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薇曼

作者有話說：快兩年不見，很高興還能有機會給大家?guī)硇碌墓适?，順帶宣傳一下我的新書《桃心燦燦》，關(guān)于喜歡的事，我總希望能有機會一直做下去，哪怕堅持再久也沒有多大成就。這個故事里的男主角在某些方面跟我有點兒相似，因為他的堅持，繞了許多遠路的愛情終于圓滿。如果你能遇到像他一樣的人，一定要珍惜。

01

晚上快九點，我接到一通陌生電話。

“程老師，你能來一趟嗎？”

我認出這道聲音的主人，叫陸逢昔。

我在穗森高中擔任心理輔導(dǎo)老師。心理問題不該諱疾忌醫(yī)的時代，縱使學(xué)校一再鼓勵，大多數(shù)學(xué)生仍怯于來咨詢室求助。與多數(shù)人不同，陸逢昔屬于積極求助的類型，最近來咨詢室找過我?guī)状巍?/p>

他說他在便利店買東西，結(jié)賬時從包里掉出一盒巧克力，被老板懷疑拿了店里的商品，要求通知家長。

這種情況我本該讓他聯(lián)系監(jiān)護人或者班主任，但作為心理咨詢師，我不想破壞他對我的信任。

我匆忙趕往他說的地址。

見到我，陸逢昔的雙眼一亮，喊道：“程老師?！?/p>

我點點頭，示意他別緊張，跟老板協(xié)商調(diào)監(jiān)控。

對方不耐煩地丟給我一盒巧克力，說：“東西就在這里，看什么監(jiān)控？”

那是某牌子春季限定的櫻花口味巧克力。我翻了一遍店里貨架上剩余巧克力，跟手上這盒對比后，提出質(zhì)疑：“這盒跟你店里的生產(chǎn)批次不一樣?！钡昀锿钋煽肆Χ际峭簧a(chǎn)日期。

經(jīng)過一番交涉，老板總算同意放人。

走出便利店，陸逢昔恢復(fù)燦爛的笑，說：“程老師，謝謝你相信我。如果是我爸來，估計立刻賠錢了事?！?/p>

關(guān)于他包里的巧克力，我大致有頭緒。這天是白色情人節(jié)，多半是學(xué)校里的女生悄悄塞進他包里的，從而造成這場烏龍。

我看了一眼時間，快深夜十點，于是說道：“這么晚了，我不能放你在外面游蕩，讓家長來接你。”

聽到“家長”二字，少年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很不情愿地問：“叫我哥可以嗎？”

我有些意外。陸逢昔每次找我，話題都圍繞他哥哥。從有記憶起，他就被父母教育，要以優(yōu)秀的哥哥為榜樣。成績、特長，甚至衣著打扮，他都得參考哥哥。這樣的生活讓他喘不過氣來。哪怕哥哥對他很好，他也總?cè)滩蛔貉韵嘞?，以此發(fā)泄心中的不滿。哥哥總是一笑而過，讓他越發(fā)自責，也因此對哥哥的態(tài)度更惡劣了。

這或許會成為修復(fù)他們兄弟關(guān)系的契機。我點頭道：“等你哥來了，我再走?！?/p>

陸逢昔的哥哥來得很快。

看見我，他的眼中閃過錯愕，道：“程鏡伊？”

適才陸逢昔給我看了他哥的照片，我驚訝過了，此時故作平靜地道：“好久不見?！?/p>

陸時予提出先送陸逢昔回家，再送我回去。我接受了他的好意。

路上，陸逢昔不停地說些學(xué)校里的笑話。陸時予的嘴角始終保持著上揚的弧度，認真地聽他說話。

他們兄弟的關(guān)系似乎不如陸逢昔描述的那么緊張。

陸逢昔下車后，我讓陸時予送我回學(xué)校。下午我給學(xué)生做心理輔導(dǎo)忙得太晚，接到他電話時，還在趕心理咨詢室公眾號要發(fā)的稿子。

“今天白色情人節(jié)，”等紅燈時，陸時予瞥了一眼路邊人行道賣花的小販，似笑非笑地從后視鏡看我，問，“程老師有收到花嗎？”

“學(xué)生送了?！?/p>

“還有呢？”

“沒有?！蔽覍λ淖穯柛械讲粣?，反問，“怎么？你打算送我？”

他問：“你會收嗎？”

這回，輪到我接不下去了。

02

車停在校門口，陸時予發(fā)話了：“你上去收拾一下東西，我送你回家。這個點讓你一個人回去太不安全，做不完的工作帶回家處理就是?！?/p>

平時學(xué)生遇到問題，我總能提供各種解決方案。可在陸時予眼里，我仿佛還是十七歲時處處需要他操心的笨拙少女。

這讓我心生挫敗，于是我強調(diào)：“我就是這么打算的?！?/p>

“我跟你一起去?！彼忾_安全帶，說，“給你開路?！?/p>

教學(xué)樓通往校門口的路兩邊種滿細葉榕，繁茂枝葉，擋住了路燈，一到晚上就黑黢黢的，很瘆人。比起走夜路，我更怕樹上掉下來的毛毛蟲。

第一次中招時，我尖叫出聲，把走在旁邊的陸時予嚇一跳，他說：“鏡伊，你的叫聲跟尖叫雞一模一樣?！?/p>

為免受我的魔音荼毒，此后下晚自習(xí)，陸時予總走在前頭給我開路。

有時候，他會故意停下來，等我不注意撞到他背上，然后故作痛苦地問：“鏡伊，你練過鐵頭功嗎？”

這時，我總會踩他一腳。

這樣無聊的事，他樂此不疲。

閑聊間，陸時予忽然感慨：“鏡伊，沒想到你會成為心理咨詢師?！?/p>

他言辭間頗有物是人非的意味，我扯出一個公式化的笑，說：“我們還有公眾號。現(xiàn)在是我負責更新，你有興趣可以看看?！?/p>

我本是隨口說說，隔天陸時予來加我的微信，我隨口問他從哪里得知我的號碼。

他答：“在公眾號上看到的。”

比起直接來咨詢室，更多學(xué)生傾向于發(fā)短信匿名找我傾訴煩惱，所以我干脆在公眾號的文章末尾附上了手機號碼。

陸時予說他打算拍一組參賽作品，問我有沒有時間給他當模特。每個攝影師都有自己的講究，有的從不拍人，而他喜歡拍人。高三時，我就給他當過模特。

我沉吟片刻，答應(yīng)了他。

到了周末，陸時予來接我。

他將拍照地點定在植物公園，設(shè)備依舊是高中時的那臺老相機。

陸時予曾跟我說，膠片才能拍出靈魂，洗照片這道工序，則是賦予照片靈魂的儀式。我不懂攝影，但確實能從他拍的照片里，感受到一種神奇的感動。

春意盎然，公園人來人往。

一路上陸時予拍了不少照片，我問他：“人這么多，你能拍到畫面嗎？”

“我想拍春天，人群是春天的一部分?！彼麚熳呗涞轿野l(fā)梢的花瓣，說，“而你，是春天最明亮的一部分。”

我看到他眼里自己渺小的倒影，陽光落滿他的眼，連同我也發(fā)著光。

我們走累了，在草坪暫作休息。陸時予鋪好野營墊，我?guī)Я俗灾频娜髦魏图t茶，打算來一場簡易的野餐。

我給陸時予倒茶，有人過來打招呼。

“陸時予？果然是你。好巧，我跟老公出來玩?！迸俗⒁獾轿?，八卦地問道，“程青蕾還是那么漂亮啊？你們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記得請喝喜酒。”

那件事以后，父母將我接到國外。我聽說，陸時予跟青蕾去的同一所大學(xué)，而這是他曾跟我約好的。

滾燙的茶水滿溢而出，陸時予搶過我手中的杯子放到一邊，問：“燙到了？”

這時對方看清我的臉，驚覺認錯人，她表情尷尬地說：“我們先走了，改天再聚?！?/p>

她走后，陸時予補充道：“剛才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

我“嗯”了一聲，他拉過我的手，將濕巾壓在我燙紅的手背上，解釋道：“我跟程青蕾沒有什么……”

我的右耳忽然傳來轟鳴聲，像一場海嘯，醫(yī)生說這是后遺癥，心理壓力過大時就會出現(xiàn)。

我聽不見他說什么，等折磨人的巨響過去，才艱難地開口說：“大二時，我去你的學(xué)校找你，看到你跟青蕾在一起?！?/p>

他敏銳地聯(lián)想到什么，忙問：“所以你突然換掉號碼，人間蒸發(fā)？你為什么不直接問我？”

“因為我很久沒見過她那么開心的樣子，我不想破壞這一切?！蔽冶荛_他的目光，繼續(xù)說，“你們在一起很般配，連你的同學(xué)都這么覺得，不是嗎？”

“你的意思是，你消失是為了把我讓給她？”陸時予盯著我，忽然篤定地說，“鏡伊，你不會這樣做的?！?/p>

他對我的了解，連我都自愧不如。

我深呼吸，承認道：“對啊，我不會這樣做。我那時消失是因為……我怕你會選擇她?！?/p>

——怕我們的約定變得不堪一擊，變成說說而已。

所以，我先一步放棄了你。

03

高三那年，父母到國外工作，他們安定下來前，我暫時寄住在臨春市的叔叔家。

轉(zhuǎn)學(xué)到穗森高中后的第一次月考，我的成績排在年級兩百名左右。由于我在前學(xué)校排名穩(wěn)居年級前五，班主任擔心我不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特意安排數(shù)學(xué)課代表跟我坐。

叫陸時予的新同桌問我要月考的卷子，說他想了解我的情況，再給我補習(xí)。

到穗森高中快一個月，即使我沒認全班上的同學(xué)，也知道陸時予很受女生歡迎。他的數(shù)學(xué)成績永遠年級第一，座位時常被找他請教問題的女生包圍得水泄不通。

我拒絕了他。

他望著我，似笑非笑地問：“你是害羞嗎？”

我移開視線，說：“真的不用?！?/p>

雖然我不配合，但他還是挑了一些題目給我。我粗略掃了一遍，發(fā)現(xiàn)他選的題目很用心。我以最快的速度做完，將習(xí)題集還給他，并說道：“我真的都會做?！?/p>

本以為他會就此罷休，可到了數(shù)學(xué)課，老師講卷子時，他趁我不注意，抽走了我的卷子。

等老師轉(zhuǎn)身去寫板書，我踩了他一腳，搶回卷子。

下課時，陸時予冷不丁地說道：“大題你都只答第一問，后面的問題你不是不會，而是故意不答。”

他用的陳述句。見我不吭聲，他繼續(xù)問：“你為什么要故意考差？”

我依舊沉默。

知道我并不需要補習(xí)，陸時予無奈地說：“補習(xí)的事，麻煩你配合一下。不然我不好跟我媽交代，你應(yīng)該不想我跟她實話實說?！?/p>

班主任就是陸時予的母親。讓她知道實情，確實有點兒棘手。

既然他非要給我補習(xí)，我只好配合。

晚自習(xí)時，我故意挑了幾道很難的競賽題給他。他看著題目，用筆撓撓頭，道：“我一時想不出解法，你會做嗎？”

我點頭，就見他一臉欽佩地說：“那你教我。”

“不是說好的你給我補習(xí)？”

雖然不太情愿，但我還是給他講了解題思路。

然后我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裝不會，不過反正要演戲，我也沒揭穿他。

04

周末，我去廣場喂鴿子。

我正望著搶食的鴿群發(fā)呆，頭頂一輕，耳機被人摘下。

陸時予在我旁邊坐下，問：“你在聽什么？”

“英語聽力。”

陸時予將耳機還給我，又問：“你一個人？”

我注意到他的手上添了幾道新鮮的撓痕。之前他教我做題，手背上就有結(jié)痂的抓痕。我瞄了一眼他放在一邊的貓糧袋子，問道：“你養(yǎng)了貓？”

“沒有，是流浪貓。”他補充道，“我弟身體不好，對貓毛過敏?！?/p>

陸時予不時去喂附近的幾只流浪貓，當中有只白貓，他每次摸它都得挨幾下?lián)?。上次被抓傷，他還去打了疫苗。

見我對貓感興趣，他提議道：“我?guī)闳タ纯此?？?/p>

鬼使神差地，我跟著他走了。

陸時予帶我沿著綠化帶找了好久，終于找到一只鴛鴦眼的白貓。他湊近白貓，試圖摸摸它，它卻齜牙咧嘴。

我不信邪，伸手想摸它，差點被撓到。

陸時予哈哈大笑，說：“看來不止我被討厭。”

后來，周末在廣場碰頭，再去喂貓，成為我跟陸時予接下來一段時間內(nèi)的默契。

陸時予課余喜歡拍照。他給我看他之前拍的南老街騎樓。他拍的照片故事性極強，有種獨特的時代感，仿佛讓人回到了上個世紀。

我贊嘆道：“拍得很好，能當歷史教科書的插圖了?！?/p>

說話間，程青蕾拿著習(xí)題冊走過來。

她笑得甜美動人，說道：“陸時予，這道題老師講的我沒聽懂，你教教我?！?/p>

我識趣地起身離開。

晚上我正準備睡覺，忽然聽見敲門聲。

我打開門，看到抱著枕頭的程青蕾。她問：“我今晚可以跟你睡嗎？”

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一起睡。她久違的親近，讓我很開心。

我們鉆進被窩里，黑暗中，她的雙眼如寶石般閃亮。她問：“姐，你能陪我去給陸時予挑生日禮物嗎？”

我再遲鈍也該明白，程青蕾很在意陸時予，盡管她沒有明說。

幾天后的午休，班長來找我，問?我：“我在統(tǒng)計給陸時予慶生的人數(shù)，你參加嗎？”

我看向程青蕾，她剛好也在看我。

我遲疑一下，搖頭道：“那天我沒空呢。”

陸時予的生日在星期天，大部分同學(xué)都去他家玩。

我獨自去喂貓。其他貓看到吃的都湊過來，唯獨那只白貓遠遠地盯著我，沒有過來吃貓糧。等我走遠了，它才放下警惕，沖上來狼吞虎咽。

我望著它，嘆了口氣，道：“你其實很喜歡他吧?！?/p>

雖然它不讓陸時予摸，卻愿意讓他靠近。

白貓自然不會回答我，吃飽喝足就溜了。

我伸了個懶腰，打算繼續(xù)找地方打發(fā)時間，卻看到陸時予走來。

少年護著蛋糕，額上的汗水晶瑩。他說：“我給你帶了蛋糕。要化了，快吃吧?！?/p>

我訝異道：“你不是過生日？”

“我弟生病，需要靜養(yǎng)，大家來分完蛋糕就各回各家了?！彼I寶似的將蛋糕遞給我，說，“程青蕾說你喜歡草莓，我給你切了一塊有最大顆草莓的。本想明天帶給你，但放久了不好吃，我想你應(yīng)該在這里，就帶過來給你了?！?/p>

我接過蛋糕，在他殷切的目光下嘗了一口，點點頭道：“很好吃?！?/p>

然后我想起一件事，從包里翻出一樣?xùn)|西給他：“給你?！?/p>

“生日禮物？”他受寵若驚地接過，努力辨認道，“這是……豬？”

我憤怒地糾正他：“是貓！貓！”

陸時予那么喜歡這只白貓卻摸不到，所以我想著送他一只羊毛氈做的白貓。我足足花了一個星期才做好，他居然看成是豬，實在太過分了！

見我生氣了，他強忍住笑意，說：“你做的豬……貓很可愛，我很喜歡?！?/p>

“呵，虛情假意?！?/p>

陸時予擺弄著我做的羊毛氈白貓，望著不遠處盯著他看的白貓說：“這只白貓，是我唯一想過要養(yǎng)的貓。它沒有品種貓品相好，也不像其他貓肯親近人，但我就是一眼相中它。哪怕會被它撓傷，我也想摸摸它的頭，想讓它明白，世界上還有人在乎它?！彼f著，扭頭看我，對我說，“鏡伊，你也一樣。就算你對我很冷淡，我還是想靠近你，你能明白這種心情嗎？”

——好比陽光觸不到，卻能帶來溫暖一樣。我不需要你的回應(yīng)，只要你愿意讓我靠近，我就心滿意足。

05

新一輪月考過后，老師發(fā)了要監(jiān)護人簽名的文件，我去嬸嬸的房間找她簽名。

房門緊閉的屋里傳來程青蕾尖利的叫聲：“上次程鏡伊考差了你怎么不說她？你覺得她比我好，你讓她當你女兒?。　?/p>

房門猛地打開，程青蕾瑩白的小臉上布滿淚痕。

我躲避不急，剛想說什么，她惡毒地剜了我一眼，往門口走去。

我拉住她，問道：“很晚了，你去哪里？”

“不用你管?！彼﹂_我，冷笑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上次故意考差。你以為這樣做就有用？只要你在我家，我媽就會拿你跟我比較?！?/p>

我深呼吸道：“既然你知道這是你家，那應(yīng)該走的人是我，而不是你?！?/p>

我走出叔叔家，混合著煙火氣息的夜風迎面吹來，我忽然很想給父母打電話，問他們什么時候來接我。我有按照他們的吩咐，不給叔叔嬸嬸添麻煩，跟程青蕾好好相處……可有些事情，越想做好，卻越事與愿違。

我漫無目的地穿梭在夜色里，和陸時予不期而遇。

“程鏡伊，你在這里干什么？”

我下意識地撒了個謊：“出來買東西?！?/p>

說完我快步往前走，走出一段路，我注意到陸時予跟著我，不禁停步問道：“你干嗎跟著我？”

他一臉無辜地反問：“我表現(xiàn)得不夠明顯？我在擔心你?！彼挠^察力依舊驚人。他說，“哪有人買東西兩手空空的?！?/p>

我忽然覺得很累，干脆在路邊蹲下。

他陪我蹲下，說道：“能告訴我，你遇到什么事了嗎？”

換作平時，我會選擇沉默。適才受了委屈，我迫切地需要一個傾聽者，便把事情一股腦兒地說出來。

堂妹程青蕾比我小兩個月，小時候，我們兩家人住在一起。上小學(xué)前，我家搬到鳴城，跟她的關(guān)系也變得疏遠。

我母親很早教就我讀書識字，我學(xué)東西快，成績總是名列前茅。由于我的好奇心重，愛好廣泛，吵著母親給我報了很多興趣班。逢年過節(jié)大家齊聚一堂時，就成了我進行“才藝表演”的舞臺。

沒有人發(fā)現(xiàn)，嬸嬸對程青蕾沒有我健康聰明這件事格外敏感。

程青蕾是早產(chǎn)兒，發(fā)育得比同齡人晚，學(xué)東西也慢。聽說我報了很多興趣班，嬸嬸較勁般也給她報了名。當她不舒服不想去時，便會換來嬸嬸疾言厲色的呵責。有時，甚至還會將她鎖進雜物間，要求她反省。

以前程青蕾還會順從，自從我住進叔叔家，她總會跟嬸嬸對著干。

叔叔忙著工作，經(jīng)常不在家。到了周末，家里總是爭吵不斷。

起初我試圖勸嬸嬸，程青蕾有她的長處，她的繪畫天賦極高，將來可以讀美術(shù)相關(guān)的專業(yè)。

不料，在嬸嬸聽來卻成了諷刺：“你是覺得我們青蕾考不上重點大學(xué)？青蕾跟你不一樣，你家將來有錢送你出國念書，我們家可沒有這個錢?！?/p>

隔天嬸嬸丟掉程青蕾所有的畫畫工具，要她專心學(xué)習(xí)。

我將工具撿回來，程青蕾在邊上冷眼旁觀地說：“你知道我媽為什么讓我學(xué)畫畫嗎？因為二年級時你畫畫拿了獎，我媽就著了魔，天天逼著我畫。等我畫得比你好了，她依舊不認可我。如果沒有你，我根本不用遭這些罪?！?/p>

我啞口無言。

自那以來，每次程青蕾跟嬸嬸有摩擦，我都會逃出叔叔家，在外面消磨時間。

陸時予認真地聽完，說：“這不是你的錯?！?/p>

我當然知道。有時候，不是自己知道就行，還需要誰的“認同”。

陸時予的認可讓我輕松很多，我說：“你不是好奇我為什么故意考差嗎？因為我以為如果我的成績比青蕾差，就能讓她在家好受些。結(jié)果我還是搞砸了。”

他嘆了一口氣，說：“抱歉，鏡伊，我給不了你任何建議。”

少年愁眉緊鎖的模樣讓我覺得好笑，我說：“這是我的事，又不是你的錯，你為什么要道歉？”

“因為……”他支吾著說不下去。

昏黃的路燈下，他的耳朵紅透了。

陸時予連流浪貓都會喂。他這么善良，我們同桌一場，他會擔心我很正常。

倒完苦水，我舒暢多了，開始后悔自己沖動地跑了出來，便對他說：“我該回去了?！?/p>

陸時予點頭道：“我送你?！?/p>

回到樓下，我撞見神色疲倦的叔叔。

他滿臉愧疚地說：“伊伊，你嬸人不壞的，她太操心青蕾……你別怪她?！?/p>

原來叔叔什么都知道。他只是跟我一樣，不知如何是好。

06

這個周末喂完貓后，我跟陸時予去采風。

上地鐵后，他問：“你知道玫瑰七號線嗎？”

我搖頭，他找到地鐵線路圖給我看：“臨春市的地鐵七號線，每個地鐵站的風亭周圍都種有玫瑰花，所以又稱作‘玫瑰七號線’。我想拍一組跟七號線有關(guān)的照片，參加明年的一個比賽。鏡伊，你來給我當模特吧?！?/p>

“請我當模特很貴的，”我豎起食指說道，“起碼要一杯奶茶?！?/p>

他笑道：“成交?！?/p>

高三下學(xué)期，學(xué)業(yè)緊張，每周只有半天假，我跟陸時予會出去拍照。

陸時予的父親以前是建筑師，參與過本市地鐵的設(shè)計，七號線的風亭就是他的作品。從前父親經(jīng)常帶他去采風，他因此對攝影產(chǎn)生興趣。后來父親下海經(jīng)商，剩下他獨自出來拍照。

“你將來要學(xué)攝影專業(yè)嗎？”我好奇地問。

他沒回答，而是問我：“鏡伊呢？”

“還沒想好?！?/p>

“如果你想不出去哪里，我替你決定。”他故作瀟灑地說，“我們?nèi)ネ凰髮W(xué)好了?！?/p>

此前我以為他關(guān)心我是出于救助流浪貓般的善意，這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似乎錯了。

于是，我朝強作鎮(zhèn)定的少年點頭，說：“好啊?！?/p>

得知嬸嬸跟程青蕾的摩擦沒減少，陸時予擔心我的成績受影響，建議道：“不如你從你叔叔家搬出來??？我們學(xué)校有不少學(xué)生在學(xué)校附近租房?！?/p>

離高考還有不到兩個月，最近一場模擬考，我的成績有所下降。不僅是我，程青蕾也一樣。有些問題無法立刻解決，既然我留在叔叔家只會讓矛盾不斷升級，我還是離開比較好。

我說服了父母跟叔叔，讓我住學(xué)校附近。

離開叔叔家，我終于不用顧忌其他，專心學(xué)習(xí)。

高考結(jié)束，我在租的房子里收拾行李，接到了叔叔的電話。

叔叔說我跟程青蕾學(xué)習(xí)太辛苦，他讓嬸嬸燉了雞湯，給我們補身體。

等叔叔來接我時，陸時予打來電話，問：“鏡伊，你什么時候有空？我們?nèi)ッ倒迤咛柧€的終點站拍照?！?/p>

高考前我們暫停拍照活動，陸時予說還差一張照片就完工。

“明天吧。等拍完照，我有很重要的話要跟你說?！?/p>

他一本正經(jīng)的口吻，讓我也跟著緊張。我說：“好，我等你?！?/p>

然而，這個約定并沒有兌現(xiàn)。

掛斷電話不久，樓下傳來碎裂聲跟尖叫聲。

來接我的叔叔被高空落下的花盆砸傷，上救護車后，我顫抖著打電話給嬸嬸。

嬸嬸很快趕到醫(yī)院，她揚手，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

我失去平衡，半邊臉磕在長椅的鐵扶手上。一陣鈍痛后，我的右耳似有火車駛過，轟鳴不止。

接下來的記憶很模糊。我隱約記得，叔叔的傷并不嚴重，母親立刻趕回國將我接走。

我的右耳受傷，耳鳴不止，整夜失眠。父母給我聯(lián)系了醫(yī)生，因為治療，我不得不暫停學(xué)業(yè)。

那段時光仿佛停滯的死水，我唯一的慰藉就是陸時予。

他給我講他的大學(xué)生活，給我看他租的房子——上大學(xué)后，他搬出家里，收養(yǎng)了那只白貓。

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鏡伊，等你回來，我們……”

因此，治療過程再痛苦，我依舊咬牙堅持下來。

我的耳朵有所好轉(zhuǎn)時，我悄悄回國了。

陸時予那陣子很忙，連跟我聊天的時間都變短。他給我看過課表，我知道他那天下午有課，打算去他學(xué)校等他，給他一個驚喜。

結(jié)果，我看到他跟程青蕾迎面走來，有說有笑的。

我落荒而逃。剎那間我想起程青蕾提過，在我轉(zhuǎn)學(xué)來穗高前，她和陸時予的關(guān)系很好。

即使清楚陸時予不會是那樣的人，我還是忍不住害怕，怕他不再等我。他處在光明的世界里，有美好的生活，而我卻得忍受病痛折磨。就算沒有程青蕾，他也會遇到其他女孩兒……這些消極的念頭，猶如那無休無止的耳鳴聲，將我淹沒。

之后我換掉聯(lián)系方式，不再跟陸時予來往。

07

最近，陸逢昔跑心理咨詢室跑得很勤快。

他看著我給綠植澆水，沒頭沒尾地拋出一句：“程老師，我哥最近好像談戀愛了。”

“我哥養(yǎng)的貓叫伊伊，跟程老師同名?！彼癜l(fā)現(xiàn)了驚天秘密般，興奮得兩眼放光。他說，“他的筆記本電腦的桌面壁紙是你的照片，好多年了，穿著我們學(xué)校的校服。”

我提醒他：“沒事就別往這邊跑，回去上課?！?/p>

咨詢室的窗簾縫間，隱約可見一顆小腦袋。每次陸逢昔來這里，總有一名女生會擔心地躲在外面。

陸逢昔走后，我的手機屏幕亮起。

陸時予給我發(fā)了他逗貓的照片。如今白貓不再撓人，變得很黏他。

照片一角的架子上，放著我送他的那只羊毛氈白貓，圓滾滾的，確實很像豬。

那天在植物公園，陸時予告訴我：“我當時是陪程青蕾去看心理醫(yī)生?！?/p>

那陣子，他想鼓勵我，才每天跟我聯(lián)系，卻發(fā)現(xiàn)我只是強顏歡笑。得知程青蕾生病了，他陪她去看心理醫(yī)生。因為他知道如果我回來后發(fā)現(xiàn)她生病，一定會內(nèi)疚。所以，他想盡他的能力，為我做點什么。

“鏡伊，我等你回來，等了很多年。我有點兒期待，你是為了我而回國……”他的眼里閃爍著忐忑，猶如夏夜的銀河般清澈明亮。他說，“你能不能給個痛快，現(xiàn)在就回答我？”

我凝視他，鄭重地點頭。

在換了聯(lián)系方式不再跟陸時予聯(lián)系后，我接受了好長時間的心理治療，也自學(xué)了很多心理學(xué)知識。

我的心理醫(yī)生說：“心理問題就像獨自走一條看不到盡頭的漆黑隧道，你很可能走很久都見不到出口的曙光。這種時候，就去想象出口處，有一個人在等你。為了那個人，你得走出去?！?/p>

每次痛苦得想放棄一切時，我都會想到陸時予，想象他還在等我。

都說人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若非主動放手，我又怎會得知，他對我而言如此重要。

我無數(shù)次后悔當初單方面消失。光后悔是沒用的，所以我選擇回來。

我不奢望陸時予會等我。但我忘了，無論是那只白貓還是我，即使要耗費很多耐心和時間，他依舊不會放棄。他就是這樣死心眼的笨蛋。

我喜歡他這樣的笨蛋。

08

五一小長假，我在同學(xué)會上見到了程青蕾。

大家分成小團體聊天。我看了一眼手機，陸時予發(fā)來微信：“你不去找程青蕾？”

回國后，我去看望過幾次叔叔嬸嬸。程青蕾如今搬出家里，聽說她在做給游戲畫原畫的工作。她會定期回家，陪嬸嬸去看心理醫(yī)生，而嬸嬸因產(chǎn)后抑郁發(fā)展成的抑郁癥，近年有所好轉(zhuǎn)。

我不知道程青蕾是否愿意見我，便拜托陸時予組織高中同學(xué)會，迂回地見她一面。

我朝程青蕾走去，說道：“好久不見?！?/p>

她點頭道：“我們?nèi)ヌ炫_吹吹風吧。”

不遠處就是海。夜風渡海，吹散前嫌、陰霾。

我跟程青蕾閑聊著，話題轉(zhuǎn)到陸時予身上。

她說：“其實我不喜歡陸時予?！?/p>

我笑了，說：“就算你喜歡，我也不會把他讓給你。”

作為姐姐，或許其他方面我會讓步，唯有陸時予不行。

程青蕾說，那時得知我為了讓她少挨罵故意考差，她莫名惱怒。見我跟陸時予走得近，她忽然想，如果將他搶走，我會有怎樣的表情。

“我騙你說我跟他關(guān)系很好。為了顯得逼真，還主動接近他。結(jié)果你猜怎么著，”程青蕾一臉無語地說，“他發(fā)現(xiàn)我們關(guān)系不一般，每次都問我一堆你的事情。他生日那天我給他送禮物，他卻問我你喜不喜歡草莓，還說要給你留一塊最多草莓的蛋糕?！?/p>

大學(xué)時，她曾開玩笑問陸時予：“大家都說我跟姐姐長得像，你喜歡她，為什么不能喜歡我？”

陸時予卻說：“我只是替鏡伊照顧你。如果不是她在意你，我也不會管你。希望你不要誤會?！?/p>

我聽得目瞪口呆。印象里，陸時予對任何人都很友好。

程青蕾抱住我，說道：“姐，那時我說了那么多傷害你的話，真對不起?！?/p>

看來，長大成人也不是什么壞事，至少我們不再是別扭的小孩兒，不再是只知道以傷害誰的方式來保護自己。

我們打算回包廂，就看到黑暗處的陸時予。

被發(fā)現(xiàn)后，他裝出一副剛到的樣子，朝我們走來，說道：“原來你們在這里。”

程青蕾將我往他的方向一推，道：“恭喜你如愿以償?！?/p>

Ending

夏天即將結(jié)束，我去陸時予的住處做客。

陸逢昔也在，我們在客廳逗弄那只老態(tài)龍鐘的白貓。

他小聲告訴我：“程老師，其實去心理咨詢室找你，是哥哥拜托我的。我跟哥哥有矛盾，都是我編的。”

我朝他眨了一下眼，回應(yīng)道：“我早就知道了?！?/p>

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偶然，無非是有心人造就的必然。

陸時予拿著遮陽帽走來，替我戴上，隨口問道：“你們聊什么這么開心？”

我跟陸逢昔相視一笑道：“秘密?！?/p>

時隔多年，陸時予終于完成他的參賽作品，他將那一組照片寄去參加一個比賽，拿了不錯的名次。

這天，那場比賽的作品將在中心書城展出。

展廳人山人海，我們站在陸時予的作品前。他的這組照片，名叫《玫瑰七號線》。

我想起一件事，說道：“你當年是不是說過，拍完照有很重要的話跟我說？”

他沒回答，而是指著面前的照片問我：“你覺得這照片擺放的形狀像什么？”

我細細端詳，答道：“像花束？”

“正解。七號線每個站的風亭都像一朵玫瑰，合起來就是我要送給你的、全世界最獨一無二的花束?！彼曃?，說，“雖然遲到了八年，但我還是要問一遍，鏡伊，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嗎？”

陸時予告訴我，七號線彎彎繞繞，但其實從起點到終點的直線距離很近。

——愛情也一樣，總是讓我們不得不繞遠路。

無論要再走多遠距離，若能通往你，我亦甘之如飴。

編輯/顏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