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
眉山下著雨,秋天在雨的后面。晴下來的話,大地就要泛黃了。田野上已經(jīng)出來些淡淡的土黃,在玉米地里,稻田里,草叢的邊緣。瓦色也在轉(zhuǎn)青。蘇軾這個名在這里知道的人不多,“蘇東坡”倒是家喻戶曉。但是要問“蘇東坡家在哪里”還是得去問專家。都過去了千年,還問“蘇東坡家在哪里”這種尋常之問,有點(diǎn)過于天真。
宋是以美為生命最高境界的時代。美并不是觀念、概念、書本上的答案、意識形態(tài)……而是生活。生活,必須要有活者在,才能夠生?!兑捉?jīng)》日,生生之謂易。易,有的時代只是活著就可以了,宋卻要求“甚美”。生活就是藝術(shù),在宋已經(jīng)成為最高價值設(shè)定。“宣祖率兵夜半至城下,傳呼開門,太祖曰:‘父子固親,啟閉,王事也?!懙?,乃得入”(《宋史·太祖本紀(jì)》)甚美。
希臘人為生活而智慧,宋人為生活而藝術(shù)。兩條不同的路線,但是殊途同歸,都是熱愛生活,人生要“盡美矣,又盡善也”(《論語》),一切宗教、文化、政治、哲學(xué)、科學(xué)技術(shù)……只有一個目的:生活,生活,生活?!盎顫姖姷亍保ㄍ蹶柮髡Z)。美領(lǐng)導(dǎo)著生活。美是古老的,美是一位祖母,美不是未來主義而是溫故知新,只有古老的事物能夠告訴我們什么是美,美是時間的結(jié)果。所以,曹雪芹要寫過去的夢,“籬畔秋酣一覺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曹雪芹《菊夢》)。普魯斯特要“追憶似水年華”。
“甚美”,是蘇軾一生的追求,即使在流放中,蘇軾也不忘“甚美”。“白頭蕭散滿霜風(fēng),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保ā犊v筆》)在蘇軾給張文潛的那封偉大的信中,甚美,是蘇軾的“最高價值”(尼采的概念)。
其文如其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嘆之聲,而其秀杰之氣,終不可沒……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實(shí)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已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顏淵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學(xué)同天下! 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此則王氏之同也。近見章子厚言,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欲稍變?nèi)∈糠?,特未暇耳。議者欲稍復(fù)詩賦,立《春秋》學(xué)官,甚美。仆老矣,使后生猶得見古人之大全者,正賴黃魯直、秦少游、晁無咎、陳履常與君等數(shù)人耳。如聞君作太學(xué)博士,愿益勉之?!暗螺捜缑?,民鮮克舉之。我儀圖之,愛莫助之?!保ā洞饛埼臐摽h丞書》)
20 世紀(jì)是個不美的時代,活著的有用超過了美的無用。一個反生活、不美、維新是從、“同己”的世紀(jì)。舊世界創(chuàng)造的美,畫棟雕梁、堂前燕子,在凋敝、沒落中等著拆遷,搬家?,F(xiàn)代化實(shí)用便捷,也公道,但是不美。反傳統(tǒng)必然取消美,美來自傳統(tǒng),這一點(diǎn)未來主義者們始料未及。在蘇軾家鄉(xiāng),人們似乎對美已經(jīng)喪失了興趣,日子過得下去就好,但是美已經(jīng)成為生活習(xí)慣、風(fēng)俗。如果你要生活,你就無法不美,美現(xiàn)在成了被動的、附庸的、敷衍了事的,不再是積極的、當(dāng)然的、鄭重其事的。但依然是生活就是藝術(shù),令杜尚們望塵莫及。在漢陽鎮(zhèn),一只貓成年累月地睡在它家老太太手編的簸箕中間,因此它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詞,貓床。一位理發(fā)師的工具像絲瓜一樣掛在被炊煙熏得漆黑的楸木墻壁上,旁邊一尊同樣漆黑的、晚清匿名匠人塑的泥巴財神,胸前安著一片用來照妖的、已經(jīng)模糊不清的小圓鏡,似乎來自勞森伯格的想法。河岸那些沿著果園或者茄子地蜿蜒曲折蛇行著的舊籬笆,仿佛是大地藝術(shù)家克里斯托所為……真是美極!人們想到的只是實(shí)用,做出來的卻無不美。美在中國地面上無所不在,不美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只要生活,那就是美的。美,人們?nèi)沼枚恢?,這是宋的偉大貢獻(xiàn)。
蘇東坡的身體早已灰飛煙滅,但是他故鄉(xiāng)的天空還是那個天空,星象還是那個星象,北斗還是北斗,天罡還是天罡,雖然有些朦朧。風(fēng)還是那些風(fēng),云還是那樣的云,大地還是那方大地,雖然表面有點(diǎn)支離破碎。河流還是那種水,雖然已經(jīng)改道。人們還是要摘竹子,種桃子,吃大米,吃東坡肉。夏天還是夏天,悶熱多雨;冬天還是冬天,少雨干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依然不言。大塊假我以文章,依然能夠文章,雖然格局遠(yuǎn)不如宋。
也還是那種偉大的樸素,在眉山的村莊小鎮(zhèn)上,連清朝那種巴洛克式的奢華、繁瑣都看不見,虛榮仿佛對此地毫無影響,依然是宋代就崇尚著的樸素世界,道法自然,誠實(shí)耐用。
走在他的家鄉(xiāng),如果讀過他的詩的話,如果足夠敏感,就會像是走在普魯斯特式的小說里,許多意識流會被喚醒,你會像斯萬那樣在某個角落的一瞬間就聞見宋的氣息。一陣花香,一塊云,一位農(nóng)夫,一條小路,一棵樹,一陣風(fēng),一個渡口,一輪明月,一座松岡,一塊被風(fēng)雨洗涮得發(fā)白的門板……都會閃出蘇軾的某行詩句。蘇軾活在時間中,也活在空間中。宋只是隱身而已,宋是生活,生活是不朽的。
我在漢陽鎮(zhèn)遇到了這首詩:“今夜巫山真?zhèn)€好,花未落,酒新篘。美人微笑轉(zhuǎn)星眸?!保ㄌK軾《江城子·墨云拖雨過西樓》)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