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玲
(四川省社科院 文學(xué)所,四川 成都 610072)
在許多研究者看來,林語堂與周作人一樣,在1930年代高高舉起“自我”的旗幟,并大肆宣揚小品文,即是為了在“載道”風(fēng)行的現(xiàn)實場中捍衛(wèi)“言志”的權(quán)利,以在十字街頭爭得一座“塔”,自由地抒發(fā)一己之悲歡與情思。由此,諸如“避世”“享樂”“瀟灑”“自適”等詞亦常常與林語堂所倡導(dǎo)的“小品文”一同出現(xiàn)于研究者們的文章當(dāng)中。
應(yīng)該說,林語堂在1930年代對公安派性靈小品的推崇,以及“載道”“言志”兩詞的運用的確都非常直接地受到了周作人的影響①在周作人《中國新文學(xué)的源流》發(fā)表以前,“言志”一詞從未在林語堂的文章當(dāng)中出現(xiàn)過,而“載道”則僅在《插論語絲的文體——穩(wěn)健,罵人,及費厄潑賴》《英文學(xué)習(xí)法》中以“文以載道”的面貌出現(xiàn)了兩次,它與“言志”一樣,都是在《中國新文學(xué)的源流》發(fā)表以后,才在林語堂的文章當(dāng)中漸次增多了起來。。此外,正如黃開發(fā)所言,“清朝大一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建立以后,晚明性靈派文人的著作大多被禁毀,受到貶損,一般學(xué)子的閱讀書目中是沒有晚明文人著作的”。②參見黃開發(fā):《言志派文論的核心概念溯源》,《魯迅研究月刊》2020.年第3期,第43-54,65頁。因此,不僅是一直在教會學(xué)校接受西式教育的林語堂,即便是從小接受中國傳統(tǒng)私塾教育的胡適,在周作人將這一派的作品指認為“中國新文學(xué)的源流”之前,亦是“不曾讀袁中郎弟兄的集子”③參見胡適:《導(dǎo)言》,載胡適編《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建設(shè)理論集》,上海: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第19-20頁。的。不過,亦如周木齋所言,“作為知堂先生一派,沿襲他的理論而想加以發(fā)揚光大的林語堂先生,其實是了解而又不了解知堂先生的”④周木齋:《小品文雜說》,載陳望道編《小品文和漫畫》,上海:生活書店,1935年,第20頁。,籠統(tǒng)地將二人相等同,甚至得出“在許多根本問題上,林語堂等確是追隨周作人的”⑤薛毅:《兩種個性:分野與沖突——論魯迅對閑適、幽默的批判及其他》,載《無詞的言語》,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1996年,第127頁。的結(jié)論,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抹去了二人所存的重要差別。
有論者曾指出,“林語堂初讀周、沈書時,只有鸚鵡學(xué)舌的程度。……30年代的小品文熱主要就以林氏的稗販和誤解為基礎(chǔ)”。①郜元寶:《從“美文”到“雜文”(下):周作人散文論述諸概念辨析》,《魯迅研究月刊》2010.年第2期,第38-53頁。但若僅僅只將林語堂對于“小品文”的推崇貶斥為“稗販”他人觀點的“鸚鵡學(xué)舌”,并將此中所存的差異都歸于某種低劣模仿行為所必然攜帶的“誤解”,或許亦已因先入為主地認定林語堂對于周作人的追隨而輕易地放過了林語堂可能在“小品文”之中寄予的僅屬于他個人的特殊理解與期待。
在《〈近代散文抄〉序》中,周作人曾提到,“在個人的文學(xué)之尖端”的“小品文”,“是言志的散文,他集合敘事說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用了適宜的手法調(diào)理起來”。②參見周作人:《苦雨齋序跋文》,上海:天馬書店,1934年,第172頁。而林語堂其實亦曾在自己的文章中三次將小品文定義為了“專在冶議論情感于一爐”③林語堂:《我的話——論文(下)》,《論語》1933年第28期,第170-173頁;其他兩次則更改了“議論”與“情感”的順序,而以“冶情感與議論于一爐”的面貌分別出現(xiàn)在《我的話——發(fā)刊人間世意見書》,《論語》1934年第38期,第662頁;《說自我》,《人間世》1934年第7期,第7頁中,因《人間世》第一期的《發(fā)刊詞》與《論語》中所發(fā)表的《發(fā)刊人間世意見書》并無大的差別,因此未被計入。的文類。如此看來,二人似乎對于小品文的理解并無太大的差別,但若細心觀察他們各類觀點的表述卻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在肯定這樣一種“冶議論情感于一爐”的文體時,其實有著完全不同的評價標(biāo)準(zhǔn)與側(cè)重點。
許多研究者都曾注意到,周作人對于公安派性靈小品的肯定與他的審美趣味并不全然吻合。在《中國新文學(xué)的源流》中,他曾對公安派的文章作出了如下評價:
對他們自己所作的文章,我們也可作一句總括的批評,便是:“清新流麗”。他們的詩也都巧妙而易懂。他們不在文章里面擺架子,不講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只要看過前后七子的假古董,就可很容易看出他們的好處來。不過,公安派后來的流弊也就因此而生,所作的文章都過于空疏浮滑,清楚而不深厚。好像一個水池,污濁了當(dāng)然不行,但如清得一眼能看到池底,水草和魚類一齊可以看清,也覺得沒有意思?!谑蔷沽昱捎制鸲右匝a救……他們的文章很怪,里邊有很多奇僻的詞句……其中有許多很好玩,有些則很難看得懂。④周作人:《中國新文學(xué)的源流》,北平:人文書店,1934年,第51-53頁。
由此,對于民國以來相似文學(xué)主張之下的作品,周作人亦作了相應(yīng)的評價:
胡適之,冰心,和徐志摩的作品,很像公安派的,清新透明而味道不甚深厚。好像一個水晶球樣,雖是晶瑩好看,但仔細地看許多時就覺得沒有多少意思了。和竟陵派相似的是俞平伯和廢名兩人,他們的作品有時很難懂,而這難懂卻正是他們的好處。同樣用白話寫文章,他們所寫出來的,卻另是一樣,不像透明的水晶球,要看懂必須費些功夫才行。⑤周作人:《中國新文學(xué)的源流》,北平:人文書店,1934年,第51-53頁。
此后,在《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散文一集》的序言中,周作人亦以自己1919年2月在《每周評論》上發(fā)表的《祖先崇拜》為例,再次提出了相似的審美要求,并引用了此前曾在《〈燕知草〉跋》中提出的“必須有澀味與簡單味,這才耐讀”的說法進行了補充和說明:
無論一個人怎樣愛惜他自己所做的文章,我總不能說上邊的兩節(jié)寫得好,它只是頑強地主張自己的意見,至多能說得理圓,卻沒有什么余情……“我也看見有些純粹口語體的文章,在受過新式中學(xué)教育的學(xué)生手里寫得很是細膩流麗……我想必須有澀味與簡單味,這才耐讀,所以他的文詞還得變化一點”。⑥周作人:《導(dǎo)言》,載周作人編《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散文一集》,上海: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第8頁。
一年后,周作人在《梅花草堂筆談等》中再次提及了公安竟陵派,并更為明確地提出了自己對于他們的看法:
我以為讀公安竟陵的書首先要明了他們運動的意義,其次是考查成績?nèi)绾?,最后才用了高的?biāo)準(zhǔn)來鑒定其藝術(shù)的價值。我可以代他們說明,這末一層大概不會有很好的分數(shù)的。①周作人:《梅花草堂筆談等》,《益世報(天津)》1936年4月30日。
可見,在周作人看來,公安派的意義主要在于其“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文學(xué)運動主張,而非這些作品的藝術(shù)價值。他對于小品文的審美要求并不單單僅限于公安派的“清新流麗”,而希望能夠在“簡單味”的基礎(chǔ)上增添竟陵派的“澀味”,以使得文章讀完仍有“余情”,不至于“一眼能看到池底”。.
而林語堂雖常常積極維護周作人的觀點,并曾憤憤地說過,“周作人談《中國文學(xué)的源流》一書推崇公安竟陵,以為現(xiàn)代散文直繼公安之遺緒。此是個中人語,不容不知此中關(guān)系者瞎辯”②原文即為《中國文學(xué)的源流》,參見林語堂:《小品文之遺緒》,《人間世》1935年第22期,第42-45頁。,但他其實不僅未能清楚地記下《中國新文學(xué)的源流》一書的名字,并且對于周作人文學(xué)主張與審美趣味之間的齟齬,似乎亦未能有所覺察。例如,亦是在《小品文之遺緒》的開篇,林語堂就曾說出了這樣一段話:
從前西瀅說過,現(xiàn)代白話文體分二大派:一以胡適之為代表,一以周作人為代表?!茏魅瞬恢谀睦镎f過,適之似公安,平伯廢名似竟陵,實在周作人才是公安。竟陵無異辭,公安竟陵皆須隸于一大派。而適之又應(yīng)歸入別一系統(tǒng)中。愚見如此。③林語堂:《小品文之遺緒》,《人間世》1935年第22期,第42-45頁。
若考察周作人對于公安、竟陵的所有討論便可發(fā)現(xiàn),林語堂在引文中所謂“周作人不知在哪里說過”,“適之似公安,平伯廢名似竟陵”的分類法,其實正出自他所維護的“《中國文學(xué)的源流》”一書。并且通過前文所引的原文可以看到,周作人恰恰是在區(qū)分了胡適與俞平伯、廢名的不同派別之后,表達了公安派之“清新透明”雖“晶瑩好看”卻“沒有多少意思”的觀點,并明確地肯定了竟陵派的“難懂”,認為這“正是他們的好處”。
盡管或許是因為時間已久,《中國新文學(xué)的源流》一書于林語堂而言的確僅剩一個模糊的印象,因此他才會不僅未能記清該書的名字,甚至還忘了周作人正是在這本書中提出了“適之似公安,平伯廢名似竟陵”的觀點。但他既然已經(jīng)讀過周作人的原文,卻仍舊擅自做主地將周作人歸入了“沒有多少意思”的公安派,實不免令人產(chǎn)生些許詫異之感。④事實上,在此后的《人間世》第26期中,還曾刊登了廢名的《關(guān)于派別》一文。在該文中,廢名對于林語堂將周作人歸入公安派的觀點提出了異議,并著重論證了周作人與公安派的區(qū)別。盡管林語堂在文末附跋,表示“吾讀此文甚得談道及聞道之樂”,但他最終所論,卻仍是周作人與公安派的相通之處,而并未對此前的觀點作太大的改動。參見廢名:《關(guān)于派別》,《人間世》1935年第26期,第15-23頁。
應(yīng)該說,周作人前期的作品淡而有味,其樸拙的文字配以精妙的思感的確與竟陵之“難懂”并不相似,而更接近于“簡單味”的公安派。但林語堂此文寫于1935年,此時周作人的作品,正如郁達夫所言,已由先前的“舒徐自在”逐漸演變“為枯澀蒼老,爐火純青,歸入古雅遒勁的一途了”,⑤參見郁達夫:《導(dǎo)言》,載郁達夫編《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散文二集》,上海: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第14-15頁。屢屢夸贊周作人作品之成功的林語堂不應(yīng)對此全然不知才對。何以他竟會在此處完全不提周作人對于“澀味”的愈發(fā)沉迷而仍固執(zhí)地要將他歸入公安派呢?
由于林語堂并未對這一問題有過直接的回答,抑或他其實并不在意此中所存的矛盾,⑥盡管在1965年所寫的回憶文章《記周氏弟兄》中,林語堂曾謂:“周作人閑逸清順,是散文應(yīng)有的正宗,白話文應(yīng)有的語調(diào)……然而后來,所寫文章,專抄古書,越抄越冷,不表意見。”但此時畢竟相隔已久,時過境遷后的觀點很難直接作為可靠的論據(jù)來使用。因此很難推導(dǎo)出一個較為準(zhǔn)確的結(jié)論。但不論林語堂在此處是有意的選擇還是無意的忽略,這一分歧都已可說明,林語堂與周作人對于小品文的評價標(biāo)準(zhǔn)其實并不一致。
事實上,在林語堂對于各類文學(xué)的討論中,相較于周作人對“澀味”與“難懂”的強調(diào),林語堂更為在意的卻是文章的“達意”與否。早在1918年,林語堂即已在《論漢字索引制及西洋文學(xué)》一文中對“清順”“明了”“用詞精當(dāng)”“措詞嚴(yán)謹”的文字提出了期待。①參見林語堂:《論漢字索引制及西洋文學(xué)》,《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4號,第366-268頁。而在此后的文章中,他其實一直延續(xù)了這一評價標(biāo)準(zhǔn),并曾多次強調(diào)了文章“傳情達意”的重要性,②例如,在《新舊文學(xué)》中,他即謂:“若胡適之所引‘你是給奴才做奴才的奴才’白話達意傳情句子,在今人作品中極少見之”;在《論小品文筆調(diào)》中則“將袁子才之《祭妹文》與歸有光之《先妣事略》文相比”,并認為后者相較于前者“傳情達意之力量相去有如霄壤之別”;而在《怎樣洗煉白話入文》中他亦曾稱贊“白話中盡有許多傳情達意之字皆比文言具體”。參見林語堂:《新舊文學(xué)》,《論語》1932年第7期,第212-213頁;林語堂:《論小品文筆調(diào)》,《人間世》1934年第6期,第10-11頁;林語堂:《怎樣洗煉白話入文》,《人間世》1934年第13期,第10-18頁等。且屢屢對于“質(zhì)直”的文章表露出了明顯的偏袒之意。例如在《論語錄體之用》中,他即謂:“我看寒山子詩比白話詩質(zhì)直,故好寒山詩,惡白話詩?!雹蹍⒁娏终Z堂:《論語錄體之用》,《論語》1933年第26期,第82-84頁。
此外,林語堂還曾非常明確地說過,“凡能盡孟子所謂辭達之義,而能表現(xiàn)優(yōu)美的情思的,都是文學(xué)”,④參見林語堂:《新舊文學(xué)》,《論語》1932年第7期,第212-213頁。而對于“曲達”,他則常持嘲諷的態(tài)度。例如,在《國文講話》一文中,他即將“曲達”歸納為了“烘云托月法”,以揶揄和嘲弄好作“得體文章”的“中國文人”:
孟子言“辭達而已”,自為文章正宗,千古不易。然此僅可為賢圣上智言之。因為達固妙,然吾輩既非賢圣,所欲達之言,也許平平而已,故必須加以文采。于是荀子進一步,主張“曲得所謂”。《非相篇》說:“君子之于言無厭,鄙夫反是,好其實不恤其文。是以終身不免埤污庸俗。”如墨子之徒,所作之文,便是好其實不恤其文,不恤其文,所以是是非非明,是是非非明,便無曲得所謂之妙,所以終身為鄙夫?!_又可稱烘云托月法,吞吐又可稱龍翻鳳舞法,輕松又可稱隔岸觀火法。三法功夫煉到,便成中國文人。⑤林語堂:《國文講話》,《申報·自由談》1933年4月14日,第13頁。
可見,和周作人因不滿足于公安派之“清澈透明”而特意點出竟陵派“難懂”的好處不同,林語堂對于公安派的推崇,是與他對于“達意”的“質(zhì)直”文章的肯定與期待正相吻合的?;蛟S亦是由于此種文學(xué)評價標(biāo)準(zhǔn)的潛在影響,林語堂才會固執(zhí)地將自己最為欣賞的周作人作品皆歸入了公安派而絕口不提其與竟陵派之“澀味”的關(guān)聯(lián)吧。
一般而言,文學(xué)評價標(biāo)準(zhǔn),亦即某種趣味的選擇,作為一種非常個人的主觀性存在,本應(yīng)無確定的軌跡可尋,但林語堂與周作人在這一問題中的差別,卻有著相對明確的因由。事實上,林語堂并非不清楚,“文學(xué)”除了“達意”以外,還有“美”的追求。在《怎樣洗煉白話入文》中,他即為此辯護道:
若曰,文字欲其美,欲其潔凈,是小資產(chǎn)階級意識,非大眾所要。此語雖甚時行,實則表示摩登文人之淺薄功利主義而已?!淖种辉S達意,不許其美,罵為布爾喬亞,亦不過如云吃菜只須補養(yǎng),不必美味,此非近代衛(wèi)生飲食論也。蓋菜色不美,或菜味不甘,則胃汁不大出來,有礙消化。⑥林語堂:《怎樣洗煉白話入文》,《人間世》1934年第13期,第10-18頁。
對于歸屬竟陵派之“難懂”文章的廢名和俞平伯,林語堂雖較少提及,但卻亦不曾對他們有過排斥的態(tài)度。林語堂所創(chuàng)的幾本雜志不僅都曾多次刊登了二人的作品,甚至在《宇宙風(fēng)》第十九期的《編輯后記》中,他還熱情地表達了自己對于廢名先生之文章的“渴望”之情:“廢名先生的文章我們渴望已久,今皆承為特輯撰文,榮幸之至”。①參見林語堂:《編輯后記》,《宇宙風(fēng)》1936年第19期,第391頁。此外,在《人間世》第七期的啟事中,他還對投來的詩稿提出了這樣的要求:“平鋪直敘‘我’如何苦痛,而不能用蘊蓄方法曲達其感情境者不取?!雹趨⒁姟秵⑹乱弧罚度碎g世》1934年第7期,第25頁。原文無署名,但依行文風(fēng)格而觀,應(yīng)為林語堂所作。
那么,既然林語堂并不反感文章“澀味”之經(jīng)營,他對于“達意”“質(zhì)直”文章的屢屢偏袒,甚至有意無意地抹去周作人文章之“澀味”,并將此中的“簡單味”單獨拎出而加以強調(diào)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為了便于討論,暫且先將《朝華》雜志在1930年第一卷第六期發(fā)表的《談?wù)勑∑肺摹分械囊欢卧捯胍宰鲄⒄眨?/p>
韻語(verse)和散文(prose)在文學(xué)上又是兩大形式。英國Winches'er在他的《文學(xué)批評的原理》(Some Principles of Literary Criticism)里面曾說明二者的大要。他說,把思想當(dāng)為根本的目的,把情緒作為容易使人理解的附屬物,這類作物名之為散文。反之,以情緒為主,以思想為副的那種作物則名之為韻語。③原文誤將“Winchester”的名字印為了“Winches’er”,引文沿用了原文的錯印,未作修改。其無:《談?wù)勑∑肺摹?,《朝華》1930.年第1卷第6期,第19-42頁。
盡管林語堂與周作人關(guān)于小品文的討論并不涉及“韻語”與“散文”之分,但引文中,Winchester對于這兩類文體的界定頗具參考價值。事實上,在林語堂的文章之中,“情感”一詞往往與“思想”一同以“情思”④參見林語堂:《新舊文學(xué)》,《論語》1932年第7期,第212-213頁?!八几小雹輩⒁娏终Z堂:《有不為齋隨筆——論文(上)》,《論語》1933年第15期,第532-536頁。等面貌出現(xiàn)在林語堂的筆下,而幾乎從未在他的行文之中單獨作為某種被倡導(dǎo)的對象而獲得醒目的位置。相較而言,諸如“豪放之議論”“獨特之見解”“綺麗的文思”⑥參見林語堂:《新舊文學(xué)》,《論語》1932年第7期,第212-213頁。等學(xué)問思想的同義詞,卻比比皆是,甚至可以說,它們在林語堂的文章之中幾乎是隨處可見的。而在專門倡導(dǎo)小品文的《人間世》中,林語堂則不僅在第一期的發(fā)刊詞中就已明確強調(diào)了“尤注重清俊議論文”這一點,⑦參見林語堂:《發(fā)刊詞》,《人間世》1934年第1期,第1頁。并且在緊接著的第二期,他又再一次在“編輯室語”中指出了“清俊的議論文太少”的現(xiàn)象,并對于能“盡量發(fā)揮其議論”的文章提出了期待:
同時我們覺得清俊的議論文太少。凡一種刊物,都應(yīng)反映一時代人的思感。小品文意難閑適,卻時時含有對時代與人生的批評。我們敬以此刊獻于學(xué)思并進之人,盡量發(fā)揮其議論。只須如袁中郎所謂“見從已出”的,有骨氣有性靈的,非抄襲泡制的,都算合格。⑧林語堂:《編輯室語》,《人間世》1934年第2期,第2頁。
由此再反觀周作人對于小品文的討論將會發(fā)現(xiàn),與林語堂高度關(guān)注于表達“思想”“見解”的議論文不同,周作人不僅極少對議論文表現(xiàn)出推崇的熱情,并且在《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散文一集》的序言中,他還特地說道:“議論文照例不選”。⑨此外,盡管林語堂的作品都歸入“散文二集”是周作人與郁達夫共同商定后的結(jié)果,但由周作人對于議論文的淡漠可以推測,這一分配結(jié)果或許亦與林語堂所著多為議論文而非抒情小品文有關(guān)。參見周作人:《導(dǎo)言》,載周作人編《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散文一集》,上海: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第12-13頁。而前文所謂“澀味與簡單味”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其實亦是專門針對“不專說理敘事而以抒情分子為主”的“小品文”而提出的要求。
由此可見,林語堂與周作人雖然都曾將自己所肯定的“小品文”指認為了“冶議論情感于一爐”的文體,但他們對于這一文體的理解卻恰好與Winchester對于“散文”“韻文”的區(qū)分一樣,有著“把思想當(dāng)為根本的目的,把情緒作為容易使人理解的附屬物”與“以情緒為主,以思想為副”的差別。而之所以周作人會在討論“小品文”時更加重視“澀味”之有無,林語堂卻只在乎“達意”與否,或許即在于他們雖然都肯定了“小品文”作為一種有效表達手段的價值,但卻有著以“情感”表達為核心目的還是以“思想”表達為核心目的的差別。
在《詩的隱與顯》中,朱光潛曾對于詩歌情感表達宜“隱”,不宜“顯”的規(guī)律作過極好的說明:
寫景的詩要“顯”,言情的詩要“隱”。梅圣俞說“詩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就是看到寫景宜顯寫情宜隱的道理。寫景不宜隱,隱易流于晦,寫情不宜顯,顯易流于淺……深情都必纏綿委婉,顯易流于露,露則淺而易盡……西方人曾經(jīng)說過,“藝術(shù)最大的秘訣就是隱藏藝術(shù)?!庇兴囆g(shù)而不叫人看出藝術(shù)的痕跡來……這種“隱”在詩極為重要。詩的最大目的在抒情不在逞才。詩以抒情為主,情寓于象,宜于恰到好處為止。①朱光潛:《詩的隱與顯》,《人間世》1934年第1期,第16-21頁。
也就是說,“言情”之所以要“隱”,是因為“深情都必纏綿委婉”。它變幻莫測,難以真正定型,因而詩人們只能不停地尋找千萬種方式寓情于象,以迂回曲折地形容它、暗示它,但卻極難用最直白的語言去指認它、點破它。因為代代相傳的字符雖能最準(zhǔn)確地指出從古至今千萬人所經(jīng)歷的,究竟是喜,是怒,是哀,是樂,但這樣一種干凈利落的表達卻也同時意味著始終流動著的情感之中種種難以名狀之物的被剪裁與被舍棄。因此,“寫情不宜顯,顯易流于淺”,著重于小品文“情感”之表達的周作人,應(yīng)該亦是深諳此中利弊,才會不滿于“一眼能看到池底”的透明“水晶球”,而提出了“有澀味與簡單味,這才耐讀”的要求。
而林語堂所關(guān)注的“思想”卻與飄渺纏綿的“情感”截然不同,它是對“理”的探尋,是人們用盡千萬種方式也想要快速抵達但卻仍然只能無限接近的一場冒險。它與能夠被清楚感知但卻極難準(zhǔn)確地用語言表達的“情感”不同,是人們只能由未知出發(fā)并努力用語言使其逐漸由模糊而至清晰的過程,隱晦的表達將使本就曲折的道路變得愈加撲朔迷離。因此,“質(zhì)直”的“達意”文字才是它的追求,惟其如此,才能更快地將其中的是非曲直辨明,從而實現(xiàn)探尋的目的。
因此,雖然正如黃開發(fā)所言,廚川白村所謂“在essay,比什么都緊要的要件,就是作者將自己的個人底人格的色采,濃厚地表現(xiàn)出來”,是“20世紀(jì)二三十年代周作人、林語堂等新文學(xué)作家關(guān)于小品文的基本觀點”,②參見黃開發(fā):《言志派文論的核心概念溯源》,《魯迅研究月刊》2020.年第3期,第43-54,65頁。但周作人與林語堂對于文學(xué)之“表現(xiàn)”的解釋,其實早已因側(cè)重點的不同,而衍生出了較為明顯的差異。
在《中國新文學(xué)的源流》中,周作人曾對“文學(xué)”的起源作過非常詳細的解釋。在他看來,“文學(xué)本是宗教的一部分”,只因“宗教儀式都是有目的的”,而“文學(xué)只有感情沒有目的”,抑或“必謂是有目的的”,“也單是以‘說出’為目的”,因此文學(xué)“到后來又從宗教里分化了出來”,得以自成一體。盡管在敘述時,周作人曾說過,“文學(xué),只是以達出作者的思想感情為滿足”,但他在后文中卻并未過多地談及“思想”,并最終將“文學(xué)”指認為了發(fā)泄“憤懣”“苦悶”“牢騷”的一種方式。③參見周作人:《中國新文學(xué)的源流》,北平:人文書店,1934年,第24-27頁。
這樣一種關(guān)于“文學(xué)”的解釋,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廚川白村之所謂“苦悶的象征”,即“生命力受了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柢,而其表現(xiàn)法乃是廣義的象征主義”。④參見黃開發(fā):《言志派文論的核心概念溯源》,《魯迅研究月刊》2020.年第3期,第43-54,65頁。關(guān)于周作人對于廚川白村這一觀點的認同,學(xué)界已有頗多成熟的討論,此處暫且不再作更多的討論。但這種文學(xué)觀念之于林語堂而言是否亦同樣有效,卻似乎缺乏相應(yīng)的討論。
事實上,林語堂雖常常提到中國人心靈之“苦悶”,并對國人“樂與苦之間失了調(diào)劑”的現(xiàn)象頗感擔(dān)憂,甚至有時他亦曾強調(diào)詩詞歌賦等文學(xué)行為能夠作為一種“于精神有益”的“消遣”,“調(diào)劑其心靈上之苦悶”。①參見林語堂:《方巾氣研究》,《申報·自由談》,1934年4月28日,第17頁;林語堂:《論玩物不能喪志》,《人間世》1934年第7期,第6頁;林語堂:《我的話——游杭再記》,《論語》1934年第55期,第315-317頁;林語堂:《我的話——談米老鼠》,《論語》1935年第75期,第129-132頁等。但若考察他關(guān)于“文學(xué)”本體的討論卻能夠發(fā)現(xiàn),“苦悶”從未被他視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必不可少的“根柢”而予以過多的關(guān)注。
在林語堂看來,文章的由來無他,只“因人要說話也”。②參見林語堂:《我的話——論文(下)》,《論語》1933年第28期,第170-173頁。這種說法乍看之下,似乎與周作人之所謂“說出”并無差別,但若細加比較,卻能夠發(fā)現(xiàn)林語堂之所謂“說話”并不必然依賴于“生命力被壓抑”后的“苦悶”之情。于他而言,“一人思想既已成熟,斯可為文”,而這一思想能否最終付諸于筆端,則取決于是否“湛然有味”而可“引起會心之趣”。③參見林語堂:《我的話——論文(下)》,《論語》1933年第28期,第170-173頁。這種文學(xué)的“表現(xiàn)”,其實更像是與魔鬼定下生死契約的浮士德在遭遇靈魂的震顫后終于忍不住說出的那句“你真美啊,請停留一下”一般,是人們在窺見奧秘后極欲說出而后快的某種自然結(jié)果。它以急切地表達欲望為直接動力而并不必然攜帶“苦悶”的底色。.
通常,以周作人為代表的“言志”派往往被人們視為意欲在激烈的現(xiàn)實場中尋覓一座“塔”、以安全而自由地發(fā)泄一己之苦悶與悲歡的一群消極避世之輩。而林語堂作為“以自我為中心,以閑適為筆調(diào)”④林語堂:《我的話——發(fā)刊人間世意見書》,《論語》1934年第38期,第662頁。之口號的倡導(dǎo)者,則是此列中最常被提及的一個。例如,陳劍暉即認為,以周作人為代表的“性靈”散文思潮,與“強調(diào)社會功能”的雜文不同,主要“關(guān)注內(nèi)心”,而林語堂則是此中“最為忠實和執(zhí)著的鼓吹者”。⑤參見陳劍暉:《“五四”時期的“性靈”散文思潮》,《華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5年第1期,第63-68頁。
應(yīng)該說,林語堂的確常常強調(diào)“保存你自己”⑥參見林語堂:《說瀟灑》,《文飯小品》1934年第1期,第5-8頁。,有論者即曾指出,林語堂的作品與率先將“自我發(fā)現(xiàn)”放入西方隨筆中的蒙田一樣,“連自己的脾氣和性情的細枝末節(jié)都和盤托出”⑦參見呂若涵:《現(xiàn)代散文的闡釋空間》,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2頁。。但在激烈的現(xiàn)實場中尋覓一個可以安然傾訴“自我”的所在于林語堂而言是否真的如研究者們設(shè)想的這般重要呢?
細讀林語堂在1930年代的所有作品可以發(fā)現(xiàn),他其實從未真的將“自我”和盤托出。在他的作品中幾乎找不到如徐志摩、郁達夫般肆意袒露心扉的字句,亦難以看到如魯迅般深刻剖析自我后的苦悶與掙扎,他的筆大多只牽涉社會與人生而極少向內(nèi)心深處延展。而在《林語堂傳》中,林太乙則說出了一段頗耐人尋味的話:“但父親雖然如此隨和,在他心靈深處還有個我們碰不著的地方,……有時我甚至感到我們的家庭快樂是他在導(dǎo)演創(chuàng)造出來的戲。他有時居然會說他感到寂寞,因為沒有人愛他,令我們聽了莫名其妙。”.⑧林太乙:《林語堂傳》載《林語堂名著全集》第29卷,長春:東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4年,第247-248頁。
盡管將林語堂的作品都指認為精心編織的“戲”亦過于偏頗,但他卻的確似乎無意于向眾人徹底袒露內(nèi)心深處的“自我”。長期以來,每當(dāng)論及“性靈”或“自我”,以胡風(fēng)為代表的左翼觀點——即林語堂之所謂“性靈”是“神秘的”“抽象的”“不帶人間煙火氣”,是“把藝術(shù)家底眼睛從人間轉(zhuǎn)向了自己底心里”的“萬古常流的‘個性’”①參見胡風(fēng):《林語堂論》,《文學(xué)》1935年第4卷第1期,第9-24頁?!銜r?;螂[或顯地出現(xiàn)在研究者們的筆下。例如,在《論語派小品文話語的政治意味》一文中,黃開發(fā)即曾提到,“以性靈為中心的表現(xiàn)主義文論高度評價作家個性與文學(xué)的關(guān)系,自然會疏遠與社會政治之間的聯(lián)系”。②參見黃開發(fā):《論語派小品文話語的政治意味》,《文藝研究》2019年第4期,第67-77頁。但“高度評價作家個性與文學(xué)的關(guān)系”和“疏遠與社會政治之間的聯(lián)系”的因果關(guān)系是否真的是一個無需討論的“自然”結(jié)果呢?
的確,歷史上對于作家“個性”的強調(diào)往往伴隨著對“內(nèi)”的專注以及對“外”的疏遠。1920年代“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社”,1930年代以“言志”“載道”之分對抗左翼功利主義態(tài)度的周作人等等都是如此,但并不將個人心內(nèi)“苦悶”之“情”的宣泄視為文學(xué)之根本動力的林語堂卻是此中較為獨異的一個例外。
一般而言,對“個性”“性靈”抑或“自我”的強調(diào)往往因與“外”的疏離而傾向于將“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本質(zhì)歸之于“天才”的驅(qū)動,例如周作人即曾謂:“要創(chuàng)作,天才是必要的條件。……如覺得自己沒有能寫得好的才能,即可拋開,這不是可以勉強的事”,③參見周作人:《中國新文學(xué)的源流》,北平:人文書店,1934年,第17頁。而前期崇尚“藝術(shù)至上”的創(chuàng)造社諸人亦是以“尊貴天才”④魯迅:《上海文藝之一瞥——八月十二日在社會科學(xué)研究會講》,《文藝新聞》1931年第20期。的主張而聞名于世的。但若翻看林語堂的諸多文章卻能夠發(fā)現(xiàn),他雖承認“作小說寫小品”的確需要先有“文學(xué)天才”,⑤參見林語堂:《我的話——作文六訣》,《論語》1934年第37期,第618-622頁。但卻幾乎從未在文章當(dāng)中特別強調(diào)過“天才”之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必要性,甚至在他的筆下,“天才”常常是作為某種負面的詞語而被用來嘲諷“文人”的“自大”與“惡習(xí)氣”:
大概因為文人一身傲骨,自命太高,把做文與做人兩事分開,……在他自己的心目中,他已不是常人了,他是一個文豪,而且是了不得的文豪,可以不做常人……這樣不真在思想上用工夫,在寫作上求進步,專學(xué)上文人的惡習(xí)氣,文字怎樣好,也無甚足取?!涝娙顺?褡恚强褡聿欢ㄊ窃娙?,才子常風(fēng)流,但是風(fēng)流未必就是才子。……文人所以常被人輕視,就是這樣裝瘋,或衣履不整,或約會不照時刻,或辦事不認真。但健全的才子,不必靠這些陰陽怪氣作點綴。……一般也是因為小有才的人,寫了兩篇詩文,自以為不朽杰作,吟哦自得……彼輩若能對自己幽默一下,便不會發(fā)這神經(jīng)病。⑥林語堂:《我的話——做文與做人》,《論語》1935年第57期,第442-447頁。
而在《話》一文中,他則直接提出了“會說話的人必定會做文章”的觀點,并且在他看來,所謂“天才”不過是因為比下愚人額外擁有了翻書的權(quán)利而能夠多說幾句“好話”罷了:
會說話的人必定會做文章,但是會做文章的人不一定會說話。這有種種的緣故。因為做文章的人可以慢慢的找《字典》,檢《文料觸機》查《辭源》,修改一番,又檢一回《字典》,翻一翻《佩文韻府》,參考哪兒的“文集”,哪兒的“雜鈔”,又翻一回《字典》,又修飾幾句,未把稿子送去以前,又可去了幾個字,添幾個標(biāo)點符號,但是說話的人卻沒有這種權(quán)利。所以文章下愚以上的人都能做,好話只是天才會說的。⑦林語堂:《話》,《語絲》1925年第30期,第1頁。.
當(dāng)然,林語堂雖常常對“天才”一詞表露出輕視之意,但對于真正的“天才”,例如“十九世紀(jì)第一跳舞藝術(shù)家”鄧肯·以沙多、⑧參見林語堂:《有不為齋隨筆——讀鄧肯自傳》,《論語》1932年第3期,第101-106頁?!拔膶W(xué)界的叛徒”赫理斯①參見林語堂:《談蕭伯納》,《申報·自由談》1933年2月17日,第16頁。等,他亦從不吝嗇贊言。事實上,林語堂非常清楚,偉大的文學(xué)、藝術(shù)的確仰賴“天才”的驅(qū)動,但他之所謂“文學(xué)之命脈寄托于性靈”卻并無意于過多地強調(diào)這一點。因為在他看來,“天才并不是可傳授的,所以可不談”②參見林語堂:《我的話——作文六訣》,《論語》1934年第37期,第618-622頁。,而作為“文學(xué)之命脈”的“性靈”卻并非如此。
在《記性靈》一文中,林語堂曾非常清楚地界定了“神感”“天才”與“性靈”的不同特征與性質(zhì)。在他看來,人們常常在創(chuàng)作中感受到的“神感”,亦即“煙士波利鈍”,乃是人們“精神飽滿時之精神作用”,“精神到時,不但意到筆隨,抑且筆在意先,欲罷不能,一若佳句之來,胸中作不得主宰,得之無意之中,腕下有鬼自驅(qū)馳之”。而此種似“鬼”的驅(qū)力在他看來,實類似于“血液中之腺分泌作用”,或亦可理解為血液中的某種“蟲”,“此蟲咬人,叫你不做不休,無可奈何”,“武人想做皇帝,文人創(chuàng)作小說,奸人貪人妻妾,皆是血中之蟲咬之迫之”。而所謂“天才”,則是“血中之蟲較人多量較人活潑而已”。③參見林語堂:《記性靈》,《宇宙風(fēng)》1936年第11期,第525-526頁。
盡管林語堂曾因反感道學(xué)的功利主義文學(xué)態(tài)度而憤然說過諸如“只求許我掃門前雪,不管他媽瓦上霜”④參見林語堂:《談女人》,《論語》1933年第21期,第748頁。,“欲據(jù)牛角尖負隅以終身”⑤參見林語堂:《我的話——行素集序》,《論語》1934年第44期,第926頁。等話,但他其實從未真的將“性靈”限定在“內(nèi)”的范疇而與“外”形成某種隔絕狀態(tài)。于他而言,“性靈”與“一時之境地”的“神感”和“天才”不同,它是每個人都有的“體格、神經(jīng)、理智、情感、學(xué)問、見解、經(jīng)驗、閱歷、好惡、癖嗜”所集合而成的“個性”(personality),因而是“得之先天者半,得之后天者半”的一種存在。它雖先天已定“派別”,但其最終成型卻仰賴“學(xué)問”“見解”“經(jīng)驗”“閱歷”等后天經(jīng)歷的培育。⑥參見林語堂:《記性靈》,《宇宙風(fēng)》1936年第11期,第525-526頁。
而林語堂之所以常常維護人們“言志”的權(quán)利并對于“桎梏性靈”之事多有排斥,看起來似乎與捍衛(wèi)某種純潔無瑕的、抽象的“性靈”主張并無差別,但他在此中真正表達的意思其實并非對于外界的拒絕,而恰恰是為了恢復(fù)人們“好學(xué)好問”之天性,確?!靶造`”能夠暢通無阻地與外界交流才使他每每按捺不住地想要對“桎梏性靈”之事提出反對的意見。在談讀書的意義時,林語堂即曾很清楚地說過,“人之初生,都是好學(xué)好問,及其成長,受種種俗見俗聞所蔽,毛孔骨節(jié),如有一層包膜,失了聰明,逐漸頑腐”,“讀書便是將此層蔽塞聰明的包膜剝下”,以“開茅塞,除鄙見,得新知,增學(xué)問,廣識見,養(yǎng)性靈”。⑦參見林語堂:《論讀書》,《申報月刊》1934年第3卷第2期,第71-75頁。
因此,與胡風(fēng)所提出的,全然“不帶人間煙火氣”,“從人間轉(zhuǎn)向了自己底心里”的“萬古常流的‘個性’”不同,林語堂之所謂“性靈”并不渴求有“窗”之“塔”以保持“自我”的“純潔”,為了“得新知,增學(xué)問,廣識見”,它必須時刻向全世界敞開,惟其如此才能夠真正“開茅塞,除鄙見”,以最終成就自己。因而,林語堂之所謂“言志”,亦即對“自我”或“性靈”的強調(diào),并非為了凸顯“內(nèi)宇宙”的開掘之于文學(xué)的重要性,而更像是對“內(nèi)宇宙”與“外宇宙”交匯后所碰撞出的火花提出了期待。這是主動向全世界敞開并積極吸納世間所遇之物于一身的結(jié)果,惟其如此,才能夠解釋何以大力主張“自我”與“性靈”的林語堂從未在文章中真的將心底里的“自我”和盤托出,但卻始終將筆落在了社會與人生之間。而這,于長期困擾于“純文學(xué)”之論題的現(xiàn)代文學(xué)而言,似未嘗不是一份可供參考的解題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