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元峰
一枚陶片說:“六朝淺顯。”
那么,再深一些——
時近中午,萬物黑沉如土。
聽到一把考古鏟的鑿鑿之音。
帶著即將被挖出的喜悅,
我成為古陶片的親人。
在飯碗迷人的溫?zé)嶂校?/p>
我們作為同類認(rèn)出彼此。
我急切問它:“他們還活著?
只是涂滿時間的釉彩?”
但考古鏟繞過中午走遠(yuǎn)了。
時光不停藏我,深而不露。
周圍沒有相同的疑問,沒有
可以回答我的任何一個。
路過明朝的守墓人,
一塊忠誠的石頭。
對視了一會兒。
它突然說:
“能不能說沒有花草,
只有那些能說會道的泥土?”
一塊石頭與土地對立,
重復(fù)自己僅有的一句話。
我低頭看看腳下的花草,
在寂靜中,那正洶涌逼近它的道德敗壞的一群。
駕車間隙,瞥了一眼馬路邊的菜販,
似乎看清了一些土豆:剛離開泥土,驕傲
使它們的皮膚帶著神秘的黃色光澤。在成堆
模糊的美好中,不僅新鮮,且有僅次于
農(nóng)人孩子的那種不可造次。它們傾聽自己
笨拙的膨大,多余使它們精致地順從抽象的
壘垛。即使最老實的菜販,也有擺放的巫術(shù),
在離鄉(xiāng)背井的詭辯中,它們逐一離開“土豆”,
如此不可思議的形狀。后來,我問自己看到了什么。
即使真把車停在路邊,朝著剛才的畫框堅定步入,
也只是一腳踏進了長久躲避的另一種秩序。如同
抵達(dá)一所大學(xué)的講臺,帶著我的土中的土豆,蹲在
年末的路邊,對教室里的車流有一種無所事事的企盼。
土豆們被精致擺放過了。我精神渙散暗示販賣的要義:
它們美好而剩余,它們美好而剩余。但沒有買主。
這些陳列變成一連串不由自主地等待,在其中,
我是一粒形狀謙卑的土豆,暗自帶著驕傲的遺跡。
深入梅山鐵礦
三舅用繩索下放我到地瓜窖
深入地下五米,就有桃花源
五歲深入一個洞穴得到的快樂
五十歲,要深入一座鐵礦
穿過那些逝去的親人
我們快樂下沉,在地心取瓜
冷使一切完好
在快樂的最深處,突然有些疲乏
想對著鋼索喊兩聲
三舅啊,三舅
看見了推土機碾過房檐。完全的廢棄。
壓扁的街巷,已經(jīng)在大雨之前交給方志。
晚霞令人駭異。
一棵西瓜于瓦礫中對我怒目而視。
藤蔓,那屬于原址的拉力,
是一位母親最后的哀求——但已無濟于事。
西瓜的絕對靜止讓人驚懼。一道僅存的小鎮(zhèn)咒符
貼于宿命的花紋中:除了澆灌它的人,沒人敢摘走它。
它緩慢積聚的膨大充滿殺機,喝止我繼續(xù)向它靠近。
踅進廢墟邊的水果店。西瓜像雞蛋那樣挨在一起:
每一只都服從于祖母的挑揀術(shù):
托于左掌,讓右手的敲擊經(jīng)過瓜瓤傳至手心。面對詢問,
一只西瓜開始忠實應(yīng)答。那神秘的反彈,只在雨夜的交媾中
才有體會。
訊息黑暗。一枚被讀錯的西瓜,曾偶然屬于文學(xué):
殺瓜之刀讓它生澀的清香如同親人,遠(yuǎn)道而來。
老板娘從我的遲疑中奪下西瓜,伴以熟練的中指輕彈。
五次迅捷的彈擊之后,堅定選中其中一個——
我拎著它,捆扎好驚恐,慢慢走回傍晚的塵世。
這一次,爺爺藏得很深
除夕了,得去把他找回來
爺爺在蘭山屯賣春聯(lián)。十年前,奶奶說
天黑了,紅紙上的黑字早已看不清楚
你背著水餃,點起燈籠找他
在雨前,把搶種搶收的事舉過頭頂
我都照做了
在嶄新的事物里找那些親人
在落日也成為風(fēng)俗的地方
有風(fēng)吹過來。山上一樹,悄悄起身
塞來一處舊址
是啊,當(dāng)我沉默,我在干什么
摹仿一片被風(fēng)吹了很久的土地?
遇一條河,不問源頭
見葦葉不問它失去的青春
夕陽落就落了
此刻,茅草在搬運家事
狹窄的夜路沒有酒館
螞蟻在擦自己并不滿意的足跡
玉米秸里捉迷藏的小孩
自己走出來吧
今夜不會再有尋找了
媽媽已死,伙伴也已各自回家
除夕那天,菜市場空了
我走到平常買老豆腐的地方,安靜站了一會
當(dāng)你做沒有人做的事
就如鳥飛上樹梢
想起這些年來,看天空,僅看樹梢之上,不及云霓;
身體的空乏,大概只有最后的火才能燒盡
那天的菜市場給我一座空廟
我是我看到的;
我深知樹梢上可停留什么
不仔細(xì)看清冷的河邊
不會察覺柳樹得到了新的事實
我?guī)畠簩W(xué)步
一個女人奮力抱起中風(fēng)的父親
我們素不相識
各自防備手中的跌倒
就像一起吃飯
一起睡覺
就像我是她的父親
她是我的女兒
不仔細(xì)看
就不會察覺古城墻
在夕陽下又慢慢往河邊走了幾步
一條魚有時也是一塊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