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牧 海

麥水生注定命運多舛，這是算命先生盲松說的。

那天凌晨四點，一陣又一陣撕心裂肺的凄厲哭嚎聲中，農(nóng)戶麥家的“狗仔”被接生婆拼上老命地從“阿嬸”的產(chǎn)道拽出。

下午，“賽神仙”盲松翻著白眼點著“盲公竹”探進了村子。

狗仔，是當?shù)厝藢δ袐氲牧晳T稱呼，相當于現(xiàn)代人叫上的小寶貝。父母眼里，祈望狗仔能像小狗那樣粗生賤養(yǎng)，健康成長。

類似的習俗沿襲，如稱呼父母為“阿叔”“阿嬸”或“阿哥”“阿嫂”。這種稱呼大多數(shù)都是接生婆叮囑為人父母讓兒女這樣叫的，人們普遍認為，這樣的稱呼可以避免父母與兒女生辰八字相生相克的命格沖突。

狗仔的阿叔中年得子，自然是眉開眼笑的。然而，他想起接生婆清洗滿手的血污時所說的一句話，心內(nèi)就打了一個牢牢的結。

他聞知算命先生盲松進入了村子，便尋到祠堂里，囁嚅著對盲松說：“先生，我家今晨卯時添了一個狗仔，接生婆囑咐，狗仔的胎盤與眾不同，紫紅帶著一絲絲淡青，說她接生大半輩子，第一次遇到這么離奇的事，放心不下，讓我找你測算一下狗仔的命運，順便給狗仔定個命根。聽說你來到村里，我便找過來了?！卑⑹逭f完，用粗糙的大手摸索著，從粗麻布上衣內(nèi)層的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五毛錢，遞到盲松的掌心。

盲松裝出不緊不慢的樣子捏著紙幣，揚了一下眉梢，才懶洋洋地將錢揣進懷中的衣袋。然后，他眨動深陷眼窩里的眼皮，翻出泛白的眼珠，掐著干巴巴的手指，口中念念有詞，專心測算狗仔的命運。

掐了幾個來回，盲松忽然眉頭一蹙，瘦得皮包骨頭的臉隨之抽搐了一下，顫動著泛白的薄唇說：“從狗仔生辰八字來推測，他的命格屬從勢格，命運有好有歹。行運以行命局中之旺神運為最佳，必定名利雙收，大吉大利。若行克用神之大運則大兇，或者遇到克用神之歲運也不吉，甚者，恐有死亡、敗業(yè)、破產(chǎn)、刑傷等災厄發(fā)生。不巧的是，你說狗仔的胎盤紫紅帶著淡青，那是狗仔命運吉兇并存的征兆??！”

“我說的這些東西，你聽得懂嗎？”在給阿叔講述狗仔命理的間隙，盲松沒有察覺到阿叔的任何動靜，于是不悅地問了一句。

阿叔本來就是文盲，剛才盲松照搬算命書籍記載的文字講述這些高深莫測的東西，他聽得一頭霧水，所以，聽到盲松發(fā)問，他只得苦笑著搖頭表示聽不明白。不一會兒，阿叔見盲松沒有接著說的意思，抬頭一看，差點笑出聲來：我光搖頭，他又怎能看得見呢？

聽到阿叔說聽不明白，盲松只好用淺顯的話重新解說一遍。爾后，盲松還為狗仔取名叫“水生”，說狗仔命中缺水，取“水”為名可以趨利避害，逢兇化吉。

請到盲松為狗仔測算命運定命根，阿叔心情無比暢快，一路小跑著回家，呵呵笑著把狗仔的名字告訴狗仔的阿嬸。晚上，經(jīng)阿嬸示意，阿叔在舊箱子的角落翻出一枚銅錢，用紅絨小繩子扎成頸鏈掛在狗仔的小脖子上。他撓著頭思忖了一番，又在口袋里掏出盲松送的“護身符”，小心翼翼塞進狗仔裹著舊衣布片的懷里。

或許是狗仔有盲松謄畫的“護身符”和銅錢傍身，除斷奶和學走路的關鍵環(huán)節(jié)讓阿叔阿嬸稍為操心之外，狗仔便在阿叔阿嬸無暇顧及的環(huán)境中茁壯成長，毫不含糊遂了阿叔阿嬸許下狗仔粗生賤養(yǎng)的心愿。

狗仔到了適齡上學的時候，阿叔看到學校里的小學生大半天的時間都是在勞動，便與阿嬸商量，讓麥水生再長強壯一點才進學校讀書，那樣他才有氣力參加勞動。而且，水生進入學校也是干農(nóng)活，倒不如在家里幫忙呢。

正因阿叔的謀劃，麥水生十一歲那年才進入離村不遠的紅旗小學上學。開學當天，班主任讓學生按身高站隊排列，以便從矮至高安排座位。班主任對照學生入學注冊表點名，點到麥水生的名字時，隊列后面一個高出一個頭來的學生靦腆地報了一聲“到”，同學們齊刷刷地望向麥水生，神情各異。

小學一年級的課本只有《語文》和《算術》，課本很薄，頂多二十多頁，一頁紙只印著幾個文字或阿拉伯數(shù)字。課程雖簡單，那些適齡入學的學生學習起來還是有點吃力，而超齡入學的麥水生，智力自然比其他同學略勝一籌，一個學期下來，他的期末考試成績名列前茅。麥水生與同學們一樣，在學校要參加勞動，課余時間還要做家務，甚至是割草、放牛，樣樣都要干。

公社成功興辦了一個茶場，公社領導腦袋一熱，便動員學校跟著開辦小農(nóng)場。紅旗小學的祝校長響應號召，發(fā)動師生開墾荒地種植甘蔗。麥水生在小學至初中那幾年，不僅學習成績拔尖，還是學校小農(nóng)場的勞動小能手。他高大的身體干起重活簡直不知疲累，每天的勞動課，別的同學是兩個人扛著擔子，他一個人卻挑起重擔，干著以一頂倆的體力活。他精心管理學校分給班級的幾分地甘蔗，帶著同學們施肥除草澆水，硬是將甘蔗種得桿高莖粗，產(chǎn)量比其他班級的高出一大截，班里獲得學校勞動評比一等獎。班主任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祝校長對麥水生及其所在班級也刮目相看。就這樣，麥水生在半耕半讀的讀書生涯里完成了初中學業(yè)。

高中錄取新生名單放榜了，麥水生聞訊急急忙忙趕到學校。他擠進人群，目光朝著張貼在墻上的榜示搜尋自己的名字。他尋來尋去，始終看不到麥水生這三個字，不僅正取生的名單里沒有，備取生的名單也沒有。他頓時傻眼了。沒有理由呀？自己一貫以來品學兼優(yōu)，表現(xiàn)出眾，還是班干部，多年來被評為“三好學生”，為何偏偏升高中被刷了下來呢？麥水生思來想去，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人群中有人說：“這次錄取高中生是有年齡要求的，超過十八歲的學生已屬超齡，不能錄取入讀高中?！眲e人這么一說，麥水生身旁的同學明白了，向麥水生投來同情的眼光，流露出惋惜之意。麥水生臉紅耳赤，心頭苦澀。他垂下頭來，悄悄離開了人群。

吃晚飯的時候，阿嬸發(fā)現(xiàn)麥水生神情頹喪，沒有表現(xiàn)出以往那種把粗糧咸菜一掃而光的狀態(tài)，心里覺得奇怪，問道：“水生，你有什么心事嗎？為什么你吃一頓飯都是苦口苦臉的呢？”不問還好，一經(jīng)阿嬸追問，麥水生再也忍不住了，鼻子一酸，兩串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流淌：“我落榜了?！彼煅手f出個中原委。

“你都成大漢子了，還哭什么呀？走，我們?nèi)フ依蠋?、校長問個明白?！卑⑹迓牭絻鹤拥目拊V后又氣又急，隨即擱下碗筷，跺了一下地板，就拉著麥水生往學校趕去。

麥水生的班主任梁建升老師和祝校長是前幾年從縣城下放到鄉(xiāng)村小學任教的，他倆的妻子也是同校老師，小兒女跟隨在身邊，一起在鄉(xiāng)村小學生活。暑假期間，他們留守在學校。

在一間教室里，祝校長對麥水生父子說：“公社中學下發(fā)錄取高一年級學生名單時，我就留意到平常表現(xiàn)較好的麥水生不在錄取名單之內(nèi)，向梁老師了解麥水生的一些情況后，便與梁老師步行七公里去到公社中學找到龐校長，希望他能特事特辦，將麥水生這個優(yōu)秀學生補錄?？墒驱嬓ｉL說錄取新學生名單一經(jīng)公布就不能更改了，因為涉及超齡不能錄取的學生為數(shù)不少，例外補錄麥水生一人，會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若不按規(guī)定招錄學生，學校就會收拾不了局面，只能委屈這個學生了?！弊ＰｉL說完這些話，也是一臉無奈。坐在一旁的梁老師眼睛濕潤，連忙脫下眼鏡，低頭擦拭著鏡片。

老實巴交的阿叔知道祝校長和梁老師已是盡力相助，自然感激不盡，黯然嘆息一句：“這都是命中注定的啊！”說完，阿叔用手搭著淚光閃爍的兒子的肩膀，向祝校長、梁老師連聲道謝，然后離開了學校。

望著這兩父子沮喪離去的身影，祝校長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思考了一會兒，對梁老師說：“多好的一個學生??！就因為超齡而失去了繼續(xù)上學的機會，真可惜?。∫院笕粲袡C會，我們一定要幫助他才是?！?/p>

十月，秋風送爽，稻田泛起層層金色的波浪。一群農(nóng)民頭戴斗笠頂著藍天收割稻谷，他們一邊彎腰揮鐮割稻，一邊爽朗說笑，田野上，微風裹夾著歡聲笑語陣陣吹送。

善解人意的二嬸見到一旁捆綁稻稈的麥水生大半天都是悶頭蠻干，揣測他還是為沒能讀高中而釋懷，便想與他聊一聊，以排解他的煩惱。她說：“水生，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真讓二嬸擔心??！過去的事情該放下就放下，畢竟，天下沒有絕人之路，你還年輕，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麥水生聽到，心中暖融融的，憨憨的笑了笑，說：“二嬸，我沒事的，你放心好了?！?/p>

“二嬸，你這么關心水生，不如回娘家介紹個妹子給水生唄，讓他早點成家生兒育女，那樣，他就沒煩悶了。水生長得這么高大，你娘家肯定會有妹子看上他的?！卑ぶ鹕磉吀畹镜膭⑷檬莻€性格豪爽、處事干脆的少婦，她大大咧咧地說。

“誰像你呀，年紀輕輕就憋不住了，相親不到一年就偷偷溜過村來，還沒登記結婚就偷吃了禁果。不過，你真說對了，水生能找到像你這樣水靈靈的早熟的妹子也挺好的，起碼能早點幫助水生排解煩心事?！倍鹌匠Ｏ矚g與劉三妹說笑，趁機逗她。

“啐，二嬸，說起憋不住，你比我還厲害，你都五十多歲了，還夜夜與二叔纏綿。”劉三妹不是省油的燈，說起粗俗話，一點也不遜色。

“哈哈哈，兩個婆娘說得這么露骨，你們不知道臉紅，人家水生聽到可受不了。”另一邊的四嫂笑著說道。

村里的婦女只要有機會扎堆，說話常常無遮無掩，那些粗俗的話往往隨口說出，放蕩得連大男人都接受不了，唯恐避之不及。麥水生這個沒見過大場面的后生小輩，聽到嬸嫂們以他為主角一扯而開的話題，頓時面紅耳赤，窘態(tài)橫生，慌忙壓低斗笠帽檐遮擋臉龐，退避到不遠處的田塊捆綁稻稈去了。幾個女人見狀，更是狂笑起來。

“咦？你們看，那兩個人是誰呀？”說笑之間，抬頭擦汗的劉三妹看到兩個撐著遮陽傘的男人走過來，好奇地說道。幾個女人聽到，直起腰身，齊唰唰扭頭望去。

“哦，是祝校長和梁建升老師，他倆為什么到這里來呢？”眼尖的二嬸首先認出走近的兩個男人。

“祝校長，梁老師，你們是來看我們收割稻谷，還是干什么來的呀？”二嬸與祝校長熟絡，打招呼也不忘逗樂。

“二嬸，我們是來找麥水生的，他在哪里呀？”祝校長見是二嬸，扶正眼鏡，收起了傘。

“原來你們是找水生的，他在那邊捆稻稈?！彼纳┏溗沁叺姆较蛑溉ァ?/p>

“水生，祝校長、梁老師找你來了，快過來?！眲⑷酶呗暫艉?。

祝校長面對麥水生和圍攏過來的幾個鄉(xiāng)親，朗聲說道：“鑒于麥水生在學校讀書時的良好表現(xiàn)，公社教委同意學校的請求，吸收麥水生到學校當雜工，負責管理小農(nóng)場，兼顧課堂鳴鐘和校園清潔衛(wèi)生?！?/p>

聽到似乎是天上掉餡餅的好消息，麥水生心頭一暖，熱淚涌動。他拉過祝校長和梁老師的手，動情地說：“感謝校長、老師的幫助，請你們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一陣歡呼聲中，麥水生挑起一擔上百斤的稻稈，邁開大步，穩(wěn)健走在回村的田間小路上。祝校長和梁老師高一腳低一腳的緊隨其后。

多好的校長??！多好的老師啊！水生遇到了貴人，這會有盼頭啦！熱心的鄉(xiāng)親見到此情此景，紛紛發(fā)出一番感慨。

傍晚，麥水生從學?；氐郊依?，阿叔阿嬸笑得合不攏嘴，端出一鍋熱氣騰騰的芋頭飯和一盤酸菜，陪在一旁輪番勸說兒子多吃點。待兒子吃飽晚飯回校值班，兩口子才偷偷抺了一把眼淚，直說兒子交上好運了。

正如家人所思所想的那樣，麥水生果真遇到了好人，沾上了好運氣。那幾年，他全身心投入工作，任勞任怨，嬴得全校師生的贊譽。別的不說，僅是他管理學校小農(nóng)場的二十多畝甘蔗年年獲得豐收，比公社農(nóng)科站試驗田的甘蔗產(chǎn)量還高，在全公社小農(nóng)場評比中獲得第一名，紅旗小學小農(nóng)場成為教育系統(tǒng)參觀學習的首選場地。麥水生因此小有名氣，得到領導的賞識，進入了領導的視線。

一個偶然的機會，公社分配一個進入縣農(nóng)校進修的名額給大隊，陳支書在眾多人選中選擇了麥水生。陳支書覺得，麥水生熱愛農(nóng)業(yè)，是個勞動能手，為大隊和學校贏得了榮譽，論貢獻論功勞都非他莫屬。就這樣，麥水生進入縣農(nóng)校進修半年，學到一些他平常沒有接觸過的農(nóng)作物栽培知識。半年進修結束，麥水生回到紅旗小學，成為農(nóng)科輔導員，為學生們傳授培土、施肥等農(nóng)業(yè)技術基礎知識，教學勁頭十足。

麥水生是個幸運兒，好運氣一茬接著一茬。有一年，學校調(diào)整老師，紅旗小學的兩個老師調(diào)到別的小學任教，調(diào)入一個年輕的女老師接替。按學校的課程安排，少一個老師就得有人填補代課。為使教學工作正常開展，祝校長特意跑了一趟公社教委，請示教委領導讓學校招人代課。教委領導再三考慮后答應了祝校長的請求，讓他物識一個代課老師。代課老師是沒有工資的，每個月領取生產(chǎn)隊向大隊繳交的幾十斤公糧。找個代課老師，既不增加工資負擔，又能解決有人上課的問題，何樂而不為呢？教委領導樂意這樣辦，祝校長更是開心到不得了。

找人代課由祝校長作主，這等好事自然落到他最疼愛的麥水生身上。祝校長找來麥水生，告訴他讓他當代課老師的決定。麥水生既驚喜又激動，瘋狂了似的抱起祝校長在原地轉了一圈。

村里出了個當干部或老師這種吃糧餉的人，全村人都感到臉上有光。麥水生當上代課老師，鄉(xiāng)親們羨慕不已，說他遇到了貴人。

不久，聽說兒子與那個新來的女老師談戀愛了，阿叔阿嬸更是喜上眉梢，整天樂呵呵的。

受“白卷英雄”的影響，學生學習書本知識只是流于形式，老師上課也是輕松應付。麥水生教小學三年級的語文課程沒有半點壓力，精力主要投入到學校小農(nóng)場里。

有一年，學校刮進一股風，寫大字報成為潮流。麥水生老師順應潮流，在課堂上布置學生寫大字報。待班級學生絞盡腦汁挖掘麥水生的存在問題，打好草稿，抓住毛筆寫上十多行歪歪斜斜的文字，往教室墻上一貼，才算完成班主任交給的任務。麥水生老師感覺學生寫的大字報不夠到位，沒有真實反映老師的錯誤所在，于是在課堂上布置重新寫大字報的任務。課后，學生們開始認真對待了，班長全可強開動腦筋口述，副班長付烈執(zhí)筆揮毫書寫一張大字報，在第二天上早課前張貼了出去。

就是這張大字報，讓學校徹底炸鍋了，引起了轟動，看到大字報的老師和學生議論紛紛。想不到啊！平常多么老實的麥水生竟然貪污五塊三毛錢的班會費！

貧下中農(nóng)管理學校的李副支書看到大字報，聯(lián)想到問題的嚴重性，揭下大字報，向陳支書報告去了。

聞訊趕回學校的麥水生老師被嚇傻了，呆立在祝校長面前。“你真不懂事?。　币坏劳闯┩缸ＰｉL的心肝直沖腦門，他蹲下瘦削的身子，用雙掌拍打地面，重復著這句話。

“若不是阿叔急性哮喘病復發(fā)沒錢住院，我絕對不會私自借用這筆班會費。校長，我辜負您的期望了?！丙溗蠋熀鵁釡I，俯身扶起祝校長。

全可強與付烈知道闖了禍，當場被嚇壞了，臉色煞白，小心臟“砰砰”跳得厲害。下午，他們逃課了，躲在家里不敢露臉。因為遭到父母的責罵，他們的心里更加難受了。

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對全可強與付烈寫大字報一事表示理解，明白他們不是故意揭發(fā)麥老師的，只因他們太聽老師的話，為較好完成老師交給的任務才將好事辦成壞事。當然，也有人責怪李副支書，說他做得有些過分了。

公社教委決定，麥水生老師因挪用班會費被清除出教師隊伍。公社教委的領導到學校宣布決定的那天，與麥水生拍拖一年多的女老師幽怨地瞪了他一眼，當場與他斷絕關系。就這樣，原本脆弱的戀情隨之一拍兩散。

麥水生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踉蹌著回到家里，拿出一瓶大隊土糖寮釀制的糖波酒仰頭一灌而下，醉了以后，又哭又笑，鬧騰了整整一個夜晚。

病情有所好轉的阿叔回到家里，知道麥水生被開除了，躺倒床上掩面大哭：“如果我那天喘不過氣來就好了，那樣的話，我就不會給兒子帶來禍害，老天真不該收留我這條賤命??！”阿嬸在一旁陪著阿叔抺著不斷噴涌而出的老淚。

后來，阿叔的心情慢慢舒緩過來，望著面容憔悴的兒子，當年盲松為兒子測算命運的喃喃言語又在他的耳際回響。他苦著一張臉，拍拍兒子的肩頭，長嘆一聲：“這就是你的命?。　?/p>

出了這一檔子事，麥水生被蒙上一層抺也抺不去的不光彩顏色，也遭遇過一些嫌棄，心里面的陰影好幾年都沒能消除，導致他的婚姻大事一直被擱淺，三十五歲還是一個單身漢。

后來，經(jīng)鄰村的媒婆三姑介紹，麥水生與相鄰公社的姑娘呂連珍相親，不久，兩個人在雙方父母的撮合下草草結婚了?；楹?，麥水生和父母才發(fā)覺，呂連珍原來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女人，她的腦子不好使，傻里傻氣的，像根“大碌木”，推一下才會動一動，根本不是能持家的女人。既然生米煮成熟飯，麥水生和父母只能是咬碎牙齒往肚里吞。沒過幾年，呂連珍先后生下兩個呆頭呆腦的兒子，麥水生和阿叔阿嬸也只能是聲聲哀嘆，他們徹底認命了。

時光流逝，麥水生近七十歲了。忽一日，他在家里接過鎮(zhèn)教育辦公室林助理送來的《原民辦代課教師任教情況調(diào)查表》，激動得雙手顫抖，老淚縱橫。

林助理告訴他，這份調(diào)查表是省教育廳在全省開展的專項調(diào)查，希望他能認真對待。

他按壓著久久不能平復的心情，戴上老花眼鏡，按照林助理臨走前的吩咐，認真填寫表格的內(nèi)容。

麥水生幾乎花費一個下午的時間才填寫好表格，到最后，他卻盯著證明人簽名欄出了神。

要找到幾個當年同是老師的人作證并不難，住在近鄰的就有幾個。要找他任教時所教過的學生作證更不難，他的村里也有好幾個。然而他覺得，要找學生作證，就要找兩個現(xiàn)在頗有影響力的學生作證，那樣更具說服力。一番思量，他想到了鎮(zhèn)教辦主任全可強與副鎮(zhèn)長付烈。

說來也怪，師生的心思竟然神奇般相通。派遣林助理給麥水生送去調(diào)查表之后，全可強與付烈相約，兩個老同學下午下班后結伴上門探訪當年的麥老師，順便在那份調(diào)查表上簽個名字作個證。

“可強，你還記得嗎？我們有多久沒來看望麥老師了？”小車內(nèi)，付烈問道。

“老同學，你真是貴人多忘事，自從我們十多年前先后調(diào)回鎮(zhèn)里工作，每年都一起看望麥老師一次，你經(jīng)常下農(nóng)村，應該是經(jīng)常來看望他老人家的，是嗎？”全可強說。

“是的，今年三月，我陪扶貧工作隊察看脫貧成效時到過他家。我發(fā)覺，經(jīng)過對口幫扶，他家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收入明顯提高?？蓮?，你也知道，麥老師的兩個兒子的頭腦是簡單一些，但身強力壯，干起體力活一點都不含糊。還有他的兩個兒媳婦，雖然長得五大三粗，卻是勤儉持家的好助手?，F(xiàn)在，麥老師看到三個活潑可愛的孫兒孫女，成天笑得見牙不見眼，他過上幸福的生活，享受著天倫之樂??！”付烈越說越興奮。

“嗯，不僅如此，這次原民辦代課老師生活情況調(diào)查，是為下一步發(fā)放生活補貼作準備的，麥老師領到生活補貼為期不遠，這樣，他既獲得精神上的安慰，還享受到經(jīng)濟上的補貼?！比蓮姼锌馈?/p>

“可強，麥老師知道我們過來嗎？”

“我給他打過電話了。”

村道旁，一幢嶄新的樓房門前，麥水生率家人在等候客人到來。他看著正在嬉戲的孫兒孫女，暗自慶幸：原來，命運一直待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