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榮昌，馮廣宜，賀 巖

（1.西安交通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049；2.咸陽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與傳播學(xué)院，陜西 咸陽 712000）

一、引言

賽珍珠《庭院中的女人》 （Pavilion of Women）發(fā)表于1946年。故事發(fā)生于1938年中國江南的某個小鎮(zhèn)，而此時的中國北方，正處于日本帝國主義侵略者的鐵騎蹂躪之下。在中華民族生死攸關(guān)的歷史背景下，該鎮(zhèn)首富吳家仍延續(xù)著中國封建社會傳統(tǒng)家庭所固有的生活模式。吳太太自嫁入?yún)羌叶哪陙恚t良敦厚，恪守婦道，相夫教子，堅韌能干，盡其所能將吳家大小事務(wù)打理得井然有序。丈夫吳老爺無論對家事還是國事，兩耳不聞半心不用；而是耽于酒肉與肉欲，毫無精神追求，行尸走肉一般飽食終日[1]79。大兒子良漠應(yīng)“媒妁之言”，娶了吳太太世交康太太的長女萌萌為妻；次子澤漠在上海讀書時，與長他兩歲的女子若蘭自由戀愛，結(jié)為夫妻；三子豐漠與康太太的小女兒、萌萌的妹妹琳儀同樣奉媒妁之約成婚；四子衍漠，不及結(jié)發(fā)便被吳太太安排到鄉(xiāng)下私塾靜心讀書。吳家上上下下諸番事務(wù)、所有人等盡在吳太太的掌控之中，這一切似乎都令吳太太心滿意足。在既定的婚姻軌跡中走過了二十四個春秋的吳太太，也許應(yīng)該認(rèn)定這一切都是命運的最好安排。

但出人意料的是，四十歲的早晨，吳太太從睡夢中醒來，突然意識到自己缺少些什么。她開始質(zhì)疑自己是否應(yīng)該一直這樣走下去，就像曾令自己又敬又畏的婆婆吳老太太一樣，從不諳世事青春韶華的少女，步入嫁作人婦初為人母的中年，再到兒子各自成家的垂垂暮年。但吳太太并不愿意繼續(xù)扮演舊時父權(quán)社會體制下丈夫的身體附庸和私人財產(chǎn)，不僅要滿足其性欲，更要為其生兒育女的悲劇命運——無論中國還是西方國家，“在父權(quán)制度下，（女性）是父親的財產(chǎn)，父親根據(jù)自己的意愿把她嫁出去。后來在附屬于丈夫的家庭時，她不過是丈夫的一份動產(chǎn)”[2]95。于是她幡然醒悟，要沖出吳家這座令人窒息的老宅，沖破長期捆縛自己的封建禮教——完成對自己肉體與靈魂的徹底“救贖”。

當(dāng)然，吳太太的“自我救贖”，最主要的力量來自自我意識的逐漸提升，外力則源于她對公公吳老太爺、婆婆吳老太太、閨蜜康太太、丈夫的小妾秋明，以及三兒子的洋人教師安德烈等身邊不同人物各自命運的反思和折射，內(nèi)因與外因兩者合力，助其實現(xiàn)了自我救贖。

在意識層面對吳太太自我救贖起到催化作用的是吳老太爺，給她灌輸了太多相夫教子的傳統(tǒng)道理，結(jié)果偏偏應(yīng)了古語所謂“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反話。吳太太有了才識，有了獨立于封建家庭體制之外的強烈意識，也就應(yīng)運而生出逆叛世俗傳統(tǒng)的勇氣和決心，從而為四十歲之后的自我救贖預(yù)設(shè)了伏筆，否則，吳太太要完成自我救贖便是無由之談。

從精神和情感層面對吳太太產(chǎn)生最直接影響的人物是安德烈教士。沒有他，吳太太不會領(lǐng)悟到人生幸福更多是來自于尊重每個人的選擇，讓每個人獲得充分自由；沒有他，吳太太也絕不會在后半生感受到“愛”的精神力量，體會到靈魂相交的滿足感。

中國有一句古話叫“男怕三十女怕四十”，此種說法有諸多解釋。其中一種解釋，似乎吳太太也有所了悟——尤其在仍處于封建模式的舊式家庭中，“女人四十”意味著花容憔悴，不再受丈夫待見。但吳太太并未向所謂的宿命低頭，四十歲之后的她，堅定地走上了對自己從肉體到精神的“救贖”之旅。

二、吳太太的“自我救贖”

吳太太的“自我救贖”，在四十歲之前是一股潛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暗流，是以“無意識”方式存在的種種“意識”，諸種“意識”一旦將壓抑個人情感的藩籬沖破，一定會得到精神和心靈層面的徹底釋放。而她在四十歲之后的心路歷程，應(yīng)被視為該部作品的閃光點和聚焦點，同時也是她在心靈與肉體，精神與世俗糾葛斗爭的關(guān)鍵部分——意味著吳太太自我救贖的完成和本我的回歸，具體表現(xiàn)為以下兩個層面：

（一）肉體救贖——初級層面

西方宗教和哲學(xué)對人類的生存方式有諸多不同的認(rèn)識，其中之一被稱為“肉體精神二分法”，即人類的精神和肉體是可以分開存在的。如意大利經(jīng)院哲學(xué)的代表人物，被稱為“六翼天使博士”的波那文都（Bonaventure，又譯為“波納文圖拉”） 認(rèn)為：“人是精神與肉體的復(fù)合體，……每一個人的靈魂都是由質(zhì)料（materia spiritualis，筆者注） 與形式（forma spiritualis，筆者注） 構(gòu)成的精神實體（substantia spiritualis，筆者注）?！咭患壍膶嶓w的完善性必然會流溢到低級實體之中，低一級實體也會主動地追求高級實體的完善性。靈魂與肉體之間的關(guān)系也是如此。……它在肉體之中經(jīng)歷了在肉體之外所體驗不到的生命活動，豐富了自身，同時也完善了肉體”[3]。

出生于傳教士（基督教長老會） 家庭的賽珍珠，從意識層面大概會受到此種西方傳統(tǒng)宗教觀念的影響。因此，賽珍珠將這種意識自然而然地傾注于她所刻畫并極力推崇的主人公吳太太的頭腦之中。以四十歲為界，吳太太主動要求與“和睦相處”二十四年的丈夫吳老爺分居，從舉案齊眉的舊式順從妻子，轉(zhuǎn)變?yōu)殒萑挥谕獾莫毩⑴裕@種突發(fā)轉(zhuǎn)變產(chǎn)生的原因和動力是什么？首先，從女性角度主動提出“分居”，這對于中國舊式家庭簡直難以想象。中國封建禮教都是從“男權(quán)”角度出發(fā)設(shè)定諸種對女性予以奴役和禁錮的綱常規(guī)約，比如所謂“三從四德”“七出”“貞節(jié)”等束縛女性思想、限制女性權(quán)利、泯滅人性的教條。

年輕時的吳太太，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封建家庭女性普遍具有的性格——俯首帖耳唯命是從：“他彎下身子，雙手?jǐn)R在她肩上，兩只眼只管定定的看她在鏡子里的臉?！材阋莻€丑八怪’，他說，‘我昨晚一準(zhǔn)就在枕頭上要了你的命。我頂討厭丑女人的。’……‘做什么要我的命呢？’她用好聽的聲音問道?！盐宜突丶乙簿蛪蚝莸睦病盵4]3。這是二十四年前新婚的翌日清晨，吳老爺和吳太太在貼身傭人鶯兒離開臥房去為主人沏茶的短瞬間內(nèi)獨處時的一段對話。從中分明看出吳太太作為封建體制下的傳統(tǒng)女性，婚后對丈夫所表現(xiàn)出的依從和恭順，溫良和卑弱。那種男尊女卑的地位差異僅寥寥幾筆卻鞭辟入里，“送回家（休妻）”就是對出閣女子甚至是其娘家人最大的懲罰和羞辱。

在封建體制下，女性一旦嫁為人婦，首先是身體上失去了“自我”，大多數(shù)淪為丈夫的泄欲工具和生育機器?！斑@些年來，吳太太生的孩子里頭，活下來的四個都是兒子，那三個沒保住的也只有一個是女孩?！盵4]8曾經(jīng)的吳太太，與大多數(shù)舊式封建家庭的妻子一樣，逃脫不了作為生育機器的宿命：存活的四個兒子，加上夭折的三個，二十多年一共生了七個孩子，還算幸運。

事實上，這種罔顧女性自身性命而盲目生育的做法不止于吳太太一人，她的閨蜜康太太“十一次臨盆，女孩占了六個”[4]8。但與吳太太不同的是，康太太沒有讀過什么書，自己壓根認(rèn)識不到女性的權(quán)益何在，“生孩子真讓我開心喲！……假如我每年都能生個孩子——如果我再也不能‘結(jié)果’了，我還有什么用呢？”“事實上，康太太會覺得讀書是浪費時間，還不如去生孩子”[4]201。所以，四十歲后，康太太又懷孕了，但因年紀(jì)太大，生產(chǎn)時要不是吳太太出手相救，死去的就不只是這個孩子了。

甚至吳太太的大兒媳萌萌，同樣延續(xù)著大多數(shù)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既定命運——生兒育女，相夫教子，恪守婦道，以夫為綱?！霸谒劾铮寄翘斓紫伦钣⒖?、最好的男人，她老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有福氣把終身托付給他?！谒砩?，她挑不出一丁點兒毛病。他讓她沉醉，她也滿足于這樣的沉醉。她壓根也不想要什么自我。做他的女人，白天伺候他，晚上躺在他臂彎里，替他疊衣服，替他端飯泡茶點煙，聽他說的每一句話，忙忙碌碌地對付他的一丁點兒頭疼腦熱，替他嘗嘗菜好不好，試試酒熱不熱，這些便是她應(yīng)盡的職責(zé)，快樂的源泉。不過，生兒育女乃是頭等大事。替他生一大堆孩子是她唯一的期盼。她是幫他延續(xù)生命的工具。”[4]55-56

賽珍珠用冰冷驚悚的數(shù)字和令人同情卻憤懣的語言勾勒出一連串被封建婚姻扼殺掉幸福人生，奪去自我意識的女性生態(tài)圖景：吳老太太、吳太太、康太太、萌萌，甚至在上海受過新式教育的三兒媳琳儀（最后也生了三四個孩子），只不過是被舊式婚姻枷鎖牢牢綁定的萬千女性中的幾個縮影，舊中國其他女性的命運由此可見一斑。

而精神層面上“自我”的存在感、認(rèn)同感就更是無從談起了?！啊匣匚掖鬟@耳環(huán)，孩子他爹說看上去活像西瓜上滾著露珠兒?！堤α恕＝又蹨I便從她眼里滑下來。她沒怎么注意，任那淚珠兒慢慢滾落到兩腮，彈在胸前厚厚的緞子上濺起來，倒沒滲入緞子里?！盵4]9這是吳太太四十壽辰時，康太太給她送賀禮——一副自己都舍不得戴的珍珠耳環(huán)時的細(xì)節(jié)描寫，讀來讓人心生憐惜：十七八歲就嫁入康府的康太太，如今青春不再，就連帶上自己心愛的耳環(huán)都會被經(jīng)常出入于煙花柳巷的丈夫康老爺羞辱得無地自容，只能將它送給姿色尚存的好友吳太太。兩相對照，康太太已完全失去了自我，要在她身上實現(xiàn)“自我救贖”已是緣木求魚。

吳太太曾經(jīng)與康太太的婚姻處境基本相當(dāng)，但值得慶幸的是，她從根本上又不同于康太太。她具有自我意識的天性和良好的教育背景，這意味著她不會永遠(yuǎn)做一個順從溫良甚至逆來順受的舊式太太。四十壽辰一過的清晨，她將康太太送給她的珍珠耳環(huán)轉(zhuǎn)送給長子良漠的媳婦萌萌，這一細(xì)節(jié)非常值得認(rèn)真品讀?！啊让?，良漠告訴我你又錦上添花啦，’她說，‘我是來謝謝你的，還要送你一份禮?！夷锏恼渲槎h(huán)！’她輕聲說?！乙郧耙泊鬟^這副耳環(huán)，那時候我還央求娘送給我呢，’她坦言?！F(xiàn)在就是你的了，’吳太太說。（中略）‘哎呀呀，’蓮兒大聲嚷起來，‘可不能讓她的模樣太俊了，要不會生丫頭的?！麄兌夹﹂_了。吳太太收起笑容，起身走開前扔下一句話，‘丫頭我也喜歡。這人世間有了大爺們自然也得有女人家。我們老是會忘記這個道理，可這是千真萬確的事，不是嗎，萌萌？’”[4]22-23這句話從一個舊式女人口里說出，的確振聾發(fā)聵，不啻為顛覆傳統(tǒng)認(rèn)知鏗鏘有力的女權(quán)宣言。能夠在當(dāng)時男尊女卑戒律森嚴(yán)的社會背景下表現(xiàn)出如此超前的女性意識，實在難能可貴。實際上，吳太太并不像書中其他女性那樣話多卻毫無分量。

在四十壽宴結(jié)束后，吳太太領(lǐng)著女眷親屬們?nèi)蛷d，“吳太太在會客廳里的眾女眷面前，一樣儀態(tài)優(yōu)雅、卓爾不群。她幾乎沒怎么說話，可別人并不覺得她特別沉默，因為她一向都是寡言少語的。只有碰上要拿個主意的時候，大伙兒才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向她，誰不曉得，這宅子里她是說一不二的。不管做怎樣的決斷，她總是能用寥寥數(shù)語就把事情解釋得清楚明白，聲調(diào)也總是輕柔婉轉(zhuǎn)仿佛巖石上流過的清泉”[4]28?？梢哉f，吳太太在整個故事中扮演了吳家甚至康家其他女性精神首領(lǐng)的角色，是敢于向封建禮教發(fā)出抗議的反叛人物。俗話說，有理不在聲高，能將女性的溫柔化作處世的力量，將女性以退為進(jìn)的處事方式發(fā)揮至極致的只有吳太太。這亦是來自其性格內(nèi)里的自信和底氣所致，是掙脫封建枷鎖實現(xiàn)“自我救贖”所必須具備的先天氣質(zhì)和稟性。

這種意識和稟性無疑為四十歲之后吳太太的一系列“自我救贖”之舉預(yù)設(shè)了強有力的精神前提。這種意識，如同一粒深埋泥土中的種子，等待著充足的養(yǎng)分和適合的時機破土而出。對吳太太本人而言，這一天她期盼已久：“她的前半生已告終結(jié)，后半生正徐徐展開。她并不害怕年華老去，因為老去也可以給她增光添彩。每長一歲，她在親友面前就加一層體面，多一分尊貴。她也不害怕容顏漸衰，因為這些年來她努力讓容貌只略略改變了幾分，所以看上去仍然要比實際年齡嬌美。她再也不會如年少時穿得那般花團(tuán)錦簇，……歲月流逝之于她，并不意味著失落，倒反而等于贏來了一番打磨與提攜。就因為她曉得自己美麗依舊，所以她準(zhǔn)備做她早已盤算好的事?！龅氖?，是她自己靜靜地，靜靜地想了許久才決定的”[4]6-7。

《戰(zhàn)國策》云：“女為悅己者容?！盵5]239大致是說女子在男權(quán)社會中僅處于被男人賞悅的卑微角色，女子裝扮自己的目的也是為了取悅男人。但吳太太卻逆反流俗，在二十四年的傳統(tǒng)家庭生活中，漸漸將內(nèi)心深處這種獨立意識激活，認(rèn)為“自我”的存在并非為同居一室的丈夫，她要“為悅己而榮”，可謂“自我救贖”意識的行動實施。

這種思想之所以得到強化，部分得益于飽讀傳統(tǒng)圣賢之書但思想還算開明的吳老太爺對吳太太“道德”說教所產(chǎn)生的反作用力。在吳老太爺心目中，女人是為了讓男人開心的，“對于一個女人來說，你的腦筋實在是夠好使的了。……可是你的腦袋到底不是在男人的脖子上呀。那是女人的脖子。那里注入的是女人的血，搏動著它的是女人的心，包圍在它身邊的是女人無法逃遁的生活。女人家若是腦筋比身體更好使，可不是一件好事?！说纳眢w確實要比頭腦重要?！愕哪右呀?jīng)夠漂亮的了，自然是不需要再有什么頭腦的?！谖覀兗依?，你并不需要這么聰明——是啊，有那么一點機靈勁是好的，這樣你就能記記賬，管管傭人，讓小輩都服服帖帖”[4]70-71。即使是比較開明的吳老太爺，也難免對女性有如此根深蒂固的偏見。

吳老太爺不許吳太太看書房中所藏“禁書”：“你最好還是別去看那些書。女子無才，才會受男人的寵愛。以你的年紀(jì)而論，你的見識已經(jīng)夠廣的了。這些書你沒必要看。你現(xiàn)在的心智，尚且風(fēng)清月白，纖塵不染，還是盡心竭力地讓我的兒子開心吧。孩子啊，若有心領(lǐng)悟愛之真諦，一味鉆在書本里不可取，追根溯源才是正路?！盵4]73很明顯，吳老太爺試圖以封建倫理綱?！芭訜o才便是德”來說教吳太太，雖然讓恭良的吳太太“一聽就是二十年”，但反過來講，吳老太爺?shù)恼f教并非都是負(fù)面的，有些話好似醍醐灌頂，令原本心智不同于俗眾的吳太太生出自我和自愛的思想：“心底深處，人最愛的總是自己。老天將‘自愛’擺在第一位，所以人不管有多么愁苦，也要活下去。一旦‘自愛’受到傷害，其他的愛亦無從延續(xù)，因為若是‘自愛’倍受摧殘，‘自我’便會厭世輕生，這豈不違逆了天意？”[4]72正是吳老太爺這段良心之語，將“自我意念”的種子撒播在吳太太幡然萌動的心田上，對吳太太“自我救贖”意識的形成產(chǎn)生了一定的催化和啟悟作用。“然而今天，……她覺得，現(xiàn)在，她的才智已經(jīng)可以同他相提并論，她聽他的話也可以聽到頭了。她終于可以擺脫老太爺?shù)挠白恿?。”[4]73“毫無疑問，吳家一代又一代的男人都讀過這些書，而她，或許是第一個把這本書（《金瓶梅》） 捧在手里的女人?！盵4]74她終于悟到了“靈魂”：“這是一個沒有頭腦也沒有精神的男人（西門慶）的故事。這是一個男人的肉體的故事，他的靈魂在肉體中掙扎，忍饑挨餓，最后終于死去?！盵4]74在此，吳太太內(nèi)心的聲音證實了“靈魂”在被欲望捆綁的肉體中必然死去的道理，所以，吳太太需要讓自己的“肉體”首先從“多年被縛”的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

這個階段為下文與康太太就男人逛窯子問題的討論及吳老爺有一天逛窯子而喜歡上風(fēng)月女子鋪設(shè)了伏筆?！啊?，愛蓮’她（康太太）常說，‘你孩子他爹從來不給你惹麻煩。我從來沒聽說他到那些個花街柳巷去呢。可我那男人—……’吳太太有一回是這么說的，‘那就由著他去找樂子好了，只要他趕在天亮之前回來不就行了？’”[4]9

四十歲的早晨，曾經(jīng)的順從和依附地位要發(fā)生徹底地改變了。吳太太要從肉體上拯救自己，贖回自己。這個決定就是為丈夫納妾。但吳太太可謂是女人中絕頂聰明的。她首先把自己的決定說給了貼身丫環(huán)鶯兒。鶯兒作為家中傭人的代表，具有一定的影響力。納妾決定也許會經(jīng)由鶯兒之口傳給吳老太太，再傳遍吳家上下，這樣也為幫吳老爺納妾計劃的順利實施起到一定的預(yù)造聲勢作用，不至于太過突兀而難以推行。

在告知吳老爺自己的主張前，吳太太經(jīng)歷了更加復(fù)雜的心理斗爭。具體表現(xiàn)在吳太太對墻上的那幅登山圖的想象：“月光當(dāng)真是亮，亮得能讓她看清墻上那軸畫的線條?！》迩捅?，山間還有一個渺小的身影，奮力躬身向上攀登。誰也弄不清那身影是男是女?！褚?，忽而有窗欞的影子，忽而又有一道月光，次第投在畫上，倏忽間，登山者似乎離山頂僅咫尺之遙。……她躺著，無所思亦無所憶，此刻，她只是超然物外的自己。”[4]32-33吳太太內(nèi)心強烈的“個體感”通過畫中人物投射出來，這正是吳太太向“自我”之巔攀登的象征。她躺在床上，等待著吳老爺?shù)牡絹恚骸白隽硕哪甑姆蚱?，兩個人的生活里自然免不了有那一套例行公事。今晚是與他相伴的最后一夜，她真希望多少能有些變化”[4]33。在例行了二十四年相夫教子賢順妻子的職責(zé)后，吳太太決定在合適的時機——今夜——徹底與以前的自己做個了斷，將自己的想法巧妙地告訴吳老爺。但吳太太并非庸常的女流之輩，她非常明白只有給足吳老爺面子才有可能讓自己的計劃被順理接受，“因此，她慎之又慎，大體上遵循她一貫奉行的中庸之道。換句話說，她既不冷淡，亦非熱烈。她始終溫潤可人。她小心翼翼地把事情做得減一分則缺，增一分則滿、則溢。凡事都能處理得圓滿周全且適可而止，這樣的本領(lǐng)她生來就有?！龝樽约旱臎Q定后悔嗎？接下來的一個時辰，她柔弱得像一朵被人摘落的花，躺在床上千百次地自問，會后悔嗎？會后悔嗎？眼看一個時辰將盡，她才幡然省悟，她是不會后悔的?！猩?，她再也不會睡到這屋里來了。她已經(jīng)選定了今后的棲身之所?！〉侥抢锶?，平心靜氣，孑然一身，惟有一顆孤單的心兒相伴，直至終老”[4]34。只有與自我相伴，才可以找尋到靈魂的歸宿，吳太太用了二十四年才找尋到這一條心路歷程最終的落腳點。

經(jīng)過慎重權(quán)衡且再三猶豫，吳太太大膽地告訴了丈夫自己今后的打算，“今天我滿四十歲?！@一天我已準(zhǔn)備了好多年?！魡握撃信?，我們倆真是好的不能再好了?？墒?，而今我這一輩子已經(jīng)過去一半了?！氵€是個正值盛年的男人呢，你身上的那一盆火啊，正燒得旺呢。你應(yīng)該生更多的兒子。而我呢，這檔子事已經(jīng)完結(jié)了”[4]36。多么巧妙而睿智的提議，既清楚地闡明了自己意欲分居而獲得肉體獨立的主張，又極其圓潤地給足了丈夫面子。“肉體”分居是獲得精神自由的第一步，但勇敢地跨出第一步，對于吳太太并非毫無痛楚?！皡翘氉蕴稍谒男麓采?。這張床要比她原來那張大得多，她躺在那兒，輕輕拷問自己的心靈深處。想想她婚床上那條玫瑰紅的緞被，若是下面躺的是另一個人，她的心里難道不會百轉(zhuǎn)千折？……那竟是一種浩浩湯湯的痛楚，每當(dāng)上天憑著凡人難以捉摸的智慧裁定一條生靈的劫數(shù)時，就會生出這樣的痛楚來?！盵4]39-40

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說：“心靈的愛情在腰部以上，肉體的愛情在腰部往下。”[6]237只有肉體的交合，是無法稱為愛情的。吳太太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完成了上天交付給女人的生兒育女的使命，“無論是哪一個女人，若是自己過了生兒育女的好時辰還死死黏著男人不放，則不啻是違逆天意之舉了。經(jīng)她這一番自圓其說，那浩浩湯湯的隱痛漸漸化解開，于是她松了一口氣，整個人又平靜下來。說真的，她覺得仿佛尋回了過去的那個自己，似乎又成了沒出閣的小姑娘?！纳碜樱謱儆谒约毫?。……而今又重獲自由”[4]40。這種自由之身是經(jīng)歷了太多的失去自我之后的頓悟。“二十四年來，不管是在孩子出生前還是出生后，她一直在全身心地付出。如今，連她的孩子也要生孩子了。終于熬到頭了?！盵4]49但痛楚是短暫的，獲得新生的快意雖令吳太太有些難以適應(yīng)，但又心滿意足，“醒在四十歲生日后的第一天，吳太太有一種如釋重負(fù)的新感覺”[4]39。

有研究者認(rèn)為吳太太幫助吳老爺納妾是出于非常自私的動機，是犧牲了他人的幸福和自由，是一種愚昧思想在作祟[7-10]。這一點筆者并不完全認(rèn)同。

如果深究吳太太為丈夫納妾背后的深層意義，并不能簡單認(rèn)為是她的一己私心和愚昧思想。實際上，為丈夫納妾，某種意義上，對處于生死困境中的小妾秋明，也是一種拯救，至少她可以不再擔(dān)心衣不遮體食不果腹了[11]21。另一方面，這也意味著吳太太借助于秋明，完成了對自己身體主宰權(quán)的“自我意識”，從萌芽到成熟的順利跨越。從正式分房而居到順利安排小妾到吳老爺臥室同房的第二天清晨，標(biāo)志著吳太太成功地完成了對自己肉體的“救贖”，“吳太太從平生睡得最沉的一覺中醒來。此時已是早晨，這一整晚她居然一次也沒有醒過。……今天早晨，她又體會到了這種完整，而這一次感覺更深切更透徹。如今，她可以算是功德圓滿了”[4]111-112。

（二）精神救贖——高級層面

西方哲學(xué)、宗教學(xué)思想的奠基人之一柏拉圖認(rèn)為，人的肉體與靈魂是相互分離的，肉體只是靈魂的一個枷鎖而已[12]16，這種認(rèn)識對于基督教信仰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

從精神、肉體二元對立存在來看，篤信基督教的賽珍珠也許在吳太太肉體獨立的設(shè)定完成之后，會進(jìn)一步刻畫其靈魂層面的自我救贖，而這一步跨越經(jīng)歷了從量變到質(zhì)變的艱難過程，同時，也是“肉體救贖”的升華飛躍和自我意識的進(jìn)一步完善。

首先是量變的積累。當(dāng)吳太太主動與吳老爺分居并打算為他納妾的消息傳遍吳家大院時，上至婆婆吳老太太，再到自己的大兒子良漠、二兒子澤漠，以及大兒媳萌萌、二兒媳若蘭，乃至吳家所有傭人，都表現(xiàn)出極大的驚愕和不解，甚至不安，多數(shù)人根本無法理解吳太太這種做法所表現(xiàn)的精神層面的意義。

二兒媳若蘭對婆婆吳太太這一決定的反應(yīng)尤為強烈，她不僅代表自己的丈夫——聰明睿智能說會道的澤漠，還代表澤漠的大哥——溫良恭順隨和平靜但缺乏反抗力的——良漠，還有遇事方寸大亂毫無頭緒沒有主見的大哥媳婦萌萌，更代表自己和其他新女性，要親自到吳太太新屋一問究竟。若蘭之所以能有如此大的勇氣，首先在于她認(rèn)為“自己是新女性，不因循守舊，不懼怕男人，相信男女平等”[4]57。但她的出發(fā)點亦僅僅是從所謂“移風(fēng)易俗”和“男女平等”的社會新風(fēng)尚以及“革命黨新法”角度去勸說吳太太不要為吳老爺納妾，“討姨娘那一套，早就不時興啦”，講風(fēng)俗不行；“娘，如今男人納妾可是犯法的，您曉得嗎？”講法更行不通，“這些法啊，整個兒一紙空文”[4]51。若蘭沒有擊中問題的要害，沒有意識到吳太太這種做法的深層含義，所以她注定無法搖撼吳太太鐵定如山的計劃，因為，從骨子里，若蘭只是表象上的新女性，她并不具備徹底的革命精神，因為她的夢想在吳家大宅里早已被傳統(tǒng)思想牢牢捆綁，被對澤漠的傾心和愛慕而壓抑，只有吳太太才能越過吳家封建老宅這一股強大的暗流。

事實上，此時吳府上下六十幾號人，包括有一定的新女性覺悟，敢于沖破包辦婚姻的藩籬而與澤莫私定終身的若蘭，也根本無法洞察吳太太心靈深處潛藏的那種愈發(fā)強烈的“自我救贖”精神的聲聲召喚：“可憐的靈魂與身體啊，你這輩子余下的歲月就留給你自己吧。你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分割得支離破碎，現(xiàn)在把剩下的帶走吧，再拼接起一個完整的自己，這樣，生活就會因為你自身的緣故而變得美好，不僅僅因為你付出的東西，也因為你得到的一切而美好。在余生的歲月里，我要把自己的聰明勁兒、精氣神兒都攢起來。我要悉心照料我的身子骨，不是要它招男人疼，而是因為我的魂靈整個兒都住在里邊，我得指望著它過日子”[4]54?！叭籼m一走，她再度心甘情愿地沉入孤寂與靜謐中?？上攵淮蠹易尤丝隙〞持墼谝黄?，一個個心事重重，不曉得如何是好，因為據(jù)他們的記憶，這還是破天荒頭一遭替自己辦事，一想到這里，她便微笑起來。臉上是笑，心里卻是滿滿的一片寧靜?！盵4]54這種寧靜，正是肉體獲得自主，精神得到救贖之后所體會到的自由的感覺?！八郧皬臎]像現(xiàn)在這樣感受到自由與勇氣?！丝蹋麄€人都屬于她自己。”[4]69

吳太太在差使媒婆劉媽安排好要納的女子之后，終于可以心安了。于是她一個人走進(jìn)昔日吳老太爺?shù)臅?，大膽地去讀一本被封建禮教視為女人不該不能去讀的禁書?！靶辛?，是時候了，她終于可以讀一本禁書了?！攀诌x了一本書。書很厚?！鹌棵贰谝痪淼木I布封面上，工工整整地寫著這幾個毛筆字?！磥磉@本書經(jīng)常有人翻的，’她心里這么想，臉上掠過一絲苦笑。毫無疑問，吳家一代又一代的男人都讀過這些書，而她，或許是第一個把這本書捧在手里的女人。……‘我壓根就不該聽老太爺?shù)?，’她幾乎喊出了聲。‘這本書我早就應(yīng)該看了?！盵4]74這是需要何等的勇氣和魄力，不自由的精神和意識是無法讓吳太太獲得“讀一本禁書”的勇氣[4]69。禁書禁錮的是自由行走的肉體和隨意飛馳的靈魂，吳太太打開老太爺書房里的禁書，也意味著打開了通往自由世界的一扇大門。她“一路穿過美麗而古老的庭院，她只覺得魂靈從肉身中掙脫開，某種時時襲上她心頭的感覺此刻再度降臨——這個在她多年前就融入其中的吳家就像一條河，而她仿佛正在這河上漂流徜徉”[4]99-100。

在量變階段，吳太太的淺層動機是因為自己不再年輕，身體不如以往那樣對吳老爺富有吸引力，因此，希望通過分居擺脫吳老爺旺盛的欲火，擺脫可能懷上孩子所帶來的壓力；而納妾既可以滿足吳老爺旺盛的欲望，同時可以繼續(xù)為吳家延續(xù)香火。分居為吳太太完成精神救贖起到了積極的鋪墊作用。

這種“自由的感覺”和“讀一本禁書”的勇氣，在吳太太通過認(rèn)識夏修女為自己三兒子豐漠請來教洋文的家教老師安德烈牧師后得到進(jìn)一步強化，意味著吳太太精神救贖從量變到質(zhì)變的成功過渡。

這種過渡同樣經(jīng)歷了認(rèn)知層面漸進(jìn)式的轉(zhuǎn)變。因為吳太太起初對于洋人的認(rèn)識仍然停留在有些愚鈍且偏見的封建女性意識層面：“洋人？……我聽說，西洋的男人個個是好色之徒，還粗魯兇悍”[4]120?！八醚笪慕虝?，天曉得會教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呢”！[4]141但為了讓性情乖張的三兒子豐漠能娶到學(xué)過洋文的琳儀，吳太太決定通過夏修女請來牧師安德烈作豐漠的洋文教師。

但量變積累到一定階段就必然會發(fā)生質(zhì)變。從對洋人、洋話、洋文化的排斥，到逐漸接受并感同身受，可算經(jīng)歷了意識層面比較激烈的自我斗爭。吳太太父親在李鴻章手下做官，出訪過許多歐美國家，可謂名門望族，她打小便深受父親的影響，能讀書寫字，沒像姐姐那樣被守舊的母親裹了小腳，也接觸過一些西方文化，因此思想比較開明，接受新事物來得快。從吳太太委托夏修女為三兒子豐漠請洋人牧師教英文時的一段話即可看出她與其他傳統(tǒng)中國女性極為迥異的視野：“說到底，以前那一套老祖宗是夠用了，擱到今天就不夠我們使的了。如今大海也沒法把種族隔開了，天也不再是我們自家的頂篷。你能跟我說說，城里有沒有什么外國男士，可以讓我請來教豐漠的？”[4]123雖然夏修女并不認(rèn)為吳太太所指的牧師安德烈是真正的信徒，但為了能打動夏修女，吳太太甚至給她保證說只要能為豐漠請來安德烈，她自己愿意接受夏修女隨時的傳教禱告。

之后，吳太太以激將法成功說服三兒子豐漠跟隨安德烈學(xué)習(xí)英文，以便他能被傲氣的琳儀相中。

安德烈非常樂意給豐漠教授英文，但提出了一個條件，吳太太問，“您收多少傭金”？“我分文不取，”安德烈教士平靜地說，“我要錢沒什么用?！蛟S可以這樣，在您自己的城市里，時不時的，有些事情是人們應(yīng)該做的——比如，可以給孤兒們找個安身之所?！?，等有了這樣的機會，我會來找您的，如果您能施以援手，就是對我的酬勞了”[4]140。

按道理，安德烈教會豐漠英文，使他能夠與琳儀搭上話，并最終喜結(jié)良緣，任務(wù)就已圓滿完成，但故事卻遠(yuǎn)未結(jié)束。安德烈的慷慨和博愛卻潛移默化地觸動了吳太太心靈深處的某根神經(jīng)。

“可是你的信仰呢？”她問。

“我的信仰？它在寰宇和虛空中，在太陽和星星中，在云和風(fēng)中?！?/p>

“可是你還收養(yǎng)了那些孩子，”她追問道，“如果說你沉醉于孤獨，不需要任何人的話，那為什么你還要收留那些萍水相逢的孩子呢”？

他低頭看了看那雙碩大的、因為勞碌而粗糙的手?！斑@雙手也必須有活力，也得開開心心才行啊，”他說話的口氣就好像這雙手是身外之物，壓根兒就不屬于他似的，“欲使靈魂自由，也必須利用肉身的”[4]186-187。

她突然意識到，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八靼琢税驳铝医淌康墓陋?，也懂得了他為什么會甘于孤獨。她仰望星空，整個人都游離在這孤獨的邊緣，不由渾身打顫。……她已經(jīng)擺脫了圍墻的束縛。在她的想象中，這些圍墻并沒有高高地向天空延伸，沒有把星空切出一個方塊。相反地，她自己攀上了星星，從那里，她能看見整個地球伸展在她眼前，有分布其間的七大洋，有各個不同的國家，以及過去她只有在書本才能看到的各個種族?！缴谝换?，她渴望從這四面院墻里掙脫出去，遨游天下，遍覽萬物，無所不知?！盵4]188與吳老爺分居、為他納妾，直到小妾秋明懷孕，吳太太終于完成了肉體上的自我救贖；而安德烈對吳太太完成自我精神救贖則起到了極大的引導(dǎo)和催化作用，讓她已不再滿足于單純的肉體上脫離吳老爺，而更要在精神上擺脫捆縛她自由意志的吳家老宅，去往更為廣闊的精神空間尋覓自由的靈魂[13]116?！啊参易杂闪恕?，吳太太想，‘我一定要離開這宅子。’”[4]189“多少年來，她為了盡責(zé)，性情倍受壓抑，靈魂苦苦等候，然而那與生俱來的靈性仍舊在慢慢成長，不錯，就在恪盡職守的同時成長，在重重束縛中成長，等待脫離苦海的那一天。”[4]357

但毫無目的、單純自由的靈魂依然沒有意義，正如安德烈所說，真正充實的靈魂，真正自由的靈魂，“在睡眠與行走中，在打掃屋子、修建花園時，還有，當(dāng)我收留了無家可歸的孩子、給他們吃飯的時候”[4]185。

生命無常，安德烈因熱心助人而被暴徒毆打致死。他的突然離世，讓肉體剛獲自由，精神尚未徹底獨立的吳太太悲痛不已，但她并未失去靈魂前行的方向，反而更加看到了一條精神救贖的光明大道——她毅然承擔(dān)起安德烈生前收留照料孤兒棄嬰的神圣職責(zé)——將他收留的二十幾個孤兒全部妥善安置到吳家的祖廟里，派專人精心照料。當(dāng)然，吳太太并非從一開始就完全樂意做這件事，而是在經(jīng)歷了猶豫、不解到幡然醒悟，再到毅然受命這一復(fù)雜的心理斗爭過程。孤兒們在吳太太的精心照料下逐漸健康快樂地長大成人。吳太太承續(xù)安德烈收孤扶幼的壯舉，無疑成為其靈魂得以成功救贖的最高表現(xiàn)。

三、結(jié)語

法國哲學(xué)家加繆說：“要是說在這世上有一樣?xùn)|西可以讓人們永遠(yuǎn)向往并且有時還可以讓人們得到的話，那么這就是人間的柔情?！盵14]470可以說，安德烈的出現(xiàn)，是讓經(jīng)歷了二十多年滿足丈夫生理需求，為其生兒育女的肉體苦痛之后的吳太太突然醒悟的關(guān)鍵契機，也是讓她逐漸萌生追求這種人間柔情的意識和愿望的精神動力。但真正的自我救贖者還是吳太太本人——從肉體獨立，逐漸過渡到精神上本我意識的顯露乃至生成，這一漫長的不自覺到自覺的蛻變過程，是一個從肉體獨立的量變積累，到精神自由的質(zhì)變漸進(jìn)式變化過程，最終使她擺脫了肉體附庸的角色，獲得了精神上的自我，并構(gòu)筑起完全自我的心靈空間，圓滿地實現(xiàn)了“自我救贖”的心路求索。這也印證了西方哲學(xué)所頌揚的普世價值觀：“靈魂是不死的，它能忍受一切惡和善。讓我們永遠(yuǎn)堅持走向上的路，追去正義和智慧?！盵15]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