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軍
(吉林大學 古籍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12)
出土墓志是研究北魏歷史的重要資料,其具體內容和書寫范式均反映時代風貌。不少北魏河洛墓志存在一個特殊現(xiàn)象,即在志文末尾不厭其煩地羅列曾祖、祖父、父親三代雙親的家世履歷,盡管相關內容正文已有所交待。這絕對是時人有意為之,迎合現(xiàn)世體制與社會的某種理念與程式。在《明清社會史論》[1]134和《讀史閱世六十年》[2]26,301中,美籍華裔學者何炳棣先生反復強調并貫徹社會學的基本法則:三代履歷是衡量社會循環(huán)對流狀況的最佳指標。非但明清科舉考試的試卷、登科錄、同年齒錄均須標明;中古門閥社會的史傳、譜牒、行狀、碑志亦翔實記錄。標榜三代背景在士族制成型固化的北魏尤為顯著,出于時人之手的墓志銘乃真實、生動的體現(xiàn)。筆者以此為題,對其緣由和意義展開集中探討,揭開閥閱貴族主義的面紗,呈現(xiàn)門第社會獨特的歷史景致。學界現(xiàn)有成果尚不理想①,仍有深入拓展的空間。需要說明的是,本文選取的墓志素材(表1),全部出自王連龍先生新近整理出版的《南北朝墓志集成》[3]。
表1 北魏墓志文末附錄志主三代家世履歷③
北魏墓志銘的撰寫一般遵循嚴格的規(guī)范,主體部分的順序依次是排擺官職的結銜題名,標榜出身、記敘生平的志銘,歌功頌德、寄托哀思的頌詞。梳理發(fā)現(xiàn),還有很多作品在文末頌詞之后補記三代家世履歷,以敘述奠定士族根基的婚媾、仕宦為主,文字鐫刻在志石正面的最左側或背面,內容與志銘疊床架屋,本應惜字如金卻顯得畫蛇添足。該現(xiàn)象在北魏士族化浪潮狂飆疾進的洛陽時代晚期相當盛行,迄今所知最早的例證是刻于宣武帝延昌二年(513)的《□②伯超墓志》:“曾祖釗,征西大將軍,妣博陵方氏。祖敬,秦州大中正,妣□□□氏??汲止?jié)、征虜將軍、恒州刺史,妣上谷任氏。”[3]113此后愈發(fā)普遍。為明確其范式體例,茲舉兩條典型例證予以說明。先看《高道悅墓志》,志銘已交待家世:“曾祖尚書仆射,才輝龍部,翼范后燕。祖齊郡,清猷孤遠,名播二國??计街?,珪璋夙樹,騰聲早年?!蔽哪┯衷敿氀a述:“曾祖策,后燕吏部尚書、右仆射。曾祖母遼東李氏,父超,燕太府卿。
祖育,燕大司馬從事中郎,歸國除建中將軍,齊郡、建德二郡太守,肥如子。祖母昌黎孫氏,父道,后燕廷尉卿。父起,清、冀二州治中,武邑郡都,早亡,追贈平遠將軍、平州刺史。母遼西李氏,父才,后燕給事中。”[3]159-160再看《李璧墓志》,志銘已交待家世:“曾祖尚書,操履清白,鑒同水鏡,銓品燕朝,聲光龍部。祖東莞,乘榮違世??箭R郡,養(yǎng)性頤年?!蔽哪┯衷敿氀a述:“曾祖祐,燕吏部尚書。曾祖親廣平游氏。祖雄,東莞太守。祖親北平陽氏,父璆,御史中丞。父景仲,州主簿、齊郡太守。母遼東公孫氏,字佛仁,父楚,秘書著作郎?!盵3]186-187兩者書寫模式如出一轍,有共同規(guī)律可循:首先,文末補記的家世信息遠比正文志銘翔實、具體,除官爵世資外還增添了婚媾關系和配偶出身;其次,補記和志銘都追溯先世至曾祖輩;再次,補記和志銘羅列先世官爵或有出入,但綜合計算世資均值的結果差別不大;復次,志銘夾雜文學化的渲染筆調,上下文格式對仗且聲韻協(xié)和,補記近乎平鋪直敘,表達形式上對辭藻、格式、韻律沒有苛求,充分保證記載的真實性和完整性??傊a記是對志銘的補充和完善,對判斷志主身世等級、認識門第形成機制至關重要,乃墓志中史料價值最高的部分,應當引起研究者的足夠注意。
如何挖掘這些寶貴資料的潛在價值,是值得深入探討的課題,處理辦法和分析導向必須明確。首先,累計三代官爵世資,以晉品令為基準求取平均數(shù),套用北魏士族門第等級的劃分公式(世資官品超品者門第超品,為天潢貴胄;世資官品一至三品者門第一品,為一流高門“膏腴”;世資官品四、五品者門第二品,為一般高門“四姓”),即可大致獲知其閥閱等級[4]。如上引兩例,高道悅曾祖三品尚書仆射、祖五品郡太守、父五品州治中,世資均值約為五品,門第即為二品,系一般高門“四姓”;李璧曾祖三品吏部尚書、父祖皆五品郡太守,世資均值為四品,門第亦為二品,同系一般高門“四姓”。這些結論初步獲得其他成果的證實[5],說明體制特性濃重的北魏士族制可以通過量化統(tǒng)計的方式衡量比較。
其次,三代配偶出自多門,綜合各自父輩官資,整體平均數(shù)亦能籠統(tǒng)反映擇偶標準,根據(jù)士族門第婚家世對等之原則,逆推志主門第未嘗不可。如高道悅曾祖母、祖母之父俱三品諸卿、外祖父為五品給事中,均值四品,即一般高門“四姓”的水準,與高氏通過世資均值直接解算的門第等級恰好符合。同理,李璧曾祖母之父為五品郡太守、祖母之父為四品御史中丞、外祖父為六品秘書著作郎,均值五品,同為一般高門“四姓”的水準,亦契合李氏門第。此法雖非精準,但不失為有效的佐證。
再次,有理由相信,由世資均值推算出的門第等級在量級上與志主釋褐起家和仕途終點存在某種比例對應關系,惟此方能貫徹士族流品社會唯門第是從的利益分配準則。日本學者宮崎市定最先考察門第與仕進的匹配聯(lián)動,提出起家官品與象征門第之鄉(xiāng)品(即門品)相差四級、鄉(xiāng)品預示仕進終點的著名論斷[6]72,374。意即理想狀態(tài)下,一品鄉(xiāng)品,例由五品官登仕,準許晉升至一品官;二品鄉(xiāng)品,例由六品官登仕,準許晉升至二品官,彼此拉開了差距,森嚴的壁壘賴以建立。不過,這只是魏晉時的一般情況,北魏是否照搬延續(xù),留待后文繼續(xù)探查。
總之,墓志文末附錄三代家世履歷,乃古人置身士族語境下標榜門第出身的慣常思維,它一定蘊含原始的歷史信息,真實展現(xiàn)時代的精神風貌,為后世留下無限遐想的空間,啟發(fā)我們思考中古門閥制度的架構機理。如何破解這些看似平淡、實則暗藏玄機的身世密碼,是對學者的中古體制與社會認知程度及研究水平綜合考驗,“世資門第”這把密鑰至關緊要。
墓志文末附錄的三代家世履歷,特別是父祖的官資品秩,一定與核算門第相關。案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九年(495)厘定胡漢姓族的標準:胡人“原出朔土,舊為部落大人,而自皇始已來,有三世官在給事已上,及州刺史、鎮(zhèn)大將,及品登王公者為姓。若本非大人,而皇始已來,職官三世尚書已上,及品登王公而中間不降官緒,亦為姓。諸部落大人之后,而皇始已來官不及前列,而有三世為中散、監(jiān)已上,外為太守、子都,品登子男者為族。若本非大人,而皇始已來,三世有令已上,外為副將、子都、太守,品登侯以上者,亦為族”[7]3014;漢人“凡三世有三公者曰‘膏粱’,有令、仆者曰‘華腴’,尚書、領、護而上者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為‘乙姓’,散騎常侍、太中大夫者為‘丙姓’,吏部正員郎為‘丁姓’”[8]5678。盡管名目繁多,令人眼花繚亂,然歸總起來,士族無非劃分兩個檔次:胡人若不考慮部落背景,則以尚書所代表的三品官以上入姓,以太守所代表的五品官以上入族;漢人以尚書令、仆所代表的三品官以上為“膏腴”,以吏部正員郎為代表的五品官以上為“四姓”。仿佛古代日本的堂上貴族,三品以上稱“貴”,五品以上稱“通貴”。無論中日,世資官品三品乃“一流”的高級士族與“一般”的普通士族的界限,兩者分授門第一品和二品,享受的資源境遇大相徑庭。過去學界糾結鄉(xiāng)品有九,士族上品緣何只占兩等,理由就在于此。此外,皇族中帝王三世以內的骨肉至親超越尋常的流品等級,單獨劃為超品,凌駕異姓臣僚之上[9]。所以,北魏士族的等級序列是由皇族、異姓二等和超品、一品、二品三級共同構成的。
計算世資必備三代官資履歷,量化遴選不會逐項比較,勢必要像體育比賽和學生考試一樣,用總數(shù)除以基項求取平均分,即所謂世資均值,上述門第的劃分,就是把這個數(shù)值對號入座得出的結果。世資均值若有余數(shù),暫作四舍五入處理,除法運算后的細微誤差對最終結論無關大礙。據(jù)此分析附表中的例證,世資均值超品者有元琛、元倪、元昭、元舉、元液,俱為北魏皇族近宗。世資均值一品者有□伯超、元鑒之,前者姓氏不詳,先世官爵卻非同小可;后者是皇族的邊緣人物。世資均值二品者有高道悅、寇演、郭翼、辛祥、李璧、韓震,其中高道悅和韓震是從屬遼東政治圈的內徙東夷族裔,仰賴與文明馮太后的故國君臣情誼攀上北魏士族化的快車,實乃后權的忠實附庸;寇演、郭翼、辛祥、李璧雖為中原舊族,然缺乏魏晉的底蘊根基,屬于十六國趁勢崛起的后門新貴。由此管窺北魏閥閱體系的總體格局,拓跋皇宗高高在上,異姓臣僚屈居其下、論功行賞再依次落座。政治秩序的尊卑貴賤被原樣復制到全新的門第序列中來,基于行政力量的體制特性完全碾軋源于傳承積淀的社會屬性,這是北朝門閥貴族制有別于江南漢族王朝的鮮明特色。
宮崎市定對此現(xiàn)象早有論斷:“鮮卑族和漢族民族相異,相互對立,要實現(xiàn)共存,現(xiàn)實上是有困難的。如果可能的話,讓二者融合為一個民族最為理想。而此時要讓文化先進的漢族被文化落后的鮮卑族同化,幾乎是不可能的。相反,如果讓鮮卑族同化于漢族,不但是可能的,而且,事實上已經(jīng)在進行之中。通觀歷史,可知北方民族如果同漢族接觸,就無法避免在不知不覺中被同化的命運。如果這是宿命的話,那么,與其被時勢所迫,以喪失民族尊嚴的形式被同化,還不如保持本民族的自豪感,有意識地推進同化,更屬上策。所謂保持本民族自豪感的同化,就是在自覺進行同化的同時,把自己變?yōu)闈h族的貴族。特別是帝室必須高踞于由此產生的新貴族之上,通過貴族,確確實實地控制整個漢民族。”[6]26-27他把拓跋皇族的士族化嫁接到中古民族融合的問題上,指明漢化以胡族上流的士族化為先導,民族關系之實質是階級關系。如此說來,拓跋皇族高踞貴族金字塔的尖頂就順理成章了,其余的家門族系自然在下面各居其位、各安其分,形成和諧暢達的流品格局。附表中門第的核定結果完全契合這個結論,應該是可靠的。
筆者核算世資援引的是晉品令,這是因為墓志文末補記家世的現(xiàn)象盛行于北魏洛陽時代,志主父祖的仕途肯定開啟于孝文帝漢化改革之前,那時尚未頒行改良版的太和前令和后令,只能按照五胡十六國的慣例照搬晉制。在處理此問題上,日本學者漥添慶文使用太和前令[10]137,宮崎市定采用太和后令[6]284,都違背了法律條款“即時從舊”的時間適用原則,何況太和前、后令品分正、從、上、下,無疑會給計算帶來一定麻煩,影響結果的準確性?;谌拦儋Y履歷的門第定位,是研究北朝門閥士族制度的先決條件,士族制賴以成立的婚姻、仕宦?lián)松钊肭熬盁o限。北魏墓志之所以要在文末繁瑣堆砌先世官爵,正是迎合國家厘定姓族的行政評比體制,也就間接反映出該制度的具體標準和操作辦法,這是墓志文末補錄家世引起關注的根本原因。
眾所周知,中古婚配格外注重門當戶對,是謂階層內婚制,以保證家門血統(tǒng)的高貴純正、文化修養(yǎng)的連續(xù)傳承和利益網(wǎng)絡的夯實鞏固。非但良賤不婚、士庶不婚,即便士族內部擇偶亦須嚴辨姓族等第。與南齊御史中丞沈約彈劾東海王源貪圖嫁資聯(lián)姻富陽滿璋、落魄的太原士族孩童王元規(guī)拒絕臨海富豪劉瑱提親等典型事例不同,北朝門第婚的達成由于貴族制的速成特性,始終缺少歷史底蘊和社會聲望的辨識,于是更講究配偶雙方父祖官爵權勢的大致對等,說白了就是祖先有無任官、任何種官、官品幾何的經(jīng)歷,赤裸裸地顯露利益輸送之功利主義本質,否則就要承擔“非類”的罪責風險[6]161。而且,簡單地攀附名族地籍郡望絲毫不起作用,如京兆王元愉欲扶正出身東郡寒素的愛妾楊氏,即便假稱趙郡李恃顯養(yǎng)女或冒認弘農地望,仍然遭受皇族的歧視和排擠[11]。既然宣示姻戚的勢力背景更加直接、有效,也就成為志文附錄家世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從中折射出北朝士族門第婚的實質及操作原則。
北魏墓志附錄家世包含的婚媾信息,同樣溯及三代至曾祖母,內容包括配偶的族系郡望,但官爵世資大多僅保留父輩一代。所以,概略計算三代母系的世資均值并按照前述門第標準歸類,就成為衡量擇偶標準,進而逆推志主家門等第的有效辦法。據(jù)此處理附表信息,姻戚集團整體門第一品者有元琛、元倪、元昭、元舉,其中頻見歸降的十六國舊王室,如元琛曾祖母后燕慕容氏、元倪祖母后秦姚氏、元昭祖母夏赫連氏、元舉母北燕馮氏,北魏給予他們本朝準皇室的身份,享受門第超品的禮遇[12],帶動配偶集團整體地位的提升,然母系三代畢竟存在未及超品者,故折中定其等第為一品,此乃異姓勛貴所及的最高層位。如此看來,整體一品水準的母系固定搭配門第超品的皇族。形成這種關系并非全然自覺,而是硬性規(guī)章使然。北魏皇帝三令五申,規(guī)范皇族婚配。如文成帝詔:“今制皇族、師傅、王公侯伯及士民之家,不得與百工、伎巧、卑姓為婚,犯者加罪?!盵7]122孝文帝又詔:“皇族貴戚及士民之家,不惟氏族,下與非類婚偶。先帝親發(fā)明詔,為之科禁,而百姓習常,仍不肅改。朕今憲章舊典,祗案先制,著之律令,永為定準。犯者以違制論?!盵7]145明確把婚配由自由的習俗升格為嚴肅的法律問題。孝文帝親自為皇弟擇偶:咸陽王元禧、彭城王元勰娶隴西李氏,趙郡王干娶代郡穆氏,高陽王雍娶范陽盧氏,北海王元詳娶滎陽鄭氏[7]535。超品皇族聯(lián)姻對象俱一品高門,不是胡人勛臣八姓,就是漢人五姓七家,門第婚政令督導之雷厲由此可見一斑。計算母系整體門第水準為二品者有□伯超、高道悅、寇演、郭翼、辛祥、李璧、元鑒之、元液、韓震。其中僅元液門第超品,□伯超、元鑒之門第一品為低娶,但尚在士族群體內擇偶,尚未構成“非類”。余下皆與母系門第匹配。凡此種種,表明北朝門第婚其實就是婚配雙方政治地位與權勢資源的等位交換,是根本不考慮兩情相悅的政治行為。
婚媾對維護門第的作用是顯而易見的,校驗婚宦儼然辨別貴族成色的標尺。宮崎市定指出:
在當時的漢人貴族社會中,和南朝一樣,通婚是個重大問題。亦即婚姻原則上在對等的門戶之間進行,所以,婚姻成為確定門地④的重要標準。家族的履歷主要看祖先的任官經(jīng)歷,而任官經(jīng)歷受個人情況,例如壽命、幸運與否等因素左右。此時,姻家的門地成為重要的彌補。得以同漢族名門通婚,表明其已經(jīng)被漢人貴族社會所接納,獲得很高的地位……要根據(jù)各家祖先的任官履歷以及婚姻關系來確定門地,再依門地定任官的上下先后。在南朝,婚姻關系固然也是確定門地的重要條件,然而,南朝大部分門地在漫長的歷史中已經(jīng)自然形成,同等門地之間相互通婚,因此,只要不是特殊情況一般不成為問題。但是,北魏的漢人社會遭遇特殊的情況,即處于異族的統(tǒng)治之下,因此,其官場榮顯與否受到運氣的左右,不能僅僅根據(jù)這一點來決定門地。反而是婚姻關系更能夠正確地反映門地,所以特別受到重視。無論多么有名望的族人,如果錯誤地和寒族通婚,門地都會驟然下降,連累整個家族,因此,如果出現(xiàn)和寒族通婚者,全族人都會與之斷交……虐待與寒族通婚者,無非是族人自防的手段。[6]255,281-282
簡言之,個人的門第是由父系和母系世資共同決定的,因此志文附錄家世履歷就不能缺少母系的部分。從這個角度說,志文附錄配偶家世乃透視北朝士族婚姻觀與門閥運作機制的絕佳素材。
中古門閥社會,政治資源的分配基本取決于門第,朝廷銓敘必先“訪第”,官員從釋褐起家到仕途終點的整個歷程難逃家世出身的擺布,基于家世的種種“限格”和“止法”如同無形的繩索約束士人的前程。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實,問題在于門第等級與仕途升遷之間是否存在特定關聯(lián),以使官僚機器和貴族體制得以有序運轉,難點就出在兩者的比例對應上,需要排查大量有關家世履歷的資料,個中艱辛可想而知。所幸宮崎市定邁出了堅定的第一步,他揭示了代表門第的鄉(xiāng)品與起家官品之間的對應規(guī)律:“獲得鄉(xiāng)品二、三品者,可以從六、七品的上士身份起家。其次,獲得鄉(xiāng)品四、五品者,可以從八、九品的下士身份起家……要言之,制定了起家的官品大概比鄉(xiāng)品低四等,當起家官品晉升四等時,官品與鄉(xiāng)品等級一致的原則。然而,在實施過程中,想來會允許在上下浮動一個品級的范圍內酌情調整?!盵6]71-72以此作為解剖六朝貴族制的切口,盡管飽受學界爭議,然其合理性不斷地被證實[13]。不過,他的鄉(xiāng)品論尚存難解的矛盾,一方面堅信鄉(xiāng)品對仕途終點和仕進通道的決定作用,另一方面又對此能否順利展開心存疑慮。他說:“中正評定的鄉(xiāng)品如何實現(xiàn)或者沒有實現(xiàn),這是需要進一步探討的問題。然而,此項研究困難甚大。因為正史記載不以普通人為對象,而是以記錄特殊人物的經(jīng)歷為目的。在起家之前,任何人都必須經(jīng)歷一次洗禮,所以,可以把它當作一般現(xiàn)象來處理??墒?,此后的前程經(jīng)常被境遇、個性和意外事件左右,要從這些特殊性中總結出一般規(guī)律,并不容易。而且,隨著官位的提升,特殊條件的作用日益突出。所以,我內心雖然積極籌劃對起家之后的官職晉升做一定程度的考察,但最終因為缺乏自信而不得不中途放棄?!盵6]369實際上,越是資源壟斷、對流停滯、階級固化的社會,出身宿命對人生的控制就越強烈,機緣巧合發(fā)揮作用的余地就越小,晉升管道就越封閉隔絕,不同身份者只能順著各自的路徑攀登相應的峰頂。總之,流品理念劃定起點,也決定終點和沿途所遇的風景。
墓志所載志主仕宦履歷,特別是極具地位標識意義的釋褐起家與仕宦終點同文末附錄家世存在關聯(lián),這是志銘與附記邏輯貫通的隱線。據(jù)附表信息,在晉品令標準下,五品以上起家官對應的門第必為超品或一品,如元鑒釋褐四品步兵校尉,元倪、元鑒之釋褐五品員外散騎侍郎;六、七品起家官對應的門第以二品為主,如高道悅釋褐流品侍御史,李璧釋褐六品中書博士,寇演釋褐七品征虜府長流參軍,辛祥釋褐七品司空行參軍,韓震釋褐七品平北主簿。整體來看,門品與起家官品在偏差一級幅度內的確相距四級,說明宮崎市定的結論不是空穴來風,北魏承襲的還是魏晉典制。當然,也應留意高品門第倒掛起家的特例,如門第超品的元昭釋褐六品侍御史,元舉釋褐七品青州騎兵參軍事,元液釋褐七品司徒外兵參軍,表明門品亦可向下兼容起家官品,四級差距僅是起家范圍的臨界點和供朝廷統(tǒng)籌把握的平均值。
這些志主入仕之時,全新改版的太和后令業(yè)已頒布,其釋褐品級有必要在新令標準下重做分析。在此應當介紹下新、舊品令的換算關系:新令正一、從一、正二品對應舊令一品,新令從二、正三、從三品對應舊令二品,新令正四、從四、正五品對應舊令三品,新令從五、正六、從六品對應舊令四品,新令正七、從七、正八品對應舊令五品,新令從八、正九、從九品對應舊令六品,舊令七品以下墜落新令流外品,官職根據(jù)各自聲望效力值就此重新定位[6]260-262??梢?,新令是遵循士庶分流之流品理念切割舊令的產物,新令從六品(即舊令四品)以上主要歸屬超品門第,如元琛釋褐正五品步兵校尉,元液釋褐從六品司徒外兵參軍;舊令五品(即正七至正八品)被各門第分層占據(jù),正七品多為門第超品或一品,如元倪、元鑒之釋褐員外散騎侍郎;從七、正八品則安置門第二品,如寇演釋褐從七品征虜府長流參軍,辛祥釋褐從七品司空行參軍,韓震釋褐從七品平北主簿,高道悅釋褐正八品侍御史。當然,例外依然存在,門第二品的李璧釋褐正五品中書博士;門第超品的元昭釋褐正八品侍御史,元舉釋褐從七品青州騎兵參軍事。不過,這應當考慮此類職務實際效力伴隨統(tǒng)治形勢和行政體制調整發(fā)生的異常變動。這樣看來,宮崎市定四級間距的觀點就站立不穩(wěn)了。實則不然,由于北魏獨創(chuàng)性地在流內末端打開士庶對流的有限空間,將很多流外官甚至胥吏抬升到舊令六品(即從八至從九品)區(qū)位,順勢將原系六品官向上擠壓到五品(即正七至正八品)區(qū)位,使得門第一、二品的起家差別混淆難辨,惟以正、從七品概略劃界,造成一系列實際品級與理論換算值嚴重不符的狀況。總之,北魏斟酌新、舊品令,綜合評議士人的釋褐起家官,附表信息對此顯露無遺。同期南朝也是如此,梁武帝天監(jiān)七年(508)頒行吏部尚書徐勉制定的官班新制,特別強調“而九品之制不廢”,士族趨之若鶩的首席清望起家官秘書郎由舊令六品按比例折算新令二班(即正九品),品級落差令人大跌眼鏡,原理與北魏是一致的,量級降低但效力不變[14]1013,1022。時人釋褐除計較新令體系下的進退得失,也受傳統(tǒng)思維束縛介意舊令標準中的位置,仿佛改換了公歷,人們照舊參考農歷;推行簡體字,繁體字仍有市場,凡事兼顧新舊在僵化保守的習俗氛圍里司空見慣。
再按照相同的辦法審視附表中志主仕宦終點與家世門第的關聯(lián)。先以晉品令為準,北魏士族無論釋褐等級高下,順利晉升比附宗法內爵序列之高級貴族公卿大夫層位的五品官僚線是有制度保障的,復刻魏晉門第世襲之“二品系資”原理,此舉可最大限度維護閥閱基業(yè)的穩(wěn)定性,乃士族制大廈不容搖撼的根基。附表志主如元倪、元舉,即便英年早逝,仕進終點也都在五品以上。若繼續(xù)細究,門第超品者有機會問鼎官僚金字塔尖端、對應公卿層位并掌握國家最高權力的三品線,如元琛官至三品右衛(wèi)將軍、元昭官至三品征南將軍、元液官至三品征虜將軍。門第一、二品者恐怕跨越五品士族資格線即已撞線沖頂,至多在三、四品區(qū)位稍作回旋,高歌猛進染指三品線的幾率似乎不大,故門第一品的□伯超官至四品建威將軍,元鑒之官至五品伏波將軍;門第二品的高道悅官至五品太子中庶子,寇演、郭翼、辛祥、李璧、韓震皆官至五品郡太守。值得注意的是,五品郡太守恰是入圍士族階層的身份底線,足見士族制度安富尊榮、坐享其成的制度特點。
再移換太和后令,官品升降蘊含效力變動,但結論相差無幾。門第超品把持從三品以上區(qū)間,如元琛的右衛(wèi)將軍仍為正三品,元昭的征南將軍變成正二品,元液的征虜將軍仍為從三品。門第一、二品屈居正、從四品間,如門第一品□伯超的建威將軍變成從四品,元鑒之的伏波將軍仍為從五品;門第二品高道悅的太子中庶子變成正四品,寇演、郭翼、辛祥、李璧、韓震的郡太守變成正四品,也都在士族底線以上。北魏后太和時代仍以五品評選士族,然此乃新令、而非舊令五品,按照換算規(guī)則,新令五品對應舊令三、四品,標準看似未變,實則提升了難度,變相壓縮候選資格范圍,彰顯貴族主義自利、壟斷、封閉、排他之性格[15]??傊瑹o論怎樣切換新、舊令的衡量模式,士族在仕進領域的既得利益均能獲得朝廷的充分尊重,北魏士族制起步雖晚,然在規(guī)則的持續(xù)穩(wěn)固方面匠心獨具、后來居上,以此消弭胡漢隔閡、整合統(tǒng)治力量,可謂成效斐然。
北魏后太和時代,閥閱貴族主義甚囂塵上,聯(lián)結陽間與冥界之墓志銘的撰寫風格猶如社會演進的風向標隨之偏轉,它一改往昔的素樸簡陋,積極靠攏奢華靡麗的貴族氣質,突出表現(xiàn)之一便是志文末尾習慣性連篇累牘地鋪墊曾祖以降三代婚宦家世,充當標榜門第、炫耀出身的資本。與之連帶的問題值得思索,北魏厘定姓族門第,緣何以曾祖為上限,而不繼續(xù)追溯更早的先祖?俗語也常講“三代以下無貴族”,為何族望的形成非得需要三代的積淀而不能短期速成?臺灣學者毛漢光先生援引孝文帝規(guī)劃胡漢門閥的詔書,歸結為制度使然[16]144。其實等于沒做解答。唐長孺先生指出,北魏所謂高門本系脫胎地方豪強、趁十六國亂局崛起的新貴,先祖登仕正式躋身王朝體制至多不過三世,普遍缺乏魏晉的根基底蘊,故而有此規(guī)定[17]161。此乃家世起源和系譜操作的現(xiàn)實原因。不僅甄別門第,北魏九品官人法之外的另一重要選官途徑蔭敘也以曾祖為限。史載,江陽王元繼追憶孝文帝故事:“伏見高祖孝文皇帝著令銓衡,取曾祖之服,以為資蔭,至今行之,相傳不絕。”[7]2763除上述制度因素,還有社會文化的影響。當時大族同財共爨、累世同居,以曾祖為首四世同堂,本人以上即有三世,成為備受推崇的家族樣板。例如,高陽許彥家族“閨門雍睦,三世同居,吏部尚書李神俊常稱其家風”[7]1037;博陵崔挺家族“三世同居,門有禮讓”[7]1264;東郡董吐渾家族“三世同居,閨門有禮”[7]1884;吳悉達家族“遷葬曾祖已下三世九喪,傾盡資業(yè),不假于人,哀感毀悴,有過初喪”[7]1885。鑒于現(xiàn)實的家族規(guī)模,故以曾祖為劃定門第之始。中古名族憑借良好的家學門風和卓越的德行素養(yǎng)著稱于世,而種種道德準則與行為規(guī)范形成自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必須經(jīng)歷長期的生活實踐和艱苦的認知磨礪,時人就以三世百年作為養(yǎng)成的最低期限。昌黎大族韓顯宗說:“今令伎作家習士人風禮,則百年難成;令士人兒童效伎作容態(tài),則一朝可得。是以士人同處,則禮教易興;伎作雜居,則風俗難改。朝廷每選舉人士,則校其一婚一宦,以為升降,何其密也。至于開伎作宦途,得與膏粱華望接閣連甍,何其略也?!盵7]1341足見,有無三世百年的厚重積淀乃士庶分野的鴻溝,這或許要比制度視角更容易理解士族譜系溯及三代的緣由。如果從少數(shù)民族政權的特點來看,無論北魏還是滿清,統(tǒng)治者都缺乏足夠的修養(yǎng)底蘊,追溯先世太過久遠,面對漢族士人只能相形見絀,累計建國前后三世左右的世資履歷恰是避免造成尷尬的有效手段。北朝墓志是時代觀念的產物,自然無法免俗,所以文末補記的家世就限定曾祖,不能過近亦無須太遠。
告別中古貴族制時代,近世明清社會仍注重三代家世,選官的公文程式必逐項如實填寫。典型事例莫過《紅樓夢》里賈珍為子賈蓉捐官所寫履歷:“江南江寧府江寧縣監(jiān)生賈蓉,年二十歲,曾祖,原任京營節(jié)度使世襲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祖,乙卯科進士賈敬;父,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盵18]174堪稱現(xiàn)實的縮影??婆e試卷彌封的卷首內也要謄清三世履歷,作為童生舉業(yè)起航的基礎訓練。但與中古迥異的是,近世三代履歷僅具參考功能,不會左右閱卷評分和選拔晉升。宮崎市定明確指出:“無論商、工、農,都不問出身。即使父祖為士,也就是官吏,也沒有特殊的優(yōu)待?!盵19]13三代未仕白丁的家世不妨礙劉春霖高中清光緒三十年(1904)的末代狀元,累世高官顯宦也無法幫助膏粱貴胄心安理得地金榜題名。何炳棣先生調查統(tǒng)計明清兩代六百余年進士的社會成分,三代平民出身者占31.1%,三代產生過生員者占11.6%,三代擁有較高功名或官位者占57.3%,其中三代官居三品高位者僅占5.7%,足觀當時社會階層的高度開放與活躍的對流程度[1]140。與之相比,中古基于三代世資形成的閥閱門第宿命般桎梏人生,家世出身決定一切阻滯社會新陳代謝,窒息循環(huán)活力,不僅妨礙人才發(fā)展,更是對公平正義的破壞,勢必被社會進步所淘汰。北魏墓志文末附錄三代家世履歷無疑為附和當時身份等位再復制、階級自我再生產,即所謂世卿世祿之貴族體制,是對家世門第這個決定要素的重點提示和額外強調,真實折射時人的貴族理念。所以,對這部分的研究不能僅局限于內容本身,以單純了解志主家庭背景為目的,更要將其同主導時代的閥閱流品秩序和志主個人的仕途前程聯(lián)系起來,站在社會結構功能論的高度予以審視,再置身中國歷史的長河,通過縱向比較凸顯中古貴族制的鮮明特色。
總之,敏銳地把握石刻文獻書寫風格與形式規(guī)范的變動規(guī)律,跳脫文本訓釋的窠臼,結合宏觀歷史大背景闡釋字里行間隱藏的歷史意蘊,確如某些學者所論變“史料”為“史學”,在尊重“史考”的前提下發(fā)揮“史義”功效,這或許才是當代學術的旨趣所在。
注釋:
① 墓志原文此處漫漶難識,模糊不清,故以□替代,下同。
② 宮崎市定原書即寫作“門地”,與常用的“門第”含義完全相同。
③ 第一,州郡掾屬本非朝廷正式編制的品官,其職級政典、品令往往無載,但的確是構成資集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故以兼職情況尋找相應的品級,州府別駕、治中、州都多兼任郡太守,故等同晉令五品;郡功曹多兼任縣令,故等同晉令七品。第二,有些配偶惟留郡望族姓,缺少家世官資的記載,則結合該家族有無名人事跡,概略判斷門第等級。第三,衡量官資品級的“晉品令”,見《通典》卷三七,“后品令”乃北魏孝文帝太和廿三年頒行的太和后令,見《魏書》卷一一三。第四,“志主釋褐”與“仕宦終點”所列官職用括號備注晉令品級。第五,“史料出處”一欄里的阿拉伯數(shù)字,乃該志所記家世履歷在王連龍先生《南北朝墓志集成》中的頁碼。
④ 代表性著述如:[日]宮崎市定著,韓昇、劉建英譯,《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0 年版;毛漢光《中國中古社會史論》,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 年版;??偙蟆恫牟徊凝S史學叢稿》,中華書局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