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恒文

內(nèi)容提要：本文對《故鄉(xiāng)》中“路”的典故、“閏土”的名與實進(jìn)行了考釋，并討論了逃離“故鄉(xiāng)”的意義、“故鄉(xiāng)”主題的敘事傳統(tǒng)，而旁及其他篇章如《阿Q正傳》，雖考論細(xì)節(jié)而著眼于全篇，并力求在《吶喊》《彷徨》所開創(chuàng)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一個敘事傳統(tǒng)中來發(fā)掘其意義。

一 耐人尋味的“路”之出典

金克木在《讀〈魯迅全集〉初記》中說：“思想的深邃，內(nèi)容的隱諱，典故的繁多，受西洋影響的句法的復(fù)雜周密，使魯迅的文章未必能不加注疏而為將來的青年看懂?！雹傧愀邸缎菎u日報·星座》第17～19期，1938年8月17—19日。這是一個十分正確的判斷，早已被事實所證明。實則未必“青年”，姑且不論。所謂“文章”，殆如昭明《文選》之所謂“文”，是總稱而非單指。那么魯迅的小說也屬于金克木所謂的“文章”。典故并非詩的專利，小說、散文也常用典故。十分典型的例子，當(dāng)屬錢鍾書的《圍城》，不僅典故繁多，而且中外典故并用，雖然其中肯定還有許多典故，我們至今也沒有看出來；雖然沒看出來也并不怎么影響我們的閱讀，但看出來則更能欣賞作者的匠心。這兩點，似乎也適用于魯迅的小說。

《故鄉(xiāng)》結(jié)尾一句：“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①《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485頁。按，本文以下引用《故鄉(xiāng)》文字，均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出注。這是名句。周作人說：“這是很好的格言，也說得很好，沒有尼采式的那么深刻，但是深遠(yuǎn)得多了?！雹谥茏魅耍骸遏斞感≌f里的人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7頁。馮至著名的《十四行集》第十六首最后一節(jié)：

我們隨著風(fēng)吹，隨著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錯的蹊徑，

化成蹊徑上行人的生命。③馮至：《十四行集》，《馮至全集》第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31頁。

我們從中似乎聽到了《故鄉(xiāng)》這一名句的回聲。這一句的“思想的深邃”，是我們所能領(lǐng)會的。但是，看得出這句話是用了典故的嗎？歷來各種版本的《魯迅全集》，對這句話都沒有注釋；歷來的研究者，也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似乎誰也沒有看出來這句話是用了典故的，至少至今無人指出過。其實，這句話恐怕出典于《孟子·盡心下》：“孟子謂高子曰：‘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為間不用，則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焦循《孟子正義》云：“蹊無一定之跡，則不可以成路；今介然專行一路，此蹊間所以能成路。”④焦循：《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982頁。楊伯峻《孟子譯注》譯為：“山坡的小路只有一點點寬，經(jīng)常去走它便成了一條路?！雹輻畈骸睹献幼g注》，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331頁。焦循的釋義和楊伯峻的譯文，都是根據(jù)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而來的：“徑，小路也。蹊，人行處也。介然，倏然之頃也。用，由也。路，大路也?！雹拗祆洌骸端臅戮浼ⅰ?，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68頁。據(jù)此，《故鄉(xiāng)》最后一句出典于此，猶如宋代詩學(xué)理論所謂的“脫胎換骨”，僅用原典之義，而非亦步亦趨地緊扣字面，所以《故鄉(xiāng)》最后一句與《孟子·盡心下》原文的字面和意義，略有差異。

問題好像還不是這么簡單。劉師培在《古書疑義舉例補(bǔ)》中認(rèn)為，《孟子·盡心下》原文中的那一句應(yīng)該斷句為“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間介’二字，形容山徑障塞之形”；“自趙氏不達(dá)古訓(xùn)，妄以‘介然’為句，非也。朱子又以‘介然’屬下句，而‘間介’之古訓(xùn)益泯”①劉師培：《古書疑義舉例補(bǔ)》，俞樾等：《古書疑義舉例五種》，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67～168、159頁。。“山徑障塞”，則近乎“地上本沒有路”。據(jù)此，我們似乎可以說，《故鄉(xiāng)》最后一句出典于《孟子·盡心下》，魯迅用的是古訓(xùn)之義，而不是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的釋義。劉師培《古書疑義舉例補(bǔ)》承繼俞樾《古書疑義舉例五種》而作，可以說是續(xù)作。俞樾是章太炎的老師，而章太炎曾經(jīng)是魯迅的老師；章太炎在東京教魯迅，授課內(nèi)容恰恰正是古文字。影響所及，以至于魯迅“以后寫文多喜用本字古字，《域外小說集》中大都如此”②周作人：《關(guān)于魯迅之二》，周作人：《魯迅的青年時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31頁。。俞樾、章太炎、劉師培均崇尚“漢學(xué)”，對“宋學(xué)”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娷鯇O《俞先生行狀》稱贊俞氏“一意治經(jīng)，以高郵王氏為宗”；“《古書疑義舉例》則小變《經(jīng)傳釋詞》之例而推衍之。先生之私淑王氏，謹(jǐn)守家法，不茍如此”③繆荃孫：《繆荃孫全集》，《詩文1》，鳳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287頁。。章太炎《俞先生傳》則云，俞氏《古書疑義舉例五種》“視《經(jīng)傳釋詞》益恢郭矣”④章太炎：《太炎文錄初編》，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17頁。。劉師培自云，“幼讀德清俞氏書，至《古書疑義舉例五種》，嘆為絕作”，故“竊師其例”而作《古書疑義舉例補(bǔ)》⑤劉師培：《古書疑義舉例補(bǔ)》，俞樾等：《古書疑義舉例五種》，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67～168、159頁。。所以劉師培《古書疑義舉例補(bǔ)》中否定朱子的注解，也不是偶然的。魯迅對程朱理學(xué)也是批判的⑥任訪秋：《論魯迅反程朱理學(xué)思想》，《河南大學(xué)學(xué)報》1986年第5期。，周作人甚至說魯迅“對于唐朝的‘韓文公’韓愈和宋朝的‘朱文公’朱熹這兩個大人物，絲毫不感受影響”⑦周作人：《魯迅的青年時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1頁。?！豆枢l(xiāng)》最后一句出典于《孟子·盡心下》，卻不取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的釋義，原因似在于此。值得注意的是，魯迅在雜文《點句的難》中，以《孟子·盡心下》中馮婦搏虎一段文字的各種版本的不同斷句為例，說明標(biāo)點古文之難。馮婦搏虎這一段文字，與“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這一段文字，不僅同在一篇之中，而且這兩段文字緊鄰，只隔幾行。為何不以“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這一段文字為例，不得而知。不過，這篇文章諷刺劉大杰標(biāo)點、林語堂校閱《袁中郎全集》的標(biāo)點、斷句錯誤，作者用馮婦搏虎那一段文字為例，才能寫出“這‘笑’他的‘士’，就是先前‘則’他的‘士’，要不然，‘其為士’就太鶻突了”這樣諷刺性的妙語①魯迅：《點句的難》，《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573～574頁。。又，趙翼《陔余叢考》卷四《〈四書〉別解數(shù)條》云，周密《癸亥雜識》之“馮婦搏虎”章斷句，與朱注異而優(yōu)?？梢婔斞敢浴榜T婦搏虎”案為例，亦不以朱注為然。

雖然這個典故說起來不那么簡單，但也是熟典，歷來的研究者一直沒有看出來，是不應(yīng)該的，至少說明我們的粗心，雖崇拜經(jīng)典，卻漫不經(jīng)心，好像沒有細(xì)讀，也可能因為我們一直以為魯迅是反儒的，不會援引孔孟之言吧。當(dāng)然，沒有看出來用典，似乎也不影響理解《故鄉(xiāng)》的這一名句的“思想的深邃”。正如錢鍾書說：不知道王安石《書湖陰先生壁》中的“一水護(hù)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兩句的典故出處，“并不妨礙我們了解這兩句的意義和欣賞描寫的生動”，因為這兩句的用典，“讀者不必依賴箋注的外來援助，也能領(lǐng)會，符合中國古代修辭學(xué)對于‘用事’的最高要求：‘用事不使人覺，若胸臆語也。’”②錢鍾書：《宋詩選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48頁。我們也可以說，《故鄉(xiāng)》最后一句用典，同樣也是“符合中國古代修辭學(xué)對于‘用事’的最高要求”。

《故鄉(xiāng)》中的“路”之典故，并非孤例，下文考釋“閏土”這個名字的來歷，也可以說是一個內(nèi)證，至于《吶喊》《彷徨》中的其他作品，我們還可以看到更多的用典實例，可謂外證。例如《阿Q正傳》第二章，阿Q因為頭皮上“頗有幾處不知起于何時的癩瘡疤”，“他諱說‘癩’以及一切近于‘賴’的音，后來推而廣之，‘光’也諱，‘亮’也諱，再后來，連‘燈’、‘燭’都諱了”。這恐怕也是有出處的?！段簳ぼ奚鷤鳌吩疲很奚凹软鹌淠浚M者，不足不具，‘少’、‘無’、‘缺’、‘傷’、‘殘’、‘毀’、‘偏’、‘只’之音，皆不得道。左右忤旨而死者，不可勝紀(jì)”③參閱錢鍾書《管錐編》論《太平廣記》第一四九則，《管錐編》第二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87頁。又，《管錐編》論《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三四則，《管錐編》第三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72頁。。阿Q或師承苻生之故技乎？又，明太祖朱元璋生性“多疑”“多猜”，且多忌諱，因而臣下表奏，每觸忌犯諱，皆科以大逆謗訕；因為當(dāng)過和尚，所以特別忌諱與此相關(guān)的言辭，甚至“生”諧音“僧”，也屬忌諱，阿Q的忌諱與此相類，而“體乾法坤”則疑隱喻“發(fā)髡”，卻是阿Q所不及的?！睹魇贰芬约啊都o(jì)錄匯編》《明詩紀(jì)事》所收錄的多種文集、雜記，屢有記述①參閱錢鍾書《管錐編》論《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三四則，《管錐編》第三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72頁。。這也是“用事不使人覺”的例子，所以一般沒有注意到這樣寫阿Q的忌諱，是用了典故的。

除了小說的細(xì)節(jié)之處用了典故，還有更重要的典故使用方式。比如《狂人日記》，我以為，狂人形象和作品的命意，似乎出典于《宋書·袁粲傳》：

昔有一國，國有一水，號曰“狂泉”。國人飲此水，無一不狂，唯國君穿井而汲，故無恙。國人既狂，反謂國君之不狂為狂。于是聚謀，共執(zhí)國君，療其狂疾。針?biāo)幠划吘?。國主不勝其苦，遂至狂泉所酌而飲之。于是君臣大小，其狂若一，國人乃歡然。②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231頁。

不僅小說的主體——“狂人日記”，實則“日記”前面的序言所謂“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bǔ)矣”，也出自《宋書·袁粲傳》的這段文字。魯迅的著作、文章經(jīng)常引用《宋書》，如《〈呂超墓志銘〉跋》《孔靈符〈會嵇記〉序》《中國小說史略》等；1934年1月魯迅曾購買商務(wù)印書館影印的百衲本《宋書》三十六冊，可見他對此書的重視。《宋書·袁粲傳》的這段文字，魯迅顯然是很熟悉的。歷來論者似未見拈出此典之出處；附志于此，俟方家指正。

二 “閏土”的名與實

閏土是魯迅小說《故鄉(xiāng)》中的重要人物。閏土的由來與意義，關(guān)乎對作品的理解。所以本節(jié)的題目，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閏土考釋”。

閏土的由來，周作人的《魯迅的青年時代》中，有兩篇文章專說此事，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簡而言之，閏土這個人物的原型，就是魯迅故家的一個“幫工”的兒子。名字也是有來歷的：“本名‘運水’，因為八字上五行缺水，所以小名叫作‘阿水’，大名加上一個‘運’字，大概是取‘運氣’的意思，紹興俗語‘閏’‘運’同音，所以小說上改寫作‘閏’，‘水’也換作五行中的‘土’了?！雹僦茏魅耍骸遏斞傅那嗄陼r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1頁。“閏土”這個名字的由來，這里解釋得很有根據(jù)，也很有道理。尤其是所謂的“五行”之說：“水”字由五行缺水而來，由“水”而“土”也是換作五行中的“土”。但是，改“運”為“閏”，是因為“紹興俗語‘閏’‘運’同音”，這個說法的根據(jù)，似乎不是很充分。紹興俗語中“運”的同音字很多，為什么偏用“閏”字呢？筆者以為，恐怕是另有原因。《說文解字》：“潤，水曰潤下，從水，閏聲。”②許慎：《說文解字》，徐鉉校定，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34頁。“水曰潤下”，出自《尚書·洪范》③《尚書正義》，孔安國傳，孔穎達(dá)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52頁。?！八粷櫹隆?，“潤”字五行屬水，并且“從水，閏聲”，那么改“運”為“潤”，也就保留了原來的五行缺水的考慮。又，“潤”與“閏”，同音互訓(xùn)，這兩個字在古代是通用的?！稘h語大字典》，“閏”字釋義之三云：“通‘潤’，滋潤。《素問·痿論》：‘陽明者，五臟六腑之海，主閏宗筋?！瘏菎娮ⅲ骸c，潤同?！?，《太素·五藏痿》作‘潤’?！雹堋稘h語大字典》（第二版），四川辭書出版社2010年版，第4361頁。據(jù)此，“閏土”，即“潤土”。水，滋潤萬物，當(dāng)然也滋潤土地。

這樣說來，“閏土”之名，頗為復(fù)雜。上文的考釋，似有刻意之嫌。但魯迅小說中人物的姓名，本來就不是隨意命名的：狂人、孔乙己、阿Q諸人的名字的由來，作品中特意說了的；《藥》中的華、夏二姓，作品中沒有明說，但讀者知道是作者刻意安排的?！栋正傳》中，阿Q被趙秀才的父親趙老太爺打了嘴巴，說他不配姓趙；對此，周作人在《魯迅小說里的人物》中特設(shè)一篇，即第四十二篇《為什么姓趙》，這樣解釋說：“為什么呢？秀才的父親是趙太爺，這與‘假洋鬼子’的父親是錢太爺都是特別有意義的，這《百家姓》的頭兩名的姓氏正代表著中國士大夫的新舊兩派，如改為姓謝姓王，意思便要差得多了?！犊袢巳沼洝分械内w貴翁也就是代表這派勢力（古久先生即是所謂國故與國粹），《風(fēng)波》中的趙七爺更顯然是反動的遺老，所以是一伙兒的人?！雹葜茏魅耍骸遏斞感≌f里的人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7頁。也許是擔(dān)心這樣的解釋，容易引起誤解，似有刻意、曲解之嫌，所以周作人特意強(qiáng)調(diào)說：“我們這么的說，或者不算是什么附會?！雹僦茏魅耍骸遏斞感≌f里的人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7、70頁。

《故鄉(xiāng)》中的閏土，由少年的活潑、勇敢變得卑屈、麻木。有意思的是，作為閏土原型的運水，卻沒有變得畏縮、麻木。據(jù)周作人日記，1900年春節(jié)，運水來魯迅家，他們一起游玩；魯迅、周作人曾陪同運水去測字，測字先生用紹興話厲聲說了一句“勿可著鬼介來著”，意思是“別那么活見鬼”②周作人：《魯迅的青年時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2～93、93、9～10、91～92、93頁。。周作人說：運水“乃垂頭喪氣而出，魯迅便很嘲笑他，說他瘟了，學(xué)陶二峰的話來說他，使得他很窘”③周作人：《魯迅小說里的人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7、70頁。。運水這個樣子，是有原因的：“那時他正在搞戀愛，雖然他已有了妻子，卻同村里的一個寡婦要好，結(jié)果似乎終于成功，但是同妻子離婚，花了不少的錢，經(jīng)濟(jì)大受影響。”④周作人：《魯迅的青年時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2～93、93、9～10、91～92、93頁?？梢姟豆枢l(xiāng)》中少年之后的閏土，與他的原型運水，是大不一樣的。小說中的人物，常有生活中的原型，但未必是對原型的實寫?！豆枢l(xiāng)》中的閏土對魯迅生活中的運水的改寫，是為了表達(dá)深刻的主題，即五四新文學(xué)的啟蒙主義思想。正因為如此，作者將運水刻意改寫為閏土，也可以說是一種別有意味的“歪曲”。

這種改寫，單就《故鄉(xiāng)》而言，似乎看不出來，但其中的一個經(jīng)典性的細(xì)節(jié)，即閏土叫“我”一聲“老爺”，卻可以直接看出作者改寫了這一稱呼的意義。周作人說：“魯迅的家當(dāng)然是舊式封建家庭，但習(xí)慣上不知怎的對于使用的工人稱呼上相當(dāng)客氣”⑤周作人：《魯迅的青年時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2～93、93、9～10、91～92、93頁。；“地主仍然要作威福，但一面于貧富之外還保存著輩分尊卑的區(qū)分，盡管身份是雇工，主人方面可是仍要叫他‘太公’或是‘公公’。魯迅在外婆家習(xí)見這種情形，自己家里又有一種傳統(tǒng)的習(xí)慣，女人、小孩對于雇工在稱呼上表示客氣，例如‘閏土’的父親名叫章福慶，照例叫他‘慶叔’”；“魯迅在這樣空氣中長大，這就使得他可以和雇工親屬相處，何況‘閏土’本來又是小時候的朋友呢”⑥周作人：《魯迅的青年時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2～93、93、9～10、91～92、93頁。。周作人這樣反復(fù)解釋對雇工的稱呼，顯然是針對小說中閏土稱呼“老爺”這一細(xì)節(jié)而言的。這樣看來，閏土叫“我”一聲“老爺”，實屬正常、應(yīng)有的禮節(jié)。難道依然像小時候那樣稱兄道弟不成？甚至可以說，閏土這樣守規(guī)矩而稱呼“老爺”，不失身份，也是自尊的體現(xiàn)。所以周作人特意強(qiáng)調(diào)：此時的閏土，“質(zhì)樸誠實還是仍舊”⑦周作人：《魯迅的青年時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2～93、93、9～10、91～92、93頁。。然而小說對閏土的出場，進(jìn)行了精心安排的“預(yù)述”，即“鋪墊”，隨著他的一聲“老爺”，他的故事也就到了“高潮”，同時也是小說敘事的“高潮”，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就是凝聚在一聲“老爺”這一精彩的細(xì)節(jié)之中。這樣，周作人所謂的稱呼上的“客氣”“習(xí)慣”，閏土的一聲“老爺”，也就和《祝?！分邢榱稚熬栝T檻”、魯鎮(zhèn)“祝?！薄ⅰ端帯分小叭搜z頭”一樣，具有了否定性的意義。這是小說敘述的藝術(shù)力量，所以周作人說，“這怎能使得《故鄉(xiāng)》的作者不感到悲哀呢？那時候我不曾在場，但這情形細(xì)細(xì)地寫在那篇小說上，使我也一同感到他的悲哀”①周作人：《魯迅的青年時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3頁。。

三 逃離“故鄉(xiāng)”在黃昏

《故鄉(xiāng)》中，“我”帶著家人離開“故鄉(xiāng)”的時間，是一天的“傍晚”：

我們的船向前走，兩岸的青山在黃昏中，都成了深黛顏色，連著退向船后梢去。

這是很有詩意的敘述，簡潔的敘事、寫景文字中，具有很深沉的情感力量。下文還有“我躺著，聽船底潺潺的水聲”這樣一句。周作人說，這一句“很簡單卻是寫的很是得神”②周作人：《魯迅小說里的人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79～80頁。。他的意思大概也是指這一句充滿詩意，具有深沉的情感力量。這里有一個并不曾引人注意的問題：為什么出發(fā)的時間是“傍晚”“黃昏”？

搬家，遠(yuǎn)離故土而往他鄉(xiāng)生活，是一件大事，習(xí)俗上是有規(guī)矩的。江南的習(xí)俗，講究的是天明之前出發(fā)，越走越亮堂，取前途光明之意。即使是在本土搬家，也是如此。此外，出門遠(yuǎn)行，也是如此講究。所以，“我”帶著家人離開“故鄉(xiāng)”的時間，是“待到傍晚我們上船的時候”，不免令人費解。小說只是交代了這樣一句：“又過了九日，是我們啟程的日期?！眳s沒有說明為什么定在“傍晚”“黃昏”的時候“啟程”。筆者以為，這是很匆忙的離開，頗有逃離的意味。因此，上文所說的“我”離開“故鄉(xiāng)”時的情感，其實并不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離別的鄉(xiāng)愁，否則我們就不能真正明白小說最后一句的由來及其意義。正因為是逃離，所以小說有這樣一大段文字：

老屋離我愈遠(yuǎn)了；故鄉(xiāng)的山水也都漸漸遠(yuǎn)離了我，但我卻并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墻，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xiàn)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不僅“我卻并不感到怎樣的留戀”，而且“使我非常氣悶”“又使我非常的悲哀”，這就是逃離的真正原因?！拔姨芍?，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薄拔业穆贰彪m然是一條“辛苦輾轉(zhuǎn)而生活”之路，但正是因為“我”在“二十余年”前離開了“故鄉(xiāng)”，所以才有了和在“故鄉(xiāng)”完全不一樣的人生，否則“我”會因為閏土的一聲“老爺”而悲哀嗎？會有“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jīng)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之感嗎？侄兒宏兒也因為離開“故鄉(xiāng)”而開始走向一條新的人生之“路”；“我”“希望”侄兒宏兒和閏土兒子水生“他們應(yīng)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jīng)生活過的”?！拔摇钡倪@個“希望”“茫遠(yuǎn)”嗎？這樣才有了小說最后的這樣一段文字：

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這就是小說逃離“故鄉(xiāng)”之?dāng)⑹碌纳钜狻?/p>

逃離“故鄉(xiāng)”，是《吶喊》《彷徨》的一個重要主題，也可以說是一個敘事模式。例如《祝?！?，敘述祥林嫂的遠(yuǎn)比閏土更悲慘的故事。小說一開始，“我”剛到魯鎮(zhèn)探親就有了馬上回去的打算，結(jié)尾的離開則是比《故鄉(xiāng)》更明顯的逃離。鄉(xiāng)土情懷，是由來很久的傳統(tǒng)情感；懷念故鄉(xiāng)、留念故土，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傳統(tǒng)主題，也是敘事傳統(tǒng)?！对姟吩啤斑m彼樂土”，憤激之辭也，故土難離恰恰正是其思想原點。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币嗤磺閼岩病！霸率枪枢l(xiāng)明”，這是傳統(tǒng)中國人最為深摯的情懷；即使從小就浪跡天下的李白，也有“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之感懷。賀知章《回鄉(xiāng)二首》之二云：“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fēng)不改舊時波?！憋L(fēng)景不殊，人事消磨，然而鄉(xiāng)情依舊。李清照《永遇樂·落日熔金》追懷“中州盛日”，則更是將鄉(xiāng)愁融入家國情懷的敘述中。在這個意義上說，魯迅小說的逃離“故鄉(xiāng)”的敘事，幾乎顛覆了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故鄉(xiāng)”主題的敘事傳統(tǒng)。周作人說：“著者（引案，魯迅）對于他的故鄉(xiāng)一向沒有表示過深的懷念，這不但在小說上，就是《朝花夕拾》上也是如此?！雹僦茏魅耍骸遏斞感≌f里的人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11、72頁。。豈止是“一向沒有表示過深的懷念”，魯迅在《朝花夕拾·小引》中甚至說過這樣決絕的話：

我有一時，曾經(jīng)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xiāng)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xiāng)的蠱惑。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②《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229～230頁。

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人們對生活質(zhì)量的要求也越來越高。人們在對吃的方面提出了新的要求，對水稻的品質(zhì)有了更高的追求。在吃米飯時，人們不僅要求外觀和營養(yǎng)，還追求口感的品質(zhì)。水稻的口感與水稻中所含淀粉和蛋白含量的比例有緊密的聯(lián)系。目前，影響口感的遺傳基礎(chǔ)還不明確，需要相關(guān)研究者進(jìn)行進(jìn)一步的研究，培育出符合人們需要的新品種。

魯迅之于故鄉(xiāng)，完全可以由此看出其思想、情感。甚至可以說，這段話雖然說的是“蔬果”，卻似乎也可以引以為《故鄉(xiāng)》中“故鄉(xiāng)”、閏土的箋疏。閏土自不必說，而“故鄉(xiāng)”，小說開篇敘述其“蕭索”景象之后，是這樣的文字：

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xiāng)？

我所記得的故鄉(xiāng)全不如此。我的故鄉(xiāng)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xiāng)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jìn)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xiāng)，本沒有什么好心緒。

這里所謂的“故鄉(xiāng)”，與上引文字說“蔬果”，幾無二致，甚至筆法也幾乎一致。

四 《故鄉(xiāng)》：一個敘事傳統(tǒng)

周作人談?wù)摗豆枢l(xiāng)》，借用歌德自傳《詩與真》的書名寓意，而有“詩化”之說：“《故鄉(xiāng)》是一篇小說，讀者自應(yīng)去當(dāng)作小說看，不管它里邊有多少事實?！雹壑茏魅耍骸遏斞感≌f里的人物》，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11、72頁。上文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討論“路”之典故、“閏土”之名實、“故鄉(xiāng)”之逃離。在討論“故鄉(xiāng)”之逃離的問題時，所謂幾乎顛覆了中國古典文學(xué)“故鄉(xiāng)”主題的敘事傳統(tǒng)，其實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則是，《故鄉(xiāng)》的逃離“故鄉(xiāng)”之?dāng)⑹?，同時又開啟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故鄉(xiāng)”主題的一個新的敘事傳統(tǒng)。1920年代的“鄉(xiāng)土小說”，與《吶喊》《彷徨》的思想和藝術(shù)，具有明確的源流關(guān)系，嚴(yán)家炎《中國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對此已有充分的論述①嚴(yán)家炎：《中國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9年版，第42～52頁。，茲不復(fù)述。且略舉1930年代數(shù)例，以申本文論旨。

例一，何其芳《柏林》：

日光在蓖麻樹上的大葉上。

七里蜂巢棲在土地祠里。

我這與影競走者

始知時間靜止。

但青草上，何處是

追逐蟋蟀的鳴聲的短手膀？

何處是我孩提時游伴的歡呼

直升上樹杪的藍(lán)天？

這童年的闊大的王國

在我?guī)М愢l(xiāng)塵土的腳下

可悲泣地小。

沙漠中行人以杯水為珍。

弄舟者愁怨槳外的白浪。

我昔自以為有一片樂土，

藏之記憶里最幽暗的角隅。

從此始感到成人的寂寞，

更喜歡夢中道路的迷離。②《每周文藝》第1期，1933年12月。

所謂“這童年的闊大的王國／在我?guī)М愢l(xiāng)塵土的腳下／可悲泣地小”，與《故鄉(xiāng)》開頭“我”對故鄉(xiāng)“蕭索”景象感到“悲涼”，幾無二致；“我昔自以為有一片樂土，／藏之記憶里最幽暗的角隅”，與《故鄉(xiāng)》所謂“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xiāng)”、“我”記憶中的“一幅神異的圖畫”和“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意義略同。二者的不同，主要在于作品的主題思想：《柏林》卒章言志，所謂“從此始感到成人的寂寞，／更喜歡夢中道路的迷離”，這顯然是一個青年詩人浪漫的人生情懷；而《故鄉(xiāng)》卒章言志，所謂“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則是一個有著深刻思想的小說家的關(guān)于社會、人生的反浪漫思想。

盡管何其芳自云，“我記得我有一個時期（引案，即寫作《柏林》的“京派”時期）特別醉心的是一些富于情調(diào)的唐人的絕句，是李商隱的《無題》，馮延巳的《蝶戀花》那樣一類的詩詞”①何其芳：《寫詩的經(jīng)過》，《何其芳文集》第5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3年版，第136、136頁。，但這首《柏林》和同時期寫作的從《預(yù)言》到《扇》等作品，所表達(dá)的其實是現(xiàn)代意識，與他所醉心的那些古典詩詞的思想和情感有著明顯的不同，原因就在于他同時也有完全不同的外國現(xiàn)代主義的思想、藝術(shù)的來源，如其所謂“我就曾經(jīng)愛好陀思妥也夫斯基甚于托爾斯泰，愛好法國某些象征主義的詩人甚于一些大詩人”云云②何其芳：《寫詩的經(jīng)過》，《何其芳文集》第5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3年版，第136、136頁。。因此，應(yīng)該可以說，《柏林》屬于《故鄉(xiāng)》開啟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故鄉(xiāng)”主題的敘事傳統(tǒng)?！栋亓帧放c《故鄉(xiāng)》的異同，則說明了這個敘事傳統(tǒng)的復(fù)雜性和豐富性。

例二，沈從文1930年代的創(chuàng)作。沈從文的《湘行散記》是一本散文集，記錄的是作者回故鄉(xiāng)湘西的見聞和感受。其中《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云：

小小灰色的漁船，船舷船頂站滿了黑色沉默的鷺鷥，向下游緩緩劃去了。石灘上走著脊梁略彎的拉船人。這些東西于歷史似乎毫無關(guān)系，百年前或百年后皆仿佛同目前一樣。他們那么忠實莊嚴(yán)的生活，擔(dān)負(fù)了自己那分命運，為自己，為兒女，繼續(xù)在這世界中活下去。不問所過的是如何貧賤艱難的日子卻從不逃避為了求生而應(yīng)有的一切努力。在愛憎得失里，也依然攤派了哭，笑，吃，喝。對于寒暑的來臨，他們便更比其他世界上人感到四時交替的嚴(yán)肅。歷史對于他們儼然毫無意義，然而提到他們這點千年不變無可記載的歷史，卻使人引起無言的哀戚。

我有點擔(dān)心，地方一切雖沒有什么變化，我或者變得太多了一點。③沈從文：《湘行散記》，《沈從文全集》第11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253頁。

沈從文作品中的“故鄉(xiāng)”，與魯迅《故鄉(xiāng)》、何其芳《柏林》中的“故鄉(xiāng)”，意義完全不同；這里具有湘西以外的世界所沒有的“優(yōu)美、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①沈從文：《習(xí)作選集代序》，《沈從文全集》第9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5頁。，他的小說《柏子》《丈夫》《邊城》等作品所表現(xiàn)的就是這種人生形式。很顯然，沈從文的“故鄉(xiāng)”敘事，與魯迅小說的“故鄉(xiāng)”敘事，主題明顯不同。

沈從文是受到魯迅《吶喊》《彷徨》影響的作家，但他更欣賞《故鄉(xiāng)》《社戲》等作品如“鄉(xiāng)村的風(fēng)景畫”，而對《狂人日記》《阿Q正傳》等作品卻頗有微詞，甚至認(rèn)為“《阿Q正傳》在藝術(shù)上是一個壞作品”②沈從文：《論中國創(chuàng)作小說》，《文藝月刊》第2卷第4號，1931年4月。。魯迅的創(chuàng)作，意在“揭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這是啟蒙主義的敘事，思想主題是文化批判。然而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目的截然不同，他書寫故鄉(xiāng)湘西的“優(yōu)美、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其思想主題是文化挽歌，如他在《〈長河〉題記》中所說：“在《邊城》題記上，且曾提起一個問題，即擬將‘過去’和‘當(dāng)前’對照，所謂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造，可能從什么方面著手?！哆叧恰分腥宋锏恼焙蜔崆?，雖然已經(jīng)成為過去了，應(yīng)當(dāng)還保留些本質(zhì)在年青人的血里或夢里，相宜環(huán)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青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③沈從文：《〈長河〉題記》，《沈從文全集》第10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5頁。對此，筆者曾有專文論述，茲不贅述④拙文《鄉(xiāng)土小說的譜系和理論的重構(gòu)——論沈從文對魯迅小說論述的意義》，高恒文：《論“京派”》，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04～132頁。。這樣，因為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魯迅《故鄉(xiāng)》開啟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故鄉(xiāng)”主題的敘事傳統(tǒng)，更加豐富而復(fù)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