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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起

2022-11-17 02:16:46張塵舞
小說林 2022年6期
關鍵詞:豆豆

■張塵舞

謝歡很抗拒婦科檢查,她總是不能大大方方地“寬衣解帶”,每每都會招來醫(yī)生冷冰冰的指責:別磨蹭,褲子往下脫一點兒……謝歡躺在檢查床上,嚴重缺乏安全感和尊嚴的內心,對穿白大褂的醫(yī)生很是抵觸,接下來的器械進入便會給她帶來極大的痛楚。常年勞作令她總是腰酸背痛,婦科病也是時好時壞,那些酸痛像一尾魚藏在她的體內,時不時撲騰一下,提醒她不要忽視它。還是謝云跟她說,身邊有鄰居突然查出宮頸癌晚期,這個消息讓她陡然一驚,內心的懼怕瞬間戰(zhàn)勝她所有諱疾忌醫(yī)的念頭。

醫(yī)院里總是人滿為患,謝歡還躺在那里,醫(yī)生已經在叫了:“下一個?!敝x歡忍氣吞聲地坐起來,慢吞吞地整理衣服。進來的是一個矮小的老太太,短短的頭發(fā)冒著油光,一綹綹貼在頭皮上。醫(yī)生核對著姓名年齡,她已經六十多歲了。這個年齡應該絕經了吧,還會有婦科毛病困擾嗎?謝歡胡思亂想著。腳上的鞋子格外難穿,鞋跟拔了幾次都沒弄好,謝歡擰著眉頭,發(fā)誓回家就扔了它。她聽見醫(yī)生嘖了幾聲,對老太太說:“你這個陰道炎挺嚴重的,需要局部用抗菌藥,兩周后來復查?!边@時,謝歡聽到老太太問:“醫(yī)生,那我今晚能同房嗎?”如同一聲驚雷響起,謝歡不由自主地抬頭打量著老太太,沒錯,這是一個又瘦又矮貌不驚人的老太太。謝歡很難堪,仿佛她是故意一直站在暗處。

醫(yī)生顯然也愣住了,幾秒后才從震驚中回過神,有些不確定地說:“最好不要同房吧,治療期間不要同房?!?/p>

“那我今晚不用藥呢?”老太太追問。

醫(yī)生大概沒遇見過這種情況,有些詫異地打量她幾眼,猶豫片刻,大概不知道怎么回復,干脆采取回避態(tài)度,沖門外喊:“下一個!”

謝歡為自己的動作慢深感抱歉,她的每個毛孔都在替老太太尷尬,她怎么能如此明亮地將性事敞在陌生人面前?在六十多歲的年齡。可當事人壓根沒有任何難堪,她并不需要別人來理解。謝歡慌亂地趿拉著鞋子,恨不得立刻消失,剛走到門口,又聽到醫(yī)生喊她:“謝歡,你的單子。”無奈,只好又返回。目光和老太太撞到一起,老太太回給她一個友好的微笑,眼神里有種謝歡很陌生的東西在閃亮,臉上的皺褶堆出一朵花。這朵花很是刺眼,謝歡不是很適應。

檢查的費用都是謝云出的?;厝サ穆飞?,謝歡問妹妹謝云:“你說這六十多歲的女人,還能同房?這不科學啊。”

謝云手握方向盤,目不斜視,沒接她的話,用很平穩(wěn)的語氣對她說:“趙豆豆借讀的事,你最好再認真考慮一下,和姐夫好好商量,十五萬可不是小數(shù)字,你一個人就把主全給做了。”

謝歡看著自己紅腫的十指,苦笑,誰不知道十五萬不是小數(shù)字呢,她起早貪黑地鹵板鴨賣,手都爛了,腰椎頸椎哪兒都不好,她要賣多少只鴨子才能掙夠十五萬啊。謝云瞥了一眼沉默的謝歡,心里有點兒冒火,從小到大,謝歡最讓她佩服的就是:她永遠能堅持自己要做的事,別人的話再怎么語重心長或是重如鼓槌地砸過來,到了她這兒就是一陣風,她從來不會反駁你,但她照樣會按自己的想法去做。

謝云有點兒生氣,可也實在無奈。她和謝歡之間的關系很微妙,她們是對兒知根知底的親姐妹,可又互相瞧不起,彼此不認同。心里藏著解不開的結。謝歡長得比謝云好看,身材傲人,走起路來步姿妖嬈,謝云曾經妄圖指正她,讓她好好走路。而謝歡呢,時常表現(xiàn)出一種被戳破的惱怒,壓根兒就不理會她。

可那又怎么樣呢?血緣這玩意兒將她們箍在一起,謝歡過得不好,謝云也無法心安理得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對她坐視不管。

不知過了多久,謝云終于忍不住打破沉默,嘆著氣勸她:“一中也是重點高中,豆豆能考上已經很好了,沒必要多花這個十五萬借讀費去無中借讀。你起早貪黑地鹵鴨子,趙毅幫人修車,掙點兒錢不容易,趙豆豆后面讀大學,用錢的日子在后面呢……”

“你不明白?!敝x歡調整了一下坐姿,淡淡地說。

謝云眼皮掀了一下,窗外的天空很藍,舊日的時光被凝固在此時,謝云抿唇不語。

車子拐進觀音巷,謝歡在巷口下車,沖謝云揮揮手,轉身朝自家的板鴨店走去。又深又長的巷子,她在這里長大。結婚后,又回來租門面熬了十幾年,不管是嚴冬還是酷暑,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宰殺鴨子,拔毛開膛破肚,加鹽、香料腌制,烘干水分后,用優(yōu)質鋸末煙熏,再選用八角、茴香、花椒等三十多種香料下鍋鹵制。謝歡鹵制的板鴨,有獨特的方法,鹵制好的板鴨,無需口嘗,光是看那色澤聞其香,就叫人垂涎三尺?;貋淼臅r間正好,十點半左右,出來斬板鴨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過來了。謝歡將圍裙穿好,打開櫥窗,將早早鹵制好的板鴨擺放整齊,好幾個老主顧都在排著隊,謝歡話不多,她做生意的特點是不說二話,一刀定音,剁開半只,上秤報價格,“咚咚咚”一通揮舞,鴨子被剁成大小均勻的塊狀,然后澆上鹵水,拍開蒜瓣切碎撒上,最后滴上麻油。哎呦,那個香味啊,讓排隊的人不由自主地吞咽口水??斓绞c,基本就忙閑了,該斬板鴨的人都斬好了,謝歡將櫥窗打理干凈,準備收攤兒回家?;丶疫€得準備兒子趙豆豆的晚餐,豆豆中午在學校吃食堂,晚上回來要給他弄頓好的,加點兒營養(yǎng)。

反復數(shù)著上午的收入,謝歡咬咬嘴唇,壓了壓火,十五萬,她得籌到這筆錢。這些年存的錢都被趙毅拿去投資他的汽車修理店了,銀行還欠著貸款。心里一想到錢,謝歡急火攻心卻又無計可施。開學都已經一個多星期了,趙豆豆的借讀費再不湊齊,名額就保不住了,后面想進無中借讀的還排著隊呢。趙豆豆之所以能獲得這個名額,是因為他的分數(shù)距離無中錄取分數(shù)線僅一分之差,尤其是他的數(shù)理化,接近滿分,他吃虧在政史上。他這樣的學生,無中最喜歡,政史分數(shù)提上來了,就這成績,清華北大的料兒。政教處的主任看了趙豆豆的分數(shù),當場拍板對她說:“你家優(yōu)先錄取?!碑斎唬@其中還有謝云丈夫曹小天的幫忙。

無中是什么?是他們市一流的重點高中,上無中的學生,高考一本考取率是百分之百,大學穩(wěn)拿,也就是985還是211的區(qū)別,根本不愁考不取。可是趙豆豆中考政史發(fā)揮失常,以一分之差落榜無中。想去無中就讀就要交十五萬的借讀費,眼看就要到時間了,十五萬的影子還沒看見呢,這種無奈讓謝歡無比的痛苦。謝歡雖然從事操弄吃食的粗活兒,但她并不是粗枝大葉的人。相反,她極其感性,能安安靜靜坐下來看一整晚的書不動彈,她的心思縝密情感細膩,對于許多事,有著比常人更滲透的洞察力和感知力。她知道謝云反對她操作借讀的事,拐著彎試探幾句,借錢的話還沒說出口,謝云已經打消了她的念頭,說:“謝東兩口子在上海好久沒收入了,他剛問我借了幾萬塊錢還房貸?!?/p>

謝東是她們唯一的弟弟,在上海工作,公司經濟不景氣,夫妻倆已經失業(yè)半年了。謝云是家里的老二,工作穩(wěn)定,她既關照姐姐謝歡,又關照弟弟謝東,經常背著丈夫曹小天補貼他們。但謝云也不是大富大貴,經濟能力有限,錢既然借給謝東,那謝歡自然不好開口借了。謝云的話是真是假,謝歡不知道,她也沒有勇氣去問謝東,她知道遠在上海的弟弟又累又孤獨,將生活過得像一部跌宕起伏的小說,一不小心就是一落千丈的斷崖,她幫不了他,只能盡量不打擾他。

背著碩大書包的趙豆豆回來了,腋下夾著一個不銹鋼保溫杯,進門就親親熱熱地喊媽。謝歡趕緊上前接過他的書包和保溫杯,問:“餓了吧?飯菜都好了,我再給你切個蘋果飯后吃?!壁w豆豆應了聲:“好”。

趙豆豆是個很單純善良的孩子,叛逆期這東西在他的身上就沒出現(xiàn)過,他尊重并聽從父母的建議——主要是母親的建議,父親忙,很少操心。一米八的趙豆豆,長得眉清目秀,性格開朗脾氣好,有錯立馬道歉,跟誰都是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他成績優(yōu)秀,理想是當一名教師,中考后,他想填報3+2農村定向師范培養(yǎng)學校,他爸趙毅也同意,覺得雖然是農村偏遠地區(qū),但教師工資也還可以,主要是不必像他那樣天天低頭操著扳手鉆車底,一天下來整個人灰沉沉的,那種灰,怎么洗都洗不干凈。當老師還有寒暑假,再怎么不濟,也比他干粗活兒輕松??芍x歡不同意,謝歡當時正在給土豆餅翻身,頭也不抬地說:“男孩子怎么也得讀高中!一個初中生讀師范,一輩子在農村偏遠地區(qū)當老師,還不如留在市里跟我鹵板鴨。你看你大牛表哥,清華大學高材生,咱們不和他比,但起碼也要讀個高中上大學。你媽我還高中畢業(yè)呢,總不能一代不如一代吧?!?/p>

趙豆豆呵呵一笑,小聲說:“我爸初中沒畢業(yè)……”話沒說完,被謝歡一瞪,嚇得沒敢再說下去。趙豆豆對母親凌厲又孤獨的表情很陌生,她一向很懂得控制情緒,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尖銳直接的真性情。趙豆豆有些惆悵,他知道母親疲于奔命,為生活所營役,他不想忤逆她。趙豆豆又很羞愧,覺得自己像一顆失敗的種子。他點點頭,終于妥協(xié),又有些失落:“媽,無中我沒考取,您是不是對我很失望?我沒大牛哥哥那么優(yōu)秀,大牛哥哥是中考狀元,第一名的成績進入無中的?!壁w豆豆的聲音有些委屈。

謝歡將土豆餅盛到他碗里,笑笑說:“豆豆,你小姨是企業(yè)高級策劃,小姨夫是局長,你對賣鹵菜修車的父母是不是很失望?”

趙豆豆一聽,立馬舉手表忠心:“媽,我絕對沒有,我尊重這世界上所有的職業(yè),而且我覺得你們這樣也挺好的,體力勞動讓你們身體更加健康,陪我的時間也多?!?/p>

謝歡揉了揉他的頭發(fā),打趣他:“那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修眉刀,不要再拿它來刮你的腿毛?!?/p>

趙豆豆抓把頭發(fā),憨憨地笑了。

吃完飯,趙豆豆幫忙收拾碗筷,小聲地和謝歡說:“媽,你和我爸是不是吵架了?聽說無中的借讀費挺貴的,我爸不同意也能理解。其實,我也覺得沒必要去無中借讀,讀一中我照樣考大學。”

謝歡抹著桌子,淡淡地說:“這你別管了,這是大人的事。你讀好書就行了?!?/p>

趙豆豆回房學習,謝歡洗好碗筷,下樓扔垃圾時,出了電梯就碰見回來的趙毅,她有些吃驚地問:“今天回來這么早?”趙毅站在那里等她扔垃圾,他摳著指甲縫里的泥垢,說:“疫情,街上都沒什么人!今天生意不好,不過下午賣了一個汽車輪胎。”

插圖/朱珊珊

上樓時,電梯里兩人誰也沒說話,謝歡的腦海中突然浮現(xiàn)出今天醫(yī)院那個老太太的話——今晚可以同房嗎?她的臉一下紅了,內心不知名的羞愧冒出來,她努力平息呼吸,仿佛河水漲潮,胸腔里積累的水快要淹沒她,令人窒息。謝歡咳嗽了幾聲,試圖掩蓋不和諧的尷尬氣氛。趙毅若無其事地站在電梯中挖著鼻孔,粗線條的他從來沒有覺察到她的情緒,他就像個木頭人。對著“木頭人”,謝歡的羞愧和尷尬戛然而止。走出電梯,門前樓道里橫七豎八堆放著自家的雜物,幽暗中鬼魅橫生的錯覺。進屋后,謝歡手腳麻利地從飯焐煲里端出幾個小菜,又炒了碟花生米,趙毅拿出一瓶白酒慢慢喝起來,這是他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刻。謝歡默默注視著趙毅,趙毅有一張精瘦的臉,五官標致,和精壯的身軀不大搭配,當初就是這張標致的書生臉吸引了她。謝歡讀書沒能考取大學,命運不濟,也未能找份兒體面工作,當妹妹謝云大學畢業(yè)出來都結婚生子了,她還是高不成低不就單身一人,直到別人給她介紹了趙毅。那時的趙毅還很單薄,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壓根沒想到將來會和扳手等工具打交道。以謝云丈夫曹小天的條件為參照物的謝歡認命了,就他吧,好歹外型比較接近曹小天,看上去似乎有點兒書生味。

趙毅喝完一杯還要倒第二杯,謝歡攔住他,盛了一碗飯放到他面前,趙毅看看碗里的飯,又瞅瞅謝歡,頭疼地閉著眼睛說:“有什么話就直說,別整得老子心里發(fā)慌?!?/p>

謝歡瞥了他一眼,安靜地坐在他對面,慢慢地說:“老公,我想給兒子整去無中借讀?!?/p>

趙毅眼皮一跳,往嘴里扒飯的手頓住了,怔怔地看著她問:“到底要多少錢?”

謝歡垂下眼皮:“十五萬?!?/p>

“什么?十五萬?”

趙毅一激靈,筷子掉到地上:“你知道我累死累活,一個月才掙多少錢嗎?我那個店面欠銀行的貸款,我一個月要還多少你知道嗎?”

謝歡彎腰撿起筷子遞到他手上,深吸一口氣,低聲地說服他:“我覺得這人吧,就是菜籽命,大風把你吹到哪兒,你落地生根,周邊不同的環(huán)境會對生長造成極大的影響。無中出來的,百分百將來都是各行業(yè)的人才,咱們兒子就算不成器,將來他的同學都是高材生,這就是他的資源呀。這個社會,最寶貴的是什么?是人脈,是資源!”

趙毅放下筷子,直起身體,他和謝歡已經許久沒正視過彼此,更別提掏心掏肺地交談。他也不愿意和謝歡掏心掏肺,他的心肺掏出來太不堪,放到她面前讓他無地自容。他知道自己是謝歡走投無路時的無奈選擇,謝歡標準的鵝蛋臉,五官精致柔美,尤其是那雙眼睛,長而細,眼尾上挑,這雙眼睛真的很漂亮,笑起來彎似月牙。第一次見面時,他在她這雙漂亮眼睛的打量下手足無措,話都不敢說。他多么愛她的笑啊。可是,婚后的謝歡很少笑,大多數(shù)時,這雙眼睛總帶著清冷的光坦蕩蕩地打量著別人。她是個聰明且清透的人,對很多事情都有著獨特的見解。雖然后來,為生計所迫,她做起鹵菜,整天混跡在人頭攢動的菜市場里,小市民氣息混和著爛白菜的氣味,但謝歡骨子里卻依舊還是那個不俗的人,單純平靜的面孔里有著八面圓通的心?;燠E菜市的謝歡,采買只帶把“鈍刀”,從不太狠,象征性砍個價,價格砍太低,她說像剝削他人,跟攔路搶劫差不多。面對他不屑的目光,謝歡認真地說:“給他人留點兒余地,這點兒余地對我們來說,不算什么,對別人說不定就是留了一條路?!壁w毅嘟噥著:“買菜砍個價,至于么?!敝x歡笑笑,人生在世,自己呼吸順暢時,得看看身邊周圍的人能不能喘上氣,多替別人考慮一下,你周圍的人好了,你多少也會沾點兒光。菜市場所有的小販,不斬板鴨便罷,只要吃板鴨,必定來她的店。不但如此,經常遇見買菜要斬板鴨的顧客,菜農菜販們總會推薦她家,就這樣久而久之,她的板鴨店幾乎成為本地板鴨知名品牌。這些,跟趙毅說,他永遠不明白。就像此刻,趙毅不懂她說的那些道理,但這居然不妨礙他認為她說得極有道理。只是,十五萬的借讀費,掏出來無疑是從他的身上挖出一大塊血淋淋的肉。趙毅的臉上露出無可奈何又力不從心的表情,他抓起筷子繼續(xù)往嘴里扒飯,含糊不清地堅持:“一中照樣讀大學?!?/p>

“那怎么能一樣!整個市,前幾百名的都在無中,剩下的去一中,生源不一樣,將來的升學率肯定不一樣。身邊有一堆優(yōu)秀的同學,這就是豆豆最好的資源呀?!?/p>

謝歡起身去廚房給趙毅熱湯,望著謝歡忙碌的身影,趙毅使勁兒嚼著嘴里的米飯,發(fā)狠似的說:“什么資源不資源的,到哪兒生活都一樣。人到天下都吃飯,狗到天下都吃屎……”

“你說什么?”謝歡從廚房探出頭,趙毅嚼著飯菜,慌慌張張地沖她搖搖頭。

謝歡將熱好的湯端出來放到他面前,走到陽臺上,不遠處的草坪上,幾只狗在撒著歡。小區(qū)兩側那幾棵矮小的玉蘭樹,像是沒人打理的野孩子。

趙毅吃完飯,沖個澡就躺床上刷抖音。修車是高強度的力氣活兒,每天到家吃過晚飯沖個澡,趙毅躺在床上動也不想動,手機沒瞅一會兒就呼呼大睡。而謝歡每晚都要陪伴兒子,趙豆豆睡覺她才睡。兒子在學習,謝歡便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書。高高的落地燈旁邊是一盆君子蘭,她最近看的那本《漫長的告別》放在茶幾上,深夜閱讀是她多年的習慣,身在煙火味濃重的俗世生活中,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能結交書籍這個超凡脫俗的知己。可是今天,謝歡有些心煩氣躁,無法靜心。看了片刻,她放下書,起身去衛(wèi)生間洗漱。對著鏡子,謝歡注視著臉上深深淺淺的皺紋,眼神厭恨卻不得不繳械投降,拿起雅詩蘭黛眼霜涂抹著它們。雅詩蘭黛,對于以做鹵菜為生的她,算是奢侈品了。這是妹妹謝云給她買的。謝云比她只小兩歲,可兩人一道逛街,她試穿著一件顏色艷麗的大衣猶豫不定時,笑瞇瞇的店主對謝云說:“你媽穿這件大衣起碼年輕十歲,價格又不貴,給她買了吧……”謝歡氣急敗壞地丟下衣服,她知道自己不能怪店主,店主并非有意要犯錯,可正因為這種無意的、真實的錯誤,才更傷人。沒幾天,謝云就給她送來一套雅詩蘭黛,讓她沒事捯飭一下自己。謝云輕描淡寫地告訴她:“你只管用,用完了和我說,我再給你買?!笨粗つw依舊白嫩沒有絲毫歲月痕跡的謝云,謝歡百感交集,她努力想要活成想要的樣子,卻發(fā)現(xiàn)已經自己變成面目不清的中老年女人。

謝云待她很好,衣食住行上對她的貼補不計其數(shù),就連謝歡家里的衛(wèi)生,謝云都隔三差五地過來幫她打掃。謝云這個當妹妹的,比已經過世的父母待她還要好。

謝歡盯著浴室那面沒有鋪設瓷磚的北墻,上面有返潮后留下的經年的污漬,看起來像一塊塊丑陋的斑癬。這令人作嘔的墻!原本她可以把衛(wèi)生間修葺一下,可還有十五萬的借讀費沒著落,過日子緊巴巴的,需要小心翼翼應對這人世,哪有閑錢。高一已經開學快一周了,借讀的事必須在這兩天落實下來。洗好澡躺到床上,趙毅的鼾聲震天,謝歡沒好氣地抬腿踹他一下,趙毅翻了個身,繼續(xù)打著鼾。謝歡滿腹心事,毫無睡意。靜夜里,她聽到外面樓梯咔咔響的高跟鞋聲,那是樓上的女人,她總是在零點以后回來。她很時髦,衣著時尚,她和趙毅在電梯里碰上時,趙毅會不會目光亂瞟……這樣的想象讓謝歡走神,思緒隨著女人的高跟鞋聲,一直往上,最后在“砰”的關門聲中戛然而止。

早上,外面蒙蒙亮,謝歡在一陣酥癢中醒來,趙毅正趴在她的胸口親吻她,謝歡沒睡好,脾氣實在好不起來,剛想掙扎,趙毅有力的胳膊一把按住她,直接掀掉她的衣服扔地上,無比正經地對她說:“老婆,你天天睡那么晚,我每天都累成狗,實在是吃不著。男人早上都這樣,哪天我早上要是不鬧騰你,人大概也不行了?!敝x歡手被他抓著,人也被他箍住,根本反抗不了,聽了他的話,心一軟,閉著眼睛迎合他……

趙毅摟著她,抬手撥開她額前的碎發(fā),摸了摸她眼睛下的黑眼圈,問:“昨夜沒睡好?是為了豆豆讀書的事?”見謝歡不吭聲,他嘖了一聲:“我說你這人,就是想不開……”

話說了一半,看到謝歡的臉色趙毅沒忍心再說,他坐起來穿衣服,說:“行!你說怎么樣就怎么樣,都聽你的!我上午去我大姐二姐三姐家去借錢,不就十五萬嘛,你至于愁得覺都睡不好?”謝歡怔怔地看著趙毅,趙毅套上T恤,鎖骨旁有一道尾指長的疤痕,腹肌藏進T恤里。穿好衣服的趙毅,眉清目秀,睫毛彎彎,真真是個好看的男人,只是常年勞作的他,臉上皮膚粗糙黝黑。謝歡的心一動,她不明白這么多年自己為什么瞧不上他,她為什么沒將他真正裝進心里?他是個大老粗,可待她卻是真心實意,口袋里超過五百塊錢他就揣不住,回家掏出來上交給她。

謝歡撩起眼皮瞧著他,嗓音輕輕,帶著幾分溫柔:“盡力吧,我也去借點兒?!壁w毅一揮手,不耐煩地說:“不用,我三個姐姐都舍不得我,向她們借點兒錢,又不是不還她們。不用你操心?!敝x歡怕他不會說話,得罪大姑子們,還想交代他幾句,趙毅已經穿好衣服彎腰找鞋子,說:“我雖然沒本事,可是不會讓我女人和兒子餓著,錢的事你別操心了,留下精力晚上陪我……”謝歡怕被趙豆豆聽到,又想起剛才男人的粗魯,耳尖一熱,上前就拿腳踹他,趙毅嘻嘻一笑地讓開,沖進衛(wèi)生間洗漱去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粗人就是粗人。謝歡悻悻地。想想她又不放心,交代他:“錢的事,別告訴豆豆?!?/p>

九月的陽光像微微融化的奶糖,黏糊糊地將人罩在其中。謝歡渾身都濕透了,樓上樓下地跑,繳費幫趙豆豆辦理入學手續(xù)。無中會計室的音響,理查德·克萊德曼的《秋日私語》如緩緩的溪水在耳邊流淌,這是讀書時代謝歡常聽的曲子,苦讀至深夜時,它總是能安撫她疲憊的身心。可此刻,它對剛交出十五萬借讀費的謝歡毫無作用,謝歡的心在滴血。這點趙毅和她完全不同,趙毅一旦決定出這個錢,十五萬在他心里已經被丟得遠遠的。他將借來的錢轉給謝歡,臉上的淡定讓她恍惚。夜里,趙毅呼呼大睡,謝歡卻輾轉反側,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的,每個細胞里都有一只螞蟻在嚙噬。謝歡睜眼到天明,反正睡不著,她干脆起身悄悄關上房門,到廚房從冰箱取出餛飩皮,調好餡開始包餛飩。等趙毅父子倆起床,謝歡已經包好一堆餛飩,刷鍋、燒水、備料,餛飩下鍋。謝歡拿出兩只海碗,撕兩把干紫菜,丟一把蝦皮,再倒入一點兒生抽和醋、麻油,餛飩就煮好了。趙豆豆拿勺子不停地攪和著碗里的餛飩,悄悄瞥了謝歡一眼,說:“媽,瞧你的黑眼圈,沒睡好?”謝歡手腳麻利地收拾廚房,嘴里“嗯”了一聲,趙豆豆又追問,“你不會是跟我爸吵架了吧?”趙毅到嘴的勺子停下來,瞪趙豆豆一眼,笑罵道:“哪次不是你媽找我麻煩,我哪敢跟她吵架!小兔崽子,還不是為了你!你媽這是肉疼呢,給你出了借讀費,手續(xù)辦得差不多了,你馬上就可以去無中讀書了?!壁w豆豆一下愣住了,表情復雜,拿著勺子的手微微收緊,突然覺得空氣很悶,他三下兩口吃完餛飩,進房間開始背單詞。謝歡低聲埋怨趙毅:“你跟孩子瞎說什么呢,這不是給他造成壓力嘛。”趙毅將湯喝得稀里嘩啦地響,囫圇著說:“就是讓他有壓力,不好好讀書對不起他娘老子……”

謝歡只覺得自己是雞同鴨講,他永遠和自己不在一個頻道上。

上午,謝歡將自家鹵菜店大門貼的“店主家中有事,停業(yè)兩天”的通知撕下,一路過來時,街坊鄰居們不停向她打探停業(yè)關門的原因,謝歡笑著告訴他們是為了趙豆豆讀書的事忙活呢。相鄰的老中醫(yī)陳老頭兒,一聽事關趙豆豆,格外關心,詢問了好久。陳老頭兒靜靜地抽著煙,看著吐出的煙霧發(fā)呆,謝歡忙活的空閑瞅了瞅他,對上他的視線時,他表情復雜地看著她,欲言又止。陳老頭兒只有一個女兒,當年老婆和他離婚時帶走了,他后來一直未娶。陳老頭兒富有并特別喜歡孩子,趙豆豆小時候,謝歡忙活起來顧不上他,陳老頭兒常常將他喊了去,給他餅干、牛奶和桃酥吃,趙豆豆常?;丶疫€咂巴嘴說:真香!

陳老頭兒將趙豆豆當成自家孩子般稀罕。其他人問,謝歡就隨便兩句話應付過去,面對陳老頭兒,她不想隱瞞,一五一十地倒了出來,她問陳老頭兒:“換成您,您交這個錢嗎?做父母的,讀書我們幫不上他,知識得靠他自己學進去,我們只能給他創(chuàng)造更好的學習環(huán)境,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陳老頭兒撇開目光,露出微妙又尷尬的表情,說:“呃……豆豆有沒有跟你說過,他其實是想去農村當老師?”

“農村教師,沒有社會地位沒有錢,還不如跟我后面賣板鴨?!敝x歡的聲音很平靜,陳老頭兒卻莫名聽出一絲冷厲,嘴里的話又默默咽回肚子里。

謝歡拿起掃帚,開始清理門口的垃圾,心頭煩惱、不快像地面的煙頭、塑料袋,落葉般一掃而空。不時有人過來和她喋喋不休半天,無非是抱怨她兩天不開門,他們只好買了別家的板鴨,味道實在是比不上。謝歡微笑著,輕聲好言地向老主顧們保證,下次絕不輕易關門。一回頭,她便將自己的保證丟到腦后,街坊鄰居抬著混的夸獎,當不得真。這世間哪有什么不可替代的事物,更何況只是一門吃食。

門面兩旁的道路邊,已經有人擺出各類菜蔬,行人騎著電瓶車、自行車出入狹窄的巷中,世人都在為生計奔波。謝歡直起腰,將清水里浸泡幾小時蕩去余血的鵝拿出來,放進配好鹵料的鍋中開始燒煮。當她用特制的長筷子翻動老鵝時,口袋里的手機響起來,接通后,電話那頭居然傳來謝云的哭聲:“姐,我闌尾炎發(fā)作了……又摔了一跤……我……我的胳膊好像斷了……”謝歡急了,熄火關了門就往外跑,沖電話里的謝云喊:“你躺那里別動啊,我馬上就過來……”電話那頭兒,謝云打斷她的話,虛弱地說:“別來我家,你直接到醫(yī)院,救護車已經到樓下了?!?/p>

謝歡一邊跑,一邊給趙毅打電話,讓他處理鍋中泡在鹵水中的鵝。有種羞愧在內心細細灼燒,她的妹妹受了重傷,而她卻還牢牢惦記鍋里的鵝。很羞恥。小城的車,不管大小都不大會禮讓行人,在沒有紅路燈的斑馬線上,謝歡擠過去,插入車縫中,任由車流的氣勢碾壓每一根神經。

謝云從來不喊她“姐”,這聲姐喊得謝歡一臉絕望,仿佛就要生離死別。一路上,謝歡將最壞的可能都想個遍,妹夫曹小天這些年升得很快,在市領導班子占有一席之地,現(xiàn)在忙于防疫工作,幾乎是以單位為家,謝歡撥通他的電話,那邊只說了一句“在開會”就掛斷了。謝歡只好發(fā)條微信過去,告訴他謝云住院的事。醫(yī)院門口,謝歡掃好健康碼,接受體溫測量,到了住院部急診科門口,又是一通掃碼測體溫……并且,每個科室門口都設了一道崗,一名護士坐在那里負責盤查,沒有問題才給你開門。進科室的家屬,必須出示核酸檢測結果,陰性的給你一張陪護證。前面排隊的不時有人和護士爭吵,無非是嫌棄麻煩、事多。謝歡雖然也心急如焚,可她并不抱怨,這就是小地方的好處,沒有一例確診的新冠肺炎病例,你起碼還能正常看病,大城市人口流動性太大,看病更難。

謝歡的陪護證還沒拿到,曹小天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告訴她:“你妹正在手術,看到你信息我立刻聯(lián)系院部的熟人,她的闌尾手術做完要緊接著做接骨手術,估計得在醫(yī)院住上一段時間。我讓醫(yī)院的熟人給她找了位護工,你先過去看看她,我這邊一忙完就過來?!敝x歡整個人放松下來,正想多問他幾句,曹小天又掛掉電話。謝歡苦笑,這要是趙毅,話沒讓她說完就敢掛電話,她鐵定揪光他頭發(fā)!

謝歡趕到急診科,骨科醫(yī)生正在幫謝云接骨打石膏,謝云疼得面色慘白,低聲哭泣、呻吟,謝歡一看她這樣,淚就下來了。謝云的病房是雙人間,進門左邊就是衛(wèi)生間,里面洗臉盆、淋浴等都有,病房的大幅落地窗戶像面玻璃墻,陽光充足,墻壁上還固定著飲水機。這小城住院部的設施,比很多大醫(yī)院都強。麻醉還沒有過勁兒,謝云便沉沉地睡去。請的護工來了,謝歡簡單交代她幾句,又急匆匆地去謝云家取生活用品,她們兩姐妹一直都有對方家里的鑰匙,以備不時之需。謝云家住在狀元橋邊的湖濱花園,這里是別墅區(qū),他們買的早,當時這個地方還很荒涼,二十萬就買到手,如今三百萬都不止。謝云家是中式裝修,極簡,打開門入眼的就是被擦得锃亮的白色地磚,空蕩蕩的客廳令人感覺冷清。謝歡站在門口愣了半天,她好多年都沒有來謝云家了,兩人雖然離得近,但她為生計所迫,很少可以抽出時間串門,倒是謝云隔三差五地會去幫她打掃衛(wèi)生,甚至幫她看店……客廳陽臺上,有一把老式的搖椅,上面放著一堆毛線。謝歡走過去一看,居然是謝云手工針織的嬰兒毛衫帽子鞋子等,謝云是在提前給孫子準備小衣服嗎?謝歡很驚訝。她又看到陽臺拐角還放著老式縫紉機,不知道謝云是從哪兒淘來的老家伙,針頭上掛著縫合了一半的半身裙。謝歡仔細瞅瞅,這不是謝云那條連衣裙嘛,她自己動手將它改成的半身裙?縫紉機旁邊的小桌子上擺放著一本《圣經》、一本佛經書,謝歡被逗笑了,謝云這到底是信耶穌呢,還是信佛祖?笑著笑著,謝歡的眼圈紅了,一向照顧她和遠在大都市弟弟的謝云,她的生活竟然如此孤獨。兒子大牛一年多沒回來了,今年春節(jié)說留在學校做志愿者,清華競爭很激烈,那孩子又有上進心,除了學習,還擔當幾個社團的負責人,是學生會干部,每天忙得不可開交。記得有次謝云開玩笑和她說:“我那兒子,昨天總算和他接上頭了,視頻沒說上幾句,他就被導師叫走了……”她當時剝著蒜,頭也沒抬,說:“能者多勞,你兒子有出息,忙學業(yè),哪有空陪你這位老母親聊天。”謝云沒有說話,臉上淡淡含笑,眼里卻是無盡深沉的惘然。那是謝歡很熟悉的表情,每當謝云不高興時,看起來就是這般淡然無心的樣子。當時她覺得謝云矯情,故意在她面前顯擺兒子有出息呢。

她無法得知謝云的內心,平日里只看見她的平靜自控,上班、下班,清理衛(wèi)生,料理生活。打量著眼前簡約寬敞的客廳,謝歡忽然有種虛無的感覺,謝云的生活如此順遂,內心卻是孤獨的。她孤零零地守著這棟房子,獨自一人坐在陽臺的藤椅上,默默地織著毛衣,仰望著太陽的東升西落……謝云才四十出頭,兒子已經不需要她,丈夫工作忙碌,早出晚歸,連飯都很少和她一起吃。平日里,謝云經常來幫她打掃衛(wèi)生,幫她看店,幫她給趙豆豆送飯……她做這些,也許只是想要填滿那些寂寞的時間,可是,孤獨還是孤獨,它始終在那里放著、擺著。反觀她自己深陷庸常的生活泥潭之中,有煩惱、有不甘、有憤怒、有悲傷,唯獨沒有孤獨。她的內心被塞得滿滿的,空暇時,她還有心情讀得下去《紅樓夢》《瓦爾登湖》。

一個內心孤獨、表面還時時保持鎮(zhèn)定自若的人,不免讓人心生擔憂。

再次來到醫(yī)院,謝云已經醒了,兩場手術明顯讓她變得虛弱,額頭滲出細汗,躺在病床上的她看起來格外單薄瘦小,對上她的眼睛,謝歡心虛了一瞬,不敢再看她。謝歡吩咐護工打盆熱水,擰了把熱毛巾開始替謝云擦拭身體,又和護工一起換下謝云身上被汗浸濕的衣服。

看著面色如紙的謝云,謝歡氣不打一處來,低聲埋怨她:“你差點兒就沒命了知道嗎?闌尾炎都穿孔了還忍著,難道你之前就沒有任何癥狀嗎?又把胳膊摔成這樣……”

謝云苦笑,說:“我闌尾炎老毛病了,本來準備去年臘月或者年后動手術,我琢磨著兒子寒假回來,醫(yī)院有人陪護……曹小天你也知道,他的工作性質讓他就沒有一天安穩(wěn)?!?/p>

謝歡瞪著眼睛兇她:“咋了?兒子過年沒回來,手術都不要做了?命都不要了?你跟我說呀,我把店一關,啥事都沒有。我是你姐姐,伺候你一段時間不是天經地義嗎?”

謝云抿了抿嘴,忍住淚,說:“我也沒料到會這么嚴重,當時我感覺自己要死了,慌亂中一下滑倒……”

話沒說完,謝云的手機響起來,謝歡瞥見是曹小天,冷笑著說:“真是比國家主席還要忙,老婆住院動手術,他到現(xiàn)在連個人影都沒有,光打電話能起什么作用?”

電話那頭,曹小天聽見她的挖苦,更加低聲下氣地安慰著老婆。掛了電話,看著謝歡氣鼓鼓的樣子,謝云忍不住笑了,說:“他也沒辦法,防疫的事可大可小,我們這里目前雖然一例沒有,但周邊幾個市都有病例了……我既然找了這樣的老公,就得面對現(xiàn)實。書上說,孤獨分十個等級:一個人逛超市,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喝茶喝酒,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吃火鍋,一個人旅游……最高的等級是一個人做手術。我這要不是有你這個姐姐在身邊,我都達到孤獨的最高等級了?!?/p>

謝云是隨口打趣,謝歡聽了,心里卻一酸,她緩了半晌,才終于拾回平靜的聲音:“你一向比我好命,享福的日子還在后頭呢?!?/p>

兩姐妹相視一笑,仿佛又回到少女時期那條狹窄的弄堂,一起牽著弟弟去買冰棍,弄堂里的孩子們像一只只亂撞的鳥兒,從她們身邊經過……一晃人已到中年,要是還沒能磨礪出一副硬實的身板來,那可真令人頭疼,凡事都和自己過不去,硬挺著去反抗去應對,簡直就是十足的自欺欺人。謝云很能看清。

謝歡幫謝云稍微挪動下身體,好讓她更加舒適些。這時,一位高大的男性護工連抱帶拖地將一位腿部打了石膏的老太太弄上另一張病床,老人在床上弓著腰,慢慢側轉著身體。護工抹了把汗水,對她說:“照顧你的護工晚點兒來,她在排隊幫你打晚飯。”

護工走后,大概是嫌棄姿勢不舒服,老太太痛苦地想要翻動身體,謝歡見狀,忙過去搭把手,老人對她咧了下嘴,算是笑臉。謝歡看看時間,琢磨著出去買點兒吃的,再給趙毅打個電話,吩咐他要把趙豆豆的生活照顧好,抽空還要去把鹵菜店打掃干凈掛出停業(yè)的牌子。她嘆口氣,早上才跟顧客夸下口說再也不隨便關店面,沒想到這店面立馬就給關了,沒有十天半個月,估計還開不了。

病房門突然打開了,一位矮胖的護工走進來,緊跟在身后的是個戴著口罩渾身肌肉的男人,口罩上方的濃眉大眼看著甚是熟悉,他手里拎著一個大保溫食盒,謝歡還沒反應過來,男人一把扯下口罩,露出黑黝黝卻仍俊美的臉,居然是趙毅。趙毅將保溫食盒放到床頭柜上,有些煩躁地抓了兩把頭發(fā),說:“老婆,我手藝不太行,就簡單弄點肉片湯,炒了個西紅柿雞蛋,還有米飯,你和他小姨就湊合著吃啊。這狗日的醫(yī)院,老子進來就跟做賊似的,不讓進!”

謝歡驚訝地看著他,問:“那你怎么進來的?”

“混進來的唄!”

謝歡無語,好氣又好笑地對謝云說:“你看,從來不下廚的他,捯飭這幾樣飯菜來,真不容易,哎。”

謝云也笑,趙毅安慰她說:“你好好調養(yǎng)身體,讓我老婆陪著你,家里有我呢?!?/p>

謝歡白了他一眼,說:“什么你老婆,我是她姐,親姐!”

謝歡打開食盒,嘖著嘴說:“別說,這菜做得還真不錯。可惜啊,謝云還沒通氣,吃不了。”

趙毅一愣,又呵呵笑著說:“他小姨不吃,我老婆吃嘛?!?/p>

謝歡瞥了他一眼,這人,動不動就老婆老婆的,真粗俗,不過心里還是挺受用的。

趙毅撓了撓胳膊肘,他感覺自己好像被老婆瞪了。

謝歡將他拖到一邊去,交代他務必要做好后勤工作,照顧好趙豆豆,又告訴他明日不用送飯,她們在食堂買。趙毅一一應下來,就是說到趙豆豆時,趙毅含糊其詞,顧左右而言他。謝歡狐疑地看著他,趙毅連忙擺擺手:“沒事沒事,家里一切你放心!你安心在醫(yī)院陪護。我走了啊,趙豆豆還等著我吃飯呢。”

趙毅走了半天,謝歡總感覺哪里不對。

隔壁床上的老人正在護工的幫助下將床頭搖起,半坐著準備吃東西。老人似乎餓了,大口吞食護工幫她買的蛋糕,謝歡看了看趙毅送來的飯菜,謝云不能吃,她一個人反正也吃不光,就問老人:“老人家,我這有家里做的飯菜,不知道合不合您口味,我分您一半兒?”

老人一聽,趕緊端起一次性杯子,哆嗦著喝了口水,咽下嘴里的蛋糕,沖她點點頭,說:“謝謝你。”

謝歡將飯菜撥了一半兒給她,又替她倒了一半兒湯,遞過來說:“老人家,我看你有點兒眼熟?!?/p>

老太太感慨地說:“可不,我退休以前就是這個醫(yī)院婦產科的醫(yī)生,沒準你以前跟我打過交道?!?/p>

謝歡驚訝地瞪大眼睛:“真的呀?難怪您一個人住院呢,敢情太熟了。您有幾個孩子呀?”

老太太塞了滿口飯菜,無法講話,只是沖她舉起兩根手指。謝歡又好奇地問她:“您老伴兒呢?他不來照顧您嗎?”

老太太喝了口湯,頭也不抬地說:“他呀,腦梗多年了,吃喝拉撒全在床上?!敝x歡倒吸一口冷氣,同情地說:“那您家兩個孩子可辛苦了?!?/p>

老太太不以為然地說:“他們辛苦什么,這么多年全是我一個人照顧?!?/p>

謝歡和謝云吃驚地對視一眼,不好再問。怕再問下去,就是兒女不孝的事兒,太不堪。老太太大約知道她們的心事,端起湯一口氣喝光,然后看著她們,自豪地說:“我大兒子復旦畢業(yè)的,全家在美國定居幾十年了,大媳婦也是高科技科研人員,收入很高。在美國拿了綠卡,買了別墅,生了三個孩子;我二兒子讀的北大,日本留學時結的婚,就留在日本了,生兩個孩子,可聰明了,都在名校讀書呢?!?/p>

謝歡試探著問她:“那……他們多久回來一次?”

老人沉默片刻,臉上露出微弱的笑容:“年輕人生活壓力大,飄洋過海的,全家來回機票幾萬塊,看一眼又能怎么樣?待幾天還不是走,來回折騰,孩子們也累?!?/p>

謝歡安慰道:“現(xiàn)在聯(lián)系也方便,微信視頻什么的,隨時都可以看到?!?/p>

老太太沒吭聲,埋頭吃飯,謝云看了她一眼,眼里露出憐憫的神色。也許是老太太的兒子們不舍得花費機票錢,老人家在善意地替他們掩飾尋求理由吧。這樣,安慰了自己,內心會好受點。只是,安慰太過投入,除了騙過自己,別人都知道真相。

老太太放下筷子,混濁的眼里透出擔憂,自言自語地說:“不知道老頭子怎么搞,臨時讓物業(yè)幫找的阿姨,也不知道能不能伺候好他……”

謝歡忍不住又打探:“那……你兒子們可以給你找個住家阿姨來照顧你呀,你一個人伺候癱瘓的老伴,也太不容易了?!?/p>

老太太眼神飄忽不定,臉上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謝歡有些迷惑,深覺自己不知界線,不依不饒地逼問別人的隱私。這認知令她臉紅,她忙起身,裝作幫謝云掖被角,收起碗筷去水房洗刷,老太太的護工也拿著盆和毛巾過來搓洗。

護工一臉不高興地對她說:“這老太太,還請住家阿姨?生怕人家偷她搶她。去食堂買飯都擔心我昧她錢,特地吩咐給她買點兒蛋糕,指定要六塊錢一斤的那種!你說這種人,不顧自己年老體弱,又不舍得麻煩兒女,還不信任保姆阿姨,一個人照顧癱瘓多年的老伴兒,你說她是高尚呢,還是想不開?搞不懂!”

謝歡沒想到竟然是這樣,她小心地瞥了一眼病房那邊,提醒護工小聲點兒,護工無所謂地將手里的盆摔摔打打,嘴里依舊叫嚷著:“這老太太,有錢著呢!自己是退休醫(yī)生,老伴兒聽說是衛(wèi)生局的離休干部,竟然這么摳門……”

謝歡有點兒尷尬,不愿意再和她多說,洗好碗筷徑直回病房去了。

謝云讓謝歡回家休息,醫(yī)院有護工幫忙,謝歡并不放心留她一人,去領了陪護的椅子和毯子,簡單洗漱后躺下閉眼休息。月光照進來,投在墻壁上的陰影一道一道的。有鳥從窗前飛過,陰影被揉碎。謝歡睡不著,頭腦一片混雜,她從來沒有這么清楚地認識到生活的真實面目。平常里,又有誰能看清自己忙碌的蛛絲馬跡究竟是被哪條主線串連起的?她很少有意識地去觀察反思當天的生活細節(jié),只是憑著感覺過一天算一天。唯一引起感慨的,無非就是臉上出現(xiàn)的皺紋、頭上日益增加的白發(fā)。人就是菜籽命,落在肥處枝繁葉茂,老太太工作好,兒孫滿堂,命算好的吧?她的兒子們落的地兒夠肥吧?可是,那又怎么樣呢?她不覺得老太太有什么值得羨慕的。有時候,無趣的生活讓她感覺無路可走,所以只能閉眼一再前行。她一直和謝云比,小時候和她比學習成績,成年后比丈夫,后來比兒子……比,似乎成了她的本能,在攀比中,除了讓自己更加郁悶不甘,浪費精力消耗時間,讓她每天過得虛幻又無聊,還讓她得到了什么?想想交出去的十五萬,她為什么一定要讓兒子上無中呢,其實一中每年的一本升學率有百分之九十啊……可是,現(xiàn)在重新讓她選擇,她依然要出十五萬借讀費,讓趙豆豆走進無中。

夜深了,隔壁病床的老太太發(fā)出低低的呻吟聲,迷迷糊糊中謝歡突然睜開眼睛,她總算知道哪里不對勁兒了:趙毅說急著趕回去給趙豆豆做晚飯。趙豆豆不是在無中上晚自習嗎?他應該在無中的食堂里吃晚飯。

謝云總算通氣,可以吃東西了,謝歡交代完護工,便離開醫(yī)院去菜市場買了蔥姜蒜和肉等,掐算著時間,準備好湯料,將餛飩皮搟得綿薄如紙,充分攪打的餡料香嫩咸鮮,做好后她嘗了兩個,味道真的太好了。她將煮好的餛飩裝到保溫盒里,湯頭灑了小蔥香菜,滴幾點麻油,清爽又開胃。剩下的餛飩放進托盤里塞入冷藏,可以給趙豆豆當宵夜。謝歡留了張紙條貼在冰箱上,拎著保溫盒換鞋出門。臨近醫(yī)院大門的街道,有七八家快餐小吃店。它們的客源主要來自醫(yī)院病人和陪護家屬,路過門口時,招攬生意的店家扯著嗓門喊:“進來吃飯嘍!現(xiàn)點現(xiàn)炒的各色菜蔬,鴿子湯、黑魚湯、排骨湯??!有蛋炒飯稀飯、面條、包子、饅頭?。 蹦切┙匈u的字眼兒以遞增之勢疊加、摞高,最后轟然坍塌,壓得謝歡無比煩躁。哪像她做生意,沒有任何叫喊吆喝,一番忙碌鹵好板鴨后,抖落一身疲憊,靜靜地坐在柜臺后。柜臺下,放著一本《枕草子》,無人斬板鴨時,謝歡便歸隱在屬于自己的世界中。想想這些店家們,他們和她一樣忙碌,無非都是為了家庭、為孩子爭取更多的價值罷了。

病房門口,從她的角度剛好看見曹小天不耐煩的臉,背對著窗戶的他,整張臉隱在光源的陰影中,雙眼躥出的憤怒和不屑被謝歡捉個正著,謝歡一驚,曹小天已經朝門口走過來,差點兒和她撞上。曹小天看見她,臉上表情很微妙,蹙著眉沖她點點頭,算是招呼了。望著他的背影,謝歡不滿的情緒涌上頭,恨不得將手里的保溫盒砸向他腦袋。謝歡站在門口,臉色惘然,她吸口氣,消毒水的刺激性氣味瞬間盈滿肺部,直達神經。曹小天在她和趙毅面前一向姿態(tài)很高,所謂拿人手軟,他們從來都是接受饋贈的一方,一年到頭,衣食住行,哪一樣好處沒受?包括趙毅的汽車修理店,曹小天給他介紹了不少客戶。這個社會,尊重或鄙視一個地位比你高、活得比你好的人容易,但要關愛并尊重一個地位比你低、活得比你差、處處還占著你家便宜的人就不那么容易了。曹小天對他們那么輕慢是不經意間帶出來的,這種不經意的透露,是發(fā)自內心的輕慢。他很少參加他們的家庭聚會,忙碌是一方面,不屑、感覺無聊懶得參與才是主要原因。家宴時,曹小天總是坐在賓首,趙毅每每敬他酒,他都推辭不勝酒力淺嘗輒止。他不是不能喝,只是看喝酒的對象是誰罷了。使喚起趙毅來,曹小天是毫不客氣,譬如將他家的舊沙發(fā)扛到樓下、將他家堵塞的下水道掏一掏、開車去幾十里外的鎮(zhèn)子上給他父母送點兒東西……每次使喚完趙毅,他也不會讓趙毅空著手,冰柜里吃不掉的魚肉、不騎的自行車、不穿的羊毛大衣等,都會讓趙毅帶回去。有次趙毅幫曹小天扛一袋所謂的有機大米上樓,閃了腰,謝歡不滿地發(fā)著牢騷,趙毅卻揉著腰樂呵呵地指著兩只羊腿和幾條魚,說:“你看,妹夫這還給了我這么多肉呢!不是家里的親妹夫,誰給你啊?”看著滿足的趙毅,謝歡想起《法門寺》里的太監(jiān)賈桂,明武宗讓他坐下來說話,賈桂說,奴才站慣了,不想坐。當一個人自知不如人,即使別人想要跟你平起平坐,你都不敢把自己當人。謝歡恨鐵不成鋼地把這個觀點說給趙毅聽,趙毅對上她的目光,不解地說:“你們女人就是敏感,還玻璃心。家里親戚,說什么使喚不使喚的。就算隔壁鄰居喊一聲,我也得搭把手幫忙啊?!边@話說的,大義凜然的。謝歡也不禁懷疑起自己,她是否真的玻璃心?只因為她活得不如曾經期待的那般?人一旦懷疑自我,底氣便弱了,她再不敢和趙毅說這樣的話題,有點兒無地自容,覺得自身過于狹隘。人家被使喚得心甘情愿,領著小恩小惠感恩戴德的,她一個沒出力氣光得好處的人,有啥資格說三道四?所以此刻,面對曹小天的輕慢,她的不快更多來自于曹小天對謝云的忽視,妻子病了,他不來照顧就算了,好不容易來一趟,居然還甩臉子和病人吵架。

謝歡把手里的保溫盒擱在床頭柜上,給靠在病床上的謝云胸前墊了塊兒毛巾,打開保溫盒遞到她面前,說:“趁熱吃。要不要我喂你?”

謝云搖搖頭,臉色有些難看,用那只完好的手接過勺子,沒滋沒味兒地吃了幾口餛飩,又抬眼看看謝歡,微微出神。窗外有風吹進來,將謝歡橙黃色的綿綢裙吹得輕輕揚起,謝歡低垂著脖子,正在幫她整理生活用品。記得做姑娘時,謝歡就喜歡穿黃色衣服。謝云不明白,這顏色是救過她命還是怎么著,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為何依然愛它?要知道,這顏色對四十出頭的女人極其不友好,襯得她氣色不好臉色蠟黃,眼珠子都是黃色一般,加上她不使用口紅,嘴唇看不到半分血色,人又瘦弱單薄,整個人就像一張黃裱紙。謝云覺得嘴里的餛飩難以下咽,曹小天剛才說的那些話還在耳邊盤旋。

謝云將手里的勺子放下,擔憂地說:“姐,你……沒事兒多和趙豆豆聊聊天,孩子大了,了解一下他的想法。”

謝歡聽出弦外之音,忙碌的手停下來,直起腰納悶地看著她:“豆豆怎么了?”

謝云一只手端起保溫盒,把它放到一邊,看著謝歡輕聲說:“豆豆他……退學了。”

“不可能!”謝歡斷然否定,斬釘截鐵地說,“豆豆那么乖,他怎么可能做出這么離經叛道的事!”

離經叛道?謝云覺得好笑,她一個名校畢業(yè)從事體面工作的白領,說話從來都是直來直往,而謝歡一個賣鹵菜的,講起話來咬文嚼字,動不動就四個字的大詞往外蹦。謝云沒接她的話,有的事,早說晚說都得說,她斟酌著說:“趙毅應該早就知道這件事,估計他不敢跟你說……別看我,我也是剛剛聽曹小天說才知道的。豆豆他……去校長室要求退還他十五萬元借讀費?!?/p>

謝云沒敢告訴謝歡,其實趙豆豆是威脅校長,不退還借讀費,馬上省巡視組來市里巡查時,他就去舉報?,F(xiàn)在的孩子,哪怕是小學生、初中生,懂得的門道都很多。趙豆豆能拿出向巡視組舉報的辦法威脅校長,實在不足為奇。

這事讓曹小天很沒面子。都知道趙豆豆是曹小天的關系進來的。

謝歡呆若木雞,震驚與絕望掠過心頭,眼前冒金花,差點兒暈倒,她伸手一把扶住病床撐住身體才沒讓發(fā)軟的腿跪向地面。淚水慢慢地溢出來,她咬緊嘴唇,從嗓子眼里擠出幾個字:“他……居然……去退學……”

謝云苦于肚子上的傷口疼,無法動彈,她擔憂地看著謝歡,勸她說:“事情已經發(fā)生了,你別難過,也別和趙豆豆較勁,你就生這么一個孩子啊。”

謝歡穩(wěn)了穩(wěn)神,大腦清醒了些,眼睛急得通紅,不死心地追問:“校長同意了?他一個孩子,他懂什么?校長起碼應該經過我們家長同意吧?”

謝云靜了半晌,干脆點醒她:“近期有巡視組來市里檢查……學生要求退學退款,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校長能不同意嗎?辦手續(xù)時通知趙毅去的?!?/p>

望著謝歡煞白的臉,謝云又說:“這幾年查得緊,借讀的人鳳毛麟角,再有錢都進不去,是曹小天找的關系做的擔保,結果……曹小天有點兒情緒很正常,畢竟這件事給他帶來不少麻煩……”

謝歡把頭緩緩抬起,猶如從沉睡中蘇醒的老人,疲憊又茫然,她輕輕地打斷謝云的話:“我不信。我們豆豆不會這樣做的,他不會這么對我的。我要回家聽他親口對我說?!?/p>

路邊的樹葉仿佛是一瞬間變黃的,風吹過,幾片葉子落在謝歡腳下。街邊商店櫥窗的玻璃映出她糾結在一起的枯發(fā),謝歡仰起頭抹了一把淚。她的夢,長滿翅膀,不斷地沖出視野,飛向遼闊的天空。不是說現(xiàn)在的四五十還算年輕人嗎,為什么她覺得自己已經很老很老?曾經的豪情壯志,在老舊的箱底折放著,還有那些夢想,翻出來依然像鉆石一樣,閃閃發(fā)亮。

口袋里沒有面巾紙,謝歡沖地面擤了一大把鼻涕,將沾滿鼻涕的手在樹上擦了一把,無視路人鄙夷的目光。突然明白為什么有的老人可以肆無忌憚,插隊、無理取鬧、辱罵別人、占便宜……因為他們放棄了自我,自暴自棄。在日益衰老中,他們陸續(xù)失去了容貌、健康、關注、能力、才華等,沒有人關注他們,他們也不再關注任何人,他們變得隨心所欲,摒棄一切社會規(guī)則???,地面的那些枯葉,它們和她一樣為累而老,因老而落。此刻,謝歡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沮喪消極的老人,只想撲倒在地上不管不顧。

謝歡站在趙毅的汽車修理鋪門口,昏暗的燈下一輛吊起的汽車正在做鈑金活兒,小學徒看見她,熱情地問:“修車嗎?”

她從沒來過趙毅的店,學徒不認識她。

謝歡沉著臉不吭聲,渾身臟兮兮的趙毅從車底下鉆出來,看見她頓時愣住了,黑乎乎的雙手搓著污垢,怯怯地看著她問:“你怎么來了?”

謝歡冷冷地望著他,機靈的小學徒見氣氛不對,腳底抹油溜了。

謝歡面無表情地打量著店內,對灰頭土臉的趙毅說:“給你個建議,‘趙毅汽車修理鋪’改名為‘趙毅汽車修理行’,這個‘鋪’字啊,一般都是修鞋之類的小作坊使用的字眼,‘車行’高大有檔次,看上去就正規(guī),這就是知識的作用。你這個破‘鋪’,十萬塊以上的車都不敢進來,怕你給修廢了?!?/p>

趙毅心里發(fā)虛,點著頭唯唯諾諾,不住應聲:“對對對,說得對!馬上改!馬上改!”

謝歡看著趙毅黝黑的臉龐,還有粗糙開裂的雙手,他的手臂上不知什么時候蹭破一塊皮,正在流血。這一刻,謝歡腦海里電光石火般想起了婚后多年兩個人相處的細節(jié):話不投機譏諷他時,他憨厚一笑;他極少出去應酬喝酒玩樂,掙的每一分錢統(tǒng)統(tǒng)上交給她;她累病了,他發(fā)火要去砸了她的鹵菜店,再不讓她去操勞;她打心眼兒瞧不上他,他心知肚明并愧疚自己的配不上,委屈了她,對她的冷嘲熱諷從不抱怨半個字……所有的種種拼湊在一起,讓謝歡胸腔的怒氣漸漸消失,卻留下滿口苦澀。她失魂落魄的樣子讓趙毅發(fā)慌,他知道她是為兒子退學的事來的,他并非有意欺瞞他,等他接到學校通知,去辦理退款手續(xù)時,一切都無可挽回。

趙毅無奈地說:“老婆,孩子大了,有他的想法,咱們不要跟孩子惹氣行嗎?跟孩子鬧起來,做父母的永遠是輸家。咱就是贏了,也是輸了,可別把孩子逼出個好歹……”

謝歡的淚水一下涌出來,趙毅手足無措不知道怎么辦才好,過來拉她哄道:“老婆,你可千萬想開,別氣出毛病。我知道你對豆豆期望很高,可……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說。這孩子,這回悶聲不吭地干出這么大的事,學校通知我時,我腳都軟了,一直不敢跟你提?!?/p>

謝歡抹了一把眼淚,看著眼圈也紅了的趙毅,淡淡地問:“你兒子人呢?”

趙毅愣了幾秒,趕緊強調:“那也是你兒子!”

謝歡氣笑了,一瞪眼,趙毅立刻招供:“他怕你責怪,去奶奶家了?!?/p>

謝歡心里千萬匹馬奔騰,面上卻似云淡風輕的空曠草原,她面無表情地說:“趙毅,你們父子倆都把我當成阻礙的大山,好像翻越過去,就沒啥事了。你想過沒有,你兒子才十六歲,未成年,他思想不穩(wěn)定,做出來的決定,未必將來他就不后悔。他是舍不得這十五萬借讀費。我不是跟你說過,讓你別跟他提錢嗎?”

趙毅趕緊擺擺手,發(fā)誓不是自己說的。

謝歡無奈地說:“即使他不愿意,也用不著這么極端,鬧這么一出,再回一中讀書,怕是一中校長和班主任都會對他有看法,對他后面三年高中生涯造成惡劣的影響?!?/p>

趙毅遲疑著,愈發(fā)忐忑不安,可有的事不是你不說,它就不存在。趙毅一咬牙,如實交代:“豆豆他要去讀3+2農村教師定向培養(yǎng),今年疫情,錄取通知書延遲了,才下來,所以他才去無中退學……”

謝歡仿佛吃東西被噎住似的。這一刻,思維斷裂,發(fā)出清脆的聲音,碎屑濺到她失魂落魄的表情上。內心深處,她其實已經不得不接受趙豆豆即將回到一中去讀書的事實,她以為掉入井底的自己向上爬得差不多了,誰想一陣風吹來又墜入懸崖。再也沒有說話的力氣,她轉過身搖搖晃晃地朝外走去。

店門外的馬路牙子邊停了一輛黑色奔馳,小伙子搖下車窗,大聲喊:“老板,我的車怕是漏電了,經常點不著火……”

趙毅沖他一揮手,沒接他的生意。他沒時間理會顧客,焦急又擔憂地追在謝歡身后。

謝歡漫無目的地朝前走了一段距離,經過佘家巷口時,她站到巷口青色石板路的臺階上,呆呆地看著夕陽映紅天際。趙毅急得嘴唇都起了泡,又不敢上前,只敢蔫頭蔫腦地站在不遠處。幾個孩子從一家輔導機構走出來,穿著同一種衣服,理著同一種發(fā)型,背著重重的書包,像是踏入叢林學習法則的獵人。這是趙豆豆在家經常說的一句話,他說他們這幫學生,就像踏入叢林的獵人,彼此爭奪獵物,必要時還得互相廝殺。趙毅沒法理解,為什么所有的家長包括謝歡在內,把讀書學習看成天大的事呢?他承認學習很重要,但娃娃實在不想讀,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嘛。他沒啥文化,一日三頓也不比別人少吃,累是累了點兒,但經常干體力活兒,他身體可棒了,“三高”是啥玩意兒他根本不知道,曹小天不是早就“三高”了嘛,聽說西瓜都不敢吃……當然,能坐辦公室干體面活兒那是最好不過,可趙豆豆也不是成績不好不肯讀書呀,他要上的那個3+2的玩意兒,畢業(yè)后不是當老師嗎?去農村當老師呀,再娶個媳婦種點兒蔬菜養(yǎng)點兒雞鴨鵝,還能時常給他們老兩口兒送點兒純天然綠色食品,挺好的嘛……趙毅一激靈,趕緊剎住腦海亂七八糟的幻想,悄悄覷了謝歡一眼,也在離她不遠處的臺階上坐下來。

書讀得多,最大的用處是不是特別會安慰人?不像他,一句勸解的話都說不上來。趙毅憂傷地想??粗x歡暗淡無光的臉,趙毅心痛卻無能為力,他知道謝歡對兒子期望值很高,她總希望趙豆豆和姨侄大牛哥一樣突出,考入清華??扇撕腿耸遣灰粯拥模M淇战o她帶來的失望打擊,她只能自己去消解,他毫無辦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邊。

黃昏又濃又稠,灑水車從主干道開過來,唱著《明天會更好》,謝歡記得早上它唱的是《世上只有媽媽好》。不遠處的花叢里,有一只黃蝶,撲閃著翅膀飛得很低,像一片枯葉隨風翻飛,它是迷了路,還是受了傷?它落入謝歡面前的一個水洼里,幾番掙扎,再也不動彈。謝歡怔怔地看著那只蝴蝶,仿佛化身為它,便可拋棄整個世界,可一個孩童的笑聲輕易將她驚擾,她被針頭扎中似的轉過頭,先是狐疑地看了看趙毅,趙毅趕緊沖她笑,她的目光很快從他的臉上跳開。趙毅的笑沒法著落,只得草草收場。就在趙毅以為她繼續(xù)沉默靜坐時,她忽然開口說:“我們這種人,可能一輩子都搞不懂自己究竟為什么而活……我們是浮萍,是那只飛揚著最終墜落的蝴蝶,只能這樣等著,慢慢老去,再回到大地上,化為塵泥?!?/p>

趙毅以為她是在和自己說話,可看著又不太像,不管她是不是和他說話,話里“活不活”這類的字眼令他慌張,又令他憤怒,他真想一巴掌扇到她臉上,大聲罵她是不是有病,孩子不就想當老師嘛,不就沒讀高中嘛,這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他不敢。他也沒有跟老婆動手的習慣。

趙毅接不上謝歡的話,好在謝歡也沒指望他能接上,她終于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說:“該回去了?!?/p>

回去的路上,有風一陣一陣地吹過來,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溫熱的風撩動著謝歡的頭發(fā),趙毅想上前摸摸她的腦袋,和她說些什么,然而,他什么都沒做。他和她表面看上去,論職業(yè)、品貌都是極為相配的,可趙毅知道,他們的內里是截然不同、十分不搭的。他是個簡單的人,心中毫無負累,飯前的一杯酒,飯后的一杯茶就令他滿心歡喜。心里沒有事,即便工作再苦再累,也不覺得日子難過??芍x歡的內心是復雜的,心里頭整天都是千萬根數(shù)不清的絲線密密麻麻纏在一起,能輕松得起來嗎?他是個粗人,沒啥想法,他記得一部電影里開篇就是一句話:一個人,要么庸俗,要么孤獨。這話真說到他心坎里了,他就是個庸俗的人,活得簡單輕松,容易滿足。謝歡不庸俗,所以她只能孤獨。孤獨的人是不需要庸俗的人來安慰的,因為那可能會火上澆油,甚至引火上身。想到這里,趙毅心安理得地保持沉默。

到了家,趙豆豆居然回來了。謝歡一如既往地鉆進廚房,操弄著鍋碗瓢盆,端上四菜一湯,面容平靜如水,太不真實。她為趙豆豆盛了一碗湯,起初趙豆豆很激動,眼里閃出些興奮的火花,以為她接受了他的決定,可馬上他就察覺到并非如此。母親的眼神輕飄飄的,拒絕和他對視。趙豆豆眼里那一瞬的亮光旋即沉入無底的深潭,他試圖說上幾句能夠證明自己的話,可那些話就像彈過去的乒乓球,軟軟地碰在球拍的海綿上,發(fā)過去卻沒有人接,灰溜溜地滾到一邊兒去。趙豆豆有些哀怨地看著趙毅,趙毅低眉順眼地吃飯、喝湯,發(fā)出吧唧吧唧的聲音。趙豆豆對他見死不救的行為很是不滿,憤憤地將筷子往桌上一拍,不料聲音過大,先將他自己嚇了一跳,他反射性地扭頭看著謝歡,謝歡依舊面無表情。趙毅也被嚇到了,當他發(fā)現(xiàn)聲音來源處并非是妻子時,提起的心立刻又安放原處,繼續(xù)吧唧吧唧地喝著湯。趙豆豆受不了了,有些東西不斷地升騰,在本該熱氣騰騰的飯桌周圍氤氳著,他不習慣這種局促,似乎他干了傷天害理的事情一般,這種陌生感令他極度不適。

趙豆豆坐直身體,放下碗筷,說:“媽,我知道你生氣??墒俏矣形易约旱目剂浚业哪繕司褪钱斃蠋?。三年高中讀下來,順利的話,我讀個師范類一本,出來還是當老師,還得參加省內的上崗考試?!?/p>

“所以呢?”謝歡輕飄飄地問。

趙豆豆硬著頭皮說:“……萬一四年大學里,我荒廢了學業(yè)呢,沒準連上崗考試都通過不了。即使考上了,分數(shù)要是考得不高,城內的崗位都被別人挑走了,我還得選擇農村教師的崗位?!?/p>

謝歡神色不愉,冷然地看著他。

趙豆豆和父親對視一眼,生出幾分委屈。他立馬意識到此刻不是該委屈的時候,忙撐住臉上的笑,說:“這么一來,我要多讀三年高中,讓家里多花很多錢,那都是您和我爸的血汗錢??!可上這個農村教師定向培養(yǎng),多好,五年出來直接上崗,無須考試。嫌棄學歷低了,我可以自學考試啊。再說了,以后我想去城內當教師,每年不都有選調考試嗎?要是我教學水平高,獲得什么全國省內優(yōu)質課大賽一等獎,有的是好學校等著要我呢!”

趙毅連連點頭,深以為然,他差點兒站起來為趙豆豆叫好,這孩子思路多么清晰啊。他剛要開口說話,對上謝歡涼颼颼的眼風,訕訕地把到嘴的話又吞了回去。

謝歡忍著心底的酸澀,搖搖頭,說:“那只是你的以為!你一個男孩子,連高中都沒讀過,肚子里的墨水能支撐你將來在崗位上應對各種考試競爭嗎?選調考試?說得輕巧,讓你和那些本科畢業(yè)的去競爭同一崗位,你拿什么來跟人爭?”

趙豆豆不服氣地說:“媽,我不還要讀五年書嗎?這五年,我難不成什么都不學?我會好好努力的?!?/p>

謝歡站了起來,高高地立在他桌前,逆著光的她表情模糊,但趙豆豆竟然看清了她那種看傻子般的眼神:“有些話本來我不想說的,你自作主張?zhí)孀约哼x擇了人生道路,做母親的連參與的權利都沒有。但現(xiàn)在,既然你想和我推心置腹說說心里話,那我就把我心里的話也告訴你。我覺得,人生可以平凡,但不可以平庸。平凡和平庸只有一字之差,卻是天壤之別。因為平凡的人有理想,是生活的主導者,永遠對未來抱有期望。平庸的人卻逃避生活,逃避努力,胸無大志,習慣于碌碌無為,得過且過混日子。你才十六歲,便讓自己的將來塵埃落定,你都不敢去拼搏一番,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一個人,沒有進入過大學校園是遺憾的。而你,連高中生涯都沒有。”

一向溫和的趙豆豆有些惱火,反駁說:“我即將讀的學校就是個屁嗎?五年讀出來也是大專學歷,我后面還可以再考學歷!”

謝歡不屑地說:“后面考的學歷,能跟人家高考統(tǒng)招大學的學歷比嗎?你那個五年,學的是專業(yè)知識,文化知識根本學不到多少!說來說去,你無非就是不想努力,只想走捷徑,捧個飯碗而已!”

趙豆豆的臉一下紅到脖子根,推開椅子站起來:“我就想混一碗飯吃又怎么樣?我選的這個也是很難考的,人家想上還考不中!非要捧著十五萬去重點高中借讀,去廝殺三年然后替你掙個面子回來?我就是個平庸的人,我沒有大牛哥哥那么牛!我不想成天刷題成為學習的機器,我在無中待了一上午就覺得要窒息,所有人就跟死尸一樣,只知道學習學習學習……”

趙豆豆恨恨地看著謝歡說:“這么想上大學,你自己怎么不去考一個?”

趙毅見狀,慌不迭地拉住趙豆豆,他不知道怎么勸解,嘴里只會反復念叨著:“哎呀,人到天下都吃飯,狗到天下都吃屎!這……能混口飯吃就行了,別吵了?!?/p>

謝歡以一種奇怪的別扭姿勢靠近趙豆豆,她不解地抬起頭,看到的是一個陌生的面孔,這是她熟知的那個溫和懂事的兒子嗎?他站在她面前,高大,桀驁不馴,頭上的毛發(fā)直硬硬地杵著,她得把頭抬得高高的,才能對上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有什么?小時候的星光全部消失了,盛入其中的是掙扎、悲傷還有憤恨。當他用這雙眼睛和她對視時,她覺得自己像被五花大綁丟在刑場,有一溜兒黑洞洞的槍口正瞄準著她的五臟六腑。謝歡忍不住又重新端詳一番趙豆豆的臉,趙豆豆的眼里儲滿了淚水,那些淚發(fā)出奇異的光芒投射進她的瞳仁,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趙豆豆長得確實跟她很像。不管發(fā)生什么,眼前這個孩子永遠是這個世界上她最親的人。這個認知讓謝歡內心逐漸變得祥和、平靜,她默默地收拾著碗筷和撒在地面的些許米飯粒,趙豆豆的那句“這么想上大學,你自己怎么不去考一個”像微風緩緩地在她耳邊縈繞,鉆入她的腦海,進入她的心臟,像漣漪般漸漸地散開,讓她又凄涼又哀傷。罵趙豆豆的那番話,又何嘗不是在罵她自己呢!她的理想,她的追求,早被庸常的生活淹沒了,她不也是安于平凡,做生活的旁觀者和看客嗎?不,她更卑鄙,因為她把所有的追求和夢想都轉嫁在兒子的身上……謝歡用手背擦了擦淚水,將洗碗池邊的水擦拭干凈,一轉身,對視上在她身后打轉的趙毅憂心忡忡的目光,她強顏歡笑說:“吃完以后,記得把鍋洗好。不能用清潔球啊,會破壞涂層的。我去醫(yī)院陪我妹妹?!?/p>

走出小區(qū)大門,謝歡深吸一口氣,決定先去店里收拾一番再繞道去醫(yī)院。

她現(xiàn)在不想面對謝云,不想面對任何人,只想獨自一人消化所有的情緒。

觀音巷里原本就不繁忙,這個時間更是少有行人。巷口的路燈發(fā)出橘黃色的光,偶有步履匆匆的夜行人打破安靜,謝歡用力拉開卷閘門,刺耳的聲響令她頓生厭倦,看著稍顯凌亂的店內,謝歡一動也不想動,干脆拖出搖椅,擺放到店門口躺坐上去。瞪大眼睛望著夜空,她想起少年時期那把驅趕炎熱和蚊子的鵝毛扇,想起半夜苦讀時為了躲避蚊蟲而將雙腿插入盛滿水的水桶,想起瓦爾登湖畔的小木屋以及梭羅手中的那把斧頭……那把斧頭,和她整日揮舞的那把斬板鴨的刀,一樣的鋒利。

借著昏黃的路燈,謝歡打量著自己的掌紋,它們粗糙彎曲又坎坷,這是苦悶的象征,從小她就是個太會胡思亂想的孩子。那時候的她,常常會在學習的時候,對著窗外的樟樹著迷,她會想著她的理想,她的未來,可生活最終回饋她的,是深深的無力和迷惘。望著巷子深處,在那最深處的深處,是一片明清時期的老房子,那里也是她少女時期成長的地方?,F(xiàn)在,通往那里的巷子黑漆漆的,兩旁是破舊不堪的平房和閣樓,它們曾經輝煌過,時至今日還在背負著繁衍生命的重托,你聽,那巷子深處傳出來的嬰兒啼哭聲就是證明。但它已經滿臉滄桑,無可奈何地衰老了。曾經滿臉稚氣又不服輸?shù)乃?,從巷子深處走向考場。最后一場結束,她疲憊地獨自朝家的方向游蕩,凝望著天際一排小如饅頭的云巒,熱氣從狀元橋的河里蔚起,大汗淋漓的她想一躍而下去河底涼快個夠,徹底解解乏??记埃氐貜臓钤獦驑蝾^走到橋尾,聽說在狀元橋上走一遭,便能搏個好彩頭。她試了。她什么都試過了,也真的努力了。她每天五六點起床,晚上十二點多才就寢。她不夠努力嗎?可在考場上,她什么都想不起來,好像遺忘了這個世界?;蛟S,這個世界早就忘記了她。她對上大學充滿了憧憬和好奇,她不知道大學到底有多大,但她知道,這場考試可以讓她贏得所有,也能讓她輸了全部。下面還有弟弟妹妹,父母只是普通工人掙著微薄的工資,高考這個獨木橋她擠不過去的話,她永遠乘搭不上電影里的飛機、豪華游輪,她的人生將一目了然。

人的命運未必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她果然落榜了。就像啟程的蒲公英種子,她即將落腳的地方是貧瘠的瓦礫,她不服,她還想拼一年。父母眼神復雜地看著她收拾整理準備復讀的書籍,尋思著怎樣將她說服,他們已經替她找了一份紡織廠女工的活兒,她應該為家里出一份力,他們無法供三個孩子讀書。父母的想法,謝歡心知肚明。只是他們沒想到,外表看起來文靜不善言談的大女兒,骨子里卻滋生暗長著叛逆,她和他們長時間冷戰(zhàn),她眼里的冰冷和絕望令他們害怕,從未學會對子女狠心的父母無可奈何。飯桌上,是山雨欲來的壓抑,弟弟妹妹謹小慎微地低頭吃著飯,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偶爾悄悄抬頭覷她一眼。唯獨她,奮力用牙齒咀嚼著食物,發(fā)出惡狠狠的咯吱聲,將碗里的粥喝得稀溜溜響??諝怵こ沓淼?,喘不過氣來,還是父親開的口:“下周去廠里,關系都找好了。”

“不去!”她聲音大得令弟弟妹妹驚落了手里的筷子,父親死死盯著她幾秒鐘,撂下碗筷,坐到門口的竹椅上。

母親嘆著氣低頭咕嘟著:“怎么這么不懂事呢?!?/p>

或者是父母的漠視和漫不經心的態(tài)度激怒了她,她騰地站起來,將自己吃的碗摔在地上,弟弟妹妹嚇得像兔子般縮到拐角。父親沖過來揚起巴掌要打她,瑟瑟發(fā)抖的謝云撲過來一把抱住父親的胳膊哭喊:“爸,別打姐姐!我不讀了……我不讀!我進廠里,你讓姐姐去復讀……”

這個傍晚,她跑到城外的河埂上,抱著自己的雙腿號啕大哭。身后的榆樹上,有幾只烏鴉在她的哭聲中聒噪。她想起祖母曾說過,烏鴉催命叫,將有人要去閻王爺那里報到。她害怕起來,好像身后有小鬼在催命似的。她爬起來一轉身,看見母親和妹妹焦慮的臉,謝云滿臉的淚痕,害怕又擔心地看著她。謝歡若無其事地拍拍褲子上的泥土,對她們說:“走,咱們回家。我明天就去工廠上班?!?/p>

那些令她傷心不堪的往事,此刻穿越痛苦,再次來到她面前,卻平淡至極。它們再不能給她帶來刻骨的疼痛。

謝歡在搖椅上調整了一下姿勢,整條巷陌空蕩蕩、冷清清,夜色兀自靜謐。巷子還是多年前的那個巷子,只不過比昨日的巷子老了一點兒;她依舊是她,只不過她也比昨日的她老了一些。但她再怎么老也老不過巷子。巷子終究要比人老的。那么,她不知道的東西,巷子一定知道,雖然它沒有眼睛,但它看到的注定要比她多。她那些煎熬的往昔,巷子都看在眼里。閉上眼睛,她悄悄對巷子說,假設那年她再參加一場高考,她的生活一定和現(xiàn)在截然不同。她會像謝云一樣,坐著八小時的辦公室,喝著普洱茶,聊著明星們的八卦新聞,磕著瓜子嚼著花生談笑風生,不必起早貪黑地給鴨子鵝們開腸剖肚……她終究是拗不過老天的安排。現(xiàn)在,她的兒子竟然連走一遭高考獨木橋的念頭都沒有。

謝歡抬頭看著天,一輪圓月高高地懸在天邊,巷子那么靜,遠處不知哪家廚房傳來炒菜的聲音,菜下鍋的嗞嗞聲、鍋鏟翻炒的摩擦聲,多么富有煙火氣息啊。一個蹣跚的身影踏著月光朝她走來,慢慢的,一瘸一拐的,都是多年的街坊老鄰居,謝歡一眼認出是老中醫(yī)陳老頭兒,她忙站起來招呼他:“陳老,這么晚去哪兒???您的腿怎么了?”

陳老頭兒擺擺手,喘著氣走過來一屁股在她的搖椅上坐下。謝歡見狀,進店又端出一條板凳坐下,有些抱歉地對他說:“這段時間家里有事,店門一直關閉著……我也剛來,開水都沒燒,您要喝水嗎?我現(xiàn)在燒點兒?”

陳老頭兒沒接她的話,指著巷口垃圾桶說:“你看那個老太太,這兩個垃圾桶,她一天過來翻幾次?!?/p>

謝歡順著他的手看過去,路燈下,看不清楚老奶奶身上衣服的顏色,她整個上身都伏在垃圾桶上,身體似乎對折成兩半。

陳老頭兒呵呵一笑,說:“你以為她沒錢?她退休金五六千呢。兒子是文化館的領導。人家愛好撿垃圾,城里好多人都認識她,她以前在事業(yè)單位工作。這就叫人各有志,誰勸都沒用,她兒子為此可頭疼了?!?/p>

謝歡也樂了,是呀,老人家整天撿垃圾,兒女們肯定覺得臉上沒光。

她又問:“您腿這是怎么了?”

“年紀大了,毛病就多了,腿上動了一個小手術。丫頭,你生了一個好兒子啊!這次,要不是豆豆幫忙,我會遭大罪啊?!标惱项^兒感嘆著。

陳老頭兒嘴里的趙豆豆,對謝歡來說,完全是一個陌生的、不被知曉的趙豆豆。陳老頭兒的手術很簡單,去醫(yī)院打個麻醉十幾分鐘就完事了,可是回家后,孤身一人的冷清就顯出來了,年齡大恢復慢,一動就疼痛難忍,陳老頭兒只好躺在床上不敢動彈,望著天花板不禁悲從中來。兩天的時間里,陳老頭兒只喝了一頓粥,幸好趙豆豆發(fā)現(xiàn)了,不然陳老頭兒更加遭罪,死了都沒人知道。陳老頭兒從小就喜歡趙豆豆,他這里是趙豆豆的避風港,趙豆豆一有空兒就過來,和陳老頭兒聊各種話題,成為忘年交。趙豆豆看見陳老頭兒的凄慘模樣時,很是唏噓難過了一番,埋怨陳老頭兒不通知他。之后,他每天都過來伺候陳老頭兒。陳老頭兒臥床不起的這段日子,趙豆豆每日都過來幫他擦洗身體,幫洗他換下的衣物。趙豆豆干活的麻利勁兒隨謝歡,他手上洗著衣服,廚房里燉湯煮著飯,待衣服晾好,還能給陳老頭兒炒兩個菜,每天都把陳老頭兒的生活安排得妥妥當當。這是個善良有主見又甘于承擔的少年。

聽完,謝歡半天沒反應過來,這事沒聽趙豆豆說呀。

陳老頭兒指著天,感嘆:“這月亮啊,跟我小時候的月亮沒什么兩樣!這狗日的時間啊,將我變成一個行動不便的老頭兒……年輕那會兒,我和我婆娘針鋒相對毫不相讓,絕不認錯,最終兩個人分道揚鑣。這么多年,我算明白了,人啊,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想法,不能動不動就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來指責別人。現(xiàn)在再給我機會,我不會再把我的想法強加給我那婆娘……”

謝歡笑了笑,說:“您是幫趙豆豆說情來了?”

陳老頭兒搖搖頭:“我只是想告訴你,有時候我們以為的事實,并非是真的。豆豆和我說,陳爺爺你真可憐,身邊都沒個人照顧,我爸媽就生了我一個,將來我要是去了大城市,工作忙還要照顧家庭,我爸媽要是病了,誰來照顧他們呀。這是你兒子的原話。還有,他得知你們幫他出了十五萬的借讀費,就一直和我念叨著那么多錢,我媽該賣多少只板鴨我爸要修多少輛車……這孩子,心眼兒真好,懂得心疼父母?!?/p>

謝歡的心一顫,一時間諸般情緒像開閘的洪水洶涌奔騰。她一直以為豆豆是害怕努力,胸無大志貪圖安逸。

陳老頭兒蹣跚離去后,謝歡也起身關了店門,朝醫(yī)院方向走去。街上行人很少,估計時間不早了,但她絲毫不想知道此時的具體時間,她依然沉浸在陳老頭兒的話中。她想起趙豆豆小時候,用那只邊緣磕掉漆的搪瓷盆盛滿水,放在陽光下,他蹲在盆前認真地研究著,觀察著,想要破解這種透明液體的神秘。他不滿足光用手指戳破水面,看陽光在水底柔軟地彎曲幻變,將臉伸進了盆中,然后睜開眼睛,想要看看水底藏著一個怎樣的世界。他對她說,媽媽,大海比這個大吧?我知道,大海就是比我的洗臉盆大很多很多的水……可是孩子,你現(xiàn)在就甘心將自己困在洗臉盆一樣大的水里嗎?

走上狀元橋,橋上有幾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正在自拍,不遠處零零散散還有幾個商販在堅守著。那輪圓月照得橋下的水面波光粼粼,很是好看,謝歡不由停下腳步趴到橋欄桿上看風景,河水前方有幾只水鳥結伴捕食……這時,謝歡的胳膊被人一把抓住,她驚愕地轉過頭,趙豆豆?jié)M眼噙著淚水,驚恐又可憐兮兮地看著她,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謝歡愣了半晌,正想問他,他卻帶著哭腔說:“媽,你別想不開。我都聽你的,我去讀高中……”

謝歡愣住了,又好氣又好笑:“你以為我要跳河?我像是那么極端的人嗎?在你心中,你媽就是這樣的人啊!”

趙豆豆抹了一把眼淚,懷疑地看著她,問:“那你為什么不接我爸電話?我爸到處找你,小姨也在打電話找你,她急得要出院尋你……”

謝歡連忙掏出手機,上面果然幾十個未接電話,她懊惱地拍了拍腦袋:“我真不是故意的,手機什么時候設置了靜音?我一點兒沒聽到?!?/p>

謝歡趕緊給丈夫和謝云回復了電話,聽到電話那頭他們如釋重負的呼吸聲,她很慚愧,告訴謝云:“我正在去往醫(yī)院的路上……我沒事。只是去店里打掃一番,又在街上瞎晃著,沒注意時間?!?/p>

掛了電話,謝歡看著眼睛紅紅的趙豆豆,有些頭疼地問:“我……平時是有多脆弱???怎么一個個都擔心我想不開?”

趙豆豆埋怨地說:“你還說!剛才嚇死我了,真以為你要跳河,我還在想我不會游泳,你跳下去,我怎么救你啊!”

謝歡白了他一眼,又打趣他:“你打算怎么救我?”

趙豆豆說:“我磕頭求人來救你……要是沒人救,我就跳下去,我一米八多的身高,沒準水只到我胸口,那我就走一圈兒,將你提上來。”

“提上來?就像小時候掉進糞坑的你被我拎著胳膊提上來嗎?”謝歡譏諷他。

趙豆豆聽了她的話,表情總算放松了,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他用寬大卻依舊柔軟的手抓著她的胳膊,說:“媽,我們一起去醫(yī)院看小姨?!?/p>

謝歡沒有理他,她看著他的眼睛,笑了笑,問:“豆豆,知道我為什么寧愿出十五萬借讀費,也要讓你去無中讀書嗎?”

看著趙豆豆不解的眼神,謝歡并不等待他的答案,陷入了回憶中。那一年,謝云有事,謝歡便去無中給姨侄大牛送飯。當時,他們正在上大課,有老師在講題目,一百多人的大教室,卻鴉雀無聲。謝歡站在走廊邊,看著那幫孩子,世界在那一刻很安靜,她似乎聽到外面麻雀撲棱著翅膀飛過的聲音,聽到了它們身上有柔軟的羽毛落地的聲音,還有涼涼的風穿過她的頭發(fā)和指縫的聲音……那種感覺,謝歡不知道怎么表達,短暫的瞬間鑄就的一種細節(jié),過年以后依舊清晰在目,那種學習氛圍,讓她有種不可言說的沖動和感動,他們讓她感覺很神圣,每個孩子都在為自己的人生而奮斗。謝歡拎著飯盒默默地退了出來,有種流淚的感覺,當時她就想,她一定要讓兒子來這樣的學校讀書,這種學習氛圍,是她在其他學校沒有看到過的。

謝歡的眼神很憂郁,她懼怕生活的麻木在將來的某一天淹沒趙豆豆,她不想他掙扎在生活的海洋里,只為尋求短暫的呼吸而奮力躍出水面。他應該去更寬闊的天地遨游。

趙豆豆望著沉默不語的母親,咬了咬嘴唇,下定決心似的。他注視著橋下的河水,緩緩地說,“媽,你說我們做人可以平凡,但不可以平庸。難道我去農村當一名小學教師,就是平庸嗎?平凡的人就像機器上的一顆小螺絲釘,雖然不起眼,但它在適當?shù)奈恢蒙峡梢园l(fā)揮著自己的用處,實現(xiàn)著自己的價值。平庸的人只是一顆廢棄的螺絲釘,它無法參與機器的運作。我不覺得我是平庸的人!我承認,大牛哥哥優(yōu)秀,清華學子,將來能為國家做更大的貢獻。但我說句心里話,小姨的兒子,是幫國家養(yǎng)的!將來的他,不可能再回我們這座小城,他的世界在更廣闊的天空。而我,能力小,但我對我們家庭的貢獻會更大!我會在你們身邊,等你和我爸老了,小姨他們老了,有什么事我隨傳隨到,大牛哥哥是遠水救不了近火?!闭f到這里,趙豆豆眼圈紅了,聲音低沉,“我爸整天修車,落下各種病根。你做鹵菜經常被燙傷,要么就是被刀切傷……你們就我一個兒子,我將來只想留在你們身邊,和親人互相照應,這有錯嗎?況且,我要是上大學如你所愿去了大城市,將來你們是不是又要砸鍋賣鐵、四處借債,替我買房子?我覺得我爸說的話糙理不糙——人到天下都吃飯,狗到天下都吃屎。我有更好的捷徑走,又正好是我喜歡的職業(yè),我為什么不可以這樣選擇呢?留在這個小城,生存的成本低,將來討個媳婦,一起在鄉(xiāng)下當老師,養(yǎng)養(yǎng)雞,種種菜,沒有太大壓力,這樣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謝歡訝然地看著兒子,像不認識他似的,她使勁兒拍了趙豆豆肩膀,不敢置信地問:“現(xiàn)在的孩子,想得都這么多、思想這么成熟嗎?”

趙豆豆眼皮一掀,眼神有些無語地回答:“如果他們也有一對兒勞累不堪的父母,相信他們也會跟我一樣想得多?!?/p>

謝歡被他的小表情逗樂了,可笑著笑著,她又難過起來:“說起來,還是我連累了你。當初我要是爭點兒氣,像你小姨一樣考上大學,就能給你更好的生活條件,你就不會變得這么早熟?!?/p>

趙豆豆斜睨了她一眼,撇著嘴說:“你可得了吧!那你就不會嫁給我爸!生的孩子也許是李豆豆錢豆豆孫豆豆,反正肯定不會是我趙豆豆?!?/p>

這話說的,真實在。

謝歡揉著臉笑起來,母子二人打成一片。

去往醫(yī)院的路上,趙豆豆牽著謝歡的手,一如小時候她牽他那般。過斑馬線時,有一條黑白相間的花狗,突然沖他們狂吠,趙豆豆警惕地盯著它,隨時準備抬起腳踹它,一位老奶奶喝止它。謝歡看著她,她干癟矮小,冒著油光的短發(fā)一綹一綹貼在頭皮上。謝歡一下認出來,原來是“今晚可不可以同房”的老太太,這種相遇,謝歡覺得很神奇,她不由自主地多看了老太太幾眼,老太太感受到她的目光,沖她投來善意的一笑。

可以!怎么不可以,蒼穹之下一切都皆有可能。

馬路臺階下,幾根野草隨風搖晃。這人哪,多像是石縫里的野草,被風霜摧逼,不但要堅強地活著,還要青翠繁茂,綿延不絕。謝歡感嘆她的過去,那美麗的和不怎么美麗的翱翔,并沒有讓她退卻停止,她對生活依舊充滿著向往與渴望。前半生她心甘情愿讓生活壓迫著她,她將自己的夢想和追求卸下放到兒子肩上,可誰規(guī)定兒子就一定要背負起它們呢?生活已經安排了她很久很久,現(xiàn)在,她要換一個玩法,把被安排的種種體悟,一股腦地還給生活。

謝歡深吸一口氣,她從沒有像此刻這般了解自己,原來她一直沒有放棄追求夢想,她重新感受到內心強烈的沖動,那是一種直透心底的力量,她抬頭看著高大英俊的兒子,少年唇紅齒白,沖她笑得燦爛。

“現(xiàn)在,我若再參加一次高考的話,”謝歡安靜地看著趙豆豆,淡然地說,“我想,我一定會是小城年齡最大的高考生。”

突然有風吹過來,鼓起少年的衣衫,就像是謝歡少女時期那場沒有捕捉住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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