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瀾

（四川大學藝術學院，四川成都 610000）

1 民族記憶與軀體化的關系

1.1 核心概念界定

克萊曼在臺灣地區(qū)研究中國人的軀體化提出了文化闡釋。中國人受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習慣于壓制內心的痛苦情感。中國是民族文化濃厚，傳統(tǒng)、保守、“善和不善斗”的包容性國家，國家利益、民族利益、家庭利益遠比個人利益重要，大家普遍會選擇適合大眾的情感表達方式，人們習慣于間接的表達情感。由此看出，中國人的軀體化顯現(xiàn)是較為明顯的。軀體化亦是一種啟示，這種退行性行為，是我們再次從身體出發(fā)，探索人類的情感、身體的表達。

“軀體化”是描述精神不適軀體癥狀的心理學術語。“軀體化”反映的是心理癥狀，但這種癥狀的表現(xiàn)是身體不適心理癥狀的形成，是復雜的社會背景和人際關系給人的心理造成影響導致，軀體不適的表現(xiàn)則是人的身體被潛意識支配的結果。人類的情感，隨著人類社會文明程度的加深而豐富?？旃?jié)奏的生活，壓縮了人消化各種復雜情感的時間，無形中增加了人應對復雜情感的心理負擔，導致大量負面情緒產(chǎn)生、積壓，直至心理障礙及情緒管理問題出現(xiàn)，人的心理問題才會導致人出現(xiàn)軀體管理的障礙，導致各種不受主意識控制的肢體癥狀出現(xiàn)。藝術領域里，“軀體化”是將人的思想通過軀體動作方式傳遞和表現(xiàn)出來的人類的意識活動趨向。

民族記憶是具有民族歷史積淀、 最直接和真實的民間文化遺產(chǎn)，是民族個性、審美習慣的鮮活呈現(xiàn)[1]。不同的民族風俗習慣和文化傳統(tǒng)各異，隨著民族文化的傳承與發(fā)展，不同民族風俗習慣與文化傳統(tǒng)被以多種多樣方式繼承和沿襲下來。這些隸屬于不同民族的獨特民族文化傳統(tǒng)，被各民族后人以多種多樣的方式融入后代的民族文化藝術形式中，這些被飾為“民族文化藝術元素”的獨特存在，就是被藝術化的“民族記憶”。

1.2 身體承載民族記憶的歷史淵源

關于民族記憶的軀體化與病理學的軀體化有著顯著差異。長久以來，身體儲存歷史，轉換歷史，在失憶中回憶，承載著痛苦及快樂的情感經(jīng)驗。在語言表達之外，肢體動作是人類用以進行思想和情感表達的主要方式[2]。軀體化一詞在民族記憶中的具體特征，是它用身體反映當時社會背景文化底蘊。在原始社會，農(nóng)耕技術的傳習就是肢體動作不斷被模仿重復的結果。當掌握技術的原始人擺脫對前人肢體動作的模擬，根據(jù)土地實際形態(tài)實施農(nóng)耕技術，這些農(nóng)耕動作就已經(jīng)成為一種身體承載的民族記憶。封建社會，女性肢體形態(tài)重心偏下，弓著背、彎著腰，這些身體上或多或少的意識形態(tài)，恰恰反映了當時時代背景下的社會地位，這類的舞蹈化動作，象征性地反映著在封建制度的壓迫下，女性較低的社會地位，這是民族記憶中痛苦的情感經(jīng)驗。

民族記憶印證著一個時代的人的生命歷程，它由多種因素轉化留存在人的身體上。隨著時間的推敲，可能會賦予它新的維度，但永恒不變的依舊是記憶在身體中的顯現(xiàn)。這種以身體為記憶媒介，在積累與重復中，也可以不斷地進取發(fā)生改變。軀體也不僅是被動的傳承載體，而是主動地適應接受自然與文化環(huán)境，隨之而改變，變成適應社會發(fā)展的民族舞蹈。在視覺藝術下，身體自然成了描述民族特征的載體。

1.3 民族記憶與軀體化的聯(lián)系

從概念出發(fā)，“民族記憶”是意識形態(tài)的存在，可以通過多元藝術形態(tài)加以表現(xiàn)。“軀體化”是人的心理問題的外在表現(xiàn)方式，屬于“身體語言”的范疇?！吧眢w語言” 是承載和延續(xù)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載體。世代傳承的民族歷史文化，以各種方式對人的“身體語言”產(chǎn)生影響，如傳承沿襲的民族審美會對民族舞蹈的動作和表演方式等產(chǎn)生影響，而這些被“民族審美”認同的舞蹈動作本身也是傳播和表達民族文化的獨特的“身體語言”。由此出發(fā)，來源于民族歷史文化的風俗習慣、宗教信仰、價值取向等“民族記憶”，會被各民族的后代內化于心、 外化于行，以“軀體化”的身體語言的方式傳承下去或表現(xiàn)出來。

在少數(shù)民族發(fā)展過程中，很多民族并沒有利用文字或圖畫傳承民族歷史與文化。口手相傳的肢體動作，成為傳承“民族記憶”的重要手段。民族舞蹈就是用肢體動作記錄和傳承民族文化的過程中衍生發(fā)展而來的藝術形式。民族舞蹈藝術將民族文化藝術地表現(xiàn)出來，將民族精神、文化、思想、追求甚至生活習慣等，以獨特的肢體動作加以藝術再現(xiàn)，成為各民族表達情感和思想的重要手段。通過對民族舞蹈的學習與研究，可以深入探尋民族記憶，深刻地感受民族精神。由此可知，“民族記憶”是“軀體化”的情感根源，“軀體化”是“民族記憶”的外在表現(xiàn)。

2 土家族舞蹈中“軀體化”的民族記憶

土家族是典型的有民族語言卻沒有民族文字的古老民族。其文化傳承，依托于宗教儀式、婚喪嫁娶、祭祀活動、歡慶節(jié)日等大型活動的世代相傳和民族舞蹈的世代沿襲。研究土家族舞蹈中的“軀體化”表征，有助于加深對“民族記憶”與“軀體化”關系的理解。

2.1 土家族舞蹈的發(fā)展歷程

千百年來，土家族舞蹈都是在限定的群體和空間內傳承，特定群體是指土家兒女們；特定空間是固定的宗教儀式、婚喪嫁娶、祭祀活動、歡慶節(jié)日等具有明顯目的地大型活動上。土家兒女一直以歌舞的形式表達對自然生命的崇敬和對美好生活的祈愿。隨著時代發(fā)展，土家族人的生活水平不斷提升，居住環(huán)境隨之改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改革創(chuàng)新的社會文化得到土家族人認同，土家族文化傳承活動在新社會文化帶動影響下悄然發(fā)生改變。越來越多繁雜的儀式性活動被時尚歡快的群體性活動所取代，只有土家族的歌舞仍然忠實地履行著傳承土家族傳統(tǒng)文化的艱巨使命。

土家族形成于先秦至南北朝時期，土家先民在戰(zhàn)爭和與自然抗衡的過程中影響著土家族的舞蹈形式，舞蹈逐漸向“戰(zhàn)舞”方向發(fā)展。同時期，也出現(xiàn)了圖騰崇拜、 先祖崇拜，除了土家人民非常信仰的梯瑪，佛教也在東晉時期傳入土家地區(qū)； 宋元明清時期，土家族民間舞依舊保持著原本的傳統(tǒng)文化藝術，明清時期的儒家禮樂制度，促進了土家地區(qū)文化繁榮；當代土家文化因村落、地區(qū)風格各異。但隨著外來文化的大規(guī)模影響，原本極具風格特色的少數(shù)民族技藝、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觀賞大于傳承。

2.2 土家族舞蹈中的“生命觀”

土家族的社會生活離不開舞蹈。在土家族民間藝人眼中，傳教舞蹈就是傳承土家文化。土家族先民認為“萬物皆有靈”。于是他們對大自然畏懼、供奉，并將在自然環(huán)境中卓越生存的動植物視作民族信仰的化身。于是，土家族信仰山神、花神、月神和太陽神，土家人通過模仿動物神態(tài)表達對動物的敬意。祭祀舞蹈意在祭祀先祖，庇護土家人民闔家安康，是內心情感和“神靈”的溝通，是軀體化的特征。如土家的“八寶銅鈴舞”就是人們遇到焦慮、恐懼時個體形成的最初的軀體化反應模式?！叭鋈~兒嗬”是土家族的傳統(tǒng)舞蹈之一，廣泛流傳于湖北清江流域中游地區(qū)。載歌載舞的舞蹈動作中飽含著對逝者的緬懷，是土家族標志性的傳統(tǒng)文化藝術形式之一。

作為國家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撒葉兒嗬”是留存有著土家族人民對民族圖騰和祖先的獨特“民族記憶”。漢族文化中，祭奠逝者的祭祀儀式主要是哭喪。悲傷情緒渲染著家人對往生者離世的哀悼和追思。在“撒葉兒嗬”中，土家族人一家舉喪，八方來幫，載歌載舞，送走逝者的儀式使得喪儀完全呈現(xiàn)出另外一種獨特的情緒。這種情緒既表達出族人對亡靈的緬懷，也能更好地幫助失去親人的家屬快速走出悲傷，減輕對亡靈思念，從精神上得到療愈?？梢哉f，“撒葉兒嗬”的“軀體化”表現(xiàn)出的“民族記憶”是土家人瀟灑豁達、無畏生死的生命觀。

“撒葉兒嗬”是一種隆重的送喪儀式，是土家人民對生命價值的肯定，土家族的民俗文化的核心內容是生性樂觀、與人為善、熱愛生命[3]。在土家族的喪葬文化中，他們認為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界的規(guī)律。所以，用歡快的音樂舞蹈送走逝者，將所有的不舍與悲傷轉化為對仍然要繼續(xù)生活的逝者家人的鼓勵，用充滿力量的歌舞聲宣泄內心的情感。這一行為，符合軀體化的反向“療愈”表征?？梢哉f，土家族的“撒葉兒嗬”用獨特的“軀體化”表現(xiàn)，傳承了土家族“以歌興衰”的傳統(tǒng)文化，繼承了土家族的生死觀，將土家族人對自然崇拜的“民族記憶”完好地保存下來。

2.3 土家族歌曲中的“悲喜觀”

在心理學領域，“軀體化” 是人的潛意識驅動身體發(fā)生行為的過程，“軀體化” 癥狀是將人心理狀態(tài)上的“不愉悅”轉化為身體狀態(tài)的“不健康”之后的一種表達。比如，人在極度悲傷的情況下就會流眼淚。但是在土家族的傳統(tǒng)文化中，眼淚并不只是代表著悲傷，也飽含著土家族人對美好未來的祝福。

土家族有“哭嫁”習俗。土家族姑娘從十二三歲要專門學習“哭嫁”。在土家族傳統(tǒng)文化中，土家族女孩嫁人出門時一定要哭，哭得越動聽、越美，越感人，女孩就越能得到來自原生家庭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美好祝福。為了讓每一個土家族姑娘都能“哭”好，土家族姑娘們要學習“哭嫁歌”。會哭的姑娘，在出嫁前一個月就開始每天都“哭”，一連三十天，每天哭，且內容不重復，先哭祖先、后哭爹媽、再哭兄嫂、后哭姐妹、再哭媒人、還要哭自己。這種“哭”，不是語焉不詳?shù)奶栠罂蓿锹曇粲茡P的以歌代哭，其音色柔美，悲喜交加。

土家族“哭嫁”舞蹈動作體現(xiàn)的是新娘對祖先的懷念，對父母的不舍，對家人的感恩，對親友的祝福，對婚姻的擔憂，還包括對自身命運的感嘆[4]。新中國成立前，土家族婚姻是媒人牽線父母宗族包辦，所以，“哭嫁”歌聲里飽含著“懷念”“不舍”等情緒，還包括對封建社會包辦婚姻制度的不滿及無力改變自身命運的感嘆，是一種強烈的情緒宣泄。“眼淚”中有復雜多樣的情緒，是情緒的集中宣泄和極端表達，土家族人的“悲與喜”緊密交織在一起。

類似將“悲中有喜”的復雜情緒以軀體化的表達方式加以宣泄的情況并不鮮見。漢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流傳著莊子喪妻之后的鼓盆而歌的故事。它的行為并不是不為妻子的死而悲傷，而是對于人生死一種通達的態(tài)度。這位看透了生死的先賢，用與常人截然不同的方式表達對妻子的緬懷。在土家族傳統(tǒng)文化中，擺手舞就是一種非常具體的表現(xiàn)。擺手舞源于土家族先民的農(nóng)耕生活。在枯燥苦悶的農(nóng)耕過程中，體力消耗帶來的負面情緒堆積在人的心中無處宣泄。擺手舞吸納了插秧動作等，將土家族先民在身體極度疲勞時對“插秧”的厭惡情緒巧妙地宣泄出來。擺手舞的動作多以手臂、跨部的擺動為主，動作和律動歡快有力，既表達了土家族先民對于“插秧”這種讓人感到痛苦的農(nóng)耕勞動的輕蔑調侃，又能有效地將苦悶的農(nóng)耕勞動帶來的心理上的“悲”短暫地排解出去，并產(chǎn)生片刻的“喜”。在擺手舞動律中，既有簡單輕快的步伐，也有隨性散漫的擺臂，還有雙手合十的鞠躬動作表達對祖先的緬懷和感恩，這些包含復雜情緒的動作能給充斥疲憊情緒的人帶來軀體化治愈。

縱觀土家族撒葉兒嗬和哭嫁，土家族用“軀體化” 動作將土家族先民的情感和思想轉化為深刻且生動的民族記憶，一代一代地傳承，維護著民族文化的獨特性和獨立性，讓土家族的傳統(tǒng)文化綿延千百年仍然生生不息。

3 民族舞蹈中民族記憶的“軀體化”表征

一個民族正是因為有了自己獨特文化的存在而區(qū)別于其他民族，民族舞蹈中的民族記憶就像是民族舞蹈的獨特個性，在舞蹈藝術創(chuàng)作中，這種個性不應當被削弱，而應當被增強[5]。因為一旦民族舞蹈的獨特個性被削弱，民族傳統(tǒng)文化中的民族記憶也將蕩然無存。民族舞蹈的“民族記憶”以獨特“軀體化”形式表現(xiàn)。不同民族的“民族記憶”不同，舞蹈“軀體化”表現(xiàn)各異。

3.1 具有民族特點的獨有動作

民族記憶軀體化的顯現(xiàn)不僅只有身體里的情感經(jīng)驗，在傳統(tǒng)民族舞蹈中存在身體記憶對“軀體化”療愈，起到心理疏導作用[6]。許多民族舞蹈有這樣的功能。比如，土家族舞蹈撒葉兒嗬中身披重孝的土家族兒女滿臉笑容跳起的情緒飽滿的歡快舞步，用愉快的步伐抑制內心的悲傷。土家族新娘身著華麗嫁衣在“哭嫁”歌舞中含情脈脈的捶胸頓足，歌聲中包含的萬千情緒等。這些軀體化表征，印證了一個時代背景下留存的民族記憶，也合理地解釋并忠實繼承了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背景下各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獨特性和差異性。

3.2 凝聚民族情感的獨特動作

“療愈”是利用肢體動作來緩解心理情緒，是未經(jīng)規(guī)范的自娛性民間舞蹈。因此，軀體化的反向療愈在民族記憶中的體現(xiàn)與自娛性舞蹈大同小異。自娛性舞蹈是以自我娛樂健身為主，通過身體節(jié)奏與律動調動身體各感官和內心情緒，獲取舞蹈初情緒體驗和審美認知，這種自娛性為主的舞蹈形式在社會生活中起著無可替代的作用。聞一多先生在觀看原始土著民族舞蹈之后曾說：“舞蹈是生命情調中最直接，最實質，最尖銳，最單純而又最充足的表現(xiàn)?！蔽璧甘敲褡迩楦歇毺氐男剐问?，通過肢體緩解內心，通過舞蹈表達心理，這也是舞蹈的意義所在。

3.3 宣泄民族情感的獨門技巧

傳統(tǒng)民族舞蹈中自娛性舞蹈較為常見。我國各個民族，在一些大型節(jié)日他們都會自發(fā)性地聚集在一起載歌載舞。一人領舞，眾人齊跳，如宮廷舞蹈、宗教舞蹈等。土家族的“撒葉兒嗬”就是自發(fā)性的祭祀歌舞，用歡快的歌舞悼念逝者，撫平內心悲傷，適用于土家所有的喪葬儀式，是土家文化傳承的一大載體。當然這種自發(fā)性的民間舞蹈，簡單易學，它們也是民族舞蹈的根。這類舞蹈會緩解內心壓抑情感，是情感宣泄的一種表達形式，在無形中治愈著人的心靈。大家在一起歡快起舞時更多的就是注重身心健康、心情舒緩、自我娛樂。

4 結語

繼承和發(fā)揚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是當代人義不容辭的責任和使命[7]。民族舞蹈，是中華民族文化眾多分支中的一員。極具代表性的民族傳統(tǒng)舞蹈，凝聚著深厚的民族記憶，承載著厚重的民族歷史。結合當前的社會文化背景，刻苦鉆研民族舞蹈藝術，是傳承和發(fā)揚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手段。在民族舞蹈中找到那些飽含民族記憶的“軀體化”表征，有助于幫助觀賞民族舞蹈的觀眾和醉心民族舞蹈的學習者更加快速準確地理解民族舞蹈的獨特性和藝術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