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勰的《文心雕龍》是『文學自覺時代』的產物,是一部『彌綸群言』『唯務折衷』的作品。它重視應用性文章的審美性質和寫作藝術,從理論的高度論述寫作之道,具有恒久的價值。
文學進入“自覺時代”的一次理論總結
劉勰的《文心雕龍》約成書于1500年前,是一部偉大的著作,學界稱其為中國古代文論的高峰。確實,就其包孕豐富、體系完整、論述細致而言,它在整個文論史上可說首屈一指。但它并不是憑空結撰而成,而是一部“彌綸群言”“唯務折衷”的作品。
劉勰對先秦到南朝宋齊時代林林總總、各式各樣的文章,從五經、諸子、史傳到詩賦和各種應用性文字都了然于胸,對自古以來的文學批評和理論都作了深刻的研究。在這樣的基礎上,他結合自己的心得加以精到的闡發(fā),并將其組織成為一個完整的體系。書中所論,許多是前人已發(fā)其端,但到了劉勰這里,才把它們說得更完整、更深刻、更有理論性,其中許多地方顯示出劉勰獨到的見解。因此可以說,《文心雕龍》固然體現(xiàn)了劉勰廣博的學識和高度的智慧,但它實在是時代的產物,特別是“文學自覺時代”的產物。
“文學自覺時代”是從漢末建安時期開始的。所謂“自覺”,主要體現(xiàn)在文學批評理論方面。漢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文章寫作已經有相當?shù)陌l(fā)展,但是在批評和理論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觀念還是把文學當作為政治教化服務的一種工具和手段,而不認為文學具有獨立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即審美的價值。在批評和談論文學時,人們大多注意作品與社會、政治的關系,卻很少議論文學內部的規(guī)律。注意文學與社會、政治的關系本是合理的、應該的,但往往被強調得太過分,以至于時人在闡釋作品時常常牽強附會,穿鑿可笑,全然不顧文理,忽視作品的審美性質。這樣的情況在漢儒對《詩經》《楚辭》的闡釋中,以及關于賦的議論里,都有突出的體現(xiàn)。而從建安時期開始,以曹丕的《典論·論文》為標志,文學批評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批評家們雖然沒有對漢儒的做法予以反駁,但批評的態(tài)度、討論的重點明顯地變化了。
《文心雕龍》正是這樣。綜觀全書,其論述的主要方面是文學內部的規(guī)律,如創(chuàng)作構思,作家個人風格,文風問題,內容與辭采的關系,文章的層次結構,聲律、對偶、比興、夸張、用典、用字等修辭手法。全書討論的是“為文之用心”,即如何用心寫好文章,主要從藝術技巧方面談論。劉勰雖然強調“宗經”,但并非要求作品都得闡揚儒家經書的義理,而是要求作者在寫作藝術方面學習經書的“雅麗”文風,做到既有文采又不過分,文質彬彬,端正明朗。劉勰也要求“義貞而不回”,但所謂“義貞”的要求是寬泛的,只要不是公然違背時代的思想道德標準就行,并不是要將文學變成說教工具。對漢魏以來產生的大量抒寫個人情感、描繪物色的詩賦作品,劉勰予以充分肯定,也沒有如漢儒那樣牽強附會于政教??傮w而言,《文心雕龍》是一部論述寫作藝術的著作。專論寫作藝術,這本身就是文學“自覺”的表現(xiàn)。
因此,我們說《文心雕龍》是對前代,尤其是文學進入“自覺時代”之后的文學理論批評的一次成功總結。
重視應用性文章的審美性質和寫作藝術
《文心雕龍》是一部文學理論著作,但與今天的文學理論又有所不同。今天一般將詩歌、小說、劇本、文藝性的散文等審美性質濃重的作品視為文學,文學理論也圍繞它們展開,應用性的文章一般不在其范圍之內。而《文心雕龍》卻有許多篇章是論述各種應用文體的,談它們的起源和發(fā)展,列舉歷代的名篇,指出寫作該文體時應該注意的地方。劉勰重視詩賦,也同樣重視應用性文體。
劉勰充分肯定應用文的實用功能,認為“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序志》),但同時認為它們與詩賦等審美性質濃厚、主要供欣賞的作品具有共通性,即都是運用文辭寫成,都應服從運用文辭的規(guī)律,也應該講求文辭之美。他說:“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情采》)連儒家經典都講究文采,一般應用文字更應如此。講求應用文的寫作藝術,將應用性文字也當作審美觀賞的對象,這可說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和理論的一個顯著特點,劉勰也是這樣。
關于應用文的寫作,劉勰強調不同文體必須具有自己的風貌和特點?!段男牡颀垺氛撌龈鞣N文體時都有一項“敷理以舉統(tǒng)”,即指出該文體的特點和寫作要求,其中很重要的一點便是強調諸文體都該有自己的風格特征。能做到這樣便是得體,反之便是“失體”,“失體”就會“成怪”。例如:《詔策》篇說,皇帝發(fā)布的敕戒,即對臣下、民眾發(fā)命令、提要求的文字,應該明明白白,不可含糊模棱,應該像《尚書》里的誥命那樣具有嚴肅敬慎的風貌。按照這個要求,試看梁元帝的《耕種令》:“況三農務業(yè),尚看夭桃敷水;四民有令,猶及落杏飛花?!恢惭囝h,空候蟬鳴。”以春日風物點綴,麗則麗矣,卻與文體應有的風格不合。故錢鍾書先生諷刺它“直似士女相約游春小簡”“佻浮失體”。要求各種應用文體具有自己獨特的風格,既是由其實用性所決定,也成為一種審美的需要。如果“失體成怪”,讀者就會感到別扭。
重視應用性文體的審美性質和寫作藝術,在理論上加以總結,《文心雕龍》在這方面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文論的特色。書中所論的許多文體今天已不再使用,但其論述中體現(xiàn)的原則、精神,對于今天應用文的寫作還是很有啟發(fā)的。
從理論的高度論述寫作之道
《文心雕龍》的后半部分是打通各種文體談論如何寫好文章,理論色彩比較濃厚?,F(xiàn)取其中若干篇略作介紹。
《神思》 論作家的思維活動。西晉陸機《文賦》已經對寫作時的思維活動、構思的甘苦有過精彩的描繪,劉勰在對其繼承的基礎上有所發(fā)展。陸機慨嘆思路之通塞非作家所能自主,劉勰則探討了如何保證創(chuàng)作思維的通暢活躍的問題,認為“志氣”(臨文之際的精神狀態(tài))和“辭令”(運用文辭的能力)二者是關鍵。臨文之際須做到“虛靜”,心無旁騖,高度集中;在平時則努力“積學”“酌理”和“研閱”,增強自己運用文辭的本領,這樣作文時便能自然而然地做到順暢流利。這可說是劉勰的一個貢獻。此外,《神思》鮮明地提出了“神與物游”的命題,突出了創(chuàng)作思維與外界之“物”(主要指自然景物等可直接感知之“物”)的緊密聯(lián)系,這是頗有理論色彩的。
《體性》 論作家個人風格問題,可謂批評史上第一篇風格專論。曹丕《典論·論文》首創(chuàng)以“氣”論文之說,認為作品風貌與作家個人氣質緊密相關,表里一致,但未作深入探討。劉勰繼承了曹丕的觀點,認為作品風格與作家主觀因素“表里必符”。在此基礎上,他進一步將主觀因素分析為才、氣、學、習四個方面,這就比曹丕籠統(tǒng)地說“氣”細致得多。尤其可貴的是,劉勰指出,風格的形成雖取決于先天的才和氣,但也與后天的學習、陶染密切相關。他說“習亦凝真”,即后天的學習、陶染可以彌補先天資質一般的缺憾。這就具有指導寫作的實踐意義。劉勰談理論,是與寫作實際緊密聯(lián)系的,其根本目的在于指導寫作。
《風骨》 論優(yōu)良的文風。關于“風骨”的含義,眾說紛紜。先師王運熙先生主張“風骨”不是就作品的思想內容而言,而是指作品的風貌,要求作品具有明朗剛健的優(yōu)良風貌。筆者認為這是非常正確的論斷。凡是作詩著文,都應做到表述清明暢達,“述情必顯”“意氣駿爽”,便是所謂“風清”,才能具有感染力、說服力;凡屬寫作,其運用文辭都應端正、合乎規(guī)范,都應精練準確,“結言端直”“析辭必精”,便是所謂“骨峻”,才能給人挺拔勁健之感。這樣的風貌不是某一些作家才具有的,也不是某種體裁才要求的。不論是誰,不論什么題材、主題,也不論何種體裁,不論是審美性質濃厚的詩賦之類,還是應用性的文字,首先都該做到這一點。用今天的話說,這就是所謂文風的問題。
《聲律》 從宋齊時期開始,以沈約等人為代表,文壇上出現(xiàn)講究“四聲八病”的風氣。劉勰對這種“新變”是積極支持的。他說詩文用字應做到“轆轤交往,逆鱗相比”,即聲、韻、調既有變化,不重復單一,又有一定的規(guī)律。這是對“四聲八病”說內在精神的正確闡釋。值得注意的是,劉勰將《聲律》放在論修辭諸篇的開頭。這不是偶然的,體現(xiàn)了他對文辭聲音之美的高度重視?!渡袼肌菲f:“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在劉勰看來,構思的過程也就是“刻鏤聲律”的過程。劉勰所處的時代是駢文的時代,后世古文家雖反對“駢四儷六”,但也莫不強調聲音之美。韓愈說“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桐城派主張從字句音節(jié)以求神氣,都是如此。只不過駢文的聲律具有明顯的人工安排的痕跡,而古文家講究由“氣”定“聲”,顯得自然罷了。優(yōu)秀的古文作家,對聲音之美,仍是一個字一個字考究的。這是中國“古來文章家”的好傳統(tǒng),劉勰重視聲律,也是中國古代文論民族特色的一個表現(xiàn)。
時代是進步的,《文心雕龍》之后,中國的文論當然還有進一步的發(fā)展。但這部誕生于五、六世紀之交的偉大著作,仍具有恒久的價值。它確實是中華文化的瑰寶。
楊明,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