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斌
《前赤壁賦》是千古文賦名篇,也是高中語文教材的經(jīng)典篇目,可以稱得上是教材中的定篇。此賦的情感脈絡(luò)、情感內(nèi)涵已經(jīng)有大量文章進行過研究。通過閱讀相關(guān)文獻,筆者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此賦的情感脈絡(luò)是有一定共識的,即“樂—悲—喜”,但是關(guān)于此賦的具體情感內(nèi)涵,即“樂”“悲”“喜”的內(nèi)涵研究得還不夠深入,給人以語焉不詳?shù)母杏X。緣此,筆者緊扣文本,并結(jié)合前人研究成果,嘗試對此賦的情感內(nèi)涵進行詳細闡釋。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樂”是一種正向的積極的情感體驗。就閱讀鑒賞而言,我們很容易從賦中提取出這個情感詞,即“飲酒樂甚”的“樂”。但是這個“樂”包含哪些具體的情感體驗,或者說這個“樂”從何而來,還需要我們進一步去分析文本。筆者細讀文本,提煉出了“樂”的以下具體內(nèi)涵:
1.爽快之樂。蘇子之樂源于景物的觸發(fā),正所謂“觸景生情”。我們看文本,“清風徐來”,此處的“清”當理解為“清涼、清爽”的意思,結(jié)合夜游赤壁的時間為“七月既望”,即農(nóng)歷七月十六,此時正是夏末秋初,天氣還比較燠熱,而“清風徐來”,則正好驅(qū)散燠熱。我們可以推測,蘇子的心情應(yīng)該是爽快的。
2.寧靜之樂?!扒屣L徐來”也可理解為“輕風徐來”,此時的風不是狂風,所以江面上是“水波不興”。當然不可能毫無波紋,有風必有波,只不過不是像《念奴嬌·赤壁懷古》里那種“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狀況。所以此時的江面是比較平靜的,而蘇子與客二人泛舟于江上,面對平靜的江面,內(nèi)心也會有一份寧靜。
3.悠閑之樂。如果說前面兩種情感是觸景而生的情,那么內(nèi)心的情感也會投射到對景物的描寫中,即“融情于景”。我們通過分析描寫景物的詞語,也能把握其所投射的情感。如“徘徊于斗牛之間”中的“徘徊”,很多研究者認為這用了擬人的修辭格,我也贊同。“徘徊”確實是一個帶有情感的詞,我們可以把它置換成“散步、踱步”,那么這種情感就更加明顯了。這是一種悠閑的情感,蘇子此時泛舟于江上,心境是悠閑的,并將這種情感投射到所看見的月亮上了。
4.自由超脫之樂。俗話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此時月光普照,以至“白露橫江,水光接天”。這完全是一個夢幻的仙境,在這樣一個仙境里,蘇子“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這里的“縱一葦”不但可以理解成“縱舟”,而且可以理解為自身的一種“放縱”。在這樣的夢幻仙境里,蘇子可以放縱自己的身與心,可以毫無拘束,而這是白天在官場上完全做不到的,我們可以看出蘇子此刻的自由之樂。同時,“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蘇子不但自由,而且羽化成仙,幾乎完全脫離現(xiàn)實世界、世俗世界,所以這里也有超脫之樂。
綜上,我們通過具體分析文本,發(fā)現(xiàn)蘇子之樂的內(nèi)涵是很豐富的,是一步步深化的。這種樂是江上美景所觸發(fā)的,而且這種樂也投射到了對景物的描寫中,體現(xiàn)在蘇子的一些行為上。
上面分析了樂的內(nèi)涵,其實悲的內(nèi)涵也很豐富、復雜。文中正式出現(xiàn)“悲”字,要到第三段的結(jié)尾句,即“托遺響于悲風”;但是這種“悲”情從第二段的歌聲和簫聲中,甚至是第一段的誦詩中就已經(jīng)流露出來。筆者通過細讀文本,提煉了以下幾種“悲”情:
這里的“美人”,正如所公認的那樣,指的是“君王”。在歌詞“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中,蘇子與客劃著用名貴木材做的槳,逆流而上。逆流而上要干什么?當然是去追求“美人”,但是“望美人兮天一方”,美人遙隔云端,可望而不可即。這不正是蘇軾生平的寫照嗎?這種“思美人”的情懷,其實在第一段的“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中已有所流露,因為所誦歌的詩句出自《詩經(jīng)·陳風·月出》,里面有“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這是非常明顯的“思美人”的詩句。當然,“美人遠隔之悲”的實質(zhì)是政治理想無法實現(xiàn)之悲,因為在君主專制的封建社會,讀書人要想實現(xiàn)政治抱負,必須經(jīng)過君王的授權(quán)。
歌詞中流露出“美人遠隔之悲”,這是蘇子無意識之舉,客卻非常敏感,真可謂“知音”??蛷闹新牫隽诉@種“美人遠隔之悲”,并且用簫聲演繹出來。文本中寫到簫聲的特點“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怨恨誰呢?當然是怨恨君王不重用自己。思慕誰呢?當然也是思慕君王,對君王還抱有希望??奁裁茨??當然是哭泣自己的被棄。訴說什么呢?當然是訴說自己的苦楚。還寫到了簫聲的效果“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這里的“舞”當然不是那種快樂的舞蹈,可以理解成一種痛苦的抽搐、扭曲,這里的“潛蛟、嫠婦”何嘗不可以視為貶官棄子的象征呢?
文本第三段,客向蘇子解釋簫聲悲涼的原因,他首先引用了曹操的詩句“月明星稀,烏鵲南飛”??蜑楹我貌懿俚脑娋淠兀坎糠盅芯空哒J為,此處是赤壁,想到曹操自然是很正常,但是為什么想到的偏偏是這兩句呢?我以為,這兩句是眼前實景。結(jié)合文本,我們知道這是農(nóng)歷七月十六的晚上,月亮很圓很亮,月明則顯得星星不夠亮,正是所謂的“月明星稀”,而蘇軾從北方貶謫到南方,不正是“烏鵲南飛”嗎?所以我認為這兩句詩既是引用又是實寫。其實我們把這后兩句補出來,即“繞樹三匝,何枝可依”。意為漂泊無依,無法棲息在君王的枝頭。那么,引用的目的就更加明顯,就是表達不得君主重用的悲傷。
客繼續(xù)敘述曹操的史事,然后發(fā)問:“此非曹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這赤壁是曹孟德受困之處,這本來是史實,客為何還要向蘇子發(fā)問呢?我覺得這是有用意的,這是客在提醒蘇軾:你現(xiàn)在不正是被貶黃州嗎?不正是走入了人生的困境嗎?所以客敘述史實的目的不在懷古,而在提示蘇軾的處境。
客敘述了曹操的盛況后,繼續(xù)發(fā)問:“而今安在哉?”像曹操這樣的三國英雄都不能長存,更何況蘇子與客這樣的無名小輩呢?這里表達的是歷史無情之悲:無論你是王侯將相,還是村野樵夫,都將被歷史、時間的洪流湮滅。
“寄蜉蝣于天地”,客將人比作蜉蝣,以這種朝生暮死的小飛蟲,來比喻人生的短暫?!鞍嵘汈Вw長江之無窮”,這是直接表達生命短暫的哀痛。“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既然生命短暫,那就希望修道成仙,與日月永在;但是“知不可乎驟得”:修仙豈是那么輕易能做到的?故而悲之。所以綜合上面這幾句,表達的就是生命短暫之悲。
細讀文本,梳理提煉出了這么多種悲,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悲的內(nèi)涵也是很豐富的。不過將這幾種悲情再細加鑒別,會發(fā)現(xiàn)它們是有主次表里之分的。怎么來鑒定這種悲情的主次表里呢?我認為這是由文本第四段來決定的。
文本第四段是蘇子勸慰客人,那勸慰客人必須弄清楚客的悲情是什么。按照傳統(tǒng)的解讀,蘇子與客乃一體兩面,那么蘇子的勸慰必然是很有針對性的,針對的就是客最核心最主要的悲情。那我們就可以通過蘇軾的勸慰來逆推客心中最重要、最核心、最實質(zhì)的悲。
在第四段,蘇軾主要從兩個方面來勸慰客:一是從變與不變的角度,提醒客要從不變的角度來看待個體生命。雖然蘇軾并沒有詳細闡述為什么從不變的角度看,個體生命也會永恒,但我們可以肯定蘇軾是在針對客的“生命短暫之悲”來勸慰的;二是從可取與不可取的角度,提醒客不要強求那些不可取的東西,即“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要珍惜那些可取的東西,即“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由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可取的東西是自然風景、文學藝術(shù),不可取的東西是君王(美人)的重用,是功名利祿。這個角度的勸慰是針對客的“不得君王重要之悲”而發(fā)的。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客的悲情,最主要的就是“生命短暫之悲”和“不得君王重用之悲”,其他幾種悲都是這兩種悲引發(fā)而來的。那這兩種悲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認為生命短暫之悲是最深層的,這個悲是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的;但儒家有一些應(yīng)對之法,所以提出了“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對于讀書人而言,最主要就是通過做官在政治上立功,但因為不得君主重用,故而此路被堵死,所以生悲。
經(jīng)過蘇軾的一番勸慰后,“客喜而笑”,笑是喜的外顯形式。那喜的具體內(nèi)涵是什么呢?如果我們結(jié)合前面的文段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喜”有如下一些具體內(nèi)涵:
經(jīng)過第四段蘇子“變與不變”的勸慰后,客不再悲觀于個體生命的短暫,他能夠看到個體生命會代代相傳,前人依舊活在后人的基因里、文化中、記憶里,這是另一種形式的生命永恒和長存,故而釋然,不再悲觀。
經(jīng)過第四段蘇子“可取與不取”的勸慰后,客也不再執(zhí)著于那些強求不到的東西,如君王的重用、功名利祿等,而發(fā)現(xiàn)了那些“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的東西,這些東西包括大自然的美景,包括文學藝術(shù)等,等于客重新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天地。
當然也有人提到這里的“喜”和前面的“樂”的異同,二者相同之處在于它們都是積極正向的情感體驗,而不同之處在于“樂”更多的是一種景物、環(huán)境觸發(fā)的淺層的愉悅,而“喜”則是一種精神上深層的愉悅。
經(jīng)過上面對《前赤壁賦》中“樂、悲、喜”的具體內(nèi)涵的分析,我們發(fā)掘了它們各自豐富的內(nèi)涵,尤其是悲的內(nèi)涵更豐富而復雜。在引導學生進行文學鑒賞時,我們應(yīng)該引導學生去發(fā)現(xiàn)文本情感的豐富性,而不應(yīng)停留在籠統(tǒng)的概括上,這樣學生才能對文本中的人物感受得更加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