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兀
作者有話說:第一次在《花火》A版和大家見面,表白溫柔熱情的責編顏老師,感謝主編姐姐給的機會!在提筆寫這篇稿子前,我構思過很多情節(jié)與走向,遺憾的是在故事完結后,還有許多設想沒有來得及實現(xiàn)。但我依然私心以為,這是一個溫暖的故事,希望你們也能喜歡呀。
一
傍晚七點,熱帶的夏季仍舊晝夜難辨,裴積春帶領隊員在選手村安置時,傾灑的日光模糊了山墻以北蜿蜒的天際線。
飛機落地前,他的目光探出舷窗,短暫地俯瞰這座生機已顯的都市,繁華得像是沒有經(jīng)歷四年前的那場地震。
年初G國力排眾議,守住這年國際運動賽事主辦權的新聞傳出時,裴積春也曾隱隱有過擔憂,如今看來,多少有些杞人憂天。
安置工作完成后,緊接著就是晚餐時間,裴積春有約在身,同隊員打過招呼便出了門。他剛要穿過地下停車場,就聽見前方傳來金屬質(zhì)感的“咔噠”聲。四周太暗,稍縱即逝的火光勾勒出一個身穿運動服的朦朧身影,身為隊醫(yī)的職業(yè)病,立刻條件反射地壓倒理智,令他使用當?shù)卣Z言脫口而出:“不要抽煙?!?/p>
眼看那人扭頭要走,裴積春快步追上前,一把奪過她手中的打火機,叮囑道:“身體是運動員的本錢,不要仗著年紀輕,就小看抽煙帶來的危害,這些常識就算沒人提醒,也應該牢記于心?!?/p>
也許是察覺出在黑暗的環(huán)境中說教太沒氣勢,他順勢按下打火機,火石擦出火花,他這才看出不對勁,眼前的運動員沒有夾帶香煙,她斜靠在墻沿,身旁轎車的引擎蓋上放著一個小巧的生日蛋糕。
她的瞳孔在火光下呈現(xiàn)灰藍色,嘴角繃直,沒有要接話的打算。
補救的話語沒有說教那樣流暢,裴積春先是干笑了幾聲,才接著說:“顯然你做到了這一點。此外,你挑選蛋糕的規(guī)格也很適中,不會給身體造成太大負擔?!?/p>
“生日快樂?!彼麤]有追問她獨自在此慶生的緣由,在口袋摸出工作人員送上的紀念鑰匙扣后,跟著打火機一起遞給她,“祝你比賽順利?!?/p>
這場誤會發(fā)生得太過荒誕,裴積春道別后的步伐分外倉皇。他邁出封閉的停車場時,天尚且明亮,外墻劃分出了涇渭分明的晝與夜。他瞇著眼回過頭,撞上了那位運動員的視線,可惜的是,她躲避得太快,像是他一閃而過的錯覺。
他們的再次見面同樣算不上美好,短短幾個小時后,他已經(jīng)因為在讀研時期的導師家中多喝了幾口果酒,頭重腳輕,分不清南北,剛要出門,就碰巧遇上替師母跑腿拿東西的她。導師正愁找不到人托付,替她找全了東西,又塞給她一罐解酒液,讓她順路他帶回去。
“又見面了?!迸岱e春被她攙扶著,才不至于在馬路上走得東倒西歪。他喃喃了幾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補充道,“喝酒同樣有害健康,不要輕易學。”
她一邊攙扶著他,一邊手忙腳亂地拉開解酒液的拉環(huán),遞到他手上,沒忍住道:“林老師是我們隊的營養(yǎng)師,她釀的果酒我們都喝過,你是我見過酒量最差的人。”
裴積春喝下一口解酒液,正色道:“喝酒也需要天賦,顯然我沒有這方面的天賦。”
她不再理會他的胡言亂語,在路邊攔下出租車,將他一把塞進車里。她詢問了一些基礎信息,確保能將他送回住址后,拉開了與他的距離。
她沉默著搖下車窗,希冀晚風能吹散車內(nèi)的酒氣,而后忽然聽見身旁的人說道:“你問了我這么多問題,現(xiàn)在也該輪到我問你了?!?/p>
她回過頭,看見晚風吹亂他鬢角的發(fā),他勾起嘴角,問:“今天為什么裝作不認識我?”
“什么?”她的語氣帶著莫名的慌亂。
“我記起你了?!迸岱e春把語言切換回中文,徐徐道,“小月亮?!?/p>
二
裴積春二十幾歲前的人生都稱得上順遂。他家境富裕,學業(yè)有成,在G國留學四年后,成功保研了心儀的專業(yè)。他的導師是華裔,與他算得上是同鄉(xiāng),閑暇時常常請他在家中吃飯,與他共談科研項目,為他減輕負擔。
他的小半生不曾有過波折,也許物極必反,那場特大地震來臨時,他正位于震源范圍內(nèi)的百貨大樓,沒能幸免于難。
多年經(jīng)受的安全教育讓裴積春就近躲在了室內(nèi)的三角空間,他的右腿埋在廢墟之下,肩頸被砸傷,好歹撿回一條命。正是在如此狼狽的情境下,他遇見了她。
裴積春掙扎著起身,替她將身上的重物移開,她認生,道完謝后自發(fā)地挪到了一旁,出路被堵塞,他們在廢墟中共度了兩天,才正式有了交流。
“我們搜集到的物資都已經(jīng)消耗殆盡,至少在救援到達之前,我希望能和你用聊天的方式共同堅持下去?!迸岱e春將最后一瓶礦泉水拋給她,疲憊地道。
四周安靜了很久,久到裴積春以為自己等不到回應時,她才開口道:“你想聊些什么?”
“什么都好?!彼L嘆了一口氣,說,“就比如我叫裴積春,是下個月就要進行畢業(yè)答辯的苦命人。”
裴積春在地上撿起石塊,往白墻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并說:“這是我的名字,用中文寫起來是這樣,你呢?”
她也學他的樣子,撿起石塊在墻上寫起來,與裴積春設想中的繁復名稱不同的是,她落筆寫出的是中文。她答:“望舒,我的名字。我的母親是中國人?!?/p>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你的母親應該很思念家鄉(xiāng)?!?/p>
“她的確告訴我,這個名字是月亮的意思,可中文太難了,我不明白?!?/p>
“中華文化博大精深,三言兩語解釋不清的?!迸岱e春揚起眉毛,問,“你聽說過看相嗎?中國人甚至能從你的面相,推斷出你的個人經(jīng)歷?!?/p>
望舒搖搖頭道:“我不相信?!?/p>
“你是個跳水運動員。”
“如果真的是看相得出的結論,那么我開始有點相信了?!蓖嬗犎坏乜隙诉@個判斷。
裴積春這才笑起來,說:“其實是逗你的,地震開始前,我在大樓的捐贈角遇見了你,你捐贈了自己的獎品和定制服裝,上面有跳水運動的標識。”
這句話比起玩笑,反而更像冒犯,眼看望舒再次恢復沉默,反應過來的裴積春終于高舉雙手,道:“我沒有嘲諷的意思,實話告訴你,我也在那天捐掉了自己的紀念品。那是我初戀訂婚的日子?!?/p>
“那你真是不走運?!蓖孑p輕笑了一聲,道,“和我一樣?!?/p>
三
“在來百貨大樓的前一天,我剛經(jīng)歷過一場選拔賽事,止步于八強,沒有當選代表的機會。”望舒擰開礦泉水瓶,仰頭喝了一口,繼續(xù)說,“不出意外的話,那也許是我的最后一場比賽。”
裴積春看出她的失落,嘗試安慰道:“可你也才十幾歲的模樣,未來多得是機會。”
“運動員吃的是青春飯,我已經(jīng)十七歲了,人的一生,又能有幾個十七年呢?有天賦的隊員在我這個年紀,早已在賽場上嶄露頭角,我沒有天賦,只會蹉跎時光。”
這一番話出口,又是長久的沉默。裴積春的后背抵在墻面,單腿支起,緩緩開口道:“我們不聊這些,來打個賭,怎么樣?如果搜救隊明天上午之前能找到我們,你就答應我一件事,如果不能,就換我答應你一件事?!?/p>
他們滯留在這里兩天多,很少主動提及救援的話題,原因在于百貨大樓所在的街區(qū)繁華,人流量大,是搜救的核心區(qū)??删嚯x地震平復過去兩天,他們沒有聽到任何搜救的動靜,所以他們所在的角落,很大可能被遺漏了。
話題一旦挑明,就代表生還的希望即將被打破。
望舒扭頭看了他一眼,覺得他這番話實在有些莫名其妙,但她還是將手邊殘余的礦泉水扔還給他,喊了一聲“好”。
畢竟事已至此,如果這真的是她的世界末日,起碼她不是孤身赴死,這種感覺并不令人討厭。
望舒的精力到達極限,很快伏在地上沉沉地睡去,她再次醒來時,耳邊已經(jīng)是一片嘈雜。搜救人員為她披上毛毯,將她抬上擔架,她還恍惚,卻沒忘記詢問裴積春的情況。
他們所困的角落其實不算完全封閉,如果挪開西側的磚石,可以撬開大門,通往樓角背后的陽臺,但一切情況都是未知的,陽臺作為承接點,如果堆積了太多滾石,他們一旦打開大門,平衡就會被破壞,他們或許會被滾石砸中,也可能會墜落下陽臺。這也是他們蟄伏至今的原因。
可在搜救人員的口中,望舒得知,就在她熟睡時,裴積春將她抱到角落安置,又挪來磚石,為她壘起緩沖線,最后獨自冒險打開了陽臺的大門,為他們引來了救援。
他們被分配到不同的救護車救援,望舒的傷勢處理得當,清醒得很快,她一連在醫(yī)院待了三天,才等到轉來普通病房的裴積春。她嘴上還在責怪他的冒險,轉身又將家人帶來的骨湯遞到他的跟前。
裴積春笑著安撫她:“不算冒險,陽臺被滾石砸得塌陷,我又在樓角發(fā)現(xiàn)了消防器具,最后借助消防水管抵達了下一層,遇到了搜救人員。”
望舒不依不饒地說:“如果陽臺沒有塌陷,樓角也沒有消防器具呢?”
“每個決定落實前,都充滿不確定性,在沒有更好的方案前,冒險是最好的嘗試。”裴積春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說,“一切都過去了,所以沒有關系。”
望舒低著頭,還是不說話,她正盯著裴積春右腿的石膏出神,左手就猝不及防被人牽了過去,她詫異地回頭,看見他正往她的手上系上手鏈。
銀白的鏈條款式簡約,只在回扣的節(jié)點嵌入了滿月的形狀,望舒?zhèn)}皇收回手,聽見裴積春說:“這是我當時在百貨大樓買下的,因為放得小心,沒有丟失,它和你的名字很像,就當慶祝你平安獲救的禮物?!?/p>
“這很貴重,不是我應該收的。”
望舒要將手鏈解下,裴積春也不甘示弱地將骨湯推回。他們僵持許久,最后還是他妥協(xié)式地喝下一口湯,補充道:“當然不是白送給你的,還記得我們當時打過的賭嗎?我希望你這一年都不要放棄跳水,如果明年還是沒能成為代表,那時的去留,就由你決定?!?/p>
他的目光溫和而堅定,像在四季模糊的熱帶里,久違地遇見春日的和煦,望舒搭在手鏈上的指尖松落,緩慢地點了點頭。
四
前方似乎發(fā)生了追尾事故,司機驟然踩下剎車時,望舒即便系好了安全帶,也被慣性甩得頭暈。回憶被迫中止,她看向一旁醉酒的裴積春,他費力掩住口鼻,看起來很不好受。
這里距離目的地還有一段路程,望舒看了一眼擁擠的交通,最終選擇中途下車,她費力攙扶著裴積春朝人行道走去,他猛灌下幾口礦泉水,咳嗽了半天,才平靜下來,說道:“看來你當時沒有放棄?!?/p>
“如你所見。”望舒垂下頭,沒有多說什么。
他們就這樣攙扶而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裴積春再次開口說:“當時因為臨時有事,出院突然,沒有來得及知會你,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望舒的腳步一頓,心里突然很想反駁,豈止突然?
他們當時的傷勢不算嚴重,可牽扯到筋骨,怎么也得住院療養(yǎng)一個月,裴積春獨自留學在外,親友都不在身邊,望舒的母親感念他的恩情,時常額外照顧他。
除去基本的一日三餐,補湯也是不重樣地送來,裴積春連喝了一周,終于求上了望舒這個外援。
望舒好不容易被分去了補湯火力,自然不肯答應。
裴積春擰起眉毛道:“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再說了,為了報答阿姨,在如此緊張的答辯準備期,我還堅持每天給你進行中文補習?!?/p>
望舒撇嘴道:“補習有什么用?”
“用處可大了,比方說你未來在比賽中遇見中方代表選手,可以通過中文和對方拉近距離。”
“然后呢?”
“然后她們可能會秉承禮尚往來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讓你輸?shù)貌荒敲措y看?!?/p>
望舒暴跳如雷,拿起枕頭就要與他對打,他悶聲大笑,到底讓她打得消氣,才給她補習起中文。
裴積春自言不想讓望舒母親的文化儲備在她身上得不到傳承,講授得很用心,她卻明白,他知道了她最近噩夢連連的事,教她學中文,不過是轉移注意力的幌子。
望舒沒有駁他的面子,耐心地聽他授課,替他喝下補湯作為答謝。
就這樣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望舒的母親才發(fā)現(xiàn)望舒在學習中文,她看得稀奇,自己當年無論怎樣循循善誘,望舒都聽不進去,光讓望舒學會寫自己的中文名,復雜的筆畫都花了她好長時間。
“只是忽然來了興趣。”望舒將練好的字帖仔細擺正,上面端正寫著“月亮”兩個字。
那是裴積春教會她的第一個詞語,偶爾閑來無事,他還會這樣稱呼她,盡管他的語氣里滿是坦率的關愛,半點不含別的意思,她卻依然很開心。
地震夢魘被溫和的現(xiàn)實沖淡,望舒尚且沉浸在喜悅里,沒有想過短短半個月后,裴積春會獨自出院,他離開得那樣匆忙,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有留下。
望舒是在那時忽然頓悟,即便共同經(jīng)歷一場災禍,他們也不過是萍水相逢的普通關系,只是他的溫和,讓她產(chǎn)生熟稔的假象。他沒有留下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她倒是留過,可她的手機在地震中遺失,她重新補辦的電話號碼,甚至沒有來得及告訴他。
茫茫人海里,遇見一個人很容易,想要重逢,卻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裴積春答辯的那一天,正是教練勸望舒歸隊訓練的日子,她在出租車上呆坐了很久,選擇取消前往他所在大學的行程。他說過,畢業(yè)之后,他會選擇回國工作,那也許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機會??杀绕鹨娒?,沒有理由的相見,就足以消磨掉她所有的底氣。
五
望舒與裴積春經(jīng)年之后的重逢,比預想中平淡,她避開回答情緒化的問題,將他安全送到目的地后,回到了選手休息地。
望舒入選的名次不算靠前,安排上場的次數(shù)也較少,她也因此更想全力以赴,不留遺憾。只是她有心躲避,裴積春卻不如她的愿,宿醉醒后,就幾次三番要請她吃答謝飯,她以訓練繁忙為由拒絕,他就改以便當?shù)男问剿蛠怼?/p>
也許是望舒拒絕得太不留情,裴積春再一次的答謝便當,是他親自送來訓練基地的。眼看周邊隊員議論紛紛,她咬牙把他扯進了休息室,質(zhì)問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就算你負責的隊伍與跳水不相干,也不能做這種惹人非議的事情?!?/p>
裴積春的回答依舊圓滑:“我只想為你送我回來的事情答謝,你不愿意接受,我只好不斷更改方式。請放心,這些事務都是我用非工作時間完成的,并不會惹人非議?!?/p>
他笑著將便當放進她的手里,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忘勸誡她:“跳水運動員追求流程的身形固然重要,健康卻更為重要。小月亮。”
裴積春的問候點到即止,送完便當就快步離開了訓練基地。望舒怔然,到底沒再拒絕下去。于是,他另類的答謝方式,持續(xù)了足足一星期。
一星期后,裴積春拿著便當再想繼續(xù)送給她時,得到的卻是她因為高強度訓練,在練習途中突然昏迷的消息。他下班的時間晚,趕到時,她已經(jīng)完成了臨時治療,回到了房中休息。
裴積春在得到允許后,換了粥品前去探望?;蛟S是身在病中,望舒的態(tài)度異常溫和,她接過他送來的粥,喝了大半,剩余的卻因為保溫桶自身忽然脫落的問題,盡數(shù)潑灑在床上。
望舒要去柜中取干凈的床單被罩,裴積春已經(jīng)先一步收拾完殘局,走向了儲物柜。她匆忙的動作沒能攔下他,他打開柜門,迎面看見一張他們當時在醫(yī)院里留下的合影,以及她珍重放在一旁的手鏈。他的神情稍有滯澀,很快就裝作沒看見,順利取下了干凈的床單被罩。
他剛要離開,就聽見望舒在一旁說:“你好像完全不驚訝?!?/p>
“什么?”
“關于我喜歡你這件事情。”
新的床品掉落在地上,裴積春找補的話語還在口中,望舒已經(jīng)緩緩看向他,說道:“你當然不會驚訝,畢竟在林老師找你來替我額外加餐時,你就注意到了自己的特別?!?/p>
望舒一向聰明,裴積春自知再也瞞不過她,只好將師母,也就是她隊伍中林營養(yǎng)師的請求和盤托出。
“你是混血兒,在骨架與身形上具有先天的優(yōu)勢,可以幫助你盡可能貼合流水,降低落水時的水花??赡阍诳刂企w脂方面到達了幾乎嚴苛的地步,就連那次師母送你的蛋糕,你都不愿意吃。長久缺乏優(yōu)質(zhì)蛋白,使你的身體缺乏彈性,這并不是適合比賽的方法?!彼忉尩溃耙淮闻既唤涣髦?,師母得知我與你相識,就拜托我用這種方式,勸誡你補充營養(yǎng)。”
“那她應該也告訴過你,我這個人很倔,輕易不聽勸,你怎么能確定我會聽你的話?”
裴積春答不上來,只好說:“相識一場,我也想盡力幫幫你。那你又怎么知道,一定是師母來找我呢?”
“你們可以撒謊,但食物不可以,你送來的便當都是林老師從前用過的食譜,如果不是這樣,她也不會允許我吃來路不明的東西?!蓖娲瓜滤釢难垌^續(xù)說,“只不過我的確有那么一瞬間幻想過,這可能是你自己送來的?!?/p>
六
這份剖白的心意那樣熱烈又孤注一擲,裴積春幾乎是落荒而逃。直到望舒的比賽正式開始,她都沒有再見過他。
十米的跳臺很高,望舒站在上面時,忽然回想起地震發(fā)生的前一天,她也站在同樣的跳臺上,她那時強裝鎮(zhèn)定,腿肚卻在發(fā)抖,因為那或許會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比賽。
除去她告訴裴積春的天賦原因,還有另一個她沒能說出口的原因,是貧窮。她的家境實在普通,身為護工的父母能培養(yǎng)她這么多年,已然十分辛苦。而在那次比賽前,她聽到了父母面臨下崗的消息。
望舒告訴自己,如果能成功當選國家代表,她就再任性一次。如果不能,就趁早結束,轉變出路,為父母減輕負擔。而那一次的選拔賽,她以一名之差,落敗了。
她哭了一夜,最終將自己從事運動以來值錢的東西收集好,試圖拿去典當,可能是她年紀小,不懂行情,老板的再三壓價,令她不知所措。
那些曾經(jīng)的夢想與榮耀,被壓到了幾頓晚飯的價格,望舒看著上面的跳水運動標識,最終選擇捐掉它們,也許在別的地方,它們還能為別人帶來力量。
望舒慶幸自己做下了這個決定,正是這個決定,促使她再次遇見了裴積春,盡管那時的他并不記得她。
并不記得他們的初遇,其實是在一家咖啡店里。那時的望舒會在自己訓練的空閑時間,在市中心找尋兼職。那是她第一次從事咖啡相關的工作,因此在客人點下那杯名為“雪莉威士忌咖啡”時,并不清楚這類咖啡是在酒桶發(fā)酵,只會沾染酒氣,不會存在度數(shù)。
她注意到客人喝下咖啡后,選擇自駕時,為防止客人酒駕,連忙上前阻攔。眼看要挑起紛爭,還是恰好路過的裴積春替她解的圍。
他是咖啡愛好者,替她解釋完相關知識,又為無辜被攔的客人續(xù)杯了心儀的咖啡,避免她遭受店長的責罵。
望舒要向他道謝,他卻只是笑著搖搖頭,道:“我約了女友來這里喝咖啡,希望店里會有祥和的氛圍,所以不用感謝?!?/p>
望舒口罩下的嘴抿緊,頷首示意理解。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會在咖啡店遇見裴積春和他的女友,也逐漸了解,他的女友是他導師的女兒,他們由導師牽線,一見鐘情。
之后的事情望舒都不得而知,她因為訓練原因辭去了咖啡店的工作,再遇見裴積春時,就是地震之中。
望舒想,自己可能明白裴積春倉促離開的原因。就在那天下午,她看見他已訂婚的初戀女友來探望他,或許是情傷未愈,他選擇離開這里。
裴積春走得決絕,只留下那個讓她繼續(xù)跳水的賭約。幸得好運眷顧,她的父母因為在地震后的救護工作中表現(xiàn)良好,他們不僅沒有被辭退,她還在教練的推薦下,得到了運動贊助。
她終于可以沒有后顧之憂地進行訓練了。
可即便當選代表,她的表現(xiàn)依然不盡如人意,眼看四年一度的國際賽事在即,她只能更加嚴苛地要求自己。她是那樣渴望在國際賽事贏得好成績,卻不承想,自己最狼狽不堪的模樣,都被突然出現(xiàn)的他盡收眼底。
無論是她無法宣之于口的感情,還是她對待比賽的狂熱態(tài)度,都被他盡收眼底。
七
望舒沒有想到的是,自己還會有主動尋找裴積春的一天。彼時的運動賽事即將落下帷幕,她攥緊了手中的名片,闖入他的工作地點時,他剛給一位運動員做完傷病恢復。
裴積春將眼懷探究的運動員趕出門外,正要招呼望舒,她已經(jīng)將手中的名片拍在了他的手里,神情復雜地說:“有關贊助的事情,我想你應該給我一個解釋。”
望舒的最后一場比賽結束后,成功在單人賽事中奪得了銅牌,她在賽后采訪中感謝了教練以及國家給予的支持,末了才在鏡頭前坦然宣布自己即將退役的消息。
她的熱度不算高,退役的原因也是身體積病,并沒有激起很大的水花。她向隊員以及教練告別,在收拾東西預備離開選手村時,忽然憶起自己要向當初的贊助商道謝。
贊助商一直很忙,很少直接與望舒接洽。但退役畢竟不是小事,她在多方面交流后,終于預約到贊助商的時間。
贊助商是個和藹的中年人,沒有架子,望舒向他,道謝:“很感謝您給予我跳水的機會,這份恩情我會一直銘記,如果以后有需要,請務必聯(lián)系我。”
他回以望舒一個擁抱,祝賀她即將進入新的人生旅程,最后接著道:“我很榮幸能給你這個機會,但之前一直沒能告訴你的是,你的推薦名單以及實際資金投入,都是我的一位商業(yè)合作伙伴給予的。如果你真的心存感激,我可以將他的名片給你?!?/p>
“我詢問過后,才得知名片上是你父親的名字。”望舒看著裴積春,心里有萬千的疑問,卻什么也說不出口。她咬緊牙關,沒能等來他的答復,已然肩膀聳動,淚水滾落。
裴積春捏著那張名片,思緒飄回在地震后初遇她的時候。他該怎么說?有些事情不必去問,也能從她破舊的帆布鞋和背包中看出端倪。他該怎么說?他其實在醫(yī)院中,不經(jīng)意聽過望舒的母親向主治醫(yī)師打聽醫(yī)藥費的事情,她惶恐又哀傷的神情,在聽到國家會負責這次的傷患救治后,陡然放松的模樣足夠刺疼為人子女的心。
那些贊助費于他是小事,放在望舒身上,卻可以挽救一個家庭,他沒道理不去做。他明白她倔強,囑托父親行事需要隱秘,起碼在她的運動生涯中,不要讓她知道這件事情,他只是沒想到,她退役的時間這樣早。
小小一張名片,此刻在他手上宛如千斤負重,他啞然開口道:“我這個人,一向喜歡做好事不留名。我們共患難一場,也算緣分。”
裴積春半句不提其中的原委,望舒也不去問。她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無奈地道:“無形之中又欠了你這么多債,也不知道怎么還才好。”
“為體壇培養(yǎng)出你這樣的新星,是我的榮幸?!迸岱e春拿出紙巾要遞給她,她擺手謝絕了,擠出一抹笑,說道,“我沒有什么可以報答你的,只聽師母說過,她的女兒不久前辦理了離婚手續(xù),今天會抵達G國進行為期一個月的散心。是下午三點的航班,你記得去接機?!?/p>
她將珍藏的手鏈放進裴積春的手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祝你幸福,后會有期?!?/p>
八
裴積春在機場接到汪芫時,還沒想通望舒為什么會把他的幸福與她畫上等號,她難得見他困惑,摘下遮住半張臉的太陽眼鏡,詢問起緣由。
等他將來龍去脈解釋清楚,汪芫已經(jīng)笑彎了腰,他皺眉道:“當年大學你說有人在咖啡店纏著你,我還替你擋過那么久的桃花,怎么輪到我有事,你就笑成這樣?”
汪芫笑得咳嗽了幾聲,才正色道:“你口中的月亮姑娘,我當時在醫(yī)院見過她?!?/p>
“就是我地震受傷的事情被父母得知,我連夜出院安撫他們的那次?”
汪芫頷首道:“她似乎誤會了一些事,于是在我離開前,把你對我的‘濃烈’情意告訴了我?!?/p>
裴積春呆愣在原地,被汪芫連罵了幾句榆木腦袋。她說:“你在這種事情上一向遲鈍,可你要說自己對她毫無感覺,我是不相信的?!?/p>
裴積春可以將自己的行為歸結于好心,可天下的可憐人這樣多,他的好心,一直是有限定對象的。他最初見到她,是百貨大樓的捐贈角里,出于各種原因,她放棄了那些在她熠熠生輝時期的見證品。也許是她波光粼粼的眼中殘存的些許希望,也許是她面對地震時的堅韌意志,等他反應過來時,自己早已被打動,默默為她做了許多事。
望舒的運動贊助中,包含體育產(chǎn)品代言項目,身為贊助者之一的他也收到過相關的禮贈相片。相片中的她笑容明媚,像一尾快意靈動的魚,沒有相見的日子里,那些相片被他放在錢包夾層,誰也沒告訴。
他的確察覺出望舒的喜歡,卻只將那視為少不更事的錯覺,因為分別的那幾年,他們從未有過聯(lián)系。
他沒主動聯(lián)系過她,是怕贊助的身份暴露,增加她的負擔。卻沒想過她的不聯(lián)系,僅僅是因為地震后,他為了不讓她獨自悲傷,撒下的捐掉初戀紀念品的謊言。
往事翻涌在腦海,那些隱晦而滾燙的心意被陽光曝曬,裴積春終于放下手中的行李箱,對汪芫扔下一句抱歉,匆匆往選手村的方向趕去。
他從師母那里得到望舒的聯(lián)系方式,在奔跑途中撥打了她的電話,電話接通的一瞬間,他道:“我想,你在我這里落下了一樣東西?!?/p>
“什么東西?”
“一枚月亮?!迸岱e春握緊了那串手鏈,繼續(xù)說,“或許還有別的東西,等到再次見面,我想親口告訴你?!?/p>
編輯/顏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