詞,這個說法還是不能用。

句法邏輯的對應是修辭,語法形態(tài)的對應也是修辭。古代漢語的謂語動詞往往沒有明顯的主動、被動的形態(tài)標示,就很容易混淆不清,比如“石可轉(zhuǎn)”,其實是“石頭可以被人轉(zhuǎn)動”,“席可卷”,其實是“席子可以被人卷起”,同理,“鑒可茹”,就應當是“鏡子可以被……”如果作“鏡子可以被人容納”,就講不通了,所以只能做“被人察視”解。在這一點上,倒是身為西方漢學家的高本漢有獨特的敏感?!叭阌柸荨敝f因修辭起,卻也不得不因修辭廢。

長夜漫漫,既是難熬的時光,卻也是難得的省察內(nèi)心的時機。然而,人心之曖昧含混,變化多端,非但他人無法輕易察視,連自己也未必能測度得清。若一味地向內(nèi)探尋,有時候反而會讓自己陷入更深的困擾,正如陷入泥濘中的人無法拔著自己頭發(fā)脫身而出,一個身懷隱憂的人往往更需要外界和他人的幫助,其內(nèi)心的郁結(jié)需要有一個傾訴的出口。這求助的首選對象,自然是至親。然而,“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我雖也有兄弟,卻不可以依靠他?!氨⊙酝鶒?,逢彼之怒”,我勉力前去向他傾訴,卻恰逢他在發(fā)怒。“薄言”是有意義的語助詞,這一點我們在講《葛覃》那首詩的時候引用過王夫之的判斷,“薄言往愬者,心知不可據(jù)而勉往矣……凡語助詞皆亦有意,非漫然加之”,俞平伯在談論這句詩的時候也對此表示贊同,“語助詞若漫然可加,那任何字皆可配搭,命意遣詞了無準則矣”。此外是“逢”字頗見詩人深心,郝懿行《詩問》:“瑞玉曰:謂之逢者,若兄弟本非怒己,適逢之爾。詩人之忠厚。”

“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蔽覀儚那皟烧碌摹叭缬须[憂”“逢彼之怒”,得見詩人的誠懇溫厚,此章則見詩人的剛毅果決,而這兩者原本就是一體兩面:若無剛毅,溫厚就會流于鄉(xiāng)愿;若無溫厚,剛毅也會趨于狂狷。

再堅固的磐石,離開山體之后總可以被轉(zhuǎn)動方向;再平整的蒲席,離開地面之后猶可被外力卷而曲之,它們的堅固與平整都依賴于外界,故容易被外部左右,而我心之堅定、坦蕩,卻非磐石、蒲席可以比擬,這是因為我心依持的東西在內(nèi)不在外。因此這里的“不可”,與其當作凜然的誓言來看,不如當作一種自我省察后的事實陳述,就像前面的“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也不過是詩人對內(nèi)心復雜性的清醒認知。匪石、匪席之喻,特別受到漢代學者的青睞,《韓詩列傳》《說苑》《列女傳》《新序》遍述王子比干、柳下惠、伯夷叔齊、原憲、魏公子乳母、衛(wèi)宣夫人各自守正不屈之故事,再引此二句詩予以證明,見詩教之潤澤于人,原不分男女貴賤。

“威儀棣棣,不可選也?!薄对娊?jīng)》中有十一篇提到“威儀”,主要在雅和頌中,基本取褒義,形容堪為典范的儀態(tài),因此這里也不應例外?!伴﹂Α?,表示豐富多樣?!抖Y記·中庸》:“優(yōu)優(yōu)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然后行?!倍Y儀出自共同體的需要,會取一個公約數(shù),而威儀是個人的風度彰顯,且根據(jù)各種各樣具體場合的需要而有所變化,自然會更加多樣化一點?!斑x”,主要有兩解,一作“算”,計數(shù)之謂,一作“擇”,簡擇之義?,F(xiàn)在大多數(shù)注家傾向于第一種,他們認為這句話是在說,我外在的各種風度皆備,不可具數(shù)。但這樣解,總讓人覺得有些奇怪,就像看見一個老實人忽然夸起???。朱熹《詩集傳》訓“選”為“簡擇”,“言石可轉(zhuǎn),而我心不可轉(zhuǎn)。席可卷,而我心不可卷。威儀無一不善,又不可得而簡擇取舍,皆自反而無闕之意”,似乎更體貼人情一點?!抖Y記·仲尼燕居》記載孔子引用“威儀棣棣,不可選也”這句詩,來表明何謂“無體之禮”,王夫之《禮記章句》此處也解釋得很好:“‘不可選,言初終一度,不能選擇其孰肆孰敬也。君子莊敬日強,無時而懈,不待賓祭之接有體制之可修而始成乎禮也?!蔽页尸F(xiàn)出來的儀表風度,并不是由外界提供給我并任我根據(jù)時機、利弊而有所擇選的結(jié)果,如果那樣的話就難免做作虛偽,這些儀表風度本是我內(nèi)在道德律始終如一并由內(nèi)及外的自然反映,這也是《中庸》所說的,“誠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者也”。

“憂心悄悄”,對應第一章所說的“如有隱憂”,但這里開始直陳其憂?!皯C于群小”,即為眾小人所怨怒,這個句式是典型的被動句式,類似于“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錢澄之《田間詩學》:“君子見遠識微,憂先于事。小人安其危,而樂其所以亡。故憂國悄悄之心,反見怒于群小也?!边@是將這兩句作“仁人憂國遭小人讒構(gòu)”解,但倘若像張愛玲《傾城之戀》那樣,變化成白流蘇那樣一個在大家庭中因為堅持個人自由而受到其他家庭成員排擠怨懟的女子處境,卻也未嘗不可。志士憂國,烈女憂身,原本也是可以相通的情感。“憂心悄悄,慍于群小”,這兩句也可以和《黍離》中的“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相通,只不過在《柏舟》中,連一個想象中的“知我者”都沒有,詩人處于一種求告無門的艱難境地?!坝M閔既多,受侮不少?!痹獾降膫粗录纫押芏?,受人之侮辱也還不少,實可謂內(nèi)外交困。

“靜言思之,寤辟有摽?!边@里的“言”,有一點表示“我”的意思,但很輕微,所以后世大多把它視為語助詞?!爸敝复@一章前四句所說到的憂、慍、閔、侮。如果我們還記得第一章的“耿耿不寐”,那么詩人的這些靜思正是在這無眠的深夜里完成的,但想著想著,人或許就會有那么一會睡著的時間,睡眠是最好的修復師。而“寤辟有摽”之“寤”正對應“耿耿不寐”之“寐”,睡不著是痛苦的,從夢中醒來亦是痛苦的,因為一切憂愁又再度充塞心胸。辟是撫摸胸膛,摽是輕輕地拍打胸膛,詩人用兩個微小的動作,極盡沉郁痛切之情。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這里的居和諸,通常認為是無意義的語氣助詞,但李元吉《讀書囈語》卷四曰:“居、諸誠語詞,然‘居有不易其常之意,‘諸有多而不一之意,亦自不同?!边@是很細密的體察。就地球上所見而言,白天的太陽始終都是一樣的,而夜晚的月亮卻各有圓缺?!缎⊙拧な轮弧罚骸氨嗽露?,則維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被蛟S因為月亮本身就有圓缺之變,所以古人對月食不是很重視,認為還算正常,但對日食就視為很大的災禍預兆。而現(xiàn)在,無論是不變的太陽,還是多變之月亮,為何都在相繼變得黯淡(遭遇日食和月食)?“在世界黑夜的時代里,人們必須經(jīng)歷并且承受世界之深淵。但為此就必須有入于深淵的人們?!边@是海德格爾筆下的詩人們要奮力踏入的深淵,然而,在中國的古典詩人那里,這深淵還可以就在日常中。

“心之憂矣,如匪浣衣?!睆摹叭缬须[憂”到“憂心悄悄”,再到這里的“如匪浣衣”,詩人終于一點點讓心里的憂變得具象起來。如果我的心是一個房間,那么這心里的憂,就像房間里一盆沒洗的臟衣服,它一直堆積在角落里,并且還可能越積越多,而這種不潔會滋生更多的不潔。這是一個極好的比喻,而一個好比喻不僅會激發(fā)讀者的想象,也會幫助作者更好地認清自己想要表達之物。當詩人找到“如匪浣衣”這個貼切的比喻來形容心里的憂傷,某種程度上,他也就似乎找到了排解憂傷的方向。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從萬馬齊喑的氛圍中剛剛掙脫出來的錢鍾書,到日本講學,他講的題目,竟是“詩可以怨”。他引用何休《公羊傳解詁》里的話并發(fā)揮道,“‘太平歌頌之聲的那種‘高致只是史書上的理想或空想,而‘饑者‘勞者的‘怨恨之歌才是生活里的事實”,怨歌比頌歌更貼近真相,這是從讀者角度要把握的常識;他又引用鐘嶸的《詩品》,并從作者的角度分析道,“鐘嶸說‘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強調(diào)了作品在作者生時起的功用,能使他和艱辛冷落的生涯妥協(xié)相安。換句話說,一個人潦倒愁悶,全靠‘詩可以怨,獲得了排遣,慰藉或補償”。所以,寫詩是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困境,是在無人依靠之際去依靠文字來整理自己身心,進而在整理中獲得安頓。即便世界是黑夜的時代,中國的詩人首先要踏入的深淵依舊是他自己,是如何面對房間里的那盆臟衣服。

“靜言思之,不能奮飛?!痹谶@首詩的結(jié)尾,我們第二次遇見“靜言思之”這個句式,它還出現(xiàn)在《衛(wèi)風·氓》中,“靜言思之,躬自悼矣”,同樣也是一種自陳心事之后的總結(jié)性陳述。靜,是思的前提。《禮記·大學》:“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边@種思慮,并不是說要籌劃什么樣的大改變,只不過是反身而誠。末句的“不能”一直也有兩解,一種認為是不可能,表被動;另一種則認為是不肯、不忍,表主動。我覺得還是徐光啟《毛詩六帖講意》講得比較通透:“‘不能奮飛,不是欲去而不能去,亦不是安于義而不肯去,要蒙上文‘如匪浣衣來相反看,只是恨其不能脫然無累之意?!辈茇в幸皇住堆喔栊小?,擬寫閨怨,里面有一句“耿耿伏枕不能眠”顯然是對《柏舟》“耿耿不寐”的化用,但最后一句“飛鸧晨鳴聲可憐,留連顧懷不能存”,或也是從《柏舟》末句的“不能奮飛”中化出。這古典詩歌中的“不能”,也就是孟子所講的,“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一個反身而誠的人在一首詩的盡頭終于見到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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