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萍 吳光輝
歷史上崛起的新王朝皆會整飭秩序、教化民風,由此隋唐以科舉、宋元以書院、明清以學校不斷開辟出新的教育途徑,并維繼以儒學為根干的中華學術傳統(tǒng)。明洪武二年(1369),太祖朱元璋將集慶路儒學舊址改建為國子學,而后下令在全國各府、州、縣設立相應的學校,在防區(qū)衛(wèi)所設立衛(wèi)學,鄉(xiāng)村設社學,在各地方行政機構所在地設置都司儒學、宣慰司儒學、按撫司儒學、諸土司儒學等教育機構。(1)黃仁賢:《中國教育管理史》,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22頁。由此,明朝建立起自中央到地方各級學校相互銜接、結構完整、管理有效的“官學體系”。
迄今為止學術界就明代中央官學的界定、框架、內涵、評價等系列問題展開多樣化的研究,有以官學教育與科舉的關系為對象研究其“教育目的”,(2)郭培貴:《明代科舉的堅實基礎——官學教育的發(fā)展特點及其經(jīng)驗教訓》,《中國文化研究》2009年第2期。以官學教育管理體制與管理手段為對象研究其“教育制度”,(3)朱季康:《江淮文明浸華夏:述論宋元明時期江蘇高等教育的繁盛》,《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以官學學官或國子監(jiān)生為對象研究其“教育主體”,(4)趙偉、鄧洪波:《明代提學官的書院建設與張居正的學政改革》,《學術研究》2021年第5期。以周邊國家或地區(qū)的教育發(fā)展為對象研究其“對外影響”等。(5)陳縣樑、金國平:《明清官學對琉球學子的教育及影響》,《史林》2019年第3期。但是針對中央官學的“體系”問題,卻少有將其作為一個有機整體進行研究,且大多數(shù)流于“封建體制”的模式固見,對之既缺乏科學、客觀而全面的歷史評價,也缺少對之重塑再評的創(chuàng)新性思維。
傳承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推進社會主義文化強國建設,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關鍵在于“結合時代條件加以繼承和發(fā)揚,賦予其新的涵義”。(6)《習近平在紀念孔子誕辰2565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暨國際儒學聯(lián)合會第五屆會員大會開幕會上的講話》,人民網(wǎng),http://cpc.people.com.cn/n/2014/0925/c64094-25729647-2.html。教育生態(tài)系統(tǒng)是“教育的要素與要素之間,以及要素與環(huán)境之間相互聯(lián)系、相互影響、相互作用,形成相對穩(wěn)定結構的統(tǒng)一整體”。(7)鄧小泉:《中國教育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四個發(fā)展階段》,《南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從這一新視域出發(fā),本著“以史為鑒”的思想,構筑起一個跨學科的研究范式,將明代中央官學視為一個獨特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確立起其在歷史上應有的評價與地位,進而探究這一體系對于樹立正統(tǒng)性的學問、把握與時俱進的實學精神、確立當下中國的文化建構所具有的重要價值與啟示意義。
“中央官學”這一概念可以追溯到西周時期的“國學”。正所謂“學在官府”,這一時期的大學由國家主辦,以“明人倫”(《孟子·滕文公上》)為首要任務。春秋戰(zhàn)國時期,“天子失官,學在四夷”(《左傳·昭公十七年》),官學日趨崩潰,私學隨之興起。漢武帝時期,中央設立太學、鴻都門學、宮邸學,地方郡國設立“學”、縣道邑設立“?!?、鄉(xiāng)聚設立“序”,構成較為完整、初成規(guī)模的教育體系。以之為垂范,后世得以延續(xù),明代中央官學也是在一個王朝興衰、秩序延續(xù)的框架下得以重構興起,故而也具有創(chuàng)新性的內容與獨特的地位。
首先,明初中央官學體系在繼承過去官學傳統(tǒng)的同時,也依照時代需要而不斷拓展、推陳出新。古代中央官學大致分為三個層次:第一是以太學和國子監(jiān)為代表的最高學府,第二是以律學、書學、算學、畫學等為代表的各類??茖W校,第三是以弘文館、宗學等為代表的貴族學校。明代中央官學體系的最高學府是兩京國子監(jiān),即南京國子監(jiān)、京師國子監(jiān)。這一制度源自西周古制,形成于永樂十九年(1421)遷都北京之際,是為了滿足明成祖朱棣再塑“中心”的政治需要。除了太醫(yī)院、欽天監(jiān)外,中央官學還開設四夷館、京衛(wèi)武學等專科學校,并在全國各地30個親、郡王府設置宗學。就此而言,明代中央官學的真正主體是以皇帝為核心的中央集權機構,無論是國子監(jiān),還是欽天監(jiān)、太醫(yī)院、京衛(wèi)武學、宗學,乃至根據(jù)需要而建立的中央官署四夷館,皆是服務于以皇帝為中心的明代中央集權體制。
其次,明代中央官學的類別設置超越傳統(tǒng)的經(jīng)學范疇,確立新的教育典范。迄今為止的中央官學研究,尤其是針對明初的中央官學,部分學者或是認為不如唐宋時期發(fā)達興盛,趨于簡化;或是將官學教育等同于儒學教育,批判其因循守舊,“弊病”不少。(8)謝海濤:《中國古代官學中的學生數(shù)量問題研究——以科舉學額制度發(fā)展演變的歷史為中心》,《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郭培貴:《明代科舉的堅實基礎——官學教育的發(fā)展特點及其經(jīng)驗教訓》,《中國文化研究》2009年第2期。事實上,明代中央官學具備三重階梯性:第一是以經(jīng)學教育為主的國子監(jiān),第二是實行??平逃臍J天監(jiān)、太醫(yī)院、四夷館、京衛(wèi)武學,第三是實行宗室教育的宗學。換言之,明初中央官學將經(jīng)學教育、??平逃?、宗室教育融于一體,地域涉及中央、地方、外夷,內容囊括文武兩道、天文學、醫(yī)學、語言學等諸多范疇,成為管轄多元、門類繁雜、層次分明的知識傳習體系。清代基本沿襲這樣的教育制度,進而轉化為近代中國的高等教育體系。
再次,明代中央官學的核心內容不只是儒學教育,而是選擇性地滿足培養(yǎng)官員基本素質這一實務要求。根據(jù)《明史》記載,明代國子監(jiān)的監(jiān)生“所習自四子本經(jīng)外,兼及劉向《說苑》及律令、書、數(shù)、《御制大誥》”。(9)《明史》卷六九《志四五·選舉一》,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6冊,第1677頁。這樣一批實用學科被納入到國子監(jiān)的知識傳習體系,間接地推動學科間的交叉、全知識性的推廣。不僅如此,明代還專門設置四夷館,以推行語言??平逃?,應對邊關緊急事務。嘉靖二十一年(1542),四夷館提督官郭鋆奏請:“學以適用當務為急,考之往昔專工一切番漢雜字而不及詔敕、來文,恐殊非急務,今后務將三者并行肄習?!?10)呂維祺等:《四譯館增定館則》卷一五《文史·條約類》,《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第74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第641頁下面。這一點也大為超越“儒學教育”的傳統(tǒng)范疇。
從次,明代中央官學是權力歸于中央的系統(tǒng)架構,也是自中央向地方不斷擴散,進而相對獨立的交叉結構。這或許與朱元璋分封諸王、管理地方的初衷密不可分。本文論述的欽天監(jiān)、太醫(yī)院、四夷館之所以可以納入到中央官學范疇之中,根由在于其皆隸屬于六部、五寺等中央機構,其官署所在皆為“兩京之地”。但是,明代中央官學絕不只是停留在兩京之地,亦不斷向地方延伸拓展。隆慶年間,朝廷以京衛(wèi)武學為根基,在永平、遵化、密云等京畿周邊設置武學。不僅如此,明朝皇帝還在各地親、郡王府相繼設置宗學,構成了中央官學的有效補充。
最后,明代中央官學的繁榮間接推動了書院的持續(xù)發(fā)展。明初的文教政策重點在于扶植官學發(fā)展,培養(yǎng)有用之才。這一批官紳在地方任職期間,一方面將宋元以來的書院并入地方官學,另一方面重修或興建部分書院,以研習程朱理學為要務。較之宋元時期,明代書院的特征在于:第一,書院數(shù)量達到前所未有的1962所,超越了唐至元時期的總和;第二,官紳力量極為龐大,累計建立1707所書院,成為這一時期書院發(fā)展的巨大力量;(11)鄧洪波:《中國書院史》,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75、284-285頁。第三,皇室成員和武官兩大生力軍造就了不少的藩府書院、肄武書院,成為明代書院建設的一大支撐。(12)鄧洪波:《中國書院史》,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75、284-285頁。不言而喻,書院獲得持續(xù)性發(fā)展是得益于中央官學的包容性與拓展力。
既往研究基本上是站在對封建王朝批判的立場來把握明代中央官學的地位。不可否認,在明代中央高度集權、封建專制的體制下,中央官學獨尊“朱子學”,逐漸走向了禁錮民眾思想、阻礙科學輸入的局面。但是,追溯明代中央官學的設立初衷、設置類別、教育內容、系統(tǒng)架構,可以認識到明初推行的中央官學系列改革不同于以往的教育系統(tǒng),突破了儒學教育的傳統(tǒng)藩籬,呈現(xiàn)為一個縱橫達觀、體系完備,內容豐富、結構合理的中央官學體系,且推陳出新、行之有效,貫穿整個社會,應該予以一種新的歷史評價與時代定位。
圍繞明代中央官學的研究,學術界出現(xiàn)了不少爭鳴,或針對基本范疇,或針對教育類別,或針對劃分方式,但是這一系列論爭的根源皆指向了一點,即明代中央官學的邏輯架構究竟如何?所謂“邏輯架構”,是依據(jù)形式系統(tǒng)的推導、自然語言的論證來確立合理性的根本命題。(13)李源、趙永春:《建設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話語體系:呼喚、架構與擔當》,《理論界》2016年第12期。但是,本文所謂的“邏輯架構”并不是既有的哲學性的推導或論證,而是基于明代中央官學諸要素嘗試構筑起一個全新架構。換言之,就是通過重塑明代中央官學的邏輯架構,將過去松散的、零亂的、無序的、模糊的明代中央官學的“體系性”展現(xiàn)出來,由此來挖掘這一中央官學體系針對當下的歷史觀照與借鑒價值。以“生態(tài)系統(tǒng)”來重塑明代中央官學的邏輯架構,也就是要借助主體、類型、屬性、區(qū)域等諸多范疇,闡明明代初期的教育思想、教育制度、教育實踐、教育評價——涉及科舉考試、知識傳承等諸多內涵,進而將明代中央官學的內在關聯(lián)、外部地位結合在一起,展開“體系化”的重塑。
第一,明代中央官學的設置,潛存著以層次、類別、區(qū)域為標準來進行劃分的“大邏輯”。迄今為止,學術界圍繞中央官學的整體判斷,大多是把中央與地方的“兩極”劃分作為唯一的標準。本文不否定這一“空間”劃分的合理性與必然性,但嘗試論證明代中央官學實質上是將層次標準、類別標準、區(qū)域標準結合在一起,采取了多樣化的劃分標準。具體而言,國子監(jiān)設置時間最早,實行經(jīng)學教育,占據(jù)明代中央官學的主導地位;以四夷館為代表的諸機構實行??平逃?,成為明代中央官學的輔翼;宗學實行宗室教育,是明代中央官學的特殊組成。換言之,無論是站在層次、類別、區(qū)域哪一個標準,明代中央官學皆是由眾多教育機構或者具有教職功能的機構共同組成的層次分明、類別豐富、職責規(guī)范的生態(tài)系統(tǒng)。
第二,明代中央官學的設置亦帶有分門別類、實用傾向、動態(tài)管理的“小邏輯”。這一系統(tǒng)之所以重要,在于它服務中央集權的政治體制,且靈活實用。國子監(jiān)是明朝廷選官制度的重要基礎,四夷館等機構兼具教育教學職能,京衛(wèi)武學是文武科舉考試的有力補充。就此而言,明代中央官學成為科舉制度的強力支撐,服務于選拔人才這一要務。不僅如此,朝廷為了使“術業(yè)有專攻”,對隸屬諸職能機構的學員參加科舉考試也采取了靈活實用的管理方式。中央官署四夷館“譯字生”參加科舉的前提是精通本業(yè),天文生、醫(yī)生、武學幼官能否應試,朝廷規(guī)定亦是適時而變。明朝初期宗室被排除在科舉考試之外,到了萬歷十八年(1590)解禁,天啟元年(1621)宗室子弟踏足鄉(xiāng)試,開啟了明代宗室子弟的科舉歷程。(14)張明富:《論明代宗室開科》,《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3年第1期。換言之,明代推行科舉考試絕不只是嚴格“身份管制”,禁錮“階層流動”,而是開拓了多樣化的渠道,展現(xiàn)出因勢利導、適時改革的動態(tài)性。
第三,明代中央官學的設置具備以儒為本、兼容并包的“系統(tǒng)性”。就明代中央官學的知識體系而言,國子監(jiān)教學主旨在于“以孝悌、禮義、忠信、廉恥為之本,以六經(jīng)、諸史為之業(yè)”,(15)《明史》卷七三《志四九·職官二》,第1789頁。建立起以經(jīng)學為核心,以史學為輔翼,以律令、書學、算學、射御等諸門類為補充的知識傳習體系。實行??平逃乃囊酿^等諸機構也力圖做到術業(yè)專攻、兼顧文史。欽天監(jiān)天文生、陰陽師,以及太醫(yī)院醫(yī)士、醫(yī)生亦分科習學。明朝設置武學之后,教學內容文武并重,除了日常操練外,“幼官子弟所讀之書《小學》《論語》《孟子》《大學》內取一,《武經(jīng)七書》《百將傳》內取一,人習二書”。(16)《明實錄》卷一六《憲宗》,梁鴻志1941年影印本,第3頁b。對于實行宗室教育的宗學,朝廷亦“令各生誦習《皇明祖訓》《孝順事實》《為善陰騭》等書。至于四書五經(jīng)、史鑒性理,亦相兼講讀”。(17)《大明會典》卷五七,明萬歷刻本,第25頁b。
第四,明代中央官學與書院發(fā)展共動互補,共同促進教育、思想、文化的整體發(fā)展。一是中央官學與書院的目的均在于“養(yǎng)士”,二者教育對象高度重合。(18)任文利:《書院與官學教育——以明代為例》,《天府新論》2016年第4期。二是無論是中央官學還是官府書院皆走向平民化,且與科舉考試保持緊密聯(lián)系。王守仁在《萬松書院記》中提到,“我明自國都至于郡邑,咸建廟學,群士之秀,專官列職而教育之,其于學校之制,可謂詳且備矣。而名區(qū)勝地,往往有書院之設,何哉?所以匡翼夫學校之不逮也”。(19)王守仁:《萬松書院記》,《王陽明全集》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52頁。嘉靖三年(1524),湛若水任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主持學政,以講學為己任。致仕之后,湛若水專事講學,創(chuàng)建不少書院。由此可見,王、湛二人皆把書院視為官學的必要補充。不僅如此,各地提學官亦建立地方書院,擴大施教范圍,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官學系統(tǒng)省一級的空白。(20)趙偉、鄧洪波:《明代提學官的書院建設與張居正的學政改革》,《學術研究》2021年第5期。
概而言之,重塑明代中央官學的邏輯架構存在著一個最為根本的邏輯起點,即以服務中央集權為根本。明代官學系統(tǒng)所構建的以“經(jīng)”為核,以“儒”為本的基本架構,充分地展現(xiàn)了明朝廷培養(yǎng)、選拔人才的客觀要求。不可否認,隨著明代官學教育的全面“科舉化”,明代中央官學以“德”“識”“才”為培養(yǎng)目標而構建的知識傳習體系遭到了極大的削弱。但是,本文認為,明代中央官學并不是單純的線性結構、抽象的思想統(tǒng)治,而是將內在的教育理念、教育思想、教育機構、教育實踐,與外在的科舉考試、人才培養(yǎng)、專門教育、宗室教育等結合在一起,構成一種由內到外、自上到下、自中央到地方、自理念到實踐的生態(tài)系統(tǒng)。
重新評價明代中央官學的歷史地位、重新塑造明代中央官學的邏輯架構,可以為我們立足當下、把握過去,在新的歷史時代充分挖掘明代中央官學的文化價值。
首先,溯本清源、樹立正學,確定立國之本。洪武二年(1369),朱元璋言道:“朕恒謂‘治國之要教化為先,教化之道學校為本’。今京師雖有太學,而天下學校未興。宜令郡、縣皆立學,禮延師儒,教授生徒,以講論圣道,使人日漸月化,以復先王之舊,以革污染之習,此最急務,當速行之。”(21)《明實錄》卷四六《太祖》,第11頁a。朱元璋設立中央官學的目的,就是為了確立教化,樹立正學。洪武八年(1375),朱元璋“宗朱氏之學,令學者非五經(jīng)、孔孟之書不讀,非濂、洛、關、閩之學不講”。(22)陳鼎:《東林列傳》卷二,廣陵書社2007年版,第38頁。明太祖將程朱一脈的“理學”確立為“國學”,以此為基礎而樹立起明初整個教育體系。
雖然明初樹立的以朱子學為官學的教育體系在歷經(jīng)數(shù)百年后,尤其是遭到西方堅船利炮的沖擊后逐漸落后于世界,成為歷史發(fā)展的阻礙。但是,這樣的官學也存在著根植于歷史的客觀性與合理性,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官學教育乃至書院教育的發(fā)展。正如劉海峰對科舉的評價,“語境不同,科舉制在評價者心目中的面貌也有所變化”。(23)劉海峰:《重評科舉制度——廢科舉百年反思》,《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2期。我們不可超越歷史的“局限性”,過度指責或者將問題的焦點指向“中央官學”或“科舉制度”。這樣既不符合歷史的事實真相,也抹煞了明初朱元璋設立中央官學的初衷與貢獻,而是需要還原到真正的歷史語境中加以把握與評價。
其次,注重人才、注重實學,確立為學之本。明朝廷之所以崇學重教,是為了選拔實用之才。朱元璋告諭國子學官曰:“教之之道,當以正心為本,心正則萬事皆理矣?!溯o以實學,毋徒效文士記誦詞章而已?!?24)《明太祖實錄》卷四○,第2頁a。在此,實學成為突出之內容,為學之根本。四夷館提督官呂維祺訓誡師生曰:“夫口與身皆心所貫,而心為宰。忠信篤敬,心之本體?!?25)呂維祺等:《四譯館增定館則》卷一七《文史·序類》,《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第749冊,第645頁。而正心為本需要讀書窮理,即輔以實學。即便是武學,也要求“講讀兵書,使知制勝御敵之方,定為課試之法”。(26)《明實錄》卷一四《憲宗》,第2頁b。就此而言,明代中央官學在為學方面將“務求實才”視為終極的價值取向,在治學方面則追求“正心”“實學”。
明朝廷雖然樹立了中央官學注重人才、注重實學,確立為學之本的思想,但是并沒有得以延續(xù)下來。到了清代,尤其是鴉片戰(zhàn)爭之后,教育因循守舊,所謂人才空談誤國。針對宋、明以來的官學體系,也出現(xiàn)了不少指責,或將之歸結為儒學之故,或將之歸結為體制之故。清光緒皇帝百日維新之際,就將改革的“矛頭”指向“沿宋、明舊制,以《四書》文取士”。(27)《大清歷朝實錄》卷四一九《德宗實錄》,中華書局1987年影印本,第57冊,第490頁。但是,正如中國近現(xiàn)代史學先驅柳詒徵(1880—1956)所言:“明人之思想,固無所謂社會,而其對于大學學生,則于讀書之外,使之歷事,以練習其辦事之才。此明代太學之特色,為歷代國學所無者也。”(28)柳詒徵:《柳詒徵文集》第9卷,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244頁。換言之,明朝廷注重選拔“實用之才”,更注重“事上磨練”。
最后,明代中央官學規(guī)范道德、注重禮儀,突出文明典范。所謂“教化”,不只是培養(yǎng)人才,更在于教化世風,培養(yǎng)人格,樹立道德典范。就此而言,以先王之道、孔孟之言為宗旨的道德教化,形成了明代中央官學體系的思想底色。這樣的道德教化自國子監(jiān)開始,延伸到各個地方,乃至以書院為代表的其他教育機構。作為中央官學各機構師生日常儀節(jié)的典范,明太祖諭國子監(jiān)祭酒宋訥曰:“太學天下賢關,禮義所由出,人才所由興?!?29)《明史》卷七三《志四九·職官二》,第1789頁。即便是武學,也要求“于較閱騎射、誦解兵書外,加誨以圣賢之道”。(30)《明實錄》卷二三一《世宗》,第3頁b。不言而喻,這樣的“禮儀規(guī)制”內容豐富、涉及廣泛,也成為“中華禮儀”的重要組成部分。
明代中央官學亦深刻影響到各個地方乃至周邊國家的教育制度發(fā)展。洪武三年(1370),明太祖下令:“民間子弟俊秀,年十五以上愿入國學者……皆令入學?!?31)《明實錄》卷五三《太祖》,第14頁a。這一政策深刻影響到大明王朝的邊緣地帶,如廣西、云南等地區(qū),“其后宣慰、安撫等土官,俱設儒學”。(32)《明史》卷七五《志五一·職官四》,第1852頁。不僅如此,其影響極大地推動了東亞文明發(fā)展。明朝設立交阯郡20年(1407—1428)期間,廣泛建立地方儒學、頒發(fā)儒家經(jīng)典、選拔儒學人才,使宋明理學在越南得以進一步傳播。(33)陳文:《科舉取士與儒學在越南的傳播發(fā)展——以越南后黎期為中心》,《世界歷史》2012年第5期。日本亦接受來自中國的學問,不僅將朱子學視為官學,更施行日本式的“小科舉”,(34)吳光輝、熊娟:《日本“科舉學”的轉型與評價——以江戶時代的〈對策則〉為中心》,《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實現(xiàn)選拔人才、應對外侮的目的。
不可否認,明代中央官學客觀存在難以逾越時代語境、難以實現(xiàn)人的教育的極大缺憾。但若站在當下大力傳承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背景中重新認識明代中央官學,則能發(fā)現(xiàn)其歷史進步性。賡續(xù)明代中央官學的文化價值,需要站在“系統(tǒng)”的立場來思索這一中央官學的文化價值,進而推動“國學”的復興;需要注重實學思想,選拔人才,知行合一,成就“自信之學”;需要培養(yǎng)道德規(guī)范、禮儀秩序,認識與把握“中國價值”,確立“中華禮儀”,從而讓中國以新的典范形象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站在生態(tài)系統(tǒng)的視角重新梳理、審視明代中央官學,可以將之重新評價為體系比較完備、內容比較充實、結構比較合理的中央官學系統(tǒng)。與此同時,重塑明代中央官學的邏輯架構,尤其是以中央集權為根本的邏輯起點,可以將之把握為一個動態(tài)化的系統(tǒng)。這一中央官學系統(tǒng)不僅在內部互相促進、協(xié)同發(fā)展,而且與民間的書院發(fā)展共動互補,共同推動明代的教育、思想、文化的整體發(fā)展。不僅如此,明代中央官學還具有確立樹立正學、貫徹實學、注重禮儀的文化價值,對樹立文明典范有一定的參考價值與啟示意義。
不言而喻,明代初期樹立官學體系的根本目的在于確立以皇帝為中心的統(tǒng)一性的、支配性的中央集權。因而,其教育核心內容尤為注重“大義名分”的朱子學思想,并將官學系統(tǒng)與科舉考試結合在一起,教學機構自中央推廣到地方、自朝廷機構到坊間民眾,從而不可避免地留下等級森嚴、內容空洞、思想禁錮等一系列問題。但是,站在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新視角對之進行現(xiàn)代詮釋,尤其是輔以“解構-重構”式的探究與思索,可以賦予明代中央官學體系以一種全新的歷史價值和時代意義。這對于今天我們構建教育良好生態(tài),也有一定的啟發(fā)與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