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占
老房子是有毛孔的。毛孔大小不均,散布于墻壁和天花板,還有那條又黑又長的走廊。毛孔吞噬聲音,吞噬溫度和表情;吞噬男人的勃發(fā)、女人的柔軟;吞噬老人眼里的最后一道精光。對于孩子也毫不留情。
王小魚那年六歲,仍然覺得走廊駭人。她未必看得見毛孔,但是,巨大的密結(jié)的蛛網(wǎng)壓下來,觸角在里面扭動,并且露出了尖牙,這些她都能看見。大人們繼續(xù)丟出雜物——原本是掃地出門的,丟到走廊卻成了寶,再也舍不得往外丟,任其沿墻壁堆砌,生出幢幢鬼影,有時聳立,有時蟄伏,王小魚屏住呼吸走過去,始終走不到盡頭。
常有異響和莫名的氣流在走廊穿來穿去。以王小魚的年紀,自然不會知道那是鍋鏟在互懟、墻皮在脫落、老門窗在吱呀哀嘆,它們一起構(gòu)成了人間的疲憊。王小魚問過祖母,什么聲音?離海太近的緣故,祖母說,其實我們生活在海里的礁石上,你聽見的是潮水聲。
王小魚信以為真。這里的確離海很近,只隔著一條馬路,垂直距離不過百米。海霧撲上來,籠罩在斜坡的屋頂,與此同時,老城里回蕩起哞哞的叫聲。不出意外地,祖母又會扯到海牛那里,她說叫聲是從海底發(fā)出的,有一只巨大的壞脾氣的海牛,動輒起霧,讓船只迷航、觸礁。王小魚聽后憤憤不平,與霧團打斗起來,直到萬物模糊不清。
走廊里的潮氣始終不散,夏天越發(fā)泛濫,地面上汪汪的水漬,立秋以后才能干燥。立秋的早晨,祖母站在走廊里,忽然說,轉(zhuǎn)北風(fēng)了,滿臉節(jié)日氣氛。只一瞬間,還沒等王小魚反應(yīng)過來,院子里已經(jīng)斑斑駁駁曬成一片。祖母極矮,又是小腳,將被子抱成了山,一路著急,都是要摔倒的樣子。
院子籃球場大小,每一寸空間都要緊,大人們不惜因此撕破了臉。女人為晾衣繩,男人為煤池子,搶奪的場面一度在王小魚心里投下陰影。祖母把王小魚往家里拽,不許看,大人的事情,小孩兒少摻和。
冬至過后,太陽光冷了,晾衣繩才能空閑下來,只曬幾趟咸菜,偶爾也曬幾條咸魚、幾根香腸。后面這兩樣,人畜都得提防。周遭一向野貓成災(zāi)。有時候,院子里響起謾罵聲,似乎是貓惹的禍,再聽,就又回到了人的身上。
走廊盡頭是什么?六歲之前,王小魚沒什么印象。六歲那年,事態(tài)急轉(zhuǎn),王小魚發(fā)現(xiàn)大人們都在沖走廊盡頭甩臉色吐唾沫,悻悻地談?wù)撝簤呐嘶貋砹恕?/p>
起初,人們只是豎起耳朵,蠻有把握的樣子——壞女人家里定會發(fā)生海嘯。她應(yīng)該被自己的丈夫打殘。吊起來打。再不濟,她應(yīng)該每天悲鳴哀號,深表懺悔。人們將耳朵豎了整整三天,卻連一只碗碎的聲音都沒聽見。太安靜了,比之前更安靜。
壞女人的家在走廊盡頭。要想到達院子,匯入街道,消失于人群,淹沒在市聲里,又長又黑的走廊是必經(jīng)之路。總要上班上學(xué)的,除了丈夫,她還有兩個兒子。人們將門虛掩著,故意留出縫隙,一門心思地要看這家人的落魄之相,全然忘記了自己的疲憊。
結(jié)果仍是失望。壞女人一家素來沉默,不搶晾衣繩,不爭地方壘煤池子,事情一出,就更無聲無息了。她的丈夫天不亮出門,黑透了才回來。兒子們也是。想與爾等打上照面,難上加難。
事發(fā)之前,壞女人是橡膠廠的廠醫(yī),人們喊她云織。云織在遙遠的城市北部上班,整日里早出晚歸,走路極快,帶著淡淡的來蘇水味道。她夏天穿淺色衫、藏青裙子,露出的半截小腿過于白凈,甚至有些刺眼。冬天是軍用棉大衣,厚圍巾裹得只露兩只細眼,細長并且眼梢上揚,這也是她五官中最獨特的部分。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那個橡膠廠是行業(yè)老大,職工多達三千人,工種辛苦,三班倒,可福利待遇也遠超一般水平。廠醫(yī)配備了十幾個。醫(yī)務(wù)室干凈明亮,還有一種知識帶來的壓迫感,再粗野的工人,進得里面都會噤聲。云織穿白大褂,脖子上掛著醫(yī)療聽筒,伏案寫方開單,長發(fā)用手絹束起。
下班回到家,云織就不再出門了。曬衣物、買白菜、搬蜂窩煤、倒垃圾之類的家務(wù),都是丈夫做。丈夫高大,五官周正,一副好脾氣的樣子,院子里的女人都夸過他——真能干呀,老廖。
云織少了煙火氣,就多出一種神秘感。1979年,大部分女人還沒能漂亮起來,衣衫偏中性,無筋骨無廓形,亦無腰身。家務(wù)活兒做不完,在公共水龍頭前洗涮,床單下水死沉,女人們伏腰撅腚,兩手紅腫。在院子里生爐子,在違章搭建的屋里做飯,眉頭也是解不開的。孩子多,住房小,生活之維艱,命運之叵測,細膩和豐美很快消失了,悍婦、潑婦和刁婦被盤剝而出。唯獨這個云織,竟然逃離了生活之重,絕無煙熏火燎的痕跡,且始終垂著眼簾,不肯與人對接眼神。女人們堵著氣,被妒忌和自卑咬痛的時候,云織就出事了。
人們觀察了三天,等待了三天。三天后,耐心全無,齊齊地惱火起來——
聽說是跟一個小年輕技術(shù)員搞破鞋。
聽說跑出去大半年呢,竟然一點風(fēng)聲也沒漏,老廖真能忍。
聽說跑到杭州,小年輕玩夠了,不干了,把她扔了。
聽說是從斷橋那里跳下去的,還真把自己當白娘子了。
聽說警察夜里把人送回來的時候,用擔架抬著。
聽說絕食,不配合治療,虛弱得站不住。
…………
淫婦遭唾棄,也是最讓人談?wù)摬粔虻摹T讲恢勒嫦嘣娇梢员M情想象,空間太大,唾沫星子逆光飛濺,拋物線異常有力,懨懨的日子忽然起了生趣。云織自此成了萬劫不復(fù)的壞女人,再也沒人肯喊她的名字,生怕臟了嘴似的。
王小魚聽不懂大人們在說什么。千言萬語到了王小魚這里,只匯成一句:不許到走廊那邊去。祖母擺出少有的嚴厲模樣,一旦發(fā)現(xiàn)王小魚逾越界限,就會壓低嗓音:魚兒,回家。
這年祖母六十出頭,總是將家里的鑰匙掛在腰上。當祖母把鑰匙捅進黑暗的孔道,精密起伏的金屬齒邊在內(nèi)部摩擦、轉(zhuǎn)動、咬合,粗大的鎖扣有力地彈開——咔嗒,王小魚便認為這聲響無所不能。
一年前祖父離世了,這件事情,祖母想起來就要抹眼淚。王小魚不解,又不好多問。祖父在世的時候,昂著冷臉,挺著腰板,對祖母視而不見,用冷酷和粗暴來形容并不為過。王小魚怕祖父。祖父重男輕女,不待見女兒家,從未抱過王小魚,零食玩具更是奢談。祖母連生三女,單傳一子,偏偏王小魚的母親也不爭氣,坐不住男胎,不停地流產(chǎn),好不容易生下王小魚,自此死也不肯懷孕了。
好像家里的每個人都欠了祖父的。唯有收聲做事。王小魚出生的時候,祖父隨便丟下一個名字——小魚,連看都沒看一眼,轉(zhuǎn)身就走。祖父嗜海貨如命,卻也只吃大魚,開凌梭、春鲅魚、秋海鱸。碰上銀針和小黃花,祖父從不肯動筷子。端下去,他的話不容置疑。
倒也奇怪,對于外人,祖父一向好臉熱心腸,出手也大方,故而贏得了威望。他是一家綜合菜店的頭頭,物質(zhì)匱乏年代,能買到豬下貨、雞蛋、魚雜之類,這是有錢也難以辦到的事情。至于祖父的死,很突然,絆了一跤,倒地后再沒醒來。那一跤離徐寡婦家很近,雞蛋碎了一地。
總之祖父走了以后,祖母才真正掌握了家族的話語權(quán),日常打算、三餐內(nèi)容、年貨儲備,從此說一不二。這回,將走廊盡頭列為禁地,卻是祖母失算,結(jié)果適得其反,王小魚越發(fā)地控制不住好奇心,非要到那里看一看,恐懼感已經(jīng)變得不重要了。
走廊盡頭是個過渡空間,有一趟樓梯去往二樓,紅橡木的,堅硬、沉實,也蒼舊、斑駁。樓梯口長窗的玻璃早已碎掉,成了朔風(fēng)和野貓的通道。秋天倒是好,干爽的氣息從那里拐進來,陽光也會停下,走廊里因此光點跳蕩,破鏡子、鋁片、鐵釘,還有一些不知何物的反光體,都打起了精神。
壞女人的家就在樓梯旁。為了讓日子熨帖些,趕在寒流之前,老廖會用塑料布將破窗封嚴。他攀附于窗臺窗欞,叮叮當當,身手利落,女人們見了,又要說一句真能干呀,老廖。久而久之,這件事情有了天氣預(yù)報一樣的功能,每年破窗一封,天兒就要冷了。螺螄殼里做道場的老廖,還間隔出一個讓人羨慕的樓梯間,壁櫥和床鋪,都出自他的手工。從前大兒子睡在里面,壞女人回來以后,執(zhí)意不進家門,以樓梯間棲身,準確地說,是藏身。
事實上,壞女人真的沒臉見人了,橡膠廠已將她除名,丑聞?wù)阎?。兩個兒子正讀初中,相差兩歲,漸漸懂事了,也不再開口叫媽。老廖黑著臉,手似鐵鉗,鉗住兒子們的肩膀,似乎在說讀好自己的書,天塌下來也輪不到你們。兒子們疼得齜牙咧嘴,反抗不得。
那天午后的陽光特別好,晴空無云,一繩一繩的被子和床單,層疊、迂回、交錯,構(gòu)建了一個光影強烈的迷宮。王小魚和影子捉迷藏,額頭上很快掛了汗。從院子里回來的時候,祖母午睡的鼾聲已起,這說明不必急著回家,王小魚被興奮和緊張同時控制了,決定越過界限,探探究竟。
看見壞女人的一瞬間,王小魚愣在幽暗的走廊中央。一開始,王小魚什么也看不清楚——從過于明亮的地方到過于昏暗的地方,需要一個暗適應(yīng)過程。等到適應(yīng)過來,王小魚看見走廊盡頭有一個巨大的圓形光斑,壞女人恰好坐在里面。許是光線太強烈了,壞女人幾乎透明起來,皮膚像紙一樣薄,淡青的血管爬在她的手背、脖頸和額頭上。
壞女人竟然坐在那里!這太出乎意料了,王小魚的心咚咚狂跳,抬起的右腿僵在了半空,因為窺探秘密的秘密被發(fā)現(xiàn)了,小臉瞬間紅漲起來。
魚兒,過來。壞女人的手上似乎揮動著什么。
王小魚已經(jīng)無法收回舉動。事實上,王小魚已經(jīng)變成了木偶,被一條線牽動著,是遲疑的,更是持續(xù)的,即便茫然無措,也終于在靜謐的午后站在了壞女人身邊。
這一頭的汗,快擦擦。壞女人遞來一條手絹,淺紫色的,灑滿白色草花,混雜著花露水和藥物的復(fù)雜味道,看上去很柔軟。王小魚沒有接。
原來壞女人在疊手絹?;j筐里面,疊出來的兔子、小狗、風(fēng)車、房子、花朵,無不栩栩如生。王小魚瞬間大喜,完全忘記了一分鐘之前的尷尬,只脫口而出,這么多?。≌婧每?。說完才用手捂住嘴巴,她意識到聲音太大,走廊里似乎起了回音,說不定會驚醒祖母。
壞女人再次拿起一條手絹,圖案是散落的櫻桃。壞女人將手絹對折成三角形,又等角對折在三分之一處,將下端上卷三分之二,再將卷好的手帕兩側(cè)向后折回去……就這么折來疊去,很快完成了一只小老鼠。壞女人垂著眼簾,嘴里念念有詞。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貓來了,害怕了。壞女人攤平手心,將小老鼠擺在中央。送你的,壞女人說。
接下來的中午,王小魚都會繞過祖母頓挫的鼾聲,到那個不該去的地方。走廊里浮動著耀眼的光斑,大的、小的,圓的、方的,還有菱形和月牙形,到處都是。周遭很靜,沒有異響,大人們在遙遠的地方上班,想必海也退了大潮,風(fēng)不知何時停下了。
壞女人一定坐在那里,坐在巨大的圓形光斑里,像舞臺中央的獨角戲演員。王小魚希望時間消失,陽光不再挪移,祖母也應(yīng)該偷偷懶,睡掉整個下午——可是,這種好事不會發(fā)生的。
壞女人手把手地教王小魚。小手絹,四方方,天天帶在我身上,干干凈凈真好看。壞女人哼唱著,又把一個印著七仙女的新手絹塞進王小魚的口袋。還有兩次,壞女人將手絹疊成糖果形狀送給王小魚,回家以后,王小魚發(fā)現(xiàn)里面真的裹著糖果,一顆甜話梅,一顆大白兔。迅速拆開吃掉以后,手絹卻再也疊不回去了,這讓王小魚愈加期盼明天中午早點兒到來。
王小魚自此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個秘密。她偷偷地歡喜,又深深地憂慮,生怕哪一天被發(fā)現(xiàn)了。人人都以為壞女人藏在樓梯底下,只有她王小魚知道,每天午后的那一個小時,全世界都靜下來的時候,壞女人會坐在圓形的光斑里,為她疊手絹。壞女人說,拿去吧,小魚,都是你的。
獨生女在那個年代并不多見。王小魚的童年富足而孤單。所謂富足,只是沒有兄弟姐妹和她爭奪好吃的而已。孤單卻是真的孤單。大部分時間里,王小魚和野貓玩,和螞蟻玩,和院子里的泡桐玩,也和霧玩,和雨玩。野貓家族占據(jù)了所有的屋頂,冷眼打量著一切。有時候王小魚也會喃喃自語,把內(nèi)心的獨白偷偷藏在那只落地的德式鐘表后,或是祖母陪嫁的五斗櫥柜里。
最大的游樂場只能是海邊。祖母撬海蠣子,挖蛤蜊,撈海菜,王小魚被安置在沙灘上,用沙子壘起城堡和宮殿,等待著海浪來摧毀。總有一些時候,潮聲消失了,整個海面一動不動,好像呆住了。祖母直起腰來,一邊整理海貨,一邊說,潮已經(jīng)漲到了頭,大海在歇息哪?;氐郊遥婺搁_始做手搟面,用剛剛撬回來的海蠣子肉打鹵,出鍋前撒上韭菜末子,鮮亮的味道會飄滿走廊。
認識壞女人以后,祖母再做蠣肉打鹵面的時候,王小魚便很想與壞女人分享一碗。禮尚往來對于孩子來說過于深奧了,但是,得到手絹,心里高興,王小魚覺得應(yīng)該做一件讓壞女人也高興的事。如此說來壞女人算朋友嗎?王小魚覺得并不算。
和王小魚一樣,祖母也沒有朋友,除了兩個老熟人——收破爛兒的中年胖子、磨剪刀的黑老頭。祖母與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通過口音互認了老鄉(xiāng)。收破爛兒的每隔七天來一次,時間固定在下午。祖母聚攏起生活中抖落下來的碎屑——牙膏皮、舊報紙、散了架的盒子、干燥的橘皮、銅、空酒瓶和罐頭瓶,去爭取它們最后的意義,換回卷皺的小額鈔票。祖母收起毛票,王小魚得到所有的硬幣——這讓她曾期望所有的金額最好都以硬幣兌付。
磨剪子的黑老頭半個月來一次。磨剪子嘞搶菜刀——老嗓嘶啞、頓挫,辨識度極高,祖母放下手中活計,拿著家什應(yīng)聲而去。黑老頭必定在那里磨著什么,濁重的黃漿順著磨石邊緣流下來。這兩個人都是祖母的老鄉(xiāng)。誰來,祖母就站在院子中央和誰用家鄉(xiāng)話拉呱兒,濃濃的令人費解的鄉(xiāng)音在晾衣繩上跳動、回旋。
五步三座橋,還在嗎?祖母問。
早就不在了。他們說。
收破爛兒的與磨剪子的從來沒有碰上過,也不認識,答案卻完全一致。祖母離鄉(xiāng)已經(jīng)半個世紀,再也沒回去過,娘家那邊早就沒人了。祖母不是不知道,祖母只是不愿意相信。王小魚看見祖母站在藍天下面,風(fēng)吹起了圍裙一角,額前白發(fā)拂動,對于老鄉(xiāng)的答案,滿臉將信將疑。
于是,收破爛兒的中年胖子和磨剪刀的黑老頭分別在不同的時間,問出了相同的話,怎么不回去看看呢?
同樣的答案,祖母說了至少兩遍:回不去了。
大約半個月以后,祖母發(fā)現(xiàn)了午后的秘密和那些手絹。還回去!祖母呵斥道。王小魚不肯,大哭,耍賴。祖母用笤帚抽打空氣。王小魚死死地閉著眼,耳邊都是颼颼的風(fēng)聲。祖母似乎非要把事情做絕。你自己去還是我去?王小魚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哭到渾身打戰(zhàn),就是不松口。
又過了半個月。壞女人的事情在持續(xù)發(fā)酵,對于各種信息的整合,人們從未停止。下班回到家不急著做飯,倚著門框嘁嘁喳喳,不停地朝著走廊盡頭努嘴翻白眼。走廊盡頭一片死寂,像個黑洞,唇槍舌劍只能空投。當?shù)弥菈呐酥鲃庸匆夹g(shù)員的,群情達到了激憤程度——人家老婆懷著孕,回娘家保胎,她就乘虛而入了。技術(shù)員也被工廠除了名。技術(shù)員老婆抱著孩子去廠辦求情,廠長差點兒就心軟了。她當初還給技術(shù)員寫過情詩呢!她竟然會寫詩?呸呸呸。聽說他們原本打算去莫干山隱居的,不要臉……
手絹沒來得及還,壞女人已經(jīng)活不下去了。這次是割腕。自然沒死成,又一次被救活了。老廖抱起壞女人沖出了長長的走廊,留下一路斑斑血跡。這是死給誰看呢,人們不依不饒。
活過來以后,壞女人的腦子好像壞了。走廊里飄起中藥的味道,濃烈古怪又悲苦。老廖用紗布濾出藥湯,壞女人每天都要喝上幾碗。午后,王小魚照例偷望走廊的盡頭,空空如也,除了那個刺眼的巨大的光斑。
就這樣又過去個把月,仍是一個艷陽天,院子里床單飄蕩,迷宮已經(jīng)建好,王小魚在里面跑來跑去,和影子做游戲,玩到額頭掛汗。她從外面回來,眼前漆黑,經(jīng)過一段光適應(yīng)的過程,她下意識地望向走廊盡頭,看見壞女人坐在光斑里,左手腕纏著厚厚的紗布。
王小魚踩著祖母的鼾聲,一步一步,朝著走廊盡頭走去。壞女人眼神呆滯,頭發(fā)依舊用手絹束著,白了一半。
你是魚兒,我是云織。壞女人說。
我是來還手絹的,王小魚說。壞女人不接茬兒。王小魚想起對祖母的承諾,只好又說了一遍,我是來還手絹的。其實王小魚手上空空,什么也沒有,手指在背后絞來絞去,不知該如何擺放。
王小魚懷疑壞女人的聽力也失去了,一直不接茬兒,只兀自說著——你是不是要上學(xué)了?上學(xué)了每天都要帶好手絹,漂亮干凈的女孩子都有香香的手絹。做游戲也會用得著,大家一起玩“丟手絹”,到時候你可要跑得快一點,千萬別讓別人抓住。
上學(xué)以后,王小魚迅速地忘記了壞女人。那些手絹讓她交到許多朋友,即便如此,王小魚也沒能更多地想起壞女人。走廊里散發(fā)著嗆人的中藥味,一切都在不停地發(fā)霉,王小魚受夠了,她急吼吼撲了出去,將院子、街道、人群一一掠過,穿戴起陽光與新鮮海風(fēng),在校園里和男生踢毽子,和女生跳皮筋,每天興致勃勃,有著做不完的游戲。
學(xué)校對面就是海水浴場,高年級的體育課在沙灘上進行,夏天游泳,冬天慢跑,春秋兩季翻筋斗,王小魚十分艷羨,恨不得一夜長大。祖母說過,長大是和漲潮落潮連在一起的,為此,王小魚每天都要觀望大海的變化,上課總是走神兒。同學(xué)們無限信賴地注視正前方,只有她在側(cè)頭望向窗外——和大海相比,黑板太無趣了。班主任發(fā)現(xiàn)了王小魚的問題,奈何她功課樣樣都好,似乎也不便深究。
漲潮的聲音一旦響起,班主任就犯偏頭痛,她命令同學(xué)們把窗戶關(guān)緊,否則要挨批評。一年級下學(xué)期,六月初,臨近中午的時候,驟雨突降。下課鈴早已響過,卻也只能坐在座位上,餓著肚子等大風(fēng)停。海上云頭烏黑,惡風(fēng)騎著海面盤旋,濁浪變成了怪物。幾個女生嚇哭了,王小魚則和男生一樣興奮,兩眼賊亮,臉頰通紅,并且張開了嘴巴,發(fā)出啊啊的聲音。班主任頭痛欲裂,臉色煞白。大隊輔導(dǎo)員趕來鎮(zhèn)場子,王小魚發(fā)現(xiàn)他有一個粗大的喉結(jié)和兩道濃眉,額頭上鼓著粉刺。
說也奇怪,不出半個小時,野獸般兇猛的風(fēng)雨便停了,天重新亮起來。校園里到處都是積水,倒影紛亂,兩棵槐樹折了腰,槐花散落一地。同學(xué)們排好隊,準備回家吃午飯。班主任平復(fù)如初,傳達了下午停課的消息。
當年都是就近入學(xué),以學(xué)校為圓心,人均兩站地的距離。沒有家長接送之說,各班按照學(xué)生的住址劃分,歸納出東南西北四個路隊,選出隊長和副隊長,整整齊齊地往家走,誰到了誰就出列。王小魚之所以當選隊長,不僅因為她最后一個到家,還因為個頭高,膽子大,聲音洪亮,走路飛快。
那天進了院子,王小魚迎面碰上大人們在往外抬家具。走廊里早已亂成一片,堆砌物將走廊變成了死胡同,一只大衣櫥被卡住了,正進退兩難。老廖在研究角度,突圍感和沖撞感令他滿頭大汗、眼神焦灼。
王小魚問祖母,他們在搬家?
祖母答非所問。這么晚回來,是不是搗蛋被老師留下了?
大風(fēng)大雨的,海都站起來了,樹也斷了,怎么回來?王小魚受不得冤枉,口齒越發(fā)伶俐。
可是,接下來,祖母卻說,哪兒來的風(fēng)雨,只是天暗了一陣子,喏,又晴了。王小魚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祖母不以為然,那是過云。云剛才沒打這邊過。云在天上,路寬;人在地上,路窄。說完長長地嘆了口氣。
壞女人真的搬走了,這時,王小魚猛然想起那些手絹。手絹非但沒還,還被轉(zhuǎn)送了,她為此愧疚,也有些僥幸,這是一種超出年齡的心理體驗,讓王小魚無心吃飯,番茄炒蛋也變得索然無味,放在平日里,這可是她最喜歡的一道菜。
走廊里的嘈雜聲漸止。除了祖母和王小魚,誰都不知道壞女人家搬走的具體時間。老房子再次顯現(xiàn)出強大的吞噬力,將丑聞與陳年細菌一起藏于死角。
有人搬出去,就有人搬進來。那個年代住房緊張,絕不會讓房子空下來的。腳前腳后,新人家的粉刷工作就開始了,走廊里灌滿油漆味,似乎在預(yù)告著另一個故事即將開始。
如此說來,老廖是和別人換了房。人言可畏,老廖表面上再能忍,內(nèi)心早已經(jīng)被摧毀了。他所能做的,只有帶領(lǐng)全家人逃離,擺脫所有過往。彼時,換房正流行于坊間,這種做法充滿了草根智慧,商量好了就換,各取所需。
新人家是星期天搬進來的。其聲勢大作,高聲談笑,逢人主動打招呼,一副鄰里新氣象。來幫忙的也多,親戚朋友似乎全出動了,一個家被迅速安置好。
仔細聽一聽,新人家的動靜多出自女主人。伊三十八九歲,披肩的大波浪,一張圓臉,兩個梨窩兒,穿著緊身毛衣,胸前峰巒搶眼。丈夫則戴眼鏡,清瘦,寡言,一看就是南方人。另有一對孿生女,腦后吊著馬尾,穿同款連衣裙,看上去比王小魚大幾歲。
到了晚上,消息靈通的已獲知女主人是個呂劇演員——怪不得,打扮得那么洋氣,還涂了指甲油和口紅。男人倒是不配。不配?別光看外表,堂堂的工程師,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哩。走了一個,來了一個,好像都不是省油的燈。
人們偷偷觀察著、談?wù)撝?、揣測著。王小魚只對孿生姐妹感興趣,她想與她們成為玩伴。
呂劇演員熟諳相處之道,幾天工夫已經(jīng)熱絡(luò)起來。見什么人說什么話,她說辭一套一套的,中間穿插著自嘲與互黑,毫無違和感。同女人聊天,她用老裁縫、燙頭師傅打開話題,還會把自己身上的港臺貨脫下來,喜歡就拿去,到裁縫鋪照樣子,她說。同男人聊天就更簡單了,她的爽快和漂亮好像沒有哪個不喜歡。
與老太太也能攀談起來。呂劇演員或許看出了祖母是個不一般的老太太。二人從家常菜聊到戲曲,祖母眉開眼笑。王小魚覺得呂劇演員很有本事,祖母已經(jīng)好久沒笑了。祖父走了以后,祖母比以前更寂寞。姑媽們帶著孩子回娘家,母親嫌吵,掛著臭臉。小魚今天畫畫了嗎?小魚唐詩背過了嗎?母親總是這樣讓人掃興,表哥表姐們知趣地走開了。祖母為此來論理,母親絕不讓步,隨后就是婆媳冷戰(zhàn)。父親夾在中間,一副佯裝不知的樣子。
祖母尤其愿意與呂劇演員聊戲,大約這樣能找回一點從前的體面。說起來都快四十年了,以前碼頭上可是來過不少名角呢,就在華樂戲院,地方戲、海派戲,場場叫座。京劇名旦,你就數(shù)吧,黃桂秋、童芷苓、云燕銘,還有那個京劇老生王又辰,都來過?!斗馍癜瘛贰段饔斡洝贰痘馃t蓮寺》《呼家將》,機關(guān)布景真神奇啊……祖母說到兩眼放光,讓呂劇演員險些插不上話。
祖母仍不過癮,還要繼續(xù)說些內(nèi)行話。戲好學(xué),神難描哪。那意思就是招數(shù)易記,難在氣韻。
呂劇演員愈加覺得老太太不好對付,只能仔細接了,逐個回答起來。原來她是藝校呂劇科的第一屆畢業(yè)生,十二歲學(xué)踢腿、彎腰、耍袖、繞翎、出手,吃了不少苦。這小半輩子都是臺詞啊眼神啊亮相啊,已經(jīng)煩透了,呂劇演員抱怨,到外面演出還要卸車、裝臺子,苦啊。
戲呢?都是哪幾出?祖母繼續(xù)炫耀著自己的見識,光大戲就有《龍鳳面》《朝陽溝》《姊妹易嫁》,折子戲也不少,《小姑賢》《借年》《柜中緣》,你唱的是哪幾出?
呂劇演員的丈夫,人們尊稱一聲“林工”。那個年代,大學(xué)生屬稀缺物種,何況是來自名校的老牌理工科大學(xué)生。尊敬歸尊敬,他一開口,人們還是要忍不住地偷笑。林工祖籍廣東福建交界的山區(qū),鄉(xiāng)音很頑固,聲母zh、ch、sh與z、c、s是混淆的,前者永遠讀成后者,“飛”和“灰”、“熱”和“樂”、“去”和“氣”自然是不分的。量詞的使用也常常讓大家眩暈,比如,一條魚說成一尾魚,一個球說成一粒球……所以,林工通常金口不開,面部表情也極其平和,不笑不怒,不徐不疾,與呂劇演員反差極大。
夫妻嘛,性格要找補,才能過到一塊兒去。人們?yōu)樗麄冮_脫。
呂劇演員真正贏得人心,大約因為三件事。一件,為冗長暗黑的走廊安裝了電燈,據(jù)說是節(jié)能長明燈,林工研制,開關(guān)是多頭的,各家自己掌控,走自己的電表,不花冤枉錢。走廊從此告別暗黑時代,王小魚關(guān)于鬼影的幻覺徹底終結(jié)了。
再一件,為院子里的同齡女人分別做了一條直筒連衣裙,人造棉的,無袖無領(lǐng)無扣子,夏天居家,穿脫方便,也不乏美觀。女人們要給錢,呂劇演員執(zhí)意不肯,說百貨商店的布頭,便宜得跟不要錢似的,誰讓經(jīng)理是個票友呢。呂劇演員家里甚至有扒邊機,扒完邊,踩幾條直趟,流水作業(yè)一般,五六條裙子就出來了。呂劇演員自謙,團里改戲服練出來的,手藝粗拉,不嫌棄就好。女人們樂開了花,穿上裙子不忘記還人情,有的端盤涼面,有的送個西瓜,鄰里情深,空前高漲。
還有一件,意義重大,直接喚醒了人們的經(jīng)商潛質(zhì)。夏天,呂劇演員帶頭擺攤兒,賣起了酸梅湯。住在風(fēng)景區(qū),天賜的良機??!瞧瞧,外地來避暑的越來越多,整條街卻連個像樣的小賣部都沒有。賣酸梅湯也是方便游客,賣好了,還能賺條裙子錢賺頓肉錢。我們團已經(jīng)有好幾個下海的了,做生意不丟人,國家不是號召咱們奔小康嘛。呂劇演員總能自圓其說,且說來耐聽,節(jié)奏也是生動的。
一張折疊飯桌,三個小板凳,兩口大號飲水桶,數(shù)只沸水煮過的汽水瓶,無須額外投資,生活用品搬到馬路牙子上,支起來就是買賣。孿生姐妹也樂得暑期勤工儉學(xué),這讓她們很有些特立獨行的意味。出攤兒收攤兒,林工會搭把手,守攤兒卻是不肯的。呂劇演員也不許,說大熊貓得重點保護。
呂劇演員的周日變得格外忙碌。凌晨四五點鐘起床,開始在走廊盡頭熬制酸梅湯。烏梅、甘草、陳皮、山楂,武火燒開,文火慢熬,三十分鐘后,放入老冰糖。再煮十分鐘。涼透,沉淀,倒進飲水桶。八點準時出攤兒,一直忙到天擦黑兒。自從賣上酸梅湯,她恨不得一年四季都是夏天。工作日也不休息。孿生姐妹做完功課,夕陽剛剛落在海平面上,二人抬起飲水桶,嬉笑著穿過走廊,留下洗衣皂與棉織物的干凈味道。呂劇演員下了班直接趕往攤位,天黑前還能再守兩個小時。很快地,娘兒仨都曬成了蜜糖色,笑起來,牙齒雪白而耀眼,閃著珠貝的光芒。
除了百貨店經(jīng)理,冷庫經(jīng)理也是票友,負責(zé)特供冰塊。那些冰塊用洗衣盆盛著,飲水桶坐在里面,名曰“冰鎮(zhèn)酸梅湯”。逢天氣暴熱,買賣應(yīng)接不暇,到了中午,呂劇演員會再熬上一鍋,走廊里總是彌漫著誘人的酸甜味道。人們?nèi)滩蛔『闷?,相互交換眼色,小聲嘀咕,看來挺賺錢啊。
1981年,人均月工資三十五元,公交車票均價五分,王小魚最愛吃的奶油冰糕也是五分,商店里的汽水一毛五一瓶,呂劇演員的冰鎮(zhèn)酸梅湯賣一毛,一天賣五十瓶就是五元,一百瓶就是十元。成本才多少?純賺?。∪藗兯较吕飵蛥蝿⊙輪T算賬,到后來恨不得幫著數(shù)錢了。
呂劇演員說,守著美麗的大海,總要做點時興的事。這下好了,乘涼、看景、掙錢,啥也不耽誤。她樂于分享酸梅湯的做法,其實也沒多少花頭,所以,倒不如說她分享的是一種狀態(tài)、一種活法。在呂劇演員的帶動下,至少有兩家擺起了攤兒。當然,更多的人磨不開面子又眼饞那些錢,兩種情緒彼此撕扯,禁不住說起了風(fēng)涼話:到底是戲子臉皮厚啊。
跟風(fēng)擺攤兒的有個老青年叫帆子,右腿微跛,走起路來忽高忽低,重活兒干不了,讀書也難上道兒,就業(yè)無門,常年補差打零工,擺攤兒之后嘗到了甜頭,自此視為人生主業(yè)。除了酸梅湯,帆子還賣八分一碗的涼粉,這種半島傳統(tǒng)吃食,樣貌晶瑩剔透,入口清爽Q彈,如情人的吻盈滿口腔,外地游客來此必要嘗鮮,壯漢連吃三碗,呼呼吞下肚,仍是意猶未盡。
海涼粉的原材料叫作石花菜,赭色藻類,浮蕩在落潮后的石礁水系里,俯拾皆是。撿回來,去泥沙,淘洗數(shù)遍,加幾滴白醋,熬煮至完全融化,一碗碗盛好,冷卻后自然凝結(jié)成凍,倒入清水盆里浸泡保存之。吃的時候,撈出攔上幾刀,加蒜泥、香菜末、咸菜末、醋和香油,既開胃又吊鮮,暑氣大消莫過于此。
呂劇演員跟帆子說,你沒有單位方面的顧忌,鉚足了勁兒干下去,不愁干不成大買賣,到時候保你娶個漂亮老婆回家。
帆子嘿嘿笑著當了真。闖蕩多年終成餐飲界高手,半個老城都有他的門面——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在孿生姐妹被曬成蜜糖的平行時間,王小魚做了件出格的事,出格到可以成為她的童年代表作,以及叛逆青春期的索引。
事出自然有因。王小魚羨慕孿生姐妹可以勤工儉學(xué),整條街上的女孩子,數(shù)她們和別人不一樣。冰鎮(zhèn)酸梅湯,酸甜消暑,來一瓶?她們的聲音如此悠長、清透。其實,即便不去賣酸梅湯,她們和別人也是不一樣的,除了功課好,還是少年宮的臺柱子,姐姐報幕,妹妹領(lǐng)唱。她們有無數(shù)條漂亮的連衣裙,均出自呂劇演員之手。她們馬尾辮上的發(fā)帶永遠和襯衫配套,襪子也是。甚至連名字都讓王小魚羨慕——林晴、林朗。因為出生的時候天空分外晴朗。在有限的交談中,她們曾經(jīng)這樣跟王小魚提及名字的由來。那一刻,王小魚自卑極了,一轉(zhuǎn)身,眼淚就開始在眼圈里打轉(zhuǎn),心里升起一股恨意,恨自己的名字,恨給自己起名字的祖父。
人們夸獎林晴、林朗,毫不吝嗇地使用了懂規(guī)矩、有氣質(zhì)之類的詞語,相比之下,王小魚就像個假小子,一頭短發(fā)東倒西歪,刺刺棱棱,今天像海草,明天像亂枝,后天像鳥窩,幾乎沒有歸順的時候。每天早上祖母都要用熱毛巾敷兩遍,梳平整,才放她去上學(xué)。昨晚上做夢打旁練(側(cè)手翻)了?昨晚上跟著曹操敗袁紹了?睡個覺都不老實,比小子還野。祖母邊梳理邊責(zé)怪。
沒用。王小魚很有些油鹽不進的意思。許是應(yīng)了名字的咒語,王小魚喜歡蹦跳著走路,肢體語言過于豐富,期末評語總是出現(xiàn)“戒浮躁”三個字。海邊向左,老院子往右,放學(xué)以后王小魚告訴自己不必急著回家,她好像聽到了某種召喚,身體無意識地向左傾斜,終于毫不猶疑地來到了海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還沒有“打卡地”之說,夏天一過,海邊就寥寥無人了,王小魚盡可以對著潮退的大海尖叫。她在礁石之間飛躍,像一顆濺起的水珠。黏滑的海藻讓腳下失去平衡,摔倒是常有的事,鮮血可以很快被海水沖洗干凈,生命中最初的傷痕卻留了下來。
王小魚一定要趕在母親下班之前回到家。父親還好糊弄,母親脾氣暴躁,手掌扁平無肉,打起人來生疼。那些年紡織廠的繁重工作讓母親耐心全無。
祖母會把事情遮掩好,盡量不敗露。處理王小魚的傷口,洗掉臟衣服上的血漬污漬,祖母總有辦法。祖母當然也生氣,悶住聲責(zé)問,臉上皺紋都在著急。
你為何要去海邊?
小時候不是天天去嗎?你帶著我。
那是小時候。
現(xiàn)在我還想去,管不住自己。
你得管住。管不住自己的人,以后遲早要受大苦。
“以后”是什么,王小魚感到一片模糊?!笆艽罂唷彼孟穸恍?,壞女人應(yīng)該算受了大苦吧?每天都喝濃黑刺鼻的湯藥,大人們還說她死了好幾回。被母親體罰的時候,應(yīng)該也是“受大苦”……總之祖母的話頗有震懾力,王小魚決定管住自己。
可是她終究沒有管住自己?;蛟S天生反骨,或許不明所以——或許只是因為夏天過去了,走廊里濕濁之氣頓消,乍起的秋風(fēng)讓身體輕盈起來,她的腋下生出了透明翅膀,美妙無以言表,這種時候,除了去海邊,別無選擇。
那天傍晚有火燒云,直到夜色輕攏,漫天的玫瑰金才消失。王小魚沒有跟祖母打招呼,并且偷偷地帶走了手電筒。穿過馬路之前,她看見林晴林朗正在賣酸梅湯,一個中年男人準備付款??煲竭_海邊的時候,迎面碰上老青年帆子,拎著一筐石花菜正要回家。漲潮了,別往里面去,他這樣叮囑王小魚。
一開始,王小魚不確定自己究竟要做些什么。她站在海邊想了想,隨后開始了自以為是的歷險。祖母曾講過月夜照螃蟹的故事。螃蟹晝伏夜出,從礁縫里出來覓食,哪兒有燈光就往哪兒爬,光一強,卻又傻了眼,原地定住,只等著人下手。那晚月亮碩大,映得螃蟹蓋子泛青,王小魚如履平地般從容,她很想和誰打個賭,如此智勇雙全的事,林晴林朗一定做不到。
她太得意了,以至于全然忘記潮水正在上漲,吞噬了回家的路。當她抬起頭,四周環(huán)顧,才發(fā)覺自己被困在一塊凸起的礁石上。換作別的女孩早就嚇哭了,王小魚卻在竊竊歡喜——月銀傾灑,浪花盛開,她分明看見海神捧起了珍珠王冠,即將經(jīng)歷的難道不應(yīng)該是一場公主加冕禮嗎?
后來,警察來了。被困的地方離岸百米,水不深,流卻急,不敢用快艇,只好聯(lián)系附近的小漁船救援。等待的過程中,王小魚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回望,她看見祖母在岸上哭泣,父親暴跳如雷,還有一些鄰居和遠親,圍在那里輕輕地嘆氣。幸好,母親在紡織廠上夜班,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這件事發(fā)生以后,林晴林朗對王小魚有了明顯的親近感。她們喊她去院子里跳皮筋,甚至一起看了幾場電影。她們問,那天晚上你不害怕嗎?王小魚搖搖頭。潮水漲上來把你淹死怎么辦?我可以游到岸上。你會游泳嗎?不會——于是,三人約定,明年暑假一定要學(xué)會游泳。
九月開學(xué),林晴林朗升入五年級,準備考初中了,功課異常緊張。當年沒有電腦派位和就近入學(xué)一說,“小升初”就是場惡戰(zhàn),0.5分之差能倒下一大片。只有考上重點初中,日后才有機會上好高中、好大學(xué)。這人生中的首場廝殺,不知絆倒多少開竅晚的孩子。
呂劇演員和林工各司其職,一個打理生活,一個輔導(dǎo)功課。林工學(xué)霸出身,只要坐定于書桌前,一個男人在其他場域所欠缺的魅力立刻找補回來。每晚七點,方形的櫸木餐桌準時變成書桌,父女三人各據(jù)一方。林工滿臉平靜,平靜里透著威嚴,不怒自威大約就是這個派頭。課堂題海戰(zhàn)早已攔不住林晴林朗,她們考取重點初中毫無懸念。林工則認為,考上是一回事,考好是另一回事,考取前兩名才是最終目的。
這種時候,呂劇演員會躲進樓梯間,專心做家務(wù)。咱沒文化,任務(wù)就是伺候好人家爺兒仨。呂劇演員每每在人前自黑——這是她的認知,也是她的人設(shè)。
人們免不了一通贊美。林晴林朗永遠是別人家的孩子。王小魚聽見了很不服氣。她正讀三年級,越發(fā)野性難馴,功課倒是好,個頭也嗖嗖瘋長,呂劇演員夸張地說,這孩子,催化肥了,真稀罕人。事實如此,王小魚已經(jīng)跟雙胞胎一般高了。
寒流到來之前,樓梯拐口的破窗戶同樣被封了起來。呂劇演員把妹夫叫來,忙活了半天,嚴實倒是嚴實,就是活計不俊,參差不齊的,那種時候人們難免會在心里默念一聲老廖。
日子一天天過著,母親休息好了或者一直沒休息好,都會發(fā)脾氣,幸虧有祖母袒護著,王小魚通常能躲得過去。林晴林朗再也不跳皮筋了,她們正朝著林工制定的偉大目標奮進。王小魚落了單,一個人野蠻生長著。放學(xué)以后她很少走大路,而是跑到魚腸子一樣的小胡同里去“探險”。那些胡同都是荒亂的石板路,野草叢生。王小魚爬上圍墻摘一串槐花吃起來,無數(shù)片鮮嫩的葉子就在童年的咒語里凋零了。直到某天,她在胡同里遭遇到一個“暴露癖”,探險的游戲才不得不戛然而止。
半年后,鄰里之間的友好氣氛斷崖式跌落,事態(tài)急轉(zhuǎn)直下,幾乎在一夜之間,人們又開始沖著走廊盡頭甩臉子、努嘴巴、斜眼睛——知道她家為什么換房子嗎?原先的地方住不下去啦。前幾年她軋伙團里的一個武生,鬧完離婚,一起過了兩年,武生不肯結(jié)婚,她覺得不劃算,這才回心轉(zhuǎn)意,又復(fù)了婚,借口是為了兩個孩子。原來和跳西湖的都是一路貨色啊。不要臉,嘖嘖嘖。
本來就是個丑角兒。演的不過是《龍鳳面》里的繼母、《朝陽溝》里的銀環(huán)媽、《姊妹易嫁》里的張家大女兒……還有,《拾玉鐲》里演劉媒婆。
就說她演不了大青衣嘛,一臉黑皮,牙還是齙的。
那個林工也真能忍啊。
不忍又能怎樣。南方人,家不在這邊,又是個書呆子。
2005年春天,祖母更老了,看上去皺巴巴的,像一塊縮水嚴重的亞麻土布。陽光斜打的下午,她在西窗前挪步,映在墻上的影子歪歪扭扭。
夜里,她時常輾轉(zhuǎn)翻身,每翻一次都要深深地嘆一口氣。在老房子高高的屋檐下,一聲又一聲的嘆息,沿著四壁飛來飛去,沖撞著,也匍匐著,構(gòu)成暗黑的低音區(qū),只等微曦透亮了,方能漸漸平復(fù)。
嘆什么氣?
夢見你爺爺了,帶著我和你姑去永安大劇院看戲。
哦?又是哪一出?
《白蛇傳·斷橋》,旦角折子戲……你爺爺都走了三十年了,怎么還不來接我?
九十歲以后,祖母時常責(zé)怪自己活得太久。該走的走了,不該走的也走了,怎么就剩我自己了。祖母說。人死像熟透的梨,離了樹,就落了地,我也想早點落地。祖母又說。白日里,祖母總是自顧自地,在太陽下翻一本小人書——《西游記》。
這一年,王小魚,不,應(yīng)該是王若藍剛好三十三歲。上大學(xué)之前,王小魚怒氣沖沖地去改了名字。問題是改名字容易改口難,全家人一直無法適應(yīng),更不消說親戚和老鄰居了。
祖母一點也沒糊涂,問王小魚,你怎么還不結(jié)婚?再不結(jié)婚,只能給別人做填房了。王小魚氣急敗壞,說了多少遍,叫我王若藍。
好好好,王若藍,王若藍。
我不打算結(jié)婚了。
胡說!哪有不結(jié)婚的理兒?你看看十二生肖,除了那條龍,沒有不結(jié)婚的。
那我就做小龍女,哈哈。
胡說!龍是神仙,你是凡人。老話兒怎么說的,獨陽不生,孤陰不長。
王小魚在南京讀完大學(xué),繼續(xù)往南,去了深圳,又輾轉(zhuǎn)上海,直至再回到出發(fā)地,回到老城、老街、老院子以及老房子,這個跨度正好十五年。誰也不知道這些年到底發(fā)生過什么。表面上總是堂而皇之的,她做過文化公司的策劃總監(jiān),積累了足夠的業(yè)界資源和人脈。倘若剝開層層內(nèi)里,就沒那么好聽了。她咬碎異鄉(xiāng)孤獨,經(jīng)歷職場碾軋,談過幾場不明所以的戀愛。她甚至經(jīng)過了青春的墳?zāi)?,爬出來,抖落了滿身泥土。
十五年間,以平均每年回來待上半個月計算,王小魚愈加像一個過路人,一個旁觀者。形象已經(jīng)固化,她拖著巨大的時髦的行李箱,一頭玉米燙,口紅閃著絹緞的光,墨鏡架在頭頂,意大利短靴踩得噔噔作響,此番氣勢卻難掩內(nèi)心空茫。父母向來不會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母親仍然沉浸在壞心情里,而父親已經(jīng)受夠了,開始對抗,有時候吵到最后,他們同時忘記了事出因何。王小魚實在忍不住,也會故意挑起事端,質(zhì)問一句,既然如此為什么不早點離婚?話一出口,又難免懊悔,懊悔自己不解人間況味。王小魚會忽然想起祖母的話,人要管住自己——是啊,這么多年,都沒能管住自己。
跟父母賭上氣,王小魚曾經(jīng)連續(xù)三年沒回來。到了第四年,實在想念祖母,熬不住,中秋節(jié)就跑了回來。從院子拐進走廊,視覺上比以前疏闊許多,堆放的雜物顯然清理過。王小魚習(xí)慣性地朝走廊盡頭張望,隨著開門的聲響,竟走出幾個廚爺,都是粗脖子,圓肩膀,陽氣虎猛,將走廊里多年的陰郁全部化解了,王小魚不禁大吃一驚。
祖母說,你好幾年不回來,早就變樣了,現(xiàn)在里面住著帆子的人。
帆子付了二十年租金,把呂劇演員的房子租下,改造成員工宿舍。樓梯口的破窗也已換成塑鋼的。林朗買了別墅,我姐過去享清福嘍。帆子逢人就說。他一直對呂劇演員尊重有加,極力維護,張口閉口都是我姐。論起當年擺攤,確是得了呂劇演員的真?zhèn)?,帆子對此念念不忘?/p>
出了老院子,帆子已是人們口中所稱的帆總,在餐飲界風(fēng)生水起,臨街的店面或租或買,開了三家連鎖海鮮酒樓——風(fēng)帆、云帆、錦帆,無不俗艷華麗又生意興隆。對于帆總來說,那條殘腿早已不再是缺陷,倒像一個江湖道具,配以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古董手杖,黑漆的硬木杖身,牛角杖角和鍍金杖柄,帆總自帶氣場,前呼后擁。
至于林朗,電視臺的當家花旦、著名女主播,王小魚對此并不感到意外。林朗從小乖巧靈氣又懂事獨立,總能把事情做到最好。隔著屏幕,主持時政節(jié)目的林朗穿小香風(fēng),主持大型晚會的林朗一襲改良旗袍,臺風(fēng)穩(wěn)重不失婉約,機智里透出親和力。聽說林朗嫁了個經(jīng)濟學(xué)家,政府智囊人物,上市老板們的師爺,遺憾的是一直沒有孩子。王小魚對此不以為然,醫(yī)學(xué)都這么發(fā)達了,想要孩子,總會有的。
在帆子成為帆總、林朗成為城市之花、老院子物是人非的十五年里,王小魚經(jīng)歷了南方地產(chǎn)業(yè)紅利時代。新樓盤一夜建成,隔天賣光,文案策劃要想寫在穴位上,得懂戶型、懂園林,還得會投標、會營銷……只要甲方需要,隨時頂上。
王小魚打全場,不在話下。拼酒拼到去醫(yī)院洗胃,她也經(jīng)歷過。唯一不擅長的是被潛規(guī)則,為此損失過不少發(fā)跡的機會。某老板曾流著口水說,若藍小姐這樣的“北地胭脂”,難得一見啊,難得一見。明年我們簽個兩億合同,要找風(fēng)水佳地,小梅沙一帶怎么樣,或者干脆開游艇去馬來群島,哈哈哈。
某老板則是另一套。我的若藍啊,獨自在異鄉(xiāng)打拼不易啊,憑才華和氣質(zhì),怎么著也應(yīng)該是董秘起步……不如給我做私人秘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然,事無巨細也難免辛苦,這樣吧,先送一萬原始股,算作聘禮,哈哈哈。
老板見慣江湖,也見慣美人,向來話中有話。若是當了真,便是真;若是不當真,他還在原地,顏面無損。他要的就是掌控于股掌的游戲感?!吧蛋滋稹彼床簧希驗闆]有難度。當王小魚毫無幽默感地摔門而去,離去之前還要甩一句“本姑娘賣腦子不賣身”時,他仍然在那里哈哈哈地笑著,似乎一切自始至終不過是個玩笑,鬧不起,是你王小魚沒風(fēng)度。
三十歲以后,這樣的事情漸漸少了起來。幾個案例的小范圍成功,讓王小魚在策劃行當站住了腳。職場邏輯就是這樣的,當一個人取得小成就以后,就擁有了更多的資本,更多的資本意味著更強的能力,更強的能力意味著更大的成功。王小魚的身上已經(jīng)有了甲胄,變成眼神復(fù)雜、難以猜透的女人,那些屢試屢中的撩妹技巧,到她這里,成了分分鐘敗下陣來的減分項——老板們開玩笑之前需要先冷靜一下。
潔身自好如王小魚,卻也蹚了一次婚外戀的渾水。時間很短。過后她反省,對于這個男人的敬畏、仇恨和依賴,是祖父栽培下的。童年時不幸擁有的祖父形象——英俊、仗義、冷酷、自大,成年后必將努力去尋找——她要找到這種熟悉的味道,征服之,或臣服之,拼命相愛,又抵命撕扯,這在心理學(xué)上叫復(fù)制,也叫補償。
南方每個漫長的夏季,王小魚都絕望地懷疑過,城市是不是就要變成一塊曬化的糖。霓虹泛濫的夜晚,她和自己的影子跳寂寞之舞,行于當街而倏忽忘記身在何處。高溫溽熱導(dǎo)致體重下降,與此同時,內(nèi)心的某些地方,已經(jīng)被南方毒辣的陽光灼傷。她原以為有朝一日會在南方扎下根,繼而開枝散葉,心安之處是故鄉(xiāng)……漸漸地她開始明白,浮華世界容易給人一種錯覺,以為夢想永生,其實每個人,或早或晚都要接納自己的平庸。
終于,王小魚從南方全身而退。飛機越升越高,透過舷窗她看見南方的瑩綠默片一樣消失,心中滋味繁復(fù)。關(guān)于留還是回,她至少掙扎了一年。無論哪種選擇,接下來,都不好對付。年齡不會再饒恕她的任何一種錯誤,她必須慎之又慎。
早春的海風(fēng)是硬的,王小魚真實地回到了北方。鮮少有誰會為這個游子拍拍肩頭的浮塵,人們只好奇地問,小魚,怎么回來了?一個人回來的?闖蕩這么多年,賺到大錢了吧?王小魚看見人們努力地做出吞咽動作,咽回去的話,不外乎——看來混不下去了。這么多年都沒能把自己嫁掉?;貋砀缓谜覈D。
好在王小魚自小叛逆,一意孤行慣了,且已學(xué)會硬撐和強笑,不開心時,來個深呼吸,不過是糟糕的一天而已,又不是糟糕一輩子。她將行李箱擱置起來,注冊了創(chuàng)意工作室,幻想著開創(chuàng)城市文化IP,一戰(zhàn)成名。真不錯,她竟然還有勇氣繼續(xù)幻想。
恰在這個時候,父母用一生的積蓄買了套三居室,買在城市北部,周邊有幾個小山丘。母親慢性支氣管擴張,不停地咳嗽,她恨透了老房子里的霉味,還夸張地說走廊里的水漬能沒過腳踝。真是嫁錯了人,她一直將這句話掛在嘴上?,F(xiàn)在好了,城北沒有海,干燥的空氣讓她渾身輕松。
父母原打算全家搬遷,老房子出租。祖母不肯,非說老房子才是她的家,離海近,離戲院也近——戲院早就拆掉許多年了,祖母不是不知道。
王小魚表態(tài),要留在老房子照顧祖母。不知為什么,聞到熟悉的霉味,她倉皇的心忽然靜了。王小魚出錢為父母的新家精裝修,購買全部家電,算是盡微薄孝心。老房子也一并裝掉,祖母那間做了透明隔斷,分離出一個簡易廚房,兼作餐廳。她這間是書房也是客廳。老房子陳舊,面積也不大,挑高卻極好,縱向里搭出二層,也算像樣的臥室。洗手間在院子一角,是父母當年搶下的兩個平方米,接了上下水,能洗淋浴。沒辦法,居住環(huán)境逼仄,家家戶戶都這樣做。許多年下來,經(jīng)過一輪輪違章搭建,院子早被分割得七零八落了。東南隅的那棵泡桐,因遮擋了人家的光線,有一半被砍伐了,現(xiàn)在像個斷臂將軍站在廢墟之上。
小姑姑每周都會來一次,帶著祖母嗜味的紅燒魚凍。我多做點兒,放冰箱,你忙起來未必有時間。小姑姑跟王小魚說。小姑姑的性格最像祖母,周到、寬善。王小魚因此親昵地使用了疊字——姑姑,在大姑二姑面前,王小魚是叫不出口的。
女兒來了,祖母的喜悅里透出幾分得意和滿足。通常是周末的下午,陽光漫過西窗,灑滿半個房間,將一些影子拉長、幻化,將一些銳角打磨出弧度,這種時候,三代人的內(nèi)心里都輕輕的、緩緩的,會有一搭無一搭地說些什么。窗前那盆胡椒木,密綠而婆娑,祖母掐掉幾片葉子,碾碎了,辛香氣彌散開來。祖母用力地嗅聞著,臉上褶皺略略舒展。王小魚猜測這種植物或許有提振氣血的作用,老人和老房子都喜歡。
姑侄二人常常背著祖母聊起陳年舊事。據(jù)小姑姑講,祖父排行老四,家道如日中天的時候,在膠縣古城南,祖父的父親——曾祖父掙下了一百間瓦房、三十畝地,有金條有銀圓,還有一水兒的梨木家具。曾祖父是獨子,讀私塾,習(xí)武術(shù),考取了秀才,寫得一手絕妙小楷。曾祖父生養(yǎng)了四個兒子,最是祖父儀表堂堂,十七歲考取了齊魯大學(xué),隨身一只小號擦得锃亮??墒牵\沒有放過他,入學(xué)兩年,曾祖父病重,祖父的二哥又抽上了大煙,恰逢戰(zhàn)亂,家道瞬間衰落。讀書這事成了泡影,祖父只好跟著族親出來闖碼頭……祖母這邊,原是大戶人家的閨秀,有條件讀書的,怎奈多年老胃病把祖母變成了病懨懨的老姑娘,二十六歲身體有了好轉(zhuǎn),這才帶上雄厚陪嫁,嫁給了沒落人家……曾祖父出殯的錢都是祖母回娘家要來的,即便如此,也沒能改了祖父的爺脾氣。
現(xiàn)在,干癟無牙的祖母,含混卻又堅定地懷念著祖父,好像他們曾經(jīng)深情相愛過似的——王小魚為此不解、不屑、不快,她認為祖母丟失了作為女人應(yīng)有的自尊,一輩子委曲求全。
日子總得過下去。過著過著,就忘了。小姑姑說。
這話太耳熟了,祖母以前經(jīng)常掛在嘴上。父母吵架的時候,老廖原諒了壞女人的時候,人們背后揭短呂劇演員同時鄙薄林工的時候,祖母都說過這句話。從前不解其意,現(xiàn)在,王小魚完全可以進行深層解讀了:祖母說的也好,小姑姑說的也罷,無非就是不管經(jīng)歷有多痛,到最后都會漸漸遺忘,因為,沒有什么能敵得過時間。
北方自然不比南方,賣創(chuàng)意著實吃力。甲方要求有人氣、能傳播、具有品牌效應(yīng)、自成風(fēng)格……達到以上所有條件的前提,當然是,花錢要少。
小姑姑說,你在外面這么多年,猛一回來,難免生疏,要不要跟帆子啊林朗啊建立個來往,畢竟他們?nèi)嗣}廣、關(guān)系多。老鄰居嘛,總是有感情的。
王小魚將小姑姑的好意懟了回去。急什么?會有皆大歡喜的那一天,如果沒有,說明還沒到最后。王小魚對過去有一種莫名的生疏,又有一種莫名的依戀,兩種情緒彼此撕扯,令她莫名生硬。
老眼昏花的祖母,只要一看見林朗出現(xiàn)在電視上,眼神驟然就亮了。即便不是特寫,祖母也能一口說出名字。林朗俊不過林晴。林晴的眉彎長,心寬闊,林朗眉頭離得太近。老話說,多愁常慮,皆為眉鎖印堂。
祖母的自言自語,把姑侄二人聽得滿臉訝異。就算林朗的眉頭有些緊,也只是多了幾根野眉毛而已,早就被化妝師清理干凈了,祖母哪來那么多說法。小姑姑不愛聽,揶揄祖母真是火眼金睛啊。隨后就轉(zhuǎn)了話題。
只要不提及林晴,其他的,姑侄二人并無禁忌。說起當年,小姑姑忽然年輕了許多,這條街上的姑娘眼眶子可高了,要知道,從前住在海邊的,非富即貴,祖上都有些老錢,沒錢的至少正經(jīng)讀過書,對別處的男人怎會瞧得上。同樣,這條街上的小伙子娶媳婦也是挑挑揀揀,哪個姑娘不想嫁到風(fēng)景區(qū)過日子呢?
只有母親嫁給父親是不得已。當年她已經(jīng)跟一個帥氣的穿皮夾克的飛行員訂婚了,后來因為娘家成分不好,飛行員那邊政審過不了,幾年下來,疲憊不堪,最終決絕分手。母親活不下去了,那個時候她的哥哥剛剛死在監(jiān)獄,是個政治犯。母親的美貌遠近聞名,父親一直窮追不舍,他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母親或許為報恩,或許真的走投無路了,或許嫁到海邊可以被高看一眼——婚后,母親才發(fā)現(xiàn)自己忘不掉曾經(jīng)的愛人,夫妻同房從來不肯開燈,出門逛街也不肯并行。父親無論怎么做都是錯。父親其貌不揚,是個電影放映員,從小活在祖父的陰影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唯諾諾,除了愛老婆似乎再也沒有什么專長,可母親偏偏又看不上這份愛。王小魚知道,許多年來,母親和父親過不去,無非是跟生活本身過不去,母親思維簡單,脾氣硬,一直想活個樣子出來。
祖父和徐寡婦的事情,小姑姑也隱秘地提起過。小姑姑使用的詞匯非常中性,王小魚也沒有做出任何是非評判。姑侄二人似乎心照不宣:談?wù)摾弦惠叺某笫驴倸w是不恭的——可作為女人,她們又不能不好奇那些男歡女愛?;蛘哒f,她們的潛意識里,是想得到一個定論:生在這世上,沒有一種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徐寡婦漂亮嗎?
談不上多漂亮,身量倒是高挑,將近一米七,收拾得也利落。
據(jù)小姑姑回憶,祖父和徐寡婦是綜合菜店的同事。祖父在權(quán)力范圍之內(nèi),給了徐寡婦一些關(guān)照,先是工作上的,進而是生活上的。丈夫死于煉鋼廠的生產(chǎn)事故,留下個遺腹子,徐寡婦也夠苦命的……小姑姑說徐寡婦很會做人,祖母每次去買菜,只要徐寡婦在柜臺上,手中的那桿秤都會偏一偏的。
祖母知道他們的事情嗎?
我五六歲那年,已經(jīng)記事了。應(yīng)該是個初夏的傍晚,不然天光不會那么長,遲遲不黑。你奶奶做完了飯,你爺爺沒有按時回來,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你奶奶說,走,我?guī)愠鋈ヒ惶?。我們沿著海邊走,過了三個路口,又往北折,爬了兩段斜坡,最后是條馬牙石路,盡頭有個院子,院子里有兩棵高大的烏桕,這在北方很少見。你奶奶拉著我的手,站在樹后,朝一樓的窗戶張望。我隱隱約約地看見你爺爺坐在桌前,對面是徐寡婦,他們正吃飯。你奶奶在樹下站了一會兒,跟我說,回去吧。
懷疑只要撕開了口子,就會像黑洞一樣,不斷地吞噬著信任。聽著聽著,王小魚心疼起來,不知祖母撞破隱情的那一瞬間,會不會眼前一片黑暗,全身血液冷凝,內(nèi)心充滿絕望。
祖父那晚回來了嗎?王小魚乏力地問。
回來了,我和你奶奶回家沒多久就回來了。說是菜店卸貨,干到這么晚。小姑姑的回答也是乏力的。
祖母沒有揭穿他?
沒有。什么也沒說。日子照樣過,該怎么伺候還是怎么伺候。你奶奶這輩子都沒跟你爺爺爭吵過……你爺爺后來被擼了下來,沒有實權(quán)了,群眾威信仍然很高。
哦?祖母去單位鬧過?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當時政治運動多,說出事就出事。后來你奶奶和徐寡婦還常有走動呢。
她們不應(yīng)該是情敵嗎?
你奶奶也許原諒了她。
徐寡婦什么時候死的?
你爺爺走后兩年。
四十歲的王小魚,依然單身。該急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四十歲反而心情舒緩許多,她自嘲,千帆已過盡,愛不起來了。
事業(yè)倒是越挫越勇,她成了策劃界殺出的一匹黑馬。人們開始打聽其來頭,南方經(jīng)歷一旦被傳開,就免不了杜撰成分。有人說她在南方撈到了第一桶金;也有人說這第一桶金是南方某老板的分手費;還有人說她廟堂里有人罩著,如此才能拿下大項目。很少有誰愿意相信一個有樣貌有才華的單身女子,其上升史是干凈的、正統(tǒng)的。
王小魚氣定神閑,倒變成了看熱鬧的人。早在從南方回到北方的那天起,她就想明白了,只談奔著結(jié)婚去的戀愛。北方是家門口,三代相守,顧忌臉面很重要,傻事做不得,爛桃花惹不得。照這個節(jié)奏,幾年下來王小魚只謹慎地談了一場戀愛。整個過程很祥和,分手亦是朋友。戀愛對象是城里最著名的獨立書店老板,人稱小胡子,要學(xué)問有學(xué)問,要骨架有骨架,穿麻質(zhì)對襟兒,養(yǎng)著講究的鬢須。小胡子從不拒絕和這個世界保持著一定距離,偏執(zhí)地認為簡體字有違陳寅恪意愿,對先生不敬,這類出版物如果能在書坊買到,是他小胡子的恥辱。另外,《三國演義》沒有毛宗崗的批注,不讀;《金瓶梅》不是崇禎本的,不讀;“經(jīng)史子集”不是四庫目錄里的,不讀。在他的書店里,孤本、善本、珍本另辟一間,恒溫保存,捧讀前須戴上白手套。
王小魚和小胡子規(guī)規(guī)矩矩地約會,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上床,誰都認為二人登對,能相互成就,結(jié)果兩年后他們分手了。小姑姑不解,你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適的了。王小魚說,他的確合適,可我為何下不了決心結(jié)婚呢?既然不結(jié)婚,何必耗著。小姑姑還是不解,你這個年紀沒有權(quán)利過分挑揀了。王小魚說,我就是不想挑也不想揀,死心了。
誰知道,一年后,老宋出現(xiàn)了。
老宋是個天生的冤家,一過招兒,不好對付;再過招兒,欲罷不能。起因是這樣的:王小魚率團隊通過招標拿下了國際海洋節(jié)VI(視覺識別系統(tǒng))設(shè)計,主辦方要求,海洋節(jié)Logo(標志)以殘疾人現(xiàn)代舞團的開幕演出《鯨落》為設(shè)計元素。王小魚非常敬業(yè),提出先看排練現(xiàn)場,至少連看七天。那舞團的創(chuàng)建者便是老宋。
老宋其人,周身有一種僧侶般的氣質(zhì),板寸、寬袍、闊褲。第一天,王小魚提了幾個問題,老宋話音低沉,語速極緩,仿佛連他身邊的時空流速都變慢了,王小魚覺得老宋裝大尾巴狼。第二天,老宋在角落里發(fā)呆,排練現(xiàn)場只亮追光燈,把人影拉得好長,王小魚跟助理說,搞什么搞,陰森森的。第三天,老宋帶舞團凌晨四點摸黑出發(fā),只為去浮山山頂看日出。王小魚一狠心,爬山我喜歡啊,要不要一起把月亮也看了?最后真被王小魚說中了。第四天,老宋編舞、即興跳,他在臺上不斷折疊、打開、重復(fù)、變化,讓人仿若看見了山川、天空、河海,生生不息,驚為天人。王小魚跟助理說,即興需要舞者對身體每個關(guān)節(jié)的極致控制,他做到了。第五天,在不斷的重復(fù)與變化中,王小魚感受到一種生命能量,由千錘百煉的美凝聚而成。第六天,王小魚開始理解老宋。第七天,王小魚得知老宋天生右耳失聰,是個孤兒,自幼被一對年邁的英國夫婦收養(yǎng),老夫婦是“二戰(zhàn)”遺孤,做了一輩子中學(xué)舞蹈老師,有生之年曾多次來中國支教……
舞團的演員,有的失去了聽覺,有的失去了聲音,有的失去了手臂,有的失去了雙腿——老宋為他們編舞,讓不完整的他們在藝術(shù)里找到完整甚至是完美的自己。安全是第一位的,老宋說。他們再也禁不起任何冒險。
不冒險會不會丟失一部分舞臺張力?王小魚問。我不認為現(xiàn)代舞必須通過身體極限去呈現(xiàn)藝術(shù)效果。老宋答。那是什么?王小魚再問。情感極限應(yīng)該更高級一些。老宋答。
老宋又說,要不我們換個位置,我到你的右邊,用左耳聽,它是好的,聽起來更清楚。隨后他們進行了第一次正式的、漫長的交談。那天排練現(xiàn)場只開藍色柔光燈,王小魚感覺自己忽而潛于海底,忽而浮于海面,時間輕柔漫卷,潮水一般退去又回來,身體輕飄飄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種久違的響動。
王小魚特別難過的是,祖母沒有看見老宋就走了。從前的那些男人不值得看,好不容易老宋出現(xiàn)了,祖母卻走了。王小魚捧著祖母的照片說,瞧瞧,我沒有給人做填房,還找了個嫩的,我厲害吧?話沒說完,已是滿臉的淚。
祖母九十八歲離世,人人都說是喜喪。那時王小魚已經(jīng)走上正軌,創(chuàng)建了兩個文創(chuàng)公司,分別叫作“若藍若”和“小魚小”,前者側(cè)重影像傳媒,后者主打文創(chuàng)開發(fā),她同時愛上了自己的兩個名字,這似乎意味著與過去的和解。房價持續(xù)暴漲,地產(chǎn)紅利時代席卷了北方。圍繞著新開樓盤,王小魚主導(dǎo)的策劃案也在噼里啪啦綻放。地產(chǎn)圈混熟了,對各大樓盤的底細了如指掌,王小魚托人放了最低折扣,購入一套陽光房,雖說比不上林朗的大別墅,也是格局開闊,飄窗上鑲嵌著滿滿的海景。
祖母生命中的最后兩年,和王小魚一道住進了新房子。每天早上,伴隨著毛發(fā)和皮屑一同脫落的,還有祖母長長的嘆息。老房子在新房子以西十公里的地方,祖母坐在陽臺的躺椅上朝西邊張望,念叨著與老房子相關(guān)的一切。祖母真的老了,再也不是那個能干的小老太太——祖母已經(jīng)管不住自己了,不然不會說起林晴。
林晴的名字和一段悲慘往事相連,許多年來都是王小魚內(nèi)心的一塊傷疤。祖母說,那年夏天經(jīng)常有魚鱗云,天現(xiàn)魚鱗云,不雨風(fēng)也癲,不是個好兆頭啊……
那年夏天,林晴林朗雙雙考入了名牌大學(xué),整條老街都沸騰了。與此形成反差的是,王小魚沒能被重點高中錄取,母親感到顏面掃地,咆哮聲如颶風(fēng)過境。王小魚原本把握很大的,可她早戀了,無心向?qū)W,成績斷崖式下滑。
說單戀或許更準確一些。初二暑假,王小魚在海邊認識了某地質(zhì)學(xué)院一位大學(xué)生,他剛剛結(jié)束了海洋地質(zhì)調(diào)研,打算繼續(xù)在這個城市逗留幾日。立秋夜,大學(xué)生帶王小魚到岬角辨識星座。他說,快看,王族星座。王小魚茫然地尋找著,除了盛大的藍色幕布,什么星座也沒找到。或許為了掩飾一種莫名的虛弱,王小魚頻頻點頭,佯裝驚嘆。他又說,王族星座包括仙王座、仙后座、仙女座、英仙座,而和王族星座有關(guān)的則是鯨魚座和飛馬座。“飛馬當空,銀河斜掛”,他的眼睛在黑夜里閃爍,是王小魚能夠辨識的唯一的星座。
第二天王小魚邀大學(xué)生一起去游泳,在浴場碰上了林晴林朗。她們穿著漂亮的橘色泳衣,看上去就像同一個人。王小魚讓大學(xué)生猜猜看,誰是姐姐。大學(xué)生指了指林晴,脫口而出。王小魚忽然有些憂傷,那刻起,王小魚意識到愛上一個人是件具有爆發(fā)力的事情,基本上就是瞬間,像地震,來不及預(yù)警。
不幾日,大學(xué)生就去格爾木實習(xí)了,對于王小魚來說,那個地方比星座還遙遠。王小魚問過,你會給我寄明信片嗎?大學(xué)生說,當然會啊,小妹妹。明信片是在中秋節(jié)前夕寄到的,兩張。另一張注明轉(zhuǎn)交林晴。給王小魚的這張寫著“小妹妹學(xué)習(xí)進步”,畫面是格爾木獨有的沙棗林,給林晴的那張寫著“千里共嬋娟”,畫面是昆侖山峰巒之間一輪明月。王小魚將林晴那張藏了起來,中秋節(jié)對著月亮大哭了一場,月餅也沒吃。一個月后,大學(xué)生又寄來兩封信,一封問候她的學(xué)習(xí)情況,預(yù)祝來年中考成功;另一封仍然是轉(zhuǎn)交林晴,非常厚。王小魚猶豫了一整天,還是打開了。這個舉動讓她心臟狂跳,臉頰漲紅,后背濕透。信中并沒有什么秘密,只是手抄了英國詩人艾略特的長詩《荒原》。信的末端附了一句話:“獻給大地,送給林晴?!?/p>
王小魚開始朝著大學(xué)生祝福的反方向發(fā)力,自甘墮落,一落千丈。1990年夏天,林晴林朗成為天之驕女,王小魚被挫敗感淹沒,臉上長滿了青春痘,幾乎到了毀容的程度。她把自己關(guān)了整整一個月。一個月后,再踏出家門,陽光如高音階般刺目,一切茫然而不真實。這時迎面走來的第一個人便是林晴。林晴身穿白色連衣裙,脖頸頎長,腰肢挺秀,胸部已經(jīng)發(fā)育完好,發(fā)梢兒飄在海風(fēng)中,整個人都是鮮甜的、清亮的。
小魚,你還好嗎?林晴關(guān)切地問,開心點兒,沒什么大不了的。
王小魚不響,眼神茫然。
去看電影吧,《落山風(fēng)》,我請客。
王小魚覺得林晴在施舍,愈加不響。
或者,想看《小說月報》嗎?最新一期的。
不,我要去游泳。王小魚的茫然并無變化。
倒是林晴眼睛一亮,好像剛剛解開一道函數(shù)題,露出了勝利的微笑。好啊,我陪你。不過林朗去不成,她大姨媽來了,肚子疼。
兩個少女,一個18歲,一個15歲,沿著慣常的線路——無數(shù)個夏天都要走上無數(shù)遍的線路,往海水浴場走去。出門前,祖母勸阻過,天文大潮就要來了,這幾天浪頭高,最好不要去。說著,祖母指了指天空,看見天邊的魚鱗云了嗎。林晴說,放心吧王奶奶,有我呢。
是啊,從小到大,林晴都是值得信賴的:在學(xué)校里,是團支部書記;在藝術(shù)團,是團長兼主持人;在老院子里,是別人家的孩子……林晴太優(yōu)秀了,就像那些碧空如洗氣息明透的天氣一樣,好到讓人心虛。
祖母不應(yīng)該不放心。孩子們在海邊長大,都有水性,游泳幾乎是暑假里每天都要發(fā)生的事情。況且,王小魚終于肯出門了,再不出門就要變成發(fā)芽的土豆了——祖母已經(jīng)心疼了好久。
王小魚輕飄飄地走在路上。知了聲糊成一片,嘈雜并且堅硬,林晴在身旁說了什么,王小魚根本聽不見。海里游泳的比平日要少,很多人看見浪大,臨時起意不下海了。林晴猶豫道,大滿潮,我們別往里面去了,沿岸橫著游吧。王小魚一臉不服氣,來都來了,怎么,你怕啦?
王小魚轉(zhuǎn)身穿過人群,沿著滾燙的沙灘,奔向了層層白浪,一個猛子扎了進去,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適應(yīng)的過程。岸上燠熱流火,海水仍有涼意,王小魚有種被打醒的感覺,壓抑了許久的力量迸發(fā)而出,一瞬間,腋下似乎生出了鰭,助她嗖嗖向前。林晴緊隨其后。十幾個浪頭躲過,眼見著進入了無浪區(qū),王小魚和林晴停下劃動,雙腳踩著水,肩膀以上浮出海面,隔著兩米的距離,相視而笑,并用右手抹了幾把臉上的海水,想稍作整理。忽然間,王小魚感覺自己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控制了,海面下似有一只惡獸,正在迅速將她拽入深海,她拼命劃動,全然無用。她大喊林晴的名字,隨后浪頭撲了過來,又苦又澀的海水灌入口中;她似乎也聽見了林晴的呼喚,小魚小魚,小……魚……隨后浪頭便將一切淹沒了。
這個時候,岸上有人喊起來,大事不好啦,離岸流!好像卷走了一個人,不,是兩個!
王小魚被救上岸時已經(jīng)暈厥,海水引發(fā)吸入性肺炎,高燒四十攝氏度,她在醫(yī)院住了一周。林晴被離岸流拖出五十余米,海水嗆入肺部,窒息死亡。呂劇演員一夜白頭,幾日工夫便瘦脫了相,高聳的胸臀夷為平地,從此就跟換了一個人似的。林朗再也沒有跟王小魚說話,她的眼里都是恨。林工忽然強大起來,知識分子的素質(zhì)在關(guān)鍵時候彰顯,他同時處理諸多事情,且必須處理好,包括林晴的后事、呂劇演員的心病、林朗上大學(xué)的行李,等等。
整個老院子甚至整條老街都在哭泣。任誰說起這件事都要惋惜地哀嘆。唯一的辦法就是避之不談。王小魚出院后偷偷地來到海邊岬角,燒掉了大學(xué)生寄給林晴的信件,當潮水將那些黑色灰燼帶走,她默念著,林晴,對不起。又采來一把野菊,將花瓣揉碎,白的黃的,一起撒入了大海。王小魚初次理解了生命的脆弱,她為此驚懼,又有幾分不服,她沖大??藓?,你再試試看!
祖母生命中的最后兩個月,執(zhí)意要回老房子。王小魚照辦。小姑姑、小姑父一起來幫忙。安頓下來,天色已黑,大家都累得夠嗆。王小魚內(nèi)心愧疚,覺得自己是不中用的女兒家,至今未嫁,從沒能帶回來一個肯出力的好女婿。那個時候,父親中風(fēng)后剛剛出院,正在康復(fù)期,母親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這個不曾愛過的男人身上,嬰兒式喂養(yǎng)加魔鬼式訓(xùn)練,祖母的事情難以分身。
回到老房子不久,祖母偶發(fā)譫妄,很快越來越厲害,完全認不得人了。飯也吃不下,隨后連喝水也費勁。彌留之際,一旦清醒過來,念叨的都是老房子。王小魚不解,湊到耳邊提醒祖母,這就是在老房子里啊。祖母依舊故我。小姑姑恍然大悟,你奶奶是要回五步三座橋。
沒有人知道傳說中的五步三座橋。知道又能怎樣呢,終究是回不去了。回光返照的最后時刻,祖母大聲喊著,回去,回去。小姑姑緊緊握著祖母的手,輕輕地搖頭,無助地落淚。
回不去也是正常的。哪個人在終老的時候不想回到老地方?可又有誰能真正回得去呢?念想總是攜帶著懸而未決的空茫。本該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和老房子,不是毀滅在現(xiàn)實中,就是毀滅在念想里。
老房子西北窗外有一塊空地,朝向不好,不規(guī)整,沒人理會。許多年前,祖母沿圍墻種下不計較光照的植物,都是可以吃的,香椿、扁豆、無花果,很快有了起色。早春的頭茬兒香椿芽和雞蛋一起炒,老了的用粗鹽腌,剁成末兒拌老豆腐。仲夏的扁豆被切成絲,與青紅椒絲、肉絲一起炒,再做上一大摞燙面單餅,卷著吃。至于那棵無花果樹,它的青春期曾與王小魚的青春期疊加在一起,她上初中的時候,它的旁逸斜出已經(jīng)相當惹眼。秋初結(jié)滿神仙果實,綠里藏著胭脂紅,甜糜的氣息覆蓋下來,久久不散。
如今天命之年將至,像是應(yīng)了某種指令似的,自然而然地,王小魚開始操持起這些。從紛擾的工作中抽身,去看看泥土的天真,與植物相視而笑,貌似無用的事物會給她一些獎勵——有時候是從心底涌起的善意,有時候是突然而至的靈感。
王小魚已經(jīng)愛上了自己的年紀。在經(jīng)歷了壞女人的年紀,呂劇演員的年紀,母親和小姑姑的年紀之后,王小魚不知道是否會去幸運地經(jīng)歷祖母的年紀。無論如何,在通往祖母的路上,她似乎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如何管住自己。很多執(zhí)念已消,生活不能只要好的,好與不好,只要活著,就得全盤接納。只有接納,真正的、不被外界左右的幸福生活才會出現(xiàn)。王小魚終于明白了這些道理,只是明白過來,人生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
還好,沒人相信王小魚四十九歲了。一眼望過去,她烏發(fā)披肩,婆娑有光。幾個往來密切的商業(yè)伙伴都是同齡人,見面時每每艷羨王小魚的發(fā)質(zhì)。王小魚趕忙解釋,怎么會沒有白頭發(fā)?都藏在下面呢。左后腦勺兒那里,一大把,右邊鬢角也有。同齡人繼續(xù)艷羨,能藏住就等于沒有,我們早就藏不住了,只好染發(fā)。再過幾年,染也不染了,到時候全身都撐不住了,還染個頭發(fā)作甚。
王小魚必須撐住。六年前做了高齡產(chǎn)婦,生下一雙女兒,她不想就此成為一個中老年母親,那樣的話,女兒們會自卑。王小魚要求自己每周至少運動二十個小時,跑步、爬山、瑜伽,做來全憑信念。
還記得預(yù)產(chǎn)期前后,醫(yī)生讓她選剖腹產(chǎn)的日子。又是高齡,又是雙胞胎,順產(chǎn)連想都別想,醫(yī)生說。隔天便是夏至,王小魚不假思索地定了下來。當醫(yī)生得知選擇夏至是為了起兩個好聽的名字,夏兒至兒,便一反職業(yè)常態(tài),笑出了聲。別人選日子都要算生辰八字良辰吉時,你倒是干脆,好!
從此以后,夏兒至兒的生日面與夏至面重疊在一起,儀式感夠隆重的。坐月子的時候,一想到這些,王小魚的產(chǎn)后抑郁癥就極好地消退了。
三歲生日當天,王小魚第一次帶夏兒至兒去海邊,就像祖母當年帶著她那樣。夏兒至兒聽見了浪潮聲,嬌嬌地說,媽媽,海的聲音怎么這么大。
四歲生日當天,王小魚第一次帶夏兒至兒去堆沙磧,她們配合得很好,不一會兒就建起了宮殿,惹得游人來圍觀,拍照,稱贊。后來漲潮了,她們吵著要把宮殿帶走,結(jié)果一眨眼就被浪頭吞噬了,她們站在沙灘上大哭。最美好的東西往往是用來毀滅的,王小魚忍了忍沒有說出口,她想過幾年再說也不遲。
五歲生日當天,王小魚第一次帶夏兒至兒去抓蟹,穿上熒光色母子裝,戴著事先網(wǎng)購的頭燈。蟹有趨光的習(xí)性,哪里有燈光往哪里爬,光線一強,就變成了雪盲。王小魚忙著科普,夏兒至兒在礁石之間躥跳,她們的平衡感與王小魚當年一樣好。
六歲生日當天,王小魚第一次帶夏兒至兒去看銀河系,母女三人坐在沙灘上,一起仰望星空。在北半球,只有夏季到來時,銀河才會當空懸浮,明亮而璀璨。不久潮水滿漲,白色浪花層層拱衛(wèi)著礁石,王小魚跟夏兒至兒回憶起被困的童年往事。
媽媽你不怕嗎?夏兒至兒一臉崇拜地問。
不怕。媽媽會游泳。王小魚說。
那,我們也要學(xué)游泳。夏兒至兒一臉堅定地說。
不著急,上學(xué)以后,體育老師會教的……到時候你們可要當心離岸流。
離岸流是什么?
離岸流就像隱形的刺客,悄無聲息,很難被發(fā)現(xiàn)。
海邊沒有人。夏兒至兒摘下了口罩。只有摘下了口罩,她們才能在藍紫色的星空下露出天真的表情。按照王小魚所指,銀河兩側(cè)有三顆明亮的恒星,牛郎、織女和天津四,構(gòu)成了一個明顯的三角形,夏兒至兒努力地找尋著,爭論著,星空下晃動著童話般的剪影。
十米開外,老宋在練功。這是他陪伴家人的方式——每次一家四口出游,靜則打坐,動則蛙跳,身與物化,意到圖成,心中有舞蹈,隨處都是他的練功房。王小魚想,某一天女兒們長大了,會不會像自己當年審視父母那樣審視她和老宋呢?女兒們也許會說,父親是一個舞蹈家,與母親姐弟戀,小了整整七歲,真不知道母親哪里來的自信。父親是一個不喜歡社會的人,在很熱鬧的環(huán)境下,他也愿意安靜地待著。他天生有一份巨大的控制能力,控制身體,控制情緒,即便是醉酒斷片兒,他的潛意識也會讓他看起來和正常的時候沒有差別……想到這里,王小魚不禁啞然失笑。
時間真快,過完夏天一雙女兒就讀小學(xué)了,還是王小魚當年讀過的那所小學(xué),校門口的大海,操場前的老槐,似乎一切都沒變,又似乎面目皆非。前段時間,作為知名校友,王小魚幫助母校策劃了甲子生日云上慶典,若不是疫情耽擱,應(yīng)該會有一個盛大的線下活動,遺憾啊。
媽媽,我找到牛郎星了。
爸爸,我找到織女星了。
天穹底下一雙小小身影,愈加惹人憐愛。王小魚輕輕地說,夏兒至兒,馬上就要上學(xué)了,記得,不要太乖,不想做的事可以拒絕,做不到的事不用勉強,夏兒至兒的人生不是用來討好別人的……
夏兒至兒完全沒有聽見,或者聽見了也根本不會聽懂。這些話只構(gòu)成了后置的背景音,與風(fēng)聲、潮聲、遠處汽車的轟鳴聲、商販的叫賣聲,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聲音,融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