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欣玥 周嘉寧
劉欣玥:嘉寧老師好!很高興可以借這個機會和你聊聊天。最初準備采訪時,想從童年和成長入手,所以重新讀的第一本書是《撒謊精的時光寶盒》。寫作者的謊言與真誠,在你這里好像始終有一股微妙的張力。你反復強調(diào)自己從小是個“撒謊精”,卻又在真正需要虛構(gòu)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保有一以貫之的真誠與坦率。這讓我想起君特·格拉斯說自己最早的寫作動力就來源于兒時的謊言,以及家人對于他的謊言的稱許??梢哉務勛畛跏菫槭裁撮_始寫作的嗎?是否也和某種“編織謊言”的才能或愛好有關(guān)?
周嘉寧:欣玥你好!那我們就隨興聊一會兒。我一點也不喜歡謊言,更不會喜歡基于編造謊言而虛構(gòu)的世界。我小時候說過一些極其天真可笑的謊言,以為那種脆弱的東西能夠保護自己和那些重要的人。而少年的謊言往往是源于對外部世界的極度敏感,在察覺到各種細微變化和趨勢的同時,卻又因為缺乏邏輯去判斷,沒有能力去處理,只好用謊言為自己搭建一個臨時簡陋的避難所。這些和寫作真是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從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在寫作中誰都撒不了謊,虛構(gòu)的世界大概就是作者精神風景無意識和有意識的投影。但是極其敏感的性格大概是我開始寫作的最本能的驅(qū)動。對我來說,個人面對時代的洪流,就仿佛是災難來臨前蠢蠢欲動的小動物,敏感地察覺到空氣、水流和泥土的變化,因而行動了起來。
劉欣玥:雖然這個話題可能已經(jīng)讓人有點厭煩了,但說到開始寫作的契機,新概念作文大賽是一個繞不過去的起點。我記得你曾經(jīng)說過,是在二十歲左右立志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寫作者的,這個確定未來職業(yè)方向的時間真的非常之早。今天看起來,新概念作文大賽帶給自己的最大的影響是什么?這個作文比賽已經(jīng)過去整整二十年了,你也從最初的獲獎者變成了大賽評委,可以談談前后身份變化帶來的感受嗎?
周嘉寧:即便如今回頭再去看,我也依然解釋不清這個比賽對于21世紀初少年們的意義,我想它和一種更龐大的時代更迭結(jié)合在一起,或者是激流中的一部分。我其實不太愿意用短短幾句話去概述重要的事情,沒有能力完成這樣的概述。但是對于我個人來說,毫無疑問那次得獎是命運給予我的第一份巨大禮物,我至今記得當時的開心無可比擬。我沒有什么可做的,只有接受和珍惜。自此以后我的人生也不過是踐行了少年時內(nèi)心的愿望罷了。作為評委,無非是希望那些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依然能夠接受到這份命運的禮物,而我也能在這個過程中盡到自己的一些責任。
劉欣玥:你的小說似乎不太常涉及家庭關(guān)系和家庭問題,即使是在最早的書寫里,父母的形象也更接近于模糊的概念和輪廓。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散文《撒謊精的時光寶盒》應該是你第一次正面提到自己的父母:“爸爸喜歡聽卡朋特兄妹的磁帶,喜歡紐約,希望我成為藝術(shù)家,而我媽媽是個絕對的死硬派,獨當一面,希望我可以變成一個跟她一樣勤勉努力的普通人?!碑敵鯖Q定要走文學寫作這條道路的時候,家人是什么樣的態(tài)度?父親的浪漫精神和母親的務實主義,如今在你身上實現(xiàn)了調(diào)和嗎?
周嘉寧:我擁有一個非常平凡的家庭,家人之間相互保護和幫助,對彼此的個體存在非常尊重,不會去跨越界限。我的父母了解我的性格,始終幫我隔離掉一些我不擅長處理的事物,在瑣事上也不會苛責我。這樣溫和普通的家庭環(huán)境里不存在什么家庭問題,這也導致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對外部世界的理解非常天真。其實我比較后悔早期小說里涉及的一些父母的描寫,我過于幼稚無畏,對他們的保護不夠?,F(xiàn)在我不會再這樣做,現(xiàn)實與虛構(gòu)的邊界也要清晰,也希望像父母保護著我一樣,去維護一些對我來說重要的人或者事物,即便在虛構(gòu)世界里存在著的人物,我也不想再隨意左右他們的命運。父親的浪漫主義伴隨我整個自由自在的成長期,之后長時間的自我教育則受益于母親理性堅韌的性格特征遺傳。感謝他們。
劉欣玥:在涉及童年的作品里,16歲的那次搬家是重要的成長經(jīng)驗之一吧。搬家前的烏魯木齊北路老房子、未整治前的蘇州河都曾反復被你提及。90年代末上海住房的大規(guī)模動遷,“大工地”般的市政建設,也都很自然地出現(xiàn)在你筆下,包括《陶城里的武士四四》《天空晴朗晴朗》和關(guān)于“明天大廈”的兩篇。這段搬遷和周遭空間不斷拆建的經(jīng)驗,是不是多少造成了早期作品里上海呈現(xiàn)出的感傷面目和動蕩不安的氣息?為了尋找逝去的童年時光而寫的《蘇州河往事》,為什么后來改名為《天空晴朗晴朗》?
周嘉寧:90年代末到21世紀初的十年間,我記憶中的上海是一個巨大的工地。我小時候見過的很多風景都被拆除了,像是記憶的徹底清理。但是在我二十歲左右時,很喜歡城市里到處可見的工地,深夜依然在運轉(zhuǎn)的打樁機,劇烈的白色探照燈照耀著神秘的地下,浦東空無一人的爛尾樓房,裸露在外面的鋼筋水泥結(jié)構(gòu),夜晚深入到浦東的深處可以看見建造中的高樓好像來自外星的建筑。如今我在玩那些有關(guān)世界毀滅的電子游戲時,常常被當中的場景迷住,那些畫面正是來自21世紀初我記憶中摧枯拉朽的風景。我經(jīng)歷過的是兩個時代銜接處的上海,而青春的荷爾蒙在當時感受到的是黃浦江上遼闊的有力的風。我忘記《天空晴朗晴朗》這個名字是怎么想出來的,但當時我住在浦東的縱深處,每天都經(jīng)過南浦大橋,是世博會之前的晴朗的上海。這是我最喜歡的書名了。
劉欣玥:“兩個時代銜接處的上?!奔毾肫饋砗苡幸馑?,不僅是置身于這座城市肌體之中的體會,也和青春期產(chǎn)生了對位與同步感。你也是在這個世紀之交進入復旦求學的呢,在復旦大學中文系念了整整七年的書,稱得上是接受了較為系統(tǒng)的學院派教育的寫作者了。《流浪歌手的情人》里的一些篇目透露過你對大學本科生活的某種迷茫和失望,但是后來還是選擇了繼續(xù)攻讀現(xiàn)當代文學方向的碩士??梢哉務剰膹偷┬@、中文系的傳統(tǒng)中獲得的影響嗎?
周嘉寧:1998年我在《萌芽》雜志上讀到一篇很長的文章,作者是殳俏,寫的是她當年考復旦文科基地班的經(jīng)歷。90年代后半期大概是實驗教育最興盛的時期,我的整個中學時代是在一種教育改革的氛圍下度過的,我也是在各種失敗的實驗班里一路長大的,卻因此而遇見了幾位非常不一般的老師,他們勇敢地突破各種教育規(guī)則,廢除教材,試圖建立新的秩序。殳俏的文章把基地班的報考寫得猶如一場青春的冒險,我當時就想,我一定也要經(jīng)歷一次這樣的冒險。后來我考上了文科基地班。其實我所經(jīng)歷的所有教育實驗都宣告失敗,我所在的基地班是最后一屆基地班。但我確實是在突破規(guī)則和制造規(guī)則的教育氛圍下成長起來的一代人。
2000年去復旦大學報道的時候,看到領操臺后背用大字刷著:THE FUTURE IS NOT SET。再過了一年,這行字被涂掉了。但是我想我們那批學生大概從來不相信未來是可被限制的。那年的復旦是配得上“培養(yǎng)自由而無用的靈魂”這句話的,但是對于我來說,那句話只有在21世紀初的復旦有效,如今即便我心里會想起這句話,卻也因為時代的變化所造成的各種歧義和過多的詮釋,讓我再也不愿意與任何人談論。其實我的本科階段沒有什么具體的迷惘,所謂的迷惘不過是我作為年輕人對時代氣氛的一種模擬而已。
劉欣玥:從大學本科出版的第一本書《陶城里的武士四四》開始,在許多年里你一直保持了非常高產(chǎn)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但是我注意到大概從《荒蕪城》的出版開始吧,你的寫作速度慢了下來,也很少再提及早年的作品。甚至有時也會對早年的書寫呈現(xiàn)出一種類似“否定”的態(tài)度,而把自己的寫作起點重新挪移到比較晚近的時間,比如2012、2013年左右。是對自己的寫作歷程有過一番新的認識嗎?重新厘定寫作起點的標尺是什么呢?
周嘉寧:不是否定,只是青年時期的不穩(wěn)定性會令此刻的自己感覺吃驚,那種野蠻的,隨意流暢的熱情也很難再回頭找到去談論的途徑,那種必須要飛快地寫出來的迫不及待,我現(xiàn)在雖然能理解,卻無法去解釋。所以干脆就不去談論了。只能說后來的某個時期開始,性格中有些東西終于有了模糊的形狀,成為某種可以去描述的東西,我便把那里作為描述的起點好了。也不一定是什么好的起點,我自己也不是真的那么想回頭再去描述自己的寫作。但有時候必須得要去描述一點什么的話,就找到一個有形狀的時期開始描述吧。
劉欣玥:盡管再回頭談論的途徑不太好找了,早期作品依然在寫作的延長線上留下很多蛛絲馬跡,比方說一些意象和場景的重復出現(xiàn),剛剛提到的領操臺后面的THE FUTURE IS NOT SET就是其中之一。就像米勒在《小說與重復》中說的那樣,這些重復會變成進入作品時的一些密道。再舉一個例子吧,那個名叫小五的少年,就一直在你的故事里被保留下來,變換著不同的面孔出現(xiàn),幾乎成為你作品里一個具有個人辨識度的符號。小五似乎是現(xiàn)實生活中很多人物原型的疊加?這樣的重復,是不是某種青春情結(jié)的延續(xù)?
周嘉寧:小說人物的中文名字太難起了,因為中文真的太妙了,總是具有各種額外的意義,有時候反而給人物造成一些不必要的誤解。為了從名字上消除誤解產(chǎn)生的可能性,去掉任何附屬的意義,我總是重復起一些符號式的名字,小山,小丘,大樹,大水,諸如此類。但小五是唯一的小五,小五在我的虛構(gòu)世界里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小五既是我自己的虛構(gòu),又是我想成為的某種虛構(gòu),是我對愛情的理解,對某一部分小小世界的理解。小五很久沒有在我的小說里出現(xiàn),但他始終在我虛構(gòu)世界的某處存活著,生長著,漫游著。
劉欣玥:如果要對比最初的寫作狀態(tài)和現(xiàn)在的寫作狀態(tài),自己發(fā)生了哪些變化呢?比照最初的寫作,有沒有什么是仍在繼續(xù)堅持和追求,或者依然感到困難和不滿的東西?
周嘉寧:最初的那些長篇小說寫下來也不過是一個夏天的事情?,F(xiàn)在一個夏天大概可以寫完一個短篇。此刻的我不再覺得有什么不得不寫下來的東西,心里醞釀著幾條線索,可以醞釀幾年,在這期間找到合適的人做采訪,收集和閱讀資料,做詳細的筆記,在這種漫長的準備期中等待好運和靈感的降臨,也等待著可以動筆的那個決定性時刻。我大概是通過自我教育培養(yǎng)出了足夠的耐心,也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在堅持或者在追求的東西。寫作對我來說大概就是生命風景的虛構(gòu)映射,那些生命中永恒的困境也會是虛構(gòu)世界里的絕境和懸崖。
劉欣玥:接下來聊聊閱讀經(jīng)歷吧。你小時候會讀什么書呢,在那些或許可以稱作“文學啟蒙”的讀物里,有沒有什么至今依然難忘或仍在重讀的書?
周嘉寧:高中一年級在新華書店里買到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集《象的失蹤》,當時帶給我的閱讀震動很難忘懷。雖然那本書里是一種翻譯過來的中文,但那種中文的使用方法與我之前所熟悉的閱讀感受截然不同,那似乎是一種全新和生機勃勃的語言,描述的則是一個從未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世界,不由自主也好想去那個陌生的新世界冒險啊。
劉欣玥:外國小說的閱讀,在你這里好像的確挺駁雜的。2011年前后重新開始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語言風格明顯能看出受到歐美小說的影響,海明威、庫切、奧康納、托賓、耶茨,都是常常被你提及的名字,是你很欣賞和認可的作家吧。加上從翻譯溫特森的《寫在身體上》開始,你獲得了英語小說譯者的另一重身份??梢哉務勥@些閱讀和翻譯工作給創(chuàng)作帶來的影響嗎?
周嘉寧:喜歡的作家實在很多,英語文學和日語文學都在不同階段以不同方式影響過我。近年來雖然一再想要停止翻譯,卻又一再拿起,極度厭倦又必須繼續(xù),就是在這樣自己給自己的痛苦和束縛中持續(xù)地翻譯著。大概是因為明確地感知到語言始終以某種方式塑造我,而我也塑造語言。最具體最細小的影響大概是我對詞語的選擇變得非常謹慎,這也是我寫作速度變得極其緩慢的原因之一。會耐心地花費大量時間辨別詞語之間的微妙差別,更珍惜每一個漢語文字的基本美。希望能保護它們免受污染,把它們放在正確和恰當?shù)奈恢萌ナ褂?,珍惜每一個字的獨立性和審美特征。近年來日本文學對我的審美影響很大,因為我們共享了一部分象形文字,那種視覺上的文字審美是其他語系的語言文字完全沒有辦法提供的。
劉欣玥:對于語言準確性的要求及其帶來的某種節(jié)制感,能在你近年來寫作風格的變化中很明顯地感受到。但與此同時,青春和成長依舊是你筆下最重要的母題之一,包括最新出版的小說集《基本美》也表現(xiàn)出了這種母題,不過“青春”的意涵變得更為遼闊了?!短炜涨缋是缋省返暮笥浝镉幸欢侮P(guān)于成長小說的話讓我印象很深。說的是歐茨人到中年依然可以寫作成長小說,對你而言是很大的鼓舞。我注意到你的碩士論文研究的是蘇童小說的少年意識和成長小說。對于具有少年感的生命狀態(tài),你是否有一種持久的審美傾向?你一直提及自己有一個漫長的青春期,從最初寫到現(xiàn)在,是不是也對成長小說產(chǎn)生了不一樣的理解?
周嘉寧:借用我的朋友,評論家黃德海常常會舉的一個例子來回答這個問題。日本有一本“能樂”理論書叫《風姿花傳》,中間寫到一個有趣的地方,一個人如果到了五十歲,他之前的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都還復合在這個人的身上,并沒有消失。如果他這時候能表演二十歲,那是一種復合形態(tài)的人生經(jīng)驗累加以后的二十歲。小說寫作也是如此,這是小說技藝有趣的地方,因為那是復合形態(tài)經(jīng)驗的虛構(gòu)投射,而不是青春本身。但從審美來說,我喜歡的人或者世界,確實多少都有些少年心境的投影。
劉欣玥:相比于閱讀,音樂在你的故事里留下的印記會更鮮明和直接,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某種風格化的載體了。從早年的打口CD,九寸釘、小紅莓的搖滾樂,到老狼,再到后來的頂樓的馬戲團,My Little Airport,音樂在你筆下也從純粹的日常經(jīng)驗移植,漸漸融入了更復雜的對于社會和人的觀察和思考。最極致的表現(xiàn)應該就是《基本美》了吧。是怎么看待音樂和寫作的關(guān)系的呢?在構(gòu)思小說的時候,音樂會以何種方式進入?
周嘉寧:當我在談論頂樓的馬戲團或者MLA樂隊的時候其實并沒有在談論他們的音樂本身,而是在談論他們積極參與社會進程時的市民意識。不過這種方式大概也不太正確。我至今都沒有在小說中找到音樂進入的途徑,又或者這種途徑的尋找本身就因為功利而不應該存在,再或者音樂和小說的組成方式中應該有種自然的共振,是永恒存在著的。音樂對我來說是非常純粹的審美教育和情感教育,并沒有被賦予社會功能性。我想,除了對美本身的討論外,它不會以其他任何被利用了的形式進入我的小說。
劉欣玥:除了音樂,你對于社交媒介變遷的敏感,也比不少同齡人的寫作要更突出。從早期的OICQ、MSN、博客,再到創(chuàng)作《基本美》時對社交媒體的思考。這些已經(jīng)消逝的媒介形式會在你這里留下記錄,是一代人的共同經(jīng)驗里很特殊,卻又不易被寫作覺察的一條軌跡。與此類似的是游戲書寫,從超級瑪麗到《基本美》中致遠和洲一起探險的低像素大陸,這里面有個人經(jīng)驗的投射吧。但在書寫人與人的情感關(guān)系時,社交工具和游戲空間,的確又發(fā)揮了很微妙的隔斷和扭結(jié)作用。
周嘉寧:我特別喜歡打游戲。這幾個月我有一大段時間游蕩在電子的世界里。不過小時候夏天打一天游戲會覺得是天堂,現(xiàn)在我不免會因為在電子世界里玩耍太久而疲憊和擔心起來。但不管怎么說,那個電子世界里的風景也影響著我大腦里虛構(gòu)的圖景,確實也有一片低像素的大陸存在于那里,有時候能和我的朋友在那里相遇,使用那里的語言,談論那里發(fā)生著的事情。游戲和小說一樣,都虛構(gòu)了一個可以被進入的地帶??萍嫉倪M程會影響時間和空間的相對關(guān)系,因此也影響著人類情感的行為方式,從而影響我們對語言的使用。但我對頻繁更替的網(wǎng)絡語言使用非常警惕,那仿佛是新鮮和陳詞濫調(diào)的混雜,我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方式讓它們進入我的小說。
劉欣玥:在80后寫作者里面,嘉寧老師走的是挺典型的所謂“文藝青年”的進路。考察80后文藝青年的成長和心靈史,你的寫作本身和所身處的文學場,都提供了很好的標本,有幾個置身集體的時刻令人關(guān)注。在最初“新概念”和《萌芽》階段之后,就是21世紀初的網(wǎng)絡論壇時期了。你曾深度參與過暗地病孩子、黑鍋論壇和晶體論壇的活動?!抖抛洝返牟簧倨渴菍懹谀莻€時候吧,現(xiàn)在會如何看待你所親歷的這個短暫時期和文學生態(tài)?
周嘉寧:世紀初的論壇里一片先鋒和實驗的景象,年輕人熱烈地討論卡爾維諾、博爾赫斯以及陳侗出版的白皮書系列。寫作雖然試圖掙脫規(guī)范,卻也是各種各樣的模仿。當時文藝青年的行業(yè)劃分還非常不明確,所以寫詩的,寫小說的,畫漫畫的,拍照的,涂鴉的,唱民謠的,做電子的都玩在一起。對我來說是一種非常原始和形態(tài)混雜的審美教育,是荷爾蒙和浪漫主義爆炸的一段青春,也成為某種人生底色?!睹芰种小防镉羞^對論壇時期的零星記錄,但青春太過美好,反復談論和定義反而是損失。
低溫熱分解重鎂水溶液制備晶須是一個復雜的多相結(jié)晶過程。由前述結(jié)果討論可知,重鎂水濃度對三水碳酸鎂的形貌和組成具有重要的影響。由前述結(jié)果可知,晶體是在間歇結(jié)晶過程中產(chǎn)生的,在開始的某段時間內(nèi),溶液濃度實際上保持不變,這段時間稱為誘導期tind,其為結(jié)晶過程的主要動力學特征之一。誘導期時間很大程度上依賴于過飽和度和溫度等因素[25]。因濃度隨時間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結(jié)晶動力學,因此用以判斷結(jié)晶進程的主要指標之一是溶液中物質(zhì)的濃度。按照相生成的熱力學理論,誘導期時間的計算公式為[25]:
劉欣玥:除了《密林中》的故事,另一次集中談起這段回憶是在《鯉·最好的時光》里。在《密林中》你借著陽陽的見聞,曾涉及寫作狀態(tài)從半地下向主流體制轉(zhuǎn)化的心路歷程,也間雜著十分矛盾的內(nèi)心活動。我會聯(lián)想到你2007年簽約作協(xié),算是向嚴肅文學轉(zhuǎn)型邁出的一步嗎?你出版《天空晴朗晴朗》后,在創(chuàng)作上有過一個四五年的空白階段。直到2011年發(fā)表《寂靜嶺》,是從《收獲》雜志回歸的,無論是發(fā)表平臺還是寫作風格都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這中間經(jīng)歷了什么?
周嘉寧:我沒有做過什么決定,也不會對人和事進行明確的區(qū)分歸類。但我從中學開始就訂閱《收獲》,所以很自然地希望自己的小說也能刊登在那里。中間停頓的那段時間經(jīng)歷了一個普通青年成長過程中必經(jīng)的困難時期,花費了不少精力在現(xiàn)實世界中尋找著路徑,撞了些墻,陷入了幾片沼澤,也幸運地見到很多不錯的風景。我很感謝《收獲》的編輯們,自從《寂靜嶺》開始,每一個在那里刊登的小說他們都給出各種具有可操作性的意見,令我不斷追問自己,得以來到內(nèi)心深處被忽視的地帶。自此以后,寫作對我來說也成為了存在的方式。
劉欣玥:對于剛剛聊到的困難時期,履歷上公開的工作經(jīng)歷是2008年開始和張悅?cè)灰黄饎?chuàng)辦《鯉》,這是另一個令人好奇的共同體階段。作為最初的創(chuàng)始人和文字總監(jiān),可以回憶一下當時決定辦這個主題雜志書的初衷,以及自己負責的工作內(nèi)容嗎?
周嘉寧:2008年1月1日我在上海過新年,接到張悅?cè)坏碾娫捳f要不要一起做一本文學雜志,我沒有猶豫半秒就說好啊。然后我大概是1月2日回到北京的,下了飛機就拖著行李去見她。后來就有了《鯉》。我們有一部分的性格非常一致,又有一部分的性格非?;パa,比如說我們都很拖延,行動能力相對遲緩,但是這樣的好處是我們因為主觀上的延宕,而錯過了很多時機。而一再拖延,導致最后完成的都是真的愿意去做,也真的值得做的事情?!鄂帯窂膩聿皇且粋€野心勃勃的產(chǎn)物,或者說它不是一個目標明確的產(chǎn)物,它是一個在比較自然的情況下來生長起來的東西,和我們自己的成長,寫作觀的變化都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的感覺是否確切,我想我這個年齡的人,也就是2007年6月第一代iphone手機發(fā)售之前大學本科畢業(yè)的人,或許是最后一代有雜志夢想的青年人。我想我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經(jīng)歷了媒體最自由和最精英的時期。
劉欣玥:延續(xù)《鯉》與集體工作的話題,你曾提及寫作是非常需要孤獨的事業(yè),但又在作品內(nèi)外透露出對寫作帶來的親密友情的肯定,也向往小圈子集體行動的向心力。這兩種精神狀態(tài)這之間是否存在矛盾?
周嘉寧:2008年前后住在北京,遇見了各種精神形態(tài)的年輕人,感覺自己在奧運會之后的一小段時間里參與了一次非常小規(guī)模的文藝復興,時間很短,密度很大,光芒很強烈,然后在無意識間突然消逝。大致就是這樣的感覺。我最喜歡的就是脫離現(xiàn)實的集體生活,但是這些和寫作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
周嘉寧:批評家對我來說都是同行,都是寫作者,不會去區(qū)分寫作文體或者身份上的差別。我覺得有同時代的人在書寫和討論我所身處的時代,對我來說是一種好運。我希望我作為作者在讀者的心里漸漸抽象,直到變成我所虛構(gòu)的世界里一位看不見的守望者。
劉欣玥:最后想和你聊聊一些作品內(nèi)部的細節(jié)問題。你筆下的上海一段時間以來是以咖啡館、小酒吧、馬拉松路線為主線的,多少是由小資或文藝青年趣味過濾出來的都市消費空間。但《只有淮海路是想要記住馬路嗎》里,上海的食肆地圖也非常之動人,幾乎是你筆下平民日常氣息最濃郁、溫度最高的部分??赡芰钅阒圆皇鞘澄锉旧砘蚴裁幢镜仫嬍澄幕?,而是覓食的行為和態(tài)度本身?
周嘉寧:我很愛寫食物和酒。我覺得喝酒就是喝酒,是沒有其他任何意義的喝酒,是最天真的快樂,食物對我來說也差不多是這樣,是香噴噴的美好。我在寫的時候沒有什么其他的想法,都是我最本能的愛。這樣的愛果然能感染到他人。
劉欣玥:是這樣的?!赌闶抢俗?,別泊岸》里的那盆沸騰魚配白米飯真的讓人不能忘懷。繼續(xù)說回上海,你很早就寫過,安妮寶貝筆下的上?!安皇钦嬲纳虾!保坪跻膊蝗徽J同王安憶、陳丹燕她們筆下的那種老上海風情。當然近年來對于上海各種空間的挖掘也在變得愈發(fā)雜花生樹,金宇澄的《繁花》,更年輕的張怡微,都在呈現(xiàn)各自關(guān)注的一角上海。作為在這里長大,又一直在若即若離地寫著上海的人,更想要呈現(xiàn)的是什么樣的上海呢?
周嘉寧:我曾經(jīng)有過這樣幼稚的想法。我很愛上海,但是哪有什么真正的上海呢,真正的上海就在你我心里存在著,也始終只對自己有意義,即便是一個多么片面的上海也都是真正的。我喜歡王安憶、陳丹燕、金宇澄、張怡微和其他各種作家小說里的上海。《繁花》重讀過好幾遍,和金宇澄老師聊天時說起,90年代我還是少年,當時的溫柔也只瞥到過一眼,那種溫柔即便在現(xiàn)實世界里沒有存活,也被完整地保存在小說里了。金宇澄老師笑笑講,但是2018年的溫柔就在你的心里,你相信嗎。我相信的。
劉欣玥:除了上海,北京是你筆下第二重要的城市空間了。可以說說2007—2010在北京生活的經(jīng)歷嗎?《了不起的夏天》獲得了很多肯定,對于北京在奧運時代從無序走向秩序化的過程,那種集體主義的狂熱、焦灼與幻滅感,小說都呈現(xiàn)了另辟蹊徑的觀察和思考。2000年來北京見證申奧成功的狂歡記憶,是經(jīng)過了怎樣的沉淀和重新激活,通向了《了不起的夏天》?
周嘉寧:2001年暑假我和同學一起去北京玩,住在地壇體育館附近很便宜卻很干凈的國營旅館。有一天傍晚馬路上空無一人,我們也待在旅館等著看晚上的申奧直播。其實那段記憶已經(jīng)變得很模糊了,但記得那天晚上似乎全北京,全國,全世界所有人都在家里看電視,有一種既期待又肅穆的氣氛。然后等薩馬蘭奇公布結(jié)果的時候,我們立刻奔出門喊車去了天安門。出租車在長安街上無法再繼續(xù)前進,只能下車步行。后來這段記憶被我寫進《了不起的夏天》里面。自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這種集體性的狂歡,所有人都有種樸實的快樂,很多市民騎著自行車,互相打著招呼,公交車停運了,人們站在車頂笑著呼喊。我有時候想起這些會疑慮,會不會是記憶改寫了事實,是不是青春荷爾蒙的美化作用。所以在寫小說的時候也查了資料,翻看了當時的視頻記錄。視頻記錄里面,人們流露出來的眼神是一種非常樸素的快樂和期望。這種純粹的集體性快樂帶給我的震撼非常強烈,而對于當時的我來說,世界剛剛以這樣的面貌劇烈地展現(xiàn)在眼前,我以為這樣的快樂和震動在以后的人生中會一而再地出現(xiàn),但其實并沒有。若干年后我來到北京居住了三年,是我對世界最好奇,最想?yún)⑴c其中的年齡,見到了奧運會前后城市和朋友們的變化。那會兒雖然空氣也被污染得厲害,但霧霾這個詞語還沒有出現(xiàn)。
劉欣玥:小說集《基本美》里的每一篇采取的幾乎都是回憶視角,回憶21世紀最初十年逝去的青春和“了不起的年輕人”,但是調(diào)子不再像《我是如何一步步毀掉我的生活的》中那些現(xiàn)在進行時的作品那么冷峻和灰暗。為什么回望反而能傳遞出令人振奮的熱度?
周嘉寧:因為我的青年時期熱烈和自由。即便中間和所有人一樣經(jīng)歷挫折和失望,當時的能量也都沒有喪失,反而緩慢增長,并支持我如今的人生。
劉欣玥:《基本美》和此前作品最大的區(qū)別,應該是對于“自我”邊界的向外拓展,你也曾在其他訪談中說,到現(xiàn)在的寫作增添了對同時代人的責任感。我很喜歡你對于香港回歸、世博會、奧運這些重大歷史時刻進入個人生活的處理方式,真誠,細膩,自然,沒有刻意為之的拼貼感。是從什么時候決定要向外轉(zhuǎn)、并意識到了某種“責任感”的存在?
周嘉寧:從沒有意識到過任何決定的時刻。時代、歷史、平凡如星斗的個體,實在不應該用任何概述性的語言去總結(jié)其間的關(guān)系。這也是小說存在的理由之一吧。用文學的方式照亮個體的命運,搭建一個疊加在現(xiàn)實世界上的虛構(gòu)地帶,重新解釋那些龐大的名詞,不要讓個體被巨型的堅硬的不可阻擋的東西碾壓。所以此刻的我,至少想要承擔起一點點小說里人物的命運來,為他們在虛構(gòu)地帶建造一些庇護所,給他們食物、床鋪和照明,保護他們繼續(xù)接下來冒險的旅程。
劉欣玥:《大湖》也是我在小說集里偏愛的一篇,看到最后“大湖對面什么都沒有,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立刻想到了兩個可以對讀的文本。一個是《往南方歲月去》里面的那個湖。那時候湖對面住著J先生,對于“我”和忡忡都象征著另一種可以為之奮不顧身的生活,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擁有了底氣,不再在乎湖對面有什么。另一個記憶是你曾在《低溫》中對都柏林的一條河的記憶,也是對于彼岸不再好奇,而更專注于眼前的生活。“我不想走遠了,我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走得更深入些?!泵鎸ν黄?,前后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兩樣?!洞蠛返慕Y(jié)尾,是否也寄寓著你對寫作狀態(tài)的某種期許?
周嘉寧:湖真的很美。城市里的湖,樹林里的湖都很好看。湖面的風,周圍各種各樣的植物,山丘,湖心的小洲都是美的一部分。去過幾個有大湖的城市,到了夏天,居民們騎著自行車穿著泳衣到湖里游泳,不由自主想要加入他們。一點也不想要去占據(jù)這樣的美,足夠好運的話,大概能成為風景里小小的一部分。而湖的對岸到底有什么,真的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
劉欣玥:不知道為什么,這又讓我想起了剛剛聊到的“相信2018年的溫柔就在心里”。過程中見過的具體的美,遠比抽象的目的地要寶貴,置身其中的時間就足以令人確信。今天聊得很開心,再次謝謝嘉寧老師!
(訪談時間:201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