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愷

和許多中國同齡人一樣，每到假期，越南留學生凌陽都會選擇重溫一遍《西游記》《還珠格格》等電視劇作為消遣。

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讓人沉浸的喜樂悲歡、動聽的歌曲與養(yǎng)眼的演員，這是凌陽樂此不疲重復觀看的原因。除了重溫經(jīng)典，凌陽也會追《花千骨》《陳情令》等中國國產(chǎn)新劇，和朋友討論劇情進展的點滴。

不知不覺間，中國影視劇成了越南人凌陽與中越兩國朋友共有的“群體記憶”。在凌陽的觀察里，中國影視劇在越南本土的電視劇消費中占有極高的比重，即便剝離自己留學生的身份，回到越南的家中打開電視，至少40%的劇集來自中國，若是古裝劇，比重更會增至60%以上。

近幾年來，中國國產(chǎn)古裝劇、歷史劇取得了不少成績。制作精良、服化考究、情緒跌宕的劇集，不僅讓國人爭相“追劇”，也前所未有地開拓了國劇的國際市場。

對凌陽來說，中國影視劇在地緣上與越南接近，接受起來更容易。凌陽和家人們在這些豐富的中國影視劇里，找到了各自的“心頭好”。兒時，凌陽最快樂的事便是快快寫完作業(yè)看上幾集《還珠格格》?！翱赡芩茉炝宋易畛鯇矍榈睦斫狻！绷桕栍X得，《還珠格格》里的感情真摯、演員養(yǎng)眼，就連背景音樂也恰到好處。雖然是進口影視劇，但無論是認知故事背景，還是理解其中的感情，凌陽都覺得“沒有隔閡”。

“沒有隔閡”也是越南人曹溪凡最初喜愛中國影視劇的原因。但除了“看得輕松”之外，在還未踏上中國的土地之前，她對中國的印象是從這些底蘊深厚、畫面精美的影視劇生發(fā)的。

古裝劇里的雕梁畫棟、恢弘廟宇，現(xiàn)代劇中的高樓大廈、熙攘人群……有關中國的一切既是吸引曹溪凡觀看中國影視劇的緣由，也持續(xù)不斷地產(chǎn)生新的吸引，讓她渴望與中國社會和文化產(chǎn)生真實的關聯(lián)。

隨著中國國際地位的不斷提升，這種“吸引”也變得更普遍。曹溪凡的奶奶是中國影視劇的“銀發(fā)粉絲”，因為身體原因，她或許很難有機會親身體驗中國文化。

觀看中國影視劇，彌補了這種缺憾。

如今，曹溪凡和奶奶說起北京的故宮、上海的東方明珠電視塔，年邁的奶奶都能對這些地標的外形、故事了如指掌—風靡越南的《還珠格格》《三十而已》們，為她的向往提供了另一種抵達。

除了不斷登上國際—尤其是東南亞國家的播放平臺，優(yōu)秀的故事內(nèi)容也吸引了各國購買版權翻拍、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即便是在輸出影視劇方面有壓倒性優(yōu)勢的韓國，也被中國小成本制作的熱播劇《太子妃升職記》吸引，買下了版權進行翻拍，一經(jīng)播出便獲得8%的收視率，是極為成功的一次選材、購買及改編。

但對于凌陽和中國國內(nèi)觀眾來說，“優(yōu)秀”的韓國如何讓好看的中國國產(chǎn)劇錦上添花這件事，似乎并不為人熟知。同樣花錢買了版權的越南，如何將一部部經(jīng)典改編得花式“辣眼睛”，倒是屢屢登上熱搜，引來熱烈討論。

事實上，如果盤點東南亞哪個國家最熱衷收看及改編中國影視劇，冠軍可能非越南莫屬。無論是古典名著《西游記》《還珠格格》這樣塑造了“時代記憶”的劇集，還是凌陽們津津樂道的大熱古裝劇《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射雕英雄傳》《花千骨》《陳情令》、熱門都市劇《三十而已》，越南總是忠實的擁躉，積極購買熱門劇集的版權，專注跟隨著中國影視的發(fā)展腳步。

只是，呈現(xiàn)的結果常常是魔改而非編排，是“驚嚇”而不是“驚喜”。甚至有網(wǎng)友戲言，越南的操作怕不是處心積慮、要“毀了國劇進軍國際的可能”？

從忠實觀眾到沉迷魔改，越南何以至此？

不太關心國產(chǎn)劇集及其海外翻拍的觀眾，對于越南翻拍劇的草草印象，大概都是社交網(wǎng)站隨手一刷、堪稱驚悚的“辣眼睛”劇照。

無論是古早的《西游記》《還珠格格》、文本經(jīng)典的《射雕英雄傳》，還是近兩年特效拉滿的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花千骨》，一旦和“越南翻拍”扯上關系，就只剩下滿屏幕高飽和度的艷色服飾，襯著主角一張妝容夸張、毫無重點又雌雄難辨的臉，加上一眼就看得出是假的道具，塑料質(zhì)感溢出畫面。

凌陽從不看越南翻拍過的劇集。那些在原作中曾極度吸引他多次重溫的精致“服化妝造”，到了越南翻拍版中，就成了令人詫異的存在：打扮成這樣的人物，曾經(jīng)真的在我們記憶的故事里存在過嗎？

拿凌陽最愛的《還珠格格》越南翻拍版來說，紫薇的妝造雖然“紫得徹底”，從眼妝到口紅，從衣服到飾品都極力突出一個“紫”字，但好歹以雷同的“齊劉海”造型、微微收斂的抿嘴笑，勉強讓觀眾能夠認出昔日熟悉的輪廓；小燕子則“另辟蹊徑”，直接擁有了頭頂“韓式盤發(fā)”麻花辮的奇特造型，配上亮紅亮綠對撞的服裝，像極了二維動畫中粗糙勾勒的哪吒；至于金鎖這樣的配角，更是完全無法按照原作的人設與模樣單獨認出來，只能憑借著“站在誰身邊”來推理得出。

除此之外，越南翻拍劇的另一個標志是，原作中大多數(shù)尤其是相對重要的女性角色，均以男性演員反串的方式呈現(xiàn)，這讓本就質(zhì)感粗糙的翻拍劇更多了一層荒誕之感。男演員的面部輪廓本就比女演員來得鋒利，再配上故意為之的惺惺作態(tài)、肆無忌憚的濃重妝容……那些經(jīng)不起推敲的細節(jié)勾連起來，氛圍便顯得極其古怪。

在另一部令人大跌眼鏡的 《花千骨》翻拍劇中，這些令人不適的塑料感直接變成了恐懼。有網(wǎng)友表示，越南翻拍應該改名為《花千鬼》。音樂響起，引人無限遐想的仙俠古裝蕩然無存，只剩下宛若恐怖片的不安四處游蕩。

如果說服化妝造是對審美更高程度的要求，如果說照搬原作的造型、色調(diào)或是視覺效果是因為囊中羞澀造成的窘迫，不得已呈現(xiàn)出“低配”版本，似乎也可以讓人理解。

但撇開這些“形式”不談，越南翻拍劇對劇情的魔改程度也令人咋舌。那些改動并非源于本土融合的意識，或是借鑒此刻的熱門議題為過去的經(jīng)典錦上添花，而更像是無頭蒼蠅般的惡搞，除了粗俗的“可笑”之外再無其他。

和凌陽不同，越南人曹溪凡偶爾會帶著探究的心情，去看那些在中國社交網(wǎng)絡上廣為流傳的、構思奇特的越南翻拍劇。在她看來，越南對于《西游記》劇情的魔改，確實有些令人驚訝：改編并沒有做加法，甚至是“匪夷所思的減法”。

和許多近來以架空、演繹為主的熱播劇不同，脫胎于“四大名著”的《西游記》作為一部經(jīng)典作品，有其完整的敘事結構、獨到的世界觀，被中國乃至整個中華文化圈的觀眾熟知。即便服化道、特效多么“低配”，原本的故事也足夠吸引人了，但越南翻拍也有“本事”將其搞砸。

象征著反叛、抗爭，承擔著重要戲份的孫悟空，在越南的翻拍里變成了一個小孩。并非翻拍為兒童劇，而是僅僅孫悟空成了小孩。兒童演員對《西游記》復雜故事內(nèi)核的理解本就不足，肢體語言也顯得力量不夠，令人頻頻出戲。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故事的魔改：九九八十一難、降妖除魔的快意恩仇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各種打扮怪異的妖怪熱衷跳舞。劇集中，最常出現(xiàn)的鏡頭，是小孩形象的孫悟空和各式妖精在草地上、山坡旁尬舞—甚至，孫悟空還戴著手表。

“靈魂人物”孫悟空魔改至此，其他人物自然也不能幸免。在越南的翻拍劇里，能夠看到時間背景設定為唐代，效忠佛法的圣僧唐僧戴著耳釘，延續(xù)了貪吃人設的豬八戒吃的食物外面，還裹著現(xiàn)代才有的塑料袋……

“其實在中國，也有很多關于《西游記》的改編，有一些也算得上‘魔改’，或者設定就確認是穿越、現(xiàn)代等背景?！辈芟灿X得，無論如何詮釋《西游記》，都有創(chuàng)作者的理由和自由，但打著購買版權翻拍的旗號，也不先行注明是否改變了故事背景，就這樣端上熒幕，被熟悉原作的觀眾批評、截圖取笑，也算“罪有應得”。

《西游記》這樣群眾基礎扎實的名著已受此荼毒，《還珠格格》這類劇集更是魔改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在原作中，小燕子帶著紫薇的信物去狩獵場找皇上，希望告訴他紫薇的存在，而五阿哥誤以為她是林中的小鹿，不小心射中了她。這支“命運之箭”是五阿哥與小燕子一眼萬年的愛情開始，也是轉動起整個故事齒輪的推力，既有宿命之感，又有意料之外的驚險，是極為經(jīng)典的橋段。

到了越南翻拍劇中，“不小心”的射中變成了明目張膽的“練習”。五阿哥多次將箭射向小燕子，但是一直射不中。為了推進劇情，小燕子只能自行中箭。更離譜的是，好不容易“中箭”之后，五阿哥跑過去，掏出手機拍起了照片—設定清朝為故事背景的越南翻拍版《還珠格格》里面，既有手機，也有平板電腦！

將現(xiàn)代語言、設備帶入古代故事中，若是有合理的解釋、巧妙的結構，也有機會成就一番佳話。若是只想“戲?！币环?，也可以像曹溪凡期待的那樣：哪怕只是事先告知被改造成穿越之類的戲碼，都不會讓翻拍變得這樣奇怪—但越南，顯然做出了另外的選擇。

為什么越南這樣喜歡中國電視??？為什么重金買下、卻又買櫝還珠，進行看似毫無意義的魔改？

中國古裝劇在越南受到的追捧是真實的。在凌陽和曹溪凡們的直接感受之外，數(shù)據(jù)也在支撐這種顯而易見的熱度：2020年有關越南電視劇的收視率及市場份額統(tǒng)計中，收視率前十的電視劇，來自中國的占了6部；中國影視劇在越南播出的影視劇總量中，更是占據(jù)了59%的比例。

“更愛中國劇集”一定程度上是歷史的原因。那些因地緣接近、歷史相連而彼此息息相關的過去，打造了極為相似的文化基底和審美品位：共同聽說過的歷史或逸事、不費力氣就能明了的道德倫理選擇。看著中國古裝劇，便也是在回望過去的自己，沒有太多理解上的困難。

同時，中國的經(jīng)濟、文化等也較越南發(fā)展迅速，連同影視產(chǎn)業(yè)也逐漸走入規(guī)范，可以成為越南觸手可及的模板。從觀看中國影視劇，到購買版權翻拍，越南能夠從“觀賞”到“參與”，獲取更易得的參照與理解。翻拍中國電視劇，無論從演員相貌還是故事結構上，都與越南本土演員的模樣、氣質(zhì)更接近，比起翻拍歐美電視劇來說，減少了太多水土不服。

但“受歡迎”“易理解”之后，為何接續(xù)的是“魔改”？

曹溪凡在中國生活多年，大多數(shù)時刻里，她覺得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如果一定要遠離家鄉(xiāng)到海外生活，中國是最好、最容易的選擇。像喜歡電視劇劇集一樣，她很快接受并熱愛在中國的生活。但在另一些時刻，她能感受到更龐大的國家、更悠久的文化對自己過往國族身份的微妙影響：從“小國”來的自己，凝望“大國”時，親切的背面，又有無法言說的遙遠。

越南小說《燒金》曾這樣形容越南：“這個國家最顯著的特點是小和弱?！边^往較懸殊的實力對比，確實不斷夯實越南對中國錯位的形象理解，這也讓改編時的心態(tài)變得矛盾重重：既被精良的制作、熟悉的內(nèi)核所吸引，又不愿承認這份吸引力與文化輸出在如今依然奏效，便只能以極致戲謔的方式解構這份不安，盡力顯得若無其事。

“普通的翻拍其實也就是悄無聲息的復制，反而‘面目全非’地改一改還能在社交網(wǎng)站上有點水花。”曹溪凡覺得，“魔改”“辣眼睛”等詞匯與越南翻拍劇緊密相連，似乎也陰差陽錯地達到了流量時代想要追求的“黑紅”。

如今，甚至都無需實實在在地拿出翻拍作品，就能不費力氣地炒作一波?！堆屿ヂ浴吩跂|南亞大火時，越南便放出消息，聲稱已經(jīng)購買了翻拍版權，并煞有其事地“官宣”了一波選角：一部分和中國演員極盡相似，另一部分依舊是令人迷惑的濃妝艷抹和男扮女裝。

一時間，這些越南演員的履歷、可能的班底劇透等討論不一而足。但隨后，《延禧攻略》編劇于正否認了越南購買版權一事。翻拍屬于無中生有，但越南相關方面想要得到的話題度、曝光度已經(jīng)足夠。

在匪夷所思的魔改背后，真正優(yōu)秀的中國劇依然不可阻擋地走向了新的市場。而越南，也似乎在“毀經(jīng)典”的魔改里，試圖映照出想象中的、強大的自己。在這個層面上來說，買櫝還珠，或許也是一種各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