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庶民
鄧石如平生甚少著述,他的主要書學、印學思想,賴其學生總結、傳播。概而言之,當以處于其創(chuàng)作思想核心的“印從書出”“疏處可走馬,密處不可通風”的理論命題最具代表性。
[清]鄧石如 敬時愛日之廬 17.5×86.5cm 紙本釋文:敬時愛日之廬。癸丑小春,鄧琰。鈐印:鄧琰(白) 鳳水漁長(白)
“印從書出”這一理論命題是魏錫曾 (?-1881)對鄧石如篆刻創(chuàng)作與印學思想的概括。黃士陵(1849-1908)在“化筆墨為煙云”一印的邊款中說:“或譏完白印失古法,此規(guī)規(guī)守木版之秦漢者之語。善乎魏丈稼孫之言曰:‘完白書以印入,印從書出。’卓見定論,千古不可磨滅?!币驗槲哄a曾(稼孫)曾于《吳讓之印譜跋》中曰:
皖印為北宗,浙為南宗。……鈍丁之作,熔鑄秦、漢、元、明,古今一人,然無意自別于皖。黃、蔣、奚、陳曼生繼起,皆意多于法,始有浙宗之目,流及次閑,偭越規(guī)矩,直自鄶爾?!喑V^:浙宗后起而先亡者,此也。若完白書以印入,印從書出,其在皖宗為奇品,為別幟,讓之雖心摹手追,猶愧具體,工力之深,當世無匹……
鄧石如“印從書出”的印學思想不僅是對浙派未流“意多于法”的矯正,更是為文人篆刻拓展了創(chuàng)作、創(chuàng)新的思路與法式。李祖望(1814-1881)《江孟慈先生海外墨緣冊子答問十六則》“問刻印”:
其法大要于字里見刀法,字外見筆法,因刀法見筆法,故世稱為鐵筆。然其派不必以南北分,而其流自別,從書法出,得其篆勢,如鄧頑白是也。庶不失秦漢古印遺法,董小池諸人猶能之。
黃惇于《中國古代印論史》中認為:
“印從書出論”是在清代乾嘉年間碑派書法思潮刺激下出現(xiàn)的一個重要的印章美學觀。這個觀念的出現(xiàn)主要反映在對皖宗印人鄧石如篆刻藝術的評價中?!渲斡『蜁ㄏ噍o相成,融會貫通,故能將書法中的感悟引入印章,將印章中的感悟引入書法。后人簡潔地將他的這種書印通感,歸納為八個字,曰:“書從印入,印從書出。”以后經理論家的拓展,“印從書出論”則成為一代印人的重要美學觀。
……以印人自己形成的具個性風格特征的篆書入印,由此而形成的具有個性的印風,這便是“印從書出論”的內涵。
可見鄧氏在篆刻上的成就,乃是利用了書、印相通的藝術規(guī)律,乃是得力于他在書法上的深厚功力。而他的書法成就又實實在在是朝代的因素促成。所以盡管“印從書出”四字訣,要到同治三年才被提出,但鄧石如在篆刻上所踐行的“印從書出”之路,卻早在乾嘉年間清代碑派書法思潮勃興時就出 現(xiàn)了。
“印從書出”的印學思想產生大概還要早于“乾嘉年間清代碑派書法思想勃興時”,如明人沈野《印談》中說:“印章不關篆隸,然篆隸諸書,故當潛玩,譬如詩有別裁,非關學也。然自古無不讀書之詩人,故不但篆隸,更須讀書。”明人程遠《印旨》:“筆有意,善用意者,馳騁合度;刀有鋒,善用鋒者,裁頓為法?!泵魅酥旌啞队≌乱摗罚骸跋惹匾陨嫌∪凶址?,故漢晉莫及。然漢晉雖以草奪字,而字尚完。其增損不成字樣者,近代印也,不可為法?!薄芭R仿古帖,毫發(fā)精研,隨手變化,得魚忘筌。以上皆古人書法,通用于印,則思過半矣。”“使刀如使筆,不易之法也?!薄摆w凡夫曰:今人不會寫篆字,如何有好?。俊薄笆沟度缡构P”的印學思想對后來篆刻有著深刻影響,也可知“印從書出”的創(chuàng)作理念有著歷史淵源,是文人篆刻興起之后印學思想的應有之義。
[清]鄧石如 孔鼎劉略七言聯(lián) 126.5×27.3cm×2 紙本釋文:孔鼎商盤有述作;劉略琴藝供研搜。書奉端臨先生教畫。完白山人鄧石如。鈐?。菏纾ㄖ欤?鄧氏完白(白) 日日湖山日日春(朱)
魏錫曾《吳讓之印譜跋》:
包世臣《藝舟雙楫》“論書·述書上”:
壬戌秋,晤陽湖錢伯坰魯斯,斯書名籍甚,嘗語余曰:“古人用兔毫,故書中有中線;今用羊毫,其精者乃成雙勾。……是年,又受法于懷寧鄧石如頑伯,曰:‘字畫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常計白以當黑,奇趣乃出?!币云湔f驗六朝人書則悉合。
[清]鄧石如 得風作笑
[清]鄧石如 蘭坡
[清]鄧石如 笈游道人
[清]鄧石如 鄧氏完白
[清]鄧石如 卻將八法寫湘君
[清]鄧石如 胸有方心身無媚骨
[清]鄧石如 人隨明月月隨人
[清]鄧石如 拈花微笑對酒當歌
[清]鄧石如 桑棗園
[清]鄧石如 覺非庵主(附邊款)
[清]鄧石如 海陽東野(附邊款)
洪丕謨《包世臣〈藝舟雙楫〉選》釋“計白以當黑”為“計量字畫留白的地方,把它當作落筆黑的地方一樣來看待”,是知強調疏密與計白當黑的創(chuàng)作思想,被鄧石如普遍應用于印章與書法的字法、章法實踐中。然而這一理念用于書法篆刻并不始自鄧石如,實則是古代哲學中樸素的辯證法則在藝術中的反映。明人潘茂弘《印章法》成于天啟乙丑(1625),其中論及印章的文字、印式、印學常識,他在“文、何雕蟲肯棨摘要”一條中說:“空處立得馬,密處不容針,最忌筆畫勻停,尤嫌棱角峭厲?!睍ㄖ羞@種對大疏大密的強調,還可以上溯到宋人姜夔《續(xù)書譜·疏密》:“書以疏欲風神,密欲老氣。……當疏不疏,反成寒氣;當密不密,必至凋疏?!泵魅诵焐线_《印法參同》成于萬歷甲寅(1614),其中論“疏密”曰:“疏不欲缺,密不欲結,疏也不欲結,密亦不欲缺。疏密兩相宜,自有參差訣。”后人對“疏處可走馬,密處不可通風”、“計白當黑”等多有發(fā)明,幾成為書法與治印結字與章法的“無上咒,無等等咒”。
姚孟起《字學憶參》:
既曰“分間布白”,又曰“疏處可走馬,密處不透風”,前言是講立法,后言是論取勢,二者不兼,焉能盡妙。
“分間布白”的觀念出現(xiàn)頗早,亦為“知白守黑”辯證思想在書法中的實踐,傳為王羲之的《筆勢論十二章》“視形章第三”:“分間布白,上下齊平,均其體制,大小尤難?!被蛞詾榇藶樘迫藗瓮校瑒t至少在唐代,“分間布白”的字法、章法觀念已成為普遍共識,歐陽詢《八訣》:“分間布白,勿令偏側?!薄度ā罚骸八^‘分間布白’,又曰‘調勻點畫’是也。”歐陽詢《三十六法》中竄入了后人書論,可知已非原本,但《八訣》尚無疑議。何為“分布”?清人笪重光《書筏》甚得要領:“黑之量度為分,白之虛凈為布。”“分間布白”實與“計白當黑”以至于“知白守黑”等有著內在的聯(lián)系,李?。?881-1956)《書通》(下):“結體又謂之布白,包氏‘計白以當黑’一語最精。黑者,筆畫也,筆畫之間謂之白,意謂結體不獨顧筆畫之工,尤當計空白之妙也?!彼耘颂靿墼谡撜路〞r說:“我落筆處為黑,我著眼處卻在白?!弊诎兹A說:“……鄧石如曾說書法要‘計白當黑’,無筆墨處也是妙境呀!”胡小石《書藝略論》中說得更為直截:“著字處為墨,無字處為白,墨為字,白亦為字。書者須知有字之字固要,而無字之字尤要?!薄坝凶峙c無字處,其重要同等也?!薄班囀缪裕骸杼幙梢宰唏R,密處不使透風?!苏婺芮M其勢?!?/p>
“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是將“計白當黑”的字法、章法理念發(fā)揮到極致,以形成大疏大密強烈對比,增強字法、章法的視覺張力。蕭退庵在論書時曾說:“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能容針。這兩句話正是書法的度世金針?!軐懙绞柚翢o可再疏,密至無可再密……就可隨心所欲,無所不宜了?!迸颂靿壅f:“疏可疏到極疏,密可密到極密,更見疏密相差之變化。諺云:‘密不透風,疏可走馬’是矣?!薄?/p>
[清]鄧石如 閑翻時瀹七言聯(lián) 128.6×21.2cm×2 紙本釋文:閑翻花譜刪非種;時瀹泉源活細鱗。頑伯鄧石如。鈐?。亨囀纾ò祝?頑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