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平

內(nèi)容提要：鷗外鷗被譽為“中國的馬里內(nèi)蒂”。他主要從形式與技法層面趨近未來主義，在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新興都市環(huán)境的蠱惑與個性解放思潮的浸潤下，與新感覺派相嫁接，沿著時尚與消費路徑走出了未來主義的中國風姿，衍生出未來主義式的都市情愛書寫范例；隨后他也將民族危機、國際風云等悉數(shù)納入未來主義的軌轍，體現(xiàn)出積極介入現(xiàn)實、干預生活的熱情。于是在左翼詩歌、政治文學、新感覺派之間的曖昧地帶搖曳生姿，創(chuàng)造出別樣風景。

活躍于中國現(xiàn)代詩壇的鷗外鷗（1911—1995），新中國成立后曾一度銷聲匿跡，直至1980年代再次回歸，隨著《鷗外鷗之詩》的出版，方才逐步引起學界的關注。新世紀以降，鷗外鷗詩中的另類特色曾引發(fā)綿延的關注熱忱，其間尤為重要的收獲是覓及其游走于現(xiàn)代主義與左翼交叉地帶的探索蹤影。沿著如是路徑，本文繼續(xù)前行，將進一步勘察鷗外鷗詩中未來主義與左翼詩歌、政治文學以及新感覺派等交融激蕩的情形。而焦點的前移，在助力探源的同時亦可些微調適鷗外鷗詩作1930與1940年代研究失衡之局面。

鷗外鷗與未來主義的淵源

鷗外鷗常被視作未來派詩人①屠蒙最早將鷗外鷗稱作“中國的馬里內(nèi)蒂”，參見屠蒙《歐外歐、徐遲與林英強》，《十日談》1934年第41期。宋衡心曾撰《未來派詩人鷗外鷗》，文中這樣寫道：“（鷗外鷗的詩）都以科學為歸。是暴動與機械力的贊美者?！磥砼稍姷谋憩F(xiàn)方式，恰如立體派。”原載1935年10月出版的《詩之葉》第3期，轉引自許定銘《福州的〈詩之葉〉》，《大公報》2009年8月26日?！稄V州詩壇》創(chuàng)刊號又將鷗外鷗視作“中國唯一之未來派詩人”，參見《詩壇消息》，《廣州詩壇》1937年創(chuàng)刊號。鄭樹森認為“鷗外鷗的成就在中國現(xiàn)代詩的發(fā)展史上是獨一無二的，尤其是在具象詩的嘗試方面”。此處的“具象詩”即指未來主義形式的詩作。參見鄭樹森、黃繼持、廬瑋鑾編《早期香港新文學作品三人談》，《早期香港新文學作品選》，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98年版，第41頁。，《新兒童》雜志上的《亞當?shù)恼障駜浴芬约啊独m(xù)亞當》等自傳性材料表明，鷗外鷗之所以青睞未來主義，似與其陽剛而叛逆的個性、決絕的反傳統(tǒng)意識以及政治熱忱有關。而更為重要的一個問題是，他究竟有沒有受到未來主義思潮的影響呢？答案是肯定的。雖然佐證其影響路徑的文獻并不豐富，但依憑零星史料我們依然可繪出大致輪廓。首先，鷗外鷗對馬雅可夫斯基及其詩歌有一定的研究，他在《股份ISM·戀愛思潮》以及《搬戴望舒?zhèn)冞M殮房》等文章中曾反復引用馬雅可夫斯基的詩歌原文：“我們的武器，／我們的詩，／我們的鼓手，／我們的詩人”，并視之為“金言”②鷗外鷗：《搬戴望舒?zhèn)冞M殮房》，《廣州詩壇》1937年第3期。；《黑之學說》中也有相關援引。他或用以闡釋時髦愛情觀，或以之申言現(xiàn)代“詩人與政治家并無軒輊之不同”。由其獨具特色的譯名——“馬也活夫司機”揣測，鷗外鷗研讀的應是外文原典，而非譯作。鷗外鷗也受到馬雅可夫斯基詩歌形式的影響，1957年，當他面對形式主義的指責時曾寫下這樣一段辯護詞：“我承認過去我有些詩，形式上的大字小字排列是該打的，但……馬雅可夫斯基那種分行分段，誰也知道那是他的獨創(chuàng)，沒有什么規(guī)矩繩墨的。這有什么罪過呢？”③歐外鷗：《似暖還寒談放鳴》，《文匯報》（上海）1957年5月22日。馬雅可夫斯基的形式試驗如同標桿一般豎在他心間，是他駁斥非議的重要詩學據(jù)點。其形式方面的向導還包括日本的北園克衛(wèi)，鷗外鷗在自傳性文章《續(xù)亞當——與北園克衛(wèi)的友誼》中寫道：“當中日邦交尚未決裂之前，我和日本詩人北園克衛(wèi)氏訂交。北園氏，系日本著名的超現(xiàn)實派詩人。曾留學法蘭西，他第一本著名的詩集叫作《白色的照像冊》。我就因為讀了這一部《白色的照像冊》而引起了要和他做朋友的。我很喜愛他的詩呢，所以向他伸出了友誼的手了?！雹羸t外鷗：《續(xù)亞當——與北園克衛(wèi)的友誼》，《新兒童》1948年第17卷第4期。不僅如此，他們還互贈照片、書籍和詩集，鷗外鷗十分欣賞北園克衛(wèi)的VOU雜志。雖然北園克衛(wèi)一般被視為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但超現(xiàn)實主義與未來主義關系十分密切，是受未來主義影響而出現(xiàn)的文學思潮。而且，更值一提的是日本的超現(xiàn)實主義本身便非純粹之物，就VOU雜志上的詩作而言，有學者認為其形式革新明顯源自意大利的未來主義，而變形技巧則受到德國達達主義的啟發(fā)。②R.Victoria Arana, The Facts on File Companion to World Poetry: 1900 to the Present, Infobase Publishing, 2008, p.176.而北園克衛(wèi)本人則是“首先被達達主義和超現(xiàn)實主義所吸引，他還徹底吸收了未來主義，立體主義，抽象表現(xiàn)主義和極簡主義的思想”③Kitasono Katue, Surrealist Poet, https://www.lacma.org/art/exhibition/kitasono-katue-surrealist-poet，訪問時間：2018年12月15日。，呈現(xiàn)出兼收并蓄之勢。引發(fā)鷗外鷗持久興趣的也正是北園克衛(wèi)詩歌中的未來主義形式一脈，尤以視覺和聲音形式為重。比如“影像詩”，鷗外鷗“手握了照像機每日到街上去攝取詩的鏡頭”④鷗外鷗：《鷗外詩集》，新大地出版社1944年版，第177～178頁。的姿態(tài)頗像北園克衛(wèi)“我將通過我的相機的取景器、紙片、紙板、眼鏡等創(chuàng)作詩歌”⑤Kitasono Katue, "A note on plastic poetry" （1966），https://www.thing.net/～grist/ld/japan/KIT-3.HTM，訪問時間：2019年2月19日。的模樣。

當鷗外鷗主要從形式與技法層面趨近未來主義時，又受到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新興都市環(huán)境的蠱惑與個性解放思潮的浸潤，遂與新感覺派相嫁接，沿著時尚與消費路徑走出了未來主義的中國風姿，衍生出未來主義式的都市情愛書寫范例；而能夠直面現(xiàn)實的鷗外鷗也幾乎毫不猶豫地將民族危機、國際風云等納入未來主義的軌轍，體現(xiàn)出積極介入現(xiàn)實、干預生活的熱情。于是在左翼詩歌、政治文學、新感覺派之間的曖昧地帶開掘出別樣風景。未來主義在鷗外鷗筆下的發(fā)展與變異情形由是昭彰，呈現(xiàn)出鮮明的中國化特征。

未來主義式的都市情愛書寫

未來主義詩歌十分推崇“自由不羈的想象”（亦謂“無線的想象”）①馬里內(nèi)蒂：《未來主義文學技巧宣言》，吳正儀譯，柳鳴九編：《未來主義 超現(xiàn)實主義 魔幻現(xiàn)實主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56、51～52頁。。比如鷗外鷗的《火藥庫的守卒》一詩雖然僅僅摹寫了一幕都市男歡女愛的普通場景，但卻散發(fā)出典型的未來主義氣息。此詩踐行了馬里內(nèi)蒂所倡導的“自由不羈的想象”原則，認為“每一個名詞都應當是成雙重疊，也就是說一個名詞后面應當緊跟著另一個名詞而不須使用連接詞，它們用類比法連接在一起”。②馬里內(nèi)蒂：《未來主義文學技巧宣言》，吳正儀譯，柳鳴九編：《未來主義 超現(xiàn)實主義 魔幻現(xiàn)實主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56、51～52頁。第三節(jié)的“乳房 火藥庫／乳房 手榴彈”③鷗外鷗：《火藥庫的守卒》，《新時代月刊》1932年第3卷第3期。便是由四個名詞“成雙重疊”而成，雖然“乳房”與“火藥庫”，“乳房”與“手榴彈”之間存在事實上的比喻關系，但卻故意省略了“連接詞”。稍后的《性植物乘了急列車》除了具備“無線的想象”和“消滅標點”等特征外，還增添了一項“印刷革命”要素，即詩人通過“改變字形，用大小、形狀、顏色各異的字體來表示自己感覺的程度和變化”。④呂同六：《意大利未來主義試論》，柳鳴九編：《未來主義 超現(xiàn)實主義 魔幻現(xiàn)實主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35頁。不同字號的交錯變換構成了此詩最為顯著的外觀，于原初語意與聲音之上平添一層視覺效果，經(jīng)由大型字號所凸顯的重點內(nèi)容，譬如“小丘”“儲水塔”“大草原”“腹地”“土地”“季候”“急列車”⑤鷗外鷗：《性植物乘了急列車》，《矛盾月刊》1934年第2卷第5期。等構筑起一條性愛之旅。按照鷗外鷗在《股份ISM·戀愛思潮》中的說法，“戀愛就是加強雌雄兩性生殖器距離之接近的從甲地至乙地的流線型聯(lián)太平洋M一OOO一的急列車”⑥鷗外·鷗作、鄧曙光插繪：《股份ISM·戀愛思潮》（續(xù)前），《婦人畫報》1935年第29期。，即“急列車”為戀愛之喻。在性愛文化中古老的“播種”隱喻憑借“性植物”的“移植”而獲得再生功能，穿梭其間的“急列車”又將戀人的身體演繹成氣候與水土各異的兩片廣袤土地，因了彼時最為先進的交通工具之比況，性愛遂閃現(xiàn)出未來主義的光華。

沿著未來主義的形式路線不斷前行，鷗外鷗在《沒有眼眉的民族——A bedtime story》中又啟用聲音模擬手段以充分激活文辭的聲響功能。馬里內(nèi)蒂曾明確將“聲響”視作“必須在文學中引入至今被忽視的三要素”之一，因為它是“物體運動的表現(xiàn)”形式。①馬里內(nèi)蒂：《未來主義文學技巧宣言》，吳正儀譯，柳鳴九編：《未來主義 超現(xiàn)實主義 魔幻現(xiàn)實主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55頁。“FUM／那是午炮響了呢／都會人的早辰（晨）②“辰”應為“晨”。凡引文中的明顯錯別字，皆以夾注形式訂正，余同不贅。／儉節(jié)的床上少了一個‘儉節(jié)ISM’／親愛的你往洗漱了”③鷗外鷗：《沒有眼眉的民族——A Bedtime Story》，《婦人畫報》1924年第19期。，其中的“午炮”指近代從西方傳入香港、上海等地的一種報時方式，其主要功能是用于校對鐘表。④參見任杰《中國近代時間計量探索》（上），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5年版，第151～154頁。擬聲詞“FUM”模仿的便是午炮的轟鳴巨響。置身個體生命被精確時間表強行切割的現(xiàn)代都市，唯有節(jié)假日方可暫時回歸完整自我。這“弄妝梳洗遲”的“都會人”的假日清晨與隆隆的午炮聲相攜而至，正體現(xiàn)了個體時間與公共時間之間的張力與錯位；而情欲的盡情演繹又何嘗不是對刻板理性的拆解？此處隱約回蕩著馬里內(nèi)蒂為反叛、突破時間而發(fā)出的呼喊聲⑤他在一首詩中曾這樣寫道：“啊，時間?。乙蚰惆l(fā)起攻擊，／……我向你們宣戰(zhàn)，／向你們反叛！……你們，聽著／我的發(fā)動機／有著驚人的速度……時間！空間?。銈儗⒈涣α克黄?！”參見馬里內(nèi)蒂《時間與空間》，呂同六譯，張秉真、黃晉凱主編：《未來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28～130頁。，只是他憑借的是“驚人的速度”，而鷗外鷗則以假日的私密空間為依托。

鷗外鷗的上述詩作并非西方未來主義詩歌原則的簡單移植，而是產(chǎn)生了較大程度的變異。在《火藥庫的守卒》中，由“袒露的乳房”、脫換了的“襯衫”、“掩上了門”等譜寫的情色旋律，除了回蕩在同期刊載的《陷阱》中之外——“輕輕的教孩子把我哄進床的幔子去了／咿呀 自己僅只穿著抹胸的呢”，⑥鷗外鷗：《陷阱》，《新時代月刊》1932年第3卷第3期。也以“你桃色的樣子很好的小丘”“我是被征服于戀的香味馥郁的床上”在《性植物乘了急列車》與《沒有眼眉的民族——A Bedtime Story》中奏響。這似乎提示我們可將鷗外鷗與邵洵美、朱維基等頹廢—唯美一路相勾連。然而，若置身錯綜復雜的影響脈絡間予以細察，便會發(fā)現(xiàn)他對日本新感覺派詩人堀口大學的致意最虔。1929年12月署名C.P和白璧翻譯的《乳房》分載于《金屋月刊》及《新文藝》雜志，白璧所譯“掘（堀）口大學詩抄”除《乳房》外，尚有《我》《沙定魚的罐頭》《貓》《月夜》《她的襪子》《室內(nèi)》《手帕的云》《砂枕》《少女對媽利亞的祈禱》等。白璧還通過“譯者附記”向國人簡要介紹了堀口大學：“掘（堀）口大學是日本新人中的流行詩人，又是法國文學的專家。多年的外國生活使他有了一種新的感傷，新的感覺，詩里到處充滿著奇言妙想，色情和犬儒。是一個晚近派詩體的創(chuàng)設者。”①白璧譯：《掘（堀）口大學詩抄》，《新文藝》1929年第1卷第4期。想必1929年引發(fā)的這波堀口大學熱也曾波及鷗外鷗，以至半個世紀后他對堀口大學的詩依然記憶猶新，在1980年代中期香港的一次講座中他這樣說道：“我喜歡的詩人有惠特曼（Walt Whitman）、桑德堡（Carl Sandburg）……和日本新感覺派詩人堀口大學。我曾有堀口大學的詩集，厚厚的，‘文革’時沒有了。印象最深刻的一首是《少女的祈愿》，很短的，向圣母馬利亞的祈愿，感覺很新鮮?！雹邡t外鷗：《鷗外鷗講座：〈漫話新詩的新與我〉》，鄭政恒整理，《百家文學雜志》2012年第19期。鷗外鷗曾延續(xù)《少女的祈愿》之話題著有《論不受污而懷孕》一詩，另有證據(jù)表明他對堀口大學的《乳房》也十分熟悉，且《火藥庫的守卒》與《乳房》實屬同類題材。

鷗外鷗的未來主義詩歌實踐不僅體現(xiàn)在形式層面，也內(nèi)蘊“反傳統(tǒng)”的思想內(nèi)核。我們先來看看《論愛情乘了BUS》這首詩：

愛情乘了BUS

彼此皆是幸福的

愛情乘了BUS

合理的戀愛哲學

輕馱載的僅馱載著相對論的

一夫一婦的小型CHEVROLET

明日的道路上

不時代的人與物之鬼魂

彼此攜了愛情去乘BUS吧

呵呵愛情乘了BUS

你是你的呢

我是我的呢

女性之你

男性之我

我們是性的呢

不是我的你了呢你

不是你的我了呢我

愛情是生理的呢

不是禮儀道德的了

沒有保護馱載一夫一婦的小型CHEVROLET

的法律了

愛情私有異性獨占

都收入了人類兩性關系演進的歷史館

代表過去時代的一歷史制度了

CHEVROLET則陳列在古物院中

不合理的呵

馱載二個人而已的狹窄的CHEVROLET的肚腹

徒然被明日的人笑斥的陳列著①鷗外·鷗：《論愛情乘了BUS》，《矛盾月刊》1934年第2卷第5期。鷗外鷗的詩銳意于形式試驗，同首詩中的字體往往粗細、大小、間距不一。在謄錄詩作時基本保持了原貌，余同不贅。

這種不以意象為重，于頻繁的字號變換中纏夾著外文詞匯的時髦寫法在當時便引發(fā)了諸多非議，駱方在節(jié)引此詩的前三節(jié)后發(fā)出了如是質疑：“這也算是詩？這些字句傳達的是什么？誰都會感覺頭痛的吧？”②駱方：《雜談作詩和讀詩》，《讀書生活》1935年第2卷第6期。其新銳感不僅體現(xiàn)在字句運用上，比喻亦可圈可點，交通工具公共汽車（BUS）與雪佛蘭（CHEVROLET）即如是，它們被用來比譬不同類型的婚姻和愛情。一般用作私家車的雪佛蘭象征著“愛情私有異性獨占”，因此雪佛蘭式的婚姻即指“一夫一婦”型的核心家庭制度。相反，以公共汽車為喻，則意味著男女間不再一一對應，而是呈現(xiàn)出復雜的多元映射關系，同時意味著核心家庭的解體。鷗外鷗在詩中還預設了一組“合理”與“不合理”二元對立架構，且放大了字號予以醒目提示。在他看來“愛情乘了BUS”，這是“合理的戀愛哲學”；而陳列在古物院中的CHEVROLET則是“不合理的”。換言之，鷗外鷗推崇公共汽車型的婚姻制度，而摒棄雪佛蘭式的核心家庭制。因為前者代表著“明日”，后者代表著“過去時代”。這種今是昔非的觀念似乎昭示著未來主義的影響，甚至語言表述都有幾分神似，例如：“沒有保護馱載一夫一婦的小型CHEVROLET／的法律了／愛情私有異性獨占／都收入了人類兩性關系演進的歷史館／代表過去時代的一歷史制度了／CHEVROLET則陳列在古物院中／不合理的呵?！边@樣的詩句便類似于馬里內(nèi)蒂“我們要摧毀一切博物館、圖書館和科學院，向道德主義、女權主義以及一切卑鄙的機會主義和實用主義的思想開戰(zhàn)”①馬里內(nèi)蒂：《未來主義的創(chuàng)立和宣言》，吳正儀譯，柳鳴九編：《未來主義 超現(xiàn)實主義 魔幻現(xiàn)實主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47頁。的說法。

顯然，詩中蘊含著未來主義離經(jīng)叛道的婚戀觀念。未來主義者主張“廢除婚姻的審批制。為離婚提供方便，逐步貶低婚姻的價值，以逐步實現(xiàn)自由的愛情。所有的嬰兒都是國家的兒子”。②馬里內(nèi)蒂：《意大利未來黨宣言》，池凝譯，柳鳴九編：《未來主義 超現(xiàn)實主義 魔幻現(xiàn)實主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59頁。鷗外鷗與這類觀念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強烈共鳴，他在一篇隨筆中寫道：“唯情至上主義——這中古戀愛思想，是浪漫主義的概念的一種頹廢學說，與現(xiàn)代人的感情心理的明朗性、現(xiàn)代人的生活行動的豪爽性都有了沖突。尤其于機械文化尖端輝發(fā)其奪目的光彩之今日的社會不容其存在?！雹埴t外鷗：《戀愛政見》，《婦人畫報》1935年第25期。鷗外鷗認為一時代有一時代之婚戀，唯情主義在工業(yè)文明時代已無立錐之地，早可掃進歷史的垃圾堆。其《戀愛憲法一卷》將戀愛比作不固定的船碇，主張性愛自由甚至慫恿婚外情，所宣揚的理念與傳統(tǒng)道德背道而馳，充當了1930年代性解放的急先鋒。④參見鷗外·鷗《戀愛憲法一卷》，《婦人畫報》1934年第15期；鷗外·鷗《戀愛憲法一卷》（續(xù)前），《婦人畫報》1934年第16期。所可參證的另一首詩是《汽油站之戀》，“姍然的立候的汽油站不只一座”。同理，人生路上，戀人也就應當“不只一個”，否則如荷爾蒙一樣的汽油就會匱缺，人也將失去“向往的力氣”。⑤鷗外·鷗：《汽油站之戀》，《時代風景》1935年第1卷第1期。此詩似乎是在借助現(xiàn)代交通與機械知識來論證性自由的必然性。

如上所述，鷗外鷗要么從未來主義理念中析出性自由主張，要么以未來主義的炫目形式抒寫霓虹燈下沸騰的都市情欲。無論其試驗如何繁復多姿，在未來主義基礎上疊合新感覺派元素應是不爭之事實。恰若屠蒙之洞察：“在二十世紀的意大利，已經(jīng)有所謂未來主義的詩歌了。我們的詩人歐外歐，就是受了那些詩歌的影響，努力去創(chuàng)制那一類的詩篇?！愕乇憩F(xiàn)了意大利未來主義的作風，所不同的，是詩的歌詠上多在情愛那一方罷了，他是中國的馬里內(nèi)蒂（Marinetti）??！”①屠蒙：《歐外歐、徐遲與林英強》，《十日談》1934年第41期。這位“中國的馬里內(nèi)蒂”，其特殊性就在于，“他的詩，不是歐洲十八九世紀詩歌在中國的回響，卻表現(xiàn)了世界意義的二十世紀的詩風，特別是未來派的一系，加上新感覺派的韻致，結合中國處境的心靈反應”②《重讀鷗外鷗》，《八方文藝叢刊》1987年第5輯。。為何會產(chǎn)生如此奇妙的融合呢？首先，現(xiàn)代都市中那些鱗次櫛比的建筑、星羅棋布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車輛、林立的煙囪與霓虹燈下紙醉金迷的世界等，皆為未來主義與新感覺派的滋長提供了條件，二者的最佳鉚接點便是現(xiàn)代商業(yè)環(huán)境、消費空間的形成。其次，二者之統(tǒng)合似乎也與報紙雜志尤其是《婦人畫報》的推動密不可分。

未來主義式的國際政治描繪

在刻鏤都市情欲人生的同時，現(xiàn)實風云也在其筆端集結，“在鷗外鷗六十五年的詩創(chuàng)作生涯中，……幾乎一開始他的詩就是和人生社會以至政治現(xiàn)實分不開的”③黃蒙田：《鷗外鷗詩創(chuàng)作六十五年》，《香港文學》1995年第126期。。最初，鷗外鷗常以都市中的普通物象作為取景窗，越過眼花繚亂的浮世光影覓取縱深景致。譬如他能從小小鎖孔中窺及社會學意涵，也能經(jīng)由一枚錢幣把脈不斷蔓延的經(jīng)濟危機，等等。在《鎖的社會學》中他追蹤“日常用品發(fā)明年歲表上”鎖的發(fā)明日期，通過社會學與心理學的視角交會精確定位其時間刻度，經(jīng)由“未來派的大細字體”④鷗外鷗：《鷗外鷗講座：〈漫話新詩的新與我〉》，鄭政恒整理，《百家文學雜志》2012年第19期。醒目標示后，讀者方意識到私有財產(chǎn)、法律制度與鎖之內(nèi)在關聯(lián)。在后續(xù)版本中他又將思維的觸角延伸至對彼時中國社會性質的診斷。化腐朽為神奇、易熟悉為陌生，在司空見慣的事物中挖掘深刻內(nèi)涵，從而確保了蕪雜的散文句法中詩意的生成。而以都市消費體驗為基礎的《1933袖珍料理》則再次拓展了視野范圍，劍指1930年代初席卷全球的經(jīng)濟危機對香港民眾生活的巨大影響。20枚印有“佐治皇的首級”的硬幣方可換取一個“葡提面包”，諷刺鋒芒畢露，反帝反殖情緒溢于言表。

于流暢的漢語表述中陡然嵌進英文字符，前述詩例已可見及，而更為極端的例證是援引英文商標、廣告詞等直接入詩。除《皮膚病的常備須刀》《刷在于卷煙肚腹上之愛情》等詩之外，尤值一提的是《罐頭阿拉伯太子的罐》。詩中所言“阿拉伯太子”煙①鷗外·鷗：《罐頭阿拉伯太子的罐》，《矛盾月刊》1933年第2卷第3期。即“阿爾伯特王子牌香煙”，與駱駝牌香煙同為美國R.J.Reynolods Tobacco Commany（雷諾茲煙草公司）旗下產(chǎn)品。鷗外鷗將其煙絲盒正面的PRINCE ALBERT，CRIMP CUT，右側的FOR SMOKERS，PIPE以及背面底端的DOES NOT BITE THE TONGUE的產(chǎn)品廣告語悉數(shù)移入詩中，于最不可能產(chǎn)生詩意處開掘詩意。其核心策略是將阿拉伯太子煙擬人化，以體臭、尸體來比況煙味和煙絲卷曲的痛苦形狀（即crimp cut），且將煙盒上黃白相間的廣告詞比作文身標記，經(jīng)由“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典故化用，整體詩意被推向民族反抗的高度——“那么善良的被刀俎的被吞咽的民族”。結束全篇的廣告語“DOES NOT BITE THE TONGUE”具有一語雙關之妙用，此句本指阿伯拉太子煙質地溫和、口感很好，不會刺激舌頭和喉嚨，但卻有“不要保持緘默”之習語意涵?！安辉诔聊斜l(fā)，就在沉默中滅亡”，植入詩中的香煙廣告由是傳達出反抗民族壓迫與殖民侵略的強烈呼聲。賦予商業(yè)廣告以嚴肅的政治意涵，并在頗具張力的結構中產(chǎn)生一種陌生化效果與令人“震驚”的美感。

這種“混語書寫”（Macaronic）現(xiàn)象雖可視作上海、香港等半殖民地的特有語言景觀②溫江斌認為，在行文中夾雜英法詞語的“混語書寫”（Macaronic）模式散發(fā)出上海國際大都市時髦、迷狂的氛圍，能夠讓讀者深刻地感受到小說所傳達的新潮氣息。參見溫江斌《一種“摩登主義”的“輕文學”——〈婦人畫報〉中的“掌篇小說”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年第11期；并請參見彭小妍《浪蕩子美學與越界——新感覺派作品中的性別、語言與漫游》，《中國文哲研究集刊》2006年第28期及鄭政恒《香港城市詩與半唐番語言》，《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2年第2期。，且奠基于鷗外鷗的教育經(jīng)歷③鷗外鷗早年曾就讀于香港育才英文書院，接受英文教育。，但也與未來主義自覺的語言革新意識密不可分?！拔磥碇髁x者認為，現(xiàn)存的詞因過多的意義負載而失去了新鮮感，那些被‘用俗了’的詞匯，是難以入詩的，是難以表達現(xiàn)代和未來的精神的”①劉文飛：《思想俄國》，山東友誼出版社2006年版，第92頁。，于是便從語法規(guī)范的解放、詞匯的創(chuàng)格等方面加以努力。關于后者，未來主義的俄國一脈尤為重視。馬雅可夫斯基曾倡言應“在詞匯上下功夫（造新詞、選音等）”，這并非“為藝術而藝術”的語言中心論，而是旨在“通過語言解決任何任務”，即詞匯創(chuàng)格是基于現(xiàn)實客觀需要?，F(xiàn)代生活總處于迅捷變動之中，為了應對日新月異的生活現(xiàn)狀，為了能夠“對現(xiàn)代生活提出的任何任務做出回答”②馬雅可夫斯基：《關于未來主義的一封信》，張捷譯，張秉真、黃晉凱主編：《未來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74頁。，未來主義者認為必須及時刷新語言，否則就會罹患“失語癥”。另一位俄國“自我未來主義”的代表謝維里亞寧則開辟了兩條新詞鑄造路徑，“一是引進外來語，并將外來語俄語化；二是在現(xiàn)有俄語詞匯的基礎上創(chuàng)造新詞”③鄭體武：《俄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94頁。。在“引進外來語”方面，鷗外鷗與謝維里亞寧的唯一不同是，前者并未將其本土化，而是原貌呈現(xiàn)，以倍增其現(xiàn)代感。至于通過“兩個單詞首尾相拼，組成一個新詞，或將外來詞、地理名詞等加以詞尾變化，造出新詞”④劉文飛：《二十世紀俄語詩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6年版，第73頁。的策略，則經(jīng)由鷗外鷗的“儉節(jié)ISM”⑤鷗外鷗：《沒有眼眉的民族——A bedtime story》，《婦人畫報》1924年第19期。以及隨筆標題“股份ISM·戀愛思潮”⑥鷗外·鷗：《股份ISM·戀愛思潮》，《婦人畫報》1935年第28期。等表露無遺。這兩枚意為“儉節(jié)主義”“股份主義”的新詞，由漢語詞根“儉節(jié)”“股份”分別與英文后綴“ISM”組合而成，跨語際的創(chuàng)格已從句法層面深入詞法領域，較之謝維里亞寧有過之而無不及，幾乎已抵達詞匯試驗的邊緣。在未來主義式的詞語自由創(chuàng)格現(xiàn)象背后，驅動中英文錯雜、化合行為的核心模塊是鷗外鷗的國際化視野與襟懷。因此，沿著“混語書寫”的路徑前行，鷗外鷗沿途所見多為國際風云的變幻。

正如帕皮尼所言，“它（未來主義）的表現(xiàn)形式可以而且應當是無限自由的，別開生面的”⑦帕皮尼：《未來主義與馬里內(nèi)蒂主義》，新知譯，張秉真、黃晉凱主編：《未來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38頁。。以自由表達為精神內(nèi)核的未來主義在“混語書寫”方面進行了不倦的探索，跨越了許多鴻溝與藩籬，比如竭力推動文字語言與圖像語言的融合即為一例，這屬于廣義上的“混語書寫”行為。早在1919年，馬雅可夫斯基便與畫家切列姆內(nèi)赫合作，編輯出版了“羅斯塔之窗”—— 一種“用紙、剪刀和畫筆制成的附有詩文說明的招貼畫，制成后就送到商店的櫥窗中去懸掛，給群眾觀看”①元明編著：《蘇聯(lián)大詩人馬雅可夫斯基》，吉林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4頁。。隨著語言邊界的拆除和題材的漸趨國際化，鷗外鷗的詩歌實驗也在不斷走向深入。刊于《詩場》上的《歐羅巴的狼鼠禍》，李樺的木刻畫占據(jù)了首頁大部分篇幅，三面納粹旗幟旁一只餓狼蓄勢待發(fā)，它垂涎三尺地覬覦著那高聳如云的糧倉和濃煙翻滾的鋼鐵冶煉廠，兩架戰(zhàn)機正從頭頂呼嘯而過。這幅木刻畫與詩歌內(nèi)容彼此呼應，表達了對德國法西斯的憎恨。其間，現(xiàn)代科學技術所起作用至為關鍵，尤其是照像機的發(fā)明更加速了“圖文時代”的發(fā)展進程。因此，未來主義的跨媒介“配畫詩”正是其機械崇拜意識的合理延伸。從這個角度審視，頗能體現(xiàn)鷗外鷗此類追求的還不是“漫畫詩”與“木刻詩”，而是“相片詩”。他曾在香港《大地畫報》和《大公報》上發(fā)表過多首“相片詩”，僅“香港Album”便有“百多張照片，一面也寫成了詩”，《和平的礎石》《禮拜日》等即屬此類。正打算寫上海時，“要寫的照片也拍好了，材料也準備好了、收集好了，但結果這批材料亦因戰(zhàn)爭爆發(fā)而失了蹤”。②鷗外鷗：《鷗外詩集》，新大地出版社1944年版，第178頁?？梢?，鷗外鷗于此并非偶一為之。

由于多元媒介的參與，未來主義詩歌與繪畫、攝影藝術的融合“使詩歌更深地介入了社會生活”③劉文飛：《思想俄國》，山東友誼出版社2006年版，第93頁。。不僅如此，為了更深、更廣闊地介入社會生活，鷗外鷗還別出心裁地“制造”了“地圖詩”和“新聞詩”?！暗貓D詩”即為詩歌配上測量精確的現(xiàn)代地圖，又稱“政治地理詩”。這是鷗外鷗的創(chuàng)舉，所謂“我國首先創(chuàng)立政治地理詩的以鷗外鷗先生為第一人”④《編輯的地位》，《中學知識》1939年第2號。?！豆虐偷穆泱w》⑤《古巴的裸體》初刊于《詩群眾》1938年第2期，署名“林木茂”，配有一幀英文地圖，詩末落款撰寫時間為“1936年”。后收入1944年《鷗外詩集》“地理詩·政治詩”輯，去掉了地圖，且文字略有出入。本議題主要以《詩群眾》上的初刊本作為分析對象。全詩8節(jié)55行，主要寫第二次獨立戰(zhàn)爭后，美國取代西班牙成為古巴新的殖民統(tǒng)治者，其制糖業(yè)、煙草業(yè)以及林木業(yè)等國民經(jīng)濟命脈俱為美國所把控，古巴事實上并未真正獨立，正如詩中所寫：“古巴的國旗懸在美國艦隊的旗桿上／四面飄揚著獨立！獨立！的美麗的概念?！痹撛姷奈磥碇髁x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是英文地圖與“混語書寫”營構了國際化的想象空間。初版在標題右側所配英文地圖呈現(xiàn)了千島之國古巴的狹長地貌、環(huán)繞四周的國境虛線、城際“鐵道航空線”以及每座城市的英文稱謂。彰顯民族國家身份的國境線與國家交通“大動脈”共同織就了地圖中的現(xiàn)代紋理；其成像特征則體現(xiàn)了基于望遠鏡而產(chǎn)生的“宇宙觀察角度”，因為“望遠鏡的發(fā)明，提供了一種從宇宙學的角度，而不是從地球上的觀察者身體出發(fā)來看待我們的生活世界，勾勒和描繪真正意義上的‘世界整體’圖像的可能”①段從學：《現(xiàn)代新詩的國家想象：從“地圖中國”到“土地中國”》，《文藝爭鳴》2017年第8期。；與這種現(xiàn)代視角相匹配的是地圖與詩中的全英文地名，它們進一步渲染了相關知識的現(xiàn)代色彩。由此可見，這幅與詩文交相輝映、浸染著現(xiàn)代知識的國家地圖，在增強空間感的同時更可引導讀者跨越重重國境線、跋山涉水，從而置身國際化的空間想象中去思索古巴的命運、帝國主義主宰下的國際秩序，并具有攬鏡自照、自我審視之效用。

其次是地圖與“數(shù)字感覺”所呈現(xiàn)的現(xiàn)代科技氣息?！暗貓D和地理圖片并非藝術品……而是科學產(chǎn)品”②理查德·哈特向：《地理學的性質：當前地理學思想述評》，葉光庭譯，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355頁。，因此，地圖本身也可算作一種圖像化的科學語言。其實，此詩中的科學語言除了地圖之外還包括精確的數(shù)字表達。為了銳化數(shù)字特征，詩中的數(shù)目字一律采用阿拉伯數(shù)字，比如“體重114,000方公里／體溫常年最低71度，最高82度／第2最健康（的了）的土地”③林木茂（鷗外鷗）：《古巴的裸體》，《詩群眾》1938年第1卷第2期。其中“的了”為衍文，1944年收入《鷗外詩集》時被刪去。。其中的“第2”顯得特別醒目，因為通常寫作“第二”，但如是一改，數(shù)字感便略有弱化。鷗外鷗的這類注重數(shù)字表達的作品曾被人譏為“賬單詩”④克鋒：《“賬單詩”和“賬單詩人”》，《大公報》（桂林版）1943年1月19日第4版。，但設若檢視未來主義的理論主張與創(chuàng)作實踐，便會發(fā)現(xiàn)追求“數(shù)字感覺”⑤高明：《未來派的詩》，《現(xiàn)代》1934年第5卷第3期。本身即為未來主義詩歌的重要特征之一，“因為科學和技術所要求的是正確，所以藝術的領域也有正確的要求，而數(shù)的感覺性便成為必要的手段了。未來派作家喜歡用數(shù)目字和數(shù)學記號作詩，便是為此”①孫席珍：《未來主義論》，《國聞周報》1935年第12卷第30期。。與象征主義詩派追求朦朧的美感相反，擁抱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未來主義詩人更加崇尚科學和機械，他們竭力在詩歌中實現(xiàn)表意的明晰化。鷗外鷗對此也頗以為然，在他為《社會詩帖》（鷗外鷗、柳木下共同詩集）②雖然在1937年6月15日的《詩場》第2期刊發(fā)了預售廣告，但這本詩集后來并未出版。又，該廣告亦未署名，不過，據(jù)青空《作為世界觀之詩之方面》（日本富士武著）的譯文附記，該廣告詞確為鷗外鷗所撰。參見青空《作為世界觀之詩之方面·青空附記》，《詩群眾》1938年第2期。所擬的廣告詞中便首先祭出了“明快”③全部廣告詞是“明快！壯麗！男性！絕對否斥情緒，感傷，頹喪。生命力洋溢，元氣十足！肩負社會責任，政治服役”。參見《〈社會詩帖〉廣告》，《詩場》1937年第2期。的大旗，據(jù)《漢語大詞典》，“明快”即“明白通暢；不晦澀不呆板”，其內(nèi)蘊的“清晰、準確”之意恰與“朦朧”相對。

鷗外鷗這種“科學化”的詩歌美學理念也和日本文壇存在一定關聯(lián)，“當中日邦交尚未決裂之前，我和日本詩人北園克衛(wèi)氏訂交”④鷗外鷗：《續(xù)亞當——與北園克衛(wèi)的友誼》，《新兒童》1948年第17卷第4期。，北園克衛(wèi)除了替他搜集“火柴匣封面”（即“火花”）之外，還贈送他主編的每期VOU雜志。后來，鷗外鷗在自己主編的《詩群眾》上便刊載了一篇“譯自日本雜志VOU十五號”題名“作為世界觀之詩之方面”的文章。是文，富士武將詩人劃分為人文主義和科學主義兩大類，認為科學主義詩人“要以界限的明確的認識和理性的絕對的信賴為前提……后者的對象可以說是不容許我們意志和欲求的世界，像玻璃一樣透明的空間，在那里，僅有距離、角度、速度，即Mechanism的真——只有Mechanism的真是唯一的美。……所希求的是視覺的造型的詩”⑤富士武：《作為世界觀之詩之方面》，青空譯，《詩群眾》1938年第2期。。譯者青空在《附記》中說鷗外鷗所推崇的正是這類“明朗的，否斥情緒的……‘造型的詩’”⑥青空：《作為世界觀之詩之方面·青空附記》，《詩群眾》1938年第2期。。當然，北園克衛(wèi)主政的VOU雜志本身就是一份融合了超現(xiàn)實主義與未來主義等詩歌元素的刊物，說到底，鷗外鷗還是受了未來主義的影響。

當新聞用語與詩語之間的壁壘被破除而產(chǎn)生自由流動之際又催生了一類頗具現(xiàn)代氣息的新品種——“新聞詩”。因此，所謂“新聞詩”即指“以新聞語氣制造，詩料亦充斥以新聞材料”①鷗外鷗：《第2回訃聞·告讀眾》，《詩場》1937年第2期。的詩歌，代表作為《第2回訃聞》②此詩有三個版本，1937年《詩場》上的初刊本題作“第2回訃聞”，1944年《鷗外詩集》版題作“第2回世界訃聞”，1985年《鷗外鷗之詩》版亦題作“第2回世界訃聞”。各版次之文字表述略有不同。本文的分析以初刊本為主，適當參酌其余兩個版本。?！按嗽妼懹诘诙问澜绱髴?zhàn)前1937年初，通過各方面不平常的動態(tài)，預見大戰(zhàn)的跡象已迫近”③鷗外鷗：《第2回世界訃聞·注》，《鷗外鷗之詩》，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第27頁。，其“政治預言詩”性質又類似于此前創(chuàng)作的《星家坡軍港的圍墻》。風起萍末，關切時政、頗富軍事洞察力與政治敏感性的鷗外鷗敏銳地捕捉到了鋼鐵業(yè)、食品業(yè)、金融業(yè)、保險業(yè)、造紙業(yè)以及國際交通運輸業(yè)等各行各業(yè)的異動信息，遂預言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即將來臨。根據(jù)新聞報道預言國際形勢的未來走向，這是對詩歌中慣常的回憶性視角的調節(jié)，在時間向度上與未來主義基本一致。而新聞的真實客觀性又凸顯了未來主義詩歌的現(xiàn)實品質。鷗外鷗所捕獲的信息多來自新聞媒體，踐行了其“自由主義”題材觀：“我寫詩，不問時間地點，就在日常生活、所見所聞、廣播交談、書報讀物尋找題材……這些都觸發(fā)出詩的靈感?！雹茭t外鷗：《鷗外鷗講座：〈漫話新詩的新與我〉》，鄭政恒整理，《百家文學雜志》2012年第19期。在新聞“廣播”惠賜靈感之余，更“得到幾個新聞從業(yè)的友人的協(xié)力不少”⑤鷗外鷗：《備忘錄》，《鷗外詩集》，新大地出版社1944年版，第177頁。?！靶侣劜牧稀钡幕弥皇瞧渲幸粋€方面，更具前衛(wèi)性的試驗則體現(xiàn)在新聞體式及術語的運用上。譬如“柏林路透電／政府令人民繳住宅門匙?。隧椕钕道惴揽站茸o！”以及“倫敦海通電／9百余萬具防毒面具已制備！”等，其中“柏林路透電”與“倫敦海通電”即屬標準的新聞電頭。詩中刻意保留的新聞特征以及不以意象為重、止于事實交代的表意透明的敘述句，沖淡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詩意，抹平了文學與應用文之間的文體界限，也模糊了詩歌與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界限，恰似巴赫金所言：“詩歌與生活不分彼此，是未來主義者典型的特征。”⑥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7卷，萬海松、夏忠憲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36頁。這種前衛(wèi)的語言試驗在同時代詩人中并不多見。

《第2回訃聞》系關注“二戰(zhàn)”的詩作之一，同類題材尚有《第三帝國國防的牛油（一九三六）》《歐羅巴的狼鼠禍》以及稍后的《歐羅巴的輪癬》等。在《少壯詩人宣言》中，鷗外鷗明確將“政治的新機構，法西斯蒂的禍害，國家的艱危”等視作“今代的生活”的一部分①轉引自黎嘉《詩人，你們往哪里去》，《新華日報》“星期文藝”副刊，1938年2月20日。，自然用力甚勤。值得注意的是，鷗外鷗這組國際題材詩歌雖然也觸及戰(zhàn)爭，但與馬里內(nèi)蒂效命于法西斯獨裁統(tǒng)治，鼓吹不義的戰(zhàn)爭殊異，而是堅定地站在世界反法西斯主義的一方，以諷刺的筆調反對戰(zhàn)爭、呼喚和平，在這一點上更接近以意大利帕拉則斯基為代表的“異端未來主義者”。鷗外鷗的眾多詩作均體現(xiàn)了這樣一種可貴的現(xiàn)實情懷與政治關切，難怪陳國球認為鷗外鷗的詩“主張刻劃現(xiàn)實，以文學干預生活——可說是當時左翼文學思潮的響應”②陳國球：《左翼詩學與感官世界：重讀“失蹤詩人”鷗外鷗的三四十年代詩作》，《政大中文學報》2016年第26期。，而解志熙索性稱之為“左翼現(xiàn)代主義詩人”，因為“其詩作成功地實現(xiàn)了左翼的政治洞察力和藝術的先鋒性之非同凡響的結合”。③解志熙：《現(xiàn)代及“現(xiàn)代派詩”的雙重超克——鷗外鷗與“反抒情”詩派的另類現(xiàn)代性》，《文學與文化》2011年第4期。在現(xiàn)實政治關切這一點上鷗外鷗與左翼詩人誠然相去不遠，但對于藝術的先鋒性追求卻拉開了二者之間的距離。如上所述，這種“先鋒性”更多是未來主義式的?；蛟S他的自評文字能更好地說明這一現(xiàn)象：“我的詩，題材是現(xiàn)實的，生活氣息濃厚；風格是超時代的、超時尚的，要突出、突破，自成一家?！雹軈㈤?980年5月13日鷗外鷗致康倪信。鷗外鷗善于運用未來主義的繽紛形式來書寫國際風云的特點，現(xiàn)實感與前衛(wèi)性并存，顯得獨樹一幟、別開生面。

對于這樣一種現(xiàn)實主義與現(xiàn)代主義、左翼與未來主義、文學與政治相交融的詩風，有人認為是鷗外鷗加入廣州詩壇社后所發(fā)生的轉變：“中國唯一之未來派詩人鷗外鷗已轉變作風，專從事于寫作社會政治諷刺詩，絕對否斥頹廢?！雹荨对妷ⅰ罚稄V州詩壇》1937年創(chuàng)刊號。時間是在1937年2月，但如前所述，鷗外鷗的此類嘗試可追溯至1930年代初，且與個性稟賦存在一定程度的關聯(lián)。不過，民族危機的加深與國際局勢的緊張確實起到了推波助瀾的巨大作用，并在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以后獲得了長足發(fā)展。戰(zhàn)前所形成的探索路線貫穿了后續(xù)整個戰(zhàn)爭歲月，并與抗戰(zhàn)結合得愈加緊密，他“寫出具有充實內(nèi)容的抗日戰(zhàn)爭詩篇，然而在藝術上仍卓然不群，獨具特色”⑥陳頌聲：《心靈感應蒲園集——粵港澳詩情文談隨錄》，中山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61頁。，1940年代奉獻的杰作有《和平的礎石》《被開墾的處女地》《鐵的兵役》《胃腸道消化原理》《甘地的肚》等，這些未來主義體式的詩歌是在1930年代基礎上的延伸與發(fā)展。

結語

未來主義以其前衛(wèi)的姿態(tài)被馬泰·卡林內(nèi)斯庫視作現(xiàn)代主義中的先鋒派，是現(xiàn)代性五副面孔之一，它的出現(xiàn)為繁復駁雜的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增添了新維度。雖然早在1920年代，郭沫若、王獨清、徐志摩以及狂飆社成員便曾嘗試過未來主義式的寫作，但僅偶一為之，真正開辟了這塊現(xiàn)代主義新園地的是鷗外鷗。鷗外鷗主要是援引典型的未來主義形式來抒發(fā)內(nèi)心情感、表達時政關切，當然也不乏未來主義式的感知與律動模式，總體上呈現(xiàn)出與新感覺派、左翼詩歌、政治文學相交融的沖動。然而，這條道路并不寂寞，并非全如鷗外鷗所言——“在詩的沙漠上我獨來獨往”①鷗外鷗：《鷗外詩集》，新大地出版社1944年版，第2頁。。比如同時代的番草則繞開了未來主義形式層面的訴求，直擊未來主義精神內(nèi)核，致力于力量呈示、革命書寫以及現(xiàn)代機械與工業(yè)的禮贊。兩者的實驗表明，未來主義能夠在形式與內(nèi)部精神兩個方面塑造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新形態(tài)。另外，作為多元現(xiàn)代主義詩人的徐遲，其早年詩作不乏未來主義面影；擅長科技詩創(chuàng)作的陳時也體現(xiàn)出部分未來主義特質；另外一個頗富探討空間的議題是以殷夫、蔣光慈為代表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詩歌、左翼詩歌與未來主義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傊?，由于未來主義的適切性、黏著性與廣泛滲透性，它已成為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乃至中國新詩研究過程中難以繞開的話題。設若能夠充分注意到未來主義的存在，中國新詩研究將會進一步走向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