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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與先鋒小說及新歷史小說比較論

2022-11-18 03:04王金勝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 2022年3期
關鍵詞:現(xiàn)實作家小說

王金勝

內容提要:胡學文創(chuàng)作于新世紀的長篇小說《有生》與1980年代中期以來的先鋒小說、新歷史小說及個人化敘事、日常化審美之間有著耐人尋味的隱秘關聯(lián),其歷史敘事顯示著先鋒小說和新歷史小說注重文學性、文本性的“純文學”基因遺傳。同時,作家力圖擺脫技術化審美的窠臼,通過當下現(xiàn)實與歷史、生命個體與歷史的對話,重構文學的真實性。作家取徑“小歷史”進入大歷史,超克傳統(tǒng)/正統(tǒng)歷史主義敘事和新歷史小說的局限,確立了小說鮮明獨特的思想價值和文學意義。

本文從“歷史”敘事入手,以先鋒小說與新歷史小說為具體觀照點,對《有生》與先鋒小說和新歷史小說的“歷史”敘事之關聯(lián)進行比較分析。這一關聯(lián)隱含自1980年代中期至今,中國文學“歷史”敘事的某些癥候性問題。由此入手,可在特定視角中窺見中國文學在近三十年間的轉換與調適、賡續(xù)與更新,亦可見出帶有后現(xiàn)代意蘊的中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本土化民族化的歷程、路徑和方式。

一 個人化入思與敘事的自由

《有生》的“歷史”敘事具有鮮明的個人化和“敘事性”特征。小說塑造了眾多個性鮮明、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如如花、毛根、喜鵲、麥香、宋慧、白禮成等,尤其是具有人性深度和精神高度的女祖奶性形象,傳達了作家對個人/女性生活、情感、心靈及其命運的深切關注和思考。

《有生》著力探尋和表現(xiàn)的并非歷史脈絡、趨勢和規(guī)律,作家自覺放棄對歷史/現(xiàn)實的社會性史料的關注,而以敏感的心靈進入人物日常生活和個體生命,通過其生命體驗來感受、認知和描繪“個人”的歷史——這一“個人”既是小說人物意義上的,也是主體入思意義上的。同樣,《有生》雖注重歷史/現(xiàn)實的相關性,實質上卻是對歷史、世界中“人”的生存狀態(tài)及其不可預料的命運之描述。

小說著墨于“個人/女性”的“生”“活”和“命”,她們在日光流年中的生活和生命流程,關注其情、其愛、其心之被敘述被講述和描述的狀態(tài)。與“歷史”相比,《有生》更突出對歷史氛圍和歷史體驗的敘事,更突出歷史“敘事”和歷史敘事中的“主體”——個體/女性意義上的雙重主體。與通常的歷史敘事相比,《有生》更具想象性、敘述性和文本性。在文學的想象、敘述和文本與歷史的歷史、事實和“史料”之間,作家更多體現(xiàn)出對前者的青睞?!队猩返摹皻v史”呈現(xiàn)為個人化、感覺化(由祖奶的聽覺嗅覺生成)的回憶和體驗。這不僅提供了個人/女性/民間/底層維度上對歷史進行把握和闡釋的另一種可能,也提供了另一種歷史真實,勾畫出被遮蔽的歷史本相,擴展了歷史敘事的審美空間。

在放逐了歷史公共權威之后,《有生》沒有被動記錄歷史的軌跡和烙印,作家獲得了以更為靈活獨特的個人化方式重寫歷史的自由。作為小說人物,祖奶的個人史、婚姻家庭史與中國近代、現(xiàn)代、當代史糾纏在一起;作為主敘述者,祖奶是一個飽經滄桑的百歲老人,其“歷史”講述通過不時被“現(xiàn)實”打斷的回憶展開,在歷史/現(xiàn)實交錯的非線性敘述中,“歷史”呈現(xiàn)出片段化和不確定性。

就此而言,《有生》中的“歷史”毋寧說是祖奶這一敘述者建構的,通過“敘事”生成的。從寫法和價值取向上看,《有生》屬于新歷史小說范疇,體現(xiàn)了從歷史材料和事實中“發(fā)現(xiàn)故事”的敏感性和講故事的能力,以及作家在當下“復活歷史”的價值取向和“建構的想象力”?!队猩非楣?jié)的結構組織,個性人物的塑造,對某些因素的抬高或貶低,敘事聲音和敘事策略的選擇,對歷史事件做悲劇、喜劇、傳奇或諷喻的處理,包括意義和價值的理解與賦予,較之更具事實性和公共性品質的歷史,更具審美想象和藝術創(chuàng)造空間上的個人性、自由度。在《有生》用想象構筑和“復活”的歷史中,讀者感受到以往少為人知的個體的生命體驗和被人們長久忽略的普通民眾的歷史——生活史、情感史和心靈史,觸摸到一顆顆在歷史長河中飽受苦難的痛苦或麻木的靈魂。這種歷史是從日常生活和個體感性生命中生長出來的,它雖由虛構和想象生成,卻更有樸素而刻骨的真實。

《有生》體現(xiàn)出散文化、片段化的“歷史”敘事美學。小說既有鮮明的史詩性宏大敘事訴求,又有突出的日常生活敘事風格;人物、環(huán)境和故事情節(jié)、細節(jié)等方面,具有現(xiàn)實主義典型化特征,又有明顯的散文化結構和片段化形態(tài)。

一方面,《有生》塑造人物心理、性格,描述其遭遇和命運,不乏戲劇性和偶然性因素。毛根、如花、北風、喜鵲等主要人物乃至花豐收、錢寶、麥香、黃板、喬秋、喬冬等次要人物都有程度不同、性質也不盡相同的“執(zhí)”性特征。命運多舛的祖奶先后經歷三次婚姻,有過三位丈夫,生育九個兒女。其漫長人生充滿難以言明的偶然性因素和突如其來的戲劇性事件。首任丈夫李大旺死于猛獸之口,次任丈夫白禮成趁回老家之際帶著幼女白花莫名消失,音信皆無,第三任丈夫于寶山實為隱藏身份的土匪,發(fā)現(xiàn)后被槍決。她的多位子女死于非命。《有生》中的“歷史”充滿不期而至的偶然與巧合,常會改變人的生活道路,使其命運飄忽不定。這與先鋒小說、新歷史小說極為相似。

另一方面,小說在敘事結構和形態(tài)上卻又偏離情節(jié)型戲劇型小說模式,在總體上采用歷史與現(xiàn)實、回憶往昔與描述當下彼此交錯的結構,有意識地打破連貫的情節(jié)線索,破壞故事的連貫性。在敘述方式上,時常在故事講述的過程中,加入風景習俗描寫和入物的思想、情感描述,敘述者也不時將當下的認知、情感滲入“歷史”,這進一步消解了“敘事”構成的有機性,強化了散文化、片段化和彌散性?!队猩愤@一敘事美學特征,解構了現(xiàn)實主義“敘事”之整體性、總體性和有機性,由此亦可見出其與先鋒小說和新歷史小說的另一關聯(lián)。

那么《有生》形構這一敘事美學,原因何在,有何癥候性意義?

首先,小說以個人化、民間化立場和視點,解構國族性、政治性立場、視點及其敘事范式,凸顯個人世界和民間社會的豐富駁雜和自由精神。作家走入個人的生活、情感和心理深處,以民間記憶的方式,借助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書寫日?!靶v史”。更進一步說,《有生》講的與其說是曾經被“大歷史”壓抑的“小歷史”,不如說它講的是“小故事”。這些小故事主人公之間的聯(lián)系頗為松散,他們是以“祖奶接生的孩子”身份,在作家有意識地設置的“傘狀結構”中建立聯(lián)系的。小說有意放棄歷史的宏大、壯闊、厚重和建立在歷史行程與規(guī)律之上的整體感,專注于祖奶等人物瑣細的人生經驗鋪展而成的生活流程和生命軌跡,此舉裂解了宏大歷史的偶然、具體、個別因素和精細、別致的碎片,建構了別樣的歷史敘事詩學:悠長、細膩、舒緩是基本敘事語調,傷感、凄涼、幽婉、苦痛,是敘事情感基質。

其次,強化歷史/現(xiàn)實敘事的技術含量,追求文本化、審美化的敘事策略,讓歷史/生命通過“文本自身”得到更內在、更具“普遍性”的表達。在這一點上,《有生》的新歷史小說氣質,使之游離于經典現(xiàn)實主義敘事美學原則和主流歷史敘事話語范式。小說由歷史性(時間性)向共時性的轉換,由歷史的仿真性、模擬性向虛擬性、虛構性的偏移,由“歷史”向“小說”乃至“文本”的傾斜。作家的想象力、敘述能力、修辭能力和語言表達能力得到了充分的釋放,敘事更精細,文本更精致,技術含量和藝術純度更高。這并不是說,《有生》中沒有對鄉(xiāng)土中國歷史與現(xiàn)實經驗的客觀描寫和作家對鄉(xiāng)村生活經驗的熟稔以及對歷史的理性認知,而是說,相比之下,小說的想象性、主觀性更為突出,作家賦予人物及其所處的自然和社會環(huán)境以更多的感性生命色彩,換句話說,作家更多以感性方式呈現(xiàn)未經“聚合”的自然、生活和人,賦予其根本性的“生命”認知。實質上,這種“呈現(xiàn)”固然說明作家細膩真切的情感和扎實的寫實能力,但也離不開先鋒小說和新歷史小說風潮過后遺留下的文學遺產的催化和淬煉,離不開作家個人主體性和“純文學”意識的確立,以及對“自我”“內面”生命隱秘的青睞。

先鋒小說、新寫實小說及作為其“后續(xù)”的新歷史小說對不確定性、偶然性、荒誕性的濃厚興趣,可視為文學喪失了現(xiàn)實觀照的整體視野和歷史縱深感的典型癥候。但是,對于另一些作家來說,歷史并未終結,終結的只是已經固化僵化的歷史敘事模式和方式。胡學文便是其中一位。歷史/現(xiàn)實整體性的消失,釋放了生活和生命空間,也釋放了文學的想象空間。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處理“大敘事”解體后四處彌散的“小敘事”,如何在“小敘事”之間重新建立一種新的聯(lián)系,使之超越碎片化無機性存在,重建文學的超越性理想性維度?!队猩穼v史/現(xiàn)實的個人化、片段化處理,既是對“小敘事”歷史合理性和必然性的認同,也是其重建“歷史”敘事的合法性前提。作家以“小敘事”為基礎,嘗試在歷史/現(xiàn)實、過往/當下的關聯(lián)中有所寄寓。這是小說立足當下、個體,重返歷史、超越個體的價值選擇和美學呈現(xiàn)路徑。

二 “文本性”的解構與“真實性”的重構

因個人化敘史的基點和路徑,想象力、技術性與故事性的調和以及民間野史秘史的寫法,將《有生》劃歸為新歷史小說,自有其合理性。但同時也應看到二者之間亦有不可忽視的差異。

新歷史小說的文學史意義主要在于其對“大歷史”及其正史化敘事的解構和顛覆。對于《有生》來說,新歷史小說及其反叛對象是一個坐標,卻不是唯一的坐標。從建構性維度上看,《有生》具有傳統(tǒng)/正統(tǒng)歷史小說的基因;從解構性取向上看,亦不乏新歷史小說的遺傳。但從整體品質和內在精神向度上看,《有生》是一部誕生于新世紀的建構性或重構性歷史敘事。

從小說主人公形象上看,“祖奶”飽含作家的深情與真情,筆法莊嚴正大,代表了一種穿越歷史苦難和時代風云的生生不息的力量。在這一點上,“祖奶”與莫言《豐乳肥臀》的主人公“母親”上官魯氏有極大相通處,都在多災多難的歷史/生命歷程中,表現(xiàn)出堅忍、頑強、超拔、偉岸的意志品質,都能從容自若地面對各種突如其來的災難,共同擁有寬容、包容的“大地”品格?!澳赣H”和“祖奶”都是歷史與現(xiàn)實中“女性/母親/母性”的象征,她們在各自的生命歷程中都生育了九個兒女,“祖奶”更是以接生婆的身份將萬余生命引領到這個世界。同時,她們也都是歷經苦難和磨難的底層民眾的象征,體現(xiàn)著作家對自我、人民和民族認同的深切思考。

在此脈絡中,《有生》可看作對《豐乳肥臀》(及《白鹿原》)的承續(xù)和轉換,也是作家胡學文擺脫前輩作家“影響的焦慮”的實踐。

莫言賦予“母親”強烈的野性和反叛性格,其生育也帶有突出的反叛和復仇意味?;蛞虼?,“母親”和《豐乳肥臀》遭受了激烈的道德化指責和非議。相比之下,“祖奶”形象是在母親和接生婆兩個層面上塑造的。作為母親,“祖奶”的九個兒女中,除了長子李春是被歹人強暴的結果,其余子女都是常態(tài)感情和婚姻的自然產兒。最小的三個兒女于秋、于冬和于枝,本是她與隱匿身份的土匪于寶山所生,但在于寶山身份暴露被槍決之后,三個孩子改隨母姓,“那一頁翻過去了。至少暫時翻過去了”。“祖奶”的生育,是女性之本,人性之常,不像《豐乳肥臀》中的“母親”一樣與“性”關聯(lián)甚大。在“祖奶”漫長的生育過程中,唯一的也是最為強烈的生育欲望,出現(xiàn)在死神奪走五個孩子之后,“生育的欲望強烈而又瘋狂”,她“只在乎他壯實的身體”。但這顯然也是在“我要生更多的孩子”的意義上,而不是在“性”的意義上。作為接生婆,無論在接生技藝和醫(yī)德上,“祖奶”是一個近乎純粹完美的,被鄉(xiāng)民看作觀音再世的神圣形象。如果說,“母親”上官魯氏兼具解構性和建構性,那么“祖奶”喬大梅更直接更完整地體現(xiàn)了小說正向建構性品質。

其次,文本性與真實性。新歷史小說的“歷史”呈現(xiàn)出明顯的敘述性、文本性,歷史成為“文本”,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不是作為事實而是作為語言的編織物和敘事的后果或效果存在,因而其意義和價值也處于不斷的重構中,呈現(xiàn)不穩(wěn)定不確定狀態(tài)。這既與后現(xiàn)代歷史哲學的興起有關,也從解構主義語言學理論和敘事學理論中獲取動力,后者恰恰是作為當代中國“純文學”想象巔峰的先鋒小說以及作為其轉換和遺緒的新歷史小說的重要資源。在這個意義上,新歷史小說可稱為“敘述主義的歷史小說”。從深層看,新歷史小說的敘事實驗、文本革命與“放逐歷史”之間構成無法剝離的形神關系,“‘歷史’固然是新潮作家逃離現(xiàn)實的一種表現(xiàn),但更是他們的創(chuàng)作得以充分發(fā)揮的溫床。在‘歷史’的庇護下,新潮作家可以不顧一切既成的文化和文學規(guī)范的制約,對于整個世界(包括歷史和現(xiàn)實)進行純審美化的自由建構與創(chuàng)造。正因如此,在新潮小說中‘歷史’的本來面目已經被新潮作家徹底消解了,經由新潮作家的誤讀與改寫,歷史最終只成了一種特殊的精神活動的思維載體和媒介”①吳義勤:《中國當代新潮小說論(修訂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91~92頁。。敘事形式和語言的游戲化,是歷史的空洞化和時空結構的非理性化與非邏輯化的美學表征。其“新”恰在對傳統(tǒng)歷史觀和真實觀的顛覆,對歷史和真實之性質的重新認識。新歷史小說提供了不同于權力話語操控、修飾和敘述出來的歷史與真實的另一種“歷史”和“真實”,這一真實往往是在個人、民間、性別等價值維度上建構,與偶然、具體、個別、零散以及歷史之無常、暴力與人性之惡等因素有關。

《有生》在敘事結構、敘事視角和人稱等方面多有先鋒性操作: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錯敘事;以個人化、邊緣化視角呈現(xiàn)多樣化歷史圖景,凸顯個人/民間敘史立場;使用當下敘事者的回憶方式,建立后設式敘事視角,強調“故事講述的年代”與“講述故事的年代”之間的距離,使敘述者自由出入歷史/現(xiàn)實的不同時空,完成歷史/現(xiàn)實的對接和勾連;同時,敘述者“祖奶”在講述自身經歷和過去的故事時,也站在此時此境中對彼時彼境中自己的言行和心理作出評價。

以上種種,昭示著《有生》某種程度的具“先鋒性”或后現(xiàn)代性因素的“文本性”特征。但“文本性”只是《有生》使歷史“陌生化”,獲得新的文學性的藝術手法和技術手段——《有生》藉此重新釋放出歷史/文學的雙重能量。

《有生》具有樸素的溫和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似乎一切敘述和描寫無不具有細膩入微、親切動人的真實感。但隨后作家卻告訴我們,這一切包括祖奶都是“虛構”和“臆想”。胡學文在《后記》中以虛構和“臆想”的形式抵達“真實”。接下來,他寫道:“我一直想寫一部表現(xiàn)家族百年的長篇小說。寫家族的鴻篇巨制甚多,此等寫作是冒險的,但懷揣癡夢,難以割舍。就想,換個形式,既有歷史敘述,又有當下呈現(xiàn),互為映照?!雹俸鷮W文:《我和祖奶——后記》,《有生》,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941、942頁。進而是“傘狀結構”和祖奶及其他五個人物設置的敘述視角——作家之所以不以祖奶一個人物的回憶做敘述視角,亦是出于作家個人的“敘述”趣味,“省勁是好,只是可能會使敘述的激情和樂趣完全喪失”②胡學文:《我和祖奶——后記》,《有生》,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941、942頁。?!逗笥洝飞婕暗暮诵膯栴}是“敘述”:虛構與真實,敘述形式、敘述結構和敘述視角。而“家族百年”“長篇小說”則寄托著作家的宏大敘事欲望;將“祖奶”視為“宋莊的祖奶”“塞外的祖奶”亦情詞懇切、寄托遙深。可以說,《有生》有效地實踐了作家的這一構想,充分體現(xiàn)了其“敘述/形式自覺”。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對“敘述/形式”念茲在茲,既是為了突破既有家族史敘事模式,亦是為了敞開歷史/現(xiàn)實的多元景觀。這一目的是通過主敘述者祖奶和如花、毛根、羅包、北風和喜鵲等“視角人物”達到的。通過五個小說人物作視角,《有生》以個人化的零散的方式,散點透視歷史/現(xiàn)實之廣度、深度和復雜、斑駁。但小說中多種聲音的混雜和片段化故事、場景的駁雜,并未使其陷入彼此疏離和彌散狀態(tài),究其原因,一在作家有意設定的祖奶與視角人物之間的接生與被接生的“擬家族”關系;二在所謂視角人物之本質是小說人物,由其觀照和講述的“現(xiàn)實”之間并不存在矛盾和背離關系,毋寧說,不同的“現(xiàn)實”之間構成互補,不同的“現(xiàn)實”連成一體,形成整體性“事實”;三在小說雖有五個視角人物,但五個人物的“現(xiàn)實”講述并非以第一人稱而是以第三人稱作敘述視角。這與新歷史小說的解構性多視角設置有著根本不同。二者雖均以個人化視角來呈現(xiàn)多樣化歷史圖景,但后者意在通過個體/邊緣視角所內蘊的價值取向消解宏大敘事的同質性,且在深層隱含當下理性主體的缺失和歷史/現(xiàn)實之僅作為某種修辭效果的存在,“先鋒小說本來可能在‘話語講述的年代’中隱含更為明確的歷史理性的批判力量,然而,事實上,‘講述話語的年代’是以‘遺忘’的方式縫合進這個‘話語講述的年代’,并且其寓言功能也是在無意識水平上完成的。歷史/現(xiàn)實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置換同樣值得懷疑。其寓言式的書寫僅僅是在對自我及其現(xiàn)實的‘遺忘’意義上才能讀出‘講述話語的年代’的隱涵”①陳曉明:《無邊的挑戰(zhàn):中國先鋒文學的后現(xiàn)代性》,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70頁。。蘇童《罌粟之家》《妻妾成群》,格非《敵人》等小說皆是如此?!队猩芬缘谌朔Q建立的個人化多元視角,則是建構性和互補性的,其意不在提供一則神秘隱晦、真假莫辨的“現(xiàn)實”和歷史頹敗寓言,相反,其“現(xiàn)實”是穩(wěn)定的、可作出理性認知和判斷的,并且盡管小說有意識地以祖奶的聽嗅感覺和意識流動,“進入”歷史/現(xiàn)實,但第三人稱智性的介入,不僅使歷史和現(xiàn)實具有可觸摸的質感和可辨識的實感支持,且使歷史(“話語講述的年代”)/現(xiàn)實(“講述話語的年代”)直接通過祖奶這一“智慧老人”的感覺、認知相聯(lián)系,產生可信性和真實性效果;四在作為強大堅韌的歷史/生命喻像,祖奶不僅是宋莊的、塞外的,同樣是人性、生命和人類意義上的,其世俗性、現(xiàn)實性與超世俗超現(xiàn)實性,人性與神性兼具的品質,在根本上奠定了《有生》中歷史/現(xiàn)實的“真實性”。

自1980年代中期以來,“真實”不再是一個不言自明之物,而成為語言(敘述)問題。就《有生》來看,作家一方面認同作為一種語言事實和文化事實的“真實”,將之視為一種話語建構或理論預設,體現(xiàn)著語言的某種功能。因此他自覺地借助“敘述”“語言”營造自己的“真實”。這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有生》在歷史/現(xiàn)實之認知及其表意形式的先鋒性方面,隱含對語言之本體意義的凸顯。另一方面,對先鋒小說和新歷史小說混淆歷史與小說的界限,放逐、解構“真實”的激烈舉措,胡學文有所保留,未必完全認同如下觀點:“歷史作為一種虛構形式,與小說作為歷史真實的再現(xiàn),可以說是半斤八兩?!雹俸5恰烟兀骸丁懊枥L逝去時代的性質”:文學理論與歷史寫作》,拉爾夫·科恩主編:《文學理論的未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48頁?!队猩凡扇 罢壑小狈桨福扔袑v史情景、社會生活和民俗世情的寫實性客觀性呈現(xiàn),又以個人化、體驗性、先鋒性重構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真實”。

三 “小歷史”與“大敘事”

《有生》書寫普通個人、鄉(xiāng)間生活和中國民間生存的“小歷史”。此處所謂“小歷史”包括兩層內涵。首先,小說中的“歷史”是由祖奶通過回憶“講述”出來的,實則是一部類似于余華《活著》的“口述史”,此時的敘述者仿佛一位深入田野調查研究的人類學者,他來到宋莊,聽祖奶講自己的經歷見聞和村莊逸事。小說中的“歷史”呈現(xiàn)為祖奶對過去的基于個體經驗和體驗、感悟和認知的“記憶”,既是個人化的,也具有人類學蘊涵和意義。小說中以宋莊為原點的“現(xiàn)實”,主要由兩種方式得以獲取和表現(xiàn),一是以第三人稱全知視角,圍繞如花、毛根、羅包、喜鵲、北風等“視角人物”和宋品、麥香、宋慧、花豐收、喬石頭、錢莊、黃板等,做自然客觀的寫實性描述;二是通過人物如宋慧、麥香、喬石頭等對祖奶的講述和祖奶的傾聽、感受,間接寫及。

其次,無論是“歷史”還是“現(xiàn)實”,都以小人物的人生故事,描述鄉(xiāng)間社會、鄉(xiāng)間人物的日常生活和生命情態(tài)及其在百年中國的延續(xù)、繁衍。小說借用“大歷史”框架并將之推遠為朦朧的背景,使“大歷史”轉化為民間的日常生活史、情感史。無名的鄉(xiāng)間百姓作為敘述主體,使沉默無言的小人物發(fā)聲,講述他們的故事,作家化身鄉(xiāng)間社會一員,細致觀察和描摹鄉(xiāng)間生活和人物的細部,寫出其自身生活和生命的鮮活顏色和豐富層次。

歷史不是抽象的觀念化的存在,它由無數(shù)的有名無名的個體生活組成,歷史的生命便來源于此??梢哉f,《有生》是村落史、家族史、家庭史,乃至民間史、民族史,但更是個人生活史和個體生命史。在小說中,除了作為標題出現(xiàn)的祖奶、如花、毛根、羅包、北風、喜鵲等六位人物,“歷史”部分出現(xiàn)的祖奶的父親喬全喜、公爹李富、小姑子李二妮及祖奶的兒女李春、李夏、白杏、白果、白花、喬秋、喬冬、喬枝,“現(xiàn)實”部分出現(xiàn)的宋慧、麥香、安敏、喬石頭、黃板等,都在個人的心靈史、情感史和命運史意義上被塑造。小說將普通人作為敘述主體,意味著他們作為生活主體和感性生命主體,也是作家眼里的歷史主體。作家由對他們的外在觀照進入內在發(fā)掘,呈露出日?;瘹v史自發(fā)的生機與活力,“大歷史”沖擊和裹挾下生命個體沉陷與掙扎于其中的困頓與貧乏、困境與危機,以及個體生命應對苦難與困境的調適與堅持。

《有生》如此結構和寫法,頗有意味。首先是,借鑒“口述史”寫法,將人類學方法帶入文學之中,使“歷史”具有了當下的現(xiàn)場感,同時當下感受和當代意識也融入歷史,用當下的體悟和“問題”來豐富和重塑歷史?!艾F(xiàn)實”中時時浮現(xiàn)“歷史”的影子,其深層積淀著祖奶的人世感悟和民族集體無意識,這一點在“螞蟻”意象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拔浵仭奔瘸霈F(xiàn)于“歷史”即祖奶的記憶中,又出現(xiàn)在祖奶當下的感覺或幻覺中,出現(xiàn)于祖奶母親、父親和女兒死亡的時刻,也出現(xiàn)于當下祖奶焦慮不安的時刻?!拔浵仭币庀蠛汀拔浵佋诟Z”的幻覺、感受,反復出現(xiàn)多達數(shù)百次,更在深層有效地連接了歷史與現(xiàn)實、歷史記憶和當下體驗。在此意義上,暴力、苦難、死亡等構成百年中國歷史本然狀態(tài),而與其相關聯(lián)的創(chuàng)傷、痛苦、壓抑、煩悶等構成當下創(chuàng)作主體對歷史/現(xiàn)實的根本體驗和認知。而這一體驗和認知,在小說中是通過形形色色小人物的“故事”和“螞蟻”等細節(jié)來加以藝術把握的。也即《有生》的百年歷史敘事,是充分文學化、藝術化的。

《有生》是一部“大敘事”作品。“大敘事”未必直接對應于“大歷史”,由小見大、由小及大需大情懷大境界?!队猩烦匠R姷男職v史小說之處,首在小說并未刻意設置“小歷史”/“大歷史”的對立。小說將歷史從國家、民族層面向個體/民間層面的推進,具有反思傳統(tǒng)/正統(tǒng)歷史敘事和新歷史小說的雙重意義:尊重個體生命,關懷底層民眾,描繪凡人世界的瑣細卑微、喜怒哀痛,表現(xiàn)粗鄙卻強旺的生命活力;同時,不流于對“大歷史”的刻意解構以至褻瀆,不將“小歷史”置于“大歷史”的二元對立結構中加以保守狹隘的處理,不過分渲染、美化民間社會和凡人世界。因此,《有生》并不以土匪娼妓、流氓官紳、草莽流寇、帝王后妃等常占據(jù)新歷史小說主角位置的角色為主要人物并為之標榜,小說以常性寫“生”、寫人,在常人常性中照亮幽暗,掘發(fā)微光。

在以感性個體生命探究“人”的生存之真和生命之真方面,《有生》與眾多新歷史小說頗為相似,但其差異也是明顯的。新歷史小說因對傳統(tǒng)/正統(tǒng)歷史敘事精神化崇高升華機制的反動,對“人”的生命化處理往往以本能化欲望化出之,“人”之惡、人性的貪婪自私、心理的扭曲變異,往往是被突出的因素,由這樣的“人”構成的“歷史”便成為個人的復仇史、暴力史、壓抑無望的生存史,難脫陳陳相因的暴力循環(huán)和鉤心斗角爭權奪利的窠臼。這種歷史虛無的寫作,放逐歷史理性和主體之人,時或蛻變?yōu)樽詩首詷返恼Z言嬉戲。《有生》召回歷史與主體之人,并以人文主義為價值基底,藉由生命之徑加以重構。小說中盡管有戰(zhàn)爭、殺戮,如祖奶的父母和兩個兒子李春、李夏皆死于戰(zhàn)爭及引發(fā)的動蕩、離亂;盡管也寫到人性之自私褊狹,如李二妮、麥香;人性之惡,如趙再元;人性之軟弱怯懦,如羅包,卻并未將之視為人性的本質與真相,而是將其作為歷史/現(xiàn)實中的經驗性事實做客觀本然的描述?!队猩方宄H松钪蜻\,凸顯人性之美德,不僅將祖奶塑造為生生不息民族精神的化身,在黃師傅、祖奶父母、李富、宋慧、喜鵲、如花等人物身上,同樣寄寓了人性倫理和道德魅力。

自清末歷經現(xiàn)代、當代直至當下的漫長時空綿延,充滿波折動蕩的歷史與時代變遷的整體觀照,“擬家族史”架構關聯(lián)各色人物,對歷史的生命本真性認知,奠定了《有生》的史詩性品質——《有生》未嘗不是一部“女性命運的史詩”或“個體生命的史詩”?!队猩访枋鰝€人命運的變遷和“擬家族”的歷史滄桑,它是古老人性的悲歌,帶永恒意味的生存寓言,也是生命活性與原力的深情歌吟。小說體現(xiàn)著作家“現(xiàn)在與過去”的強烈對話愿望——它既發(fā)生在思想文化層面,又發(fā)生在歷史敘事美學層面。從某種意義上說,民族文化復興和共同體重建的歷史訴求,召喚出《有生》式的生命史詩寫作,這便是這部小說的“歷史性”,《有生》借此顯露了與傳統(tǒng)/正統(tǒng)宏大敘事和新歷史小說的復雜聯(liá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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