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蟠桃叔 編輯 | 王芳麗
我曾在秦嶺采訪,路過磨盤崖。山壁高聳,景色極好。司機小郭特意停了車和我看景。
忽見對面山上的懸崖峭壁處有一人影,似乎在攀著絕壁上的崖柏移動??吹萌诵捏@肉跳。隔得遠,人影小若芝麻。待要仔細觀瞧,卻被一陣山霧所遮。我問小郭是否看到了。小郭說:可能是采藥的吧。
我知道小郭是此地人,問他認識不認識山里的采藥人。
小郭說有個邢叔,采藥大半輩子,半個秦嶺都在他的肚子里裝著呢。
我讓小郭約一下邢叔,小郭答應了。等見面已經(jīng)是兩個月之后,這時候已是深秋了。這次恰好老寇也過來了,就叫上老寇一起去。老寇是我的朋友,搞音樂的,經(jīng)常下鄉(xiāng)搜集民歌。
和小郭所約的地方在馬子河河口入山處。我和老寇去得早,等。說話間就見河對岸慢慢走過來一個瘦瘦小小的老漢。手里拄著棍子,過了橋,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把開山鋤。
他的腰上扎著繩子,身后別著砍刀和旱煙桿子,身上還披了一個蛇皮袋子。那袋子,下雨了可以當雨衣用,采到藥材可以當口袋用。這算是當?shù)夭伤幦说臉藴恃b束了吧。
見面打過招呼,邢叔也沒有多余的話,只顧走,我們緊跟著。從一片竹林繞過去,山壁上沖下來一掛瀑布。夏季雨水多的時候,瀑布肥壯,轟轟隆隆,很有氣勢。此時已經(jīng)淅淅瀝瀝,瘦成小白蛇。再往后是一深谷,秋葉斑斕,小道嶙峋,可以至此上山。
風景雖好,卻無心去看。只因邢叔走得實在太慢了,我的心里暗暗叫苦:別說采藥了,老人家要是走到一半腿軟了,走不動了,是不是還要讓我把他架下來?這個采藥人恐怕多半是個假的吧。
越往上走,山路越陡峭越逼仄。我們幾個不能并肩,我和老寇漸漸落到最后。小郭年輕,還時不時過來拉我和老寇一把。我喘著氣停下一張望,突然發(fā)現(xiàn),邢叔已經(jīng)不見了。
我有點慌,四處觀瞧。一抬頭,卻見邢叔不知道什么時候跨過兩道山間的溪流,距離我們已經(jīng)有幾百米遠了。他還是慢慢地,一步一步,閑庭散步。
我這才意識到,這老漢,無論平地與山間,人家都是這速度。我們?nèi)齻€不由一起喊:邢叔,走慢點,等等我們呀。
邢叔停步朝我們招手:快上來,有獼猴桃吃!
緊步趕上,果然見邢叔雙手捧著一把獼猴桃。野生的,味道有點酸,小郭邊吃邊問:邢叔,今天咱挖啥藥?能挖到人參不?
邢叔說山里的草藥上千種,人參有是有,但不多,倒是有一種和人參長得挺像的草藥,漫山遍野都是。我們問是啥,邢叔說,桔梗嘛。
秦嶺山坡上的小藍花。 圖片來源:圖蟲創(chuàng)意
邢叔夸桔梗:桔梗根是藥材,祛痰的。腌了當小菜,好吃。釀酒,好喝。桔梗開花,好看?;ㄊ撬{色的,五個瓣。像唐僧戴的帽子,所以還有個名字叫僧帽花。一開能開小半年,半個坡都是藍花花。
邢叔接著說:桔梗和人參長得像,就像一個娘肚子生下的兩姊妹。它們最親了,能耍到一塊。后來進山采藥的人多了,人參娘娘怕斷子絕孫,就準備搬家呀。
啊,邢叔在講故事了。
邢叔:人參娘娘臨走前,囑咐桔梗娘娘不要泄露消息。桔梗娘娘對天起誓,說絕不泄密,不然就黑心爛肝。人參娘娘放心了,就往遼東跑了。后來唐玄宗生病了,四處求藥,吃了咱們秦嶺進獻的藥材,好了。唐玄宗龍顏大悅,就要封賞哩。唐玄宗把桔梗錯認成人參了,剛說要賞人參。桔梗娘娘就沉不住氣了,趕緊說,她是桔梗,不是人參,人參早跑到遼東去了。這句話一出口,泄密啦,人都知道人參去東北了,所以都去東北挖人參。桔梗因為發(fā)過誓,所以應驗了,以后真的黑心爛肝。你要是不信,可以比一比,其他地方的桔梗掰開了,都是白心的,咱們這里的桔梗大多都是黑心的,就是因為這個。
我們聽完齊聲夸邢叔講得好,很生動。
邢叔抿抿嘴唇,說:胡說呢,胡說呢。我一進山,整個山里就我一個,連個狗都沒有帶。有時候也悶得慌,就一個人在那絮絮叨叨,自己說話自己聽。
說話間,到了一片地勢較緩的坡地,只見一大片地上都覆蓋著一種匍匐而生的藤蔓植物。邢叔從腰后摸出砍刀。原來,要挖葛根了。
一番操作,挖出的五六截葛根竟然有人手臂粗,我以為很粗了,邢叔卻說:不算粗,不算粗,還有更粗的。有的比姑娘的楊柳腰還粗些。
邢叔說,一斤紅薯可以提煉半斤紅薯粉,一斤葛根只能出一兩的粉。葛根有兩種,一種是苦的,可以提煉藥用的葛根黃酮。一種是甜的,磨成粉拿熱水沖了喝,比藕粉味道好。
小郭忙問,今天所采的葛根是苦是甜?邢叔的回答讓我們多少有點失望。是苦的。
邢叔把挖出的葛根放在地上,擺整齊,準備下山時候再帶下去,反正山中無人,也丟不了。等他把葛根背下山,切片后鋪在院子曬干,自然會有藥材公司來收購。
邢叔告訴我們,采藥是分時候的,春天采什么藥,夏天采什么藥,都是有“下數(shù)”的。其中,七八月份最是忙碌。什么黨參、天麻、柴胡、黃芩、黃芪、黃連、黃柏……哦,還有豬苓,那是一種菌子。這幾種草藥挖完了,那幾種草藥又等著你了。什么石韋、石斛、木通、香薷、一支箭、十大功勞、八角蓮……山中草藥上千種,是咱一輩子都認不全,挖不完的。
說著不過癮,邢叔又唱了個《采藥歌》:
什么白,什么香,什么出土一桿槍?
芍藥白,牡丹香,天麻出土一桿槍。
什么藍,什么黃,什么長龍飛過江?
秦艽藍,刺柏黃,木通長龍飛過江。
什么生在石崖上,什么無苗土里藏?
石斛生在石崖上,豬苓無苗土里藏……
不用說,老寇已經(jīng)掏出手機錄音了。邢叔唱完了倒不好意思了,說他胡唱呢。
前段時間,邢叔收獲了十大筐五味子。五味子狀如葡萄,色如珊瑚。邢叔收獲的五味子都用來釀酒了,如今在酒缸里發(fā)酵著呢。最近嘛,是深秋,邢叔采野菊花、摘野生獼猴桃,挖葛根和野山藥。
邢叔說,一會我?guī)銈兺谝吧剿幦?。山藥你們都吃過,不稀罕,野山藥你們一定要嘗嘗。它在山石縫里長著,不直溜,扭七扭八,疙里疙瘩的。樣子丑,味道卻好。吃吃看,一比就知道啥叫好。
挖葛根累了,邢叔坐著休息,抽旱煙。見石縫間生了大叢大叢的“青草”,邢叔讓我揪一根嘗嘗。我一嘗。啊,韭菜。野生的韭菜。
此時,山溝里下半部分是陰的,像藏著心事。上半部分是明亮的,那些在光亮中的雜樹和山石都閃耀著歡快的亮光,像在波光粼粼的海上。陰陽交界處是一個很明顯的波浪狀,那是隔壁山巔的輪廓。
聊聊天,說說笑笑,和邢叔就熟絡起來了。
邢叔說,山里人把野獸習慣叫什么什么“子”。把狐叫狐子,把獾叫獾子,把豹叫豹子,把豺叫豺狗子,把熊就叫瞎子……
問邢叔見過大熊貓沒有。邢叔咬著旱煙嘴,很堅定地說:見過呀。
我驚喜道:近距離的?不咬人?
邢叔:不咬人。在電視里看的嘛。
看我們多少有點失望,邢叔馬上找補道:金絲猴經(jīng)常見,金絲猴比熊貓好看。見了金絲猴是好兆頭,能拾錢呢!不過,要到山頂,海拔高一些的林子里,運氣好,就能碰到金絲猴了。你在林子里走著,突然樹上有響動,嘩嘩嘩,聲音越來越大。那就是金絲猴來了。冬天金絲猴沒啥吃了,就愿意接近人了。討吃的嘛。
我們一臉的羨慕,邢叔就更得意了:好玩的多了。冬天,山頂?shù)难┐螅\雞和野雞挨不住冷,也沒法覓食,就都下山來了。
邢叔接著說:錦雞小,野雞大,錦雞比野雞更好看。更好的是畫眉,又好看,又好聽。邢叔說到這里停下了,讓我們聽。真的,空谷里有悠揚婉轉(zhuǎn)的啾啾鳥鳴。我聽到了。
到午飯時間了,見邢叔上山并沒有帶飯盒和水壺。我問:邢叔,在山上不吃東西嗎?邢叔說他不吃。當?shù)厝肆晳T一天吃兩頓飯。上午飯通常是糊湯加酸菜,吃完就上山,下山后吃下午飯,一般吃米飯,會有炒菜和臘肉,偶爾會喝點包谷酒。在山上采藥基本不吃東西,只喝水,泉水。
山上處處有泉有溪有潭有瀑。多路溪水潺潺而下,匯集成河,流下山去。水中有小魚,半透明,活潑機警,不仔細瞧還真難以察覺。水里還有大鯢,也就是娃娃魚??上兎钩觯疾剡M洞里去了。水邊紅蓼和蘆葦最多,紅白相雜,風吹草動,氣象茫茫。
我嘗了口山中泉水,果然很清冽,喝著有一股清甜之味,只是微涼,畢竟是深秋。邢叔顯然已經(jīng)習慣了,咕咚咕咚喝了一氣,用手背一抹嘴,說,要喝熱的,再往上走,到蛤蟆臺去喝。說不定還能碰到老喬。哦,那也是個趕山采藥的,我們經(jīng)常在蛤蟆臺一起喝茶。
看著滿山的紅葉,再往上走,一個多小時后終于到蛤蟆臺了。這是一處平整的山崖,幾棵被山風吹得東倒西歪的山松下有幾塊石頭壘起的灶臺,上面放了一把熏得漆黑的水壺。附近有一蛤蟆狀的巨石。蛤蟆肚子底下有壘得整整齊齊的干柴,雨淋不著。干柴里藏著茶葉和茶碗。
邢叔打水,生火,煮茶。茶好了,我們席地而坐,開喝。
真香啊。人一下舒展開了。捧著茶碗,看紅葉滿山,心生歡喜。日光底下,山風一吹,身上的疲乏頓時散盡了。
我們夸這茶好,邢叔說這其實不是茶葉,是他炒制的杜仲的葉子,有類似茶葉的香氣,喝了能提神。當?shù)厝顺S媒疸y花、山楂葉、竹葉,還有這杜仲葉當茶喝,味道也不差。
很可惜,那天沒有遇到老喬。老喬年紀大了,上山的次數(shù)已經(jīng)很少了。邢叔望了望遠處,說,上山的就是我們這些老家伙,年輕娃都進城啦。
喝完茶,繼續(xù)上山。邢叔告訴我們,再往上走,可以看到冰洞,洞穴下斜,洞內(nèi)有洞,深不可測。神奇的是,數(shù)九寒天時,洞內(nèi)并不結(jié)冰,而在三伏天,洞內(nèi)則掛滿冰凌。
我問邢叔:冰洞再往上呢?
邢叔說,再往上就可以到山頂,叫“天棚”,可以看見西安鐘樓的金頂。
我們不信,卻也實在走不動了。邢叔很是惋惜:嗨,說好了,要去給你們挖野山藥的。邢叔囑咐我們再來,冬天了去看金絲猴,夏天了去看桔?;āUf定了,不要哄人。
我想起“桔梗娘娘發(fā)誓”的故事了,就說誰哄人誰就黑心爛肝。邢叔一聽咧嘴笑了,口里缺了個門牙。
我們撇著腿一步一步下山。邢叔又趕過來囑咐:上山容易下山難。路過板栗林,千萬留神。最近那里起了一個蜂巢,有豬頭大,被蜂蜇了可了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