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章池
這次來訪很突然:
父親多年的好友,音信
曾斷20年
這次見面很艱難:
唐老師的輪椅已經(jīng)生銹
一動就氣喘吁吁
父親被腦梗牽制,五年未出遠門
堅持吃素,體重一天輕似一天。
這場相會很鄭重:
兩個看得到對方邊界的老人用了心
父親把頭發(fā)梳了又梳
新西裝新領(lǐng)帶讓唐老師發(fā)光。
他們帶來了什么禮物不重要
吃了什么不重要
握手姿勢對不對不重要
談了什么不重要
說沒說錯也不重要——
20世紀60年代的大學(xué)生
半世紀的教師生涯
他們吞下的粉筆灰,足以
置換出胃里所有的話語
最重要的是——
臨別時,兩個年過八旬的老人
突然緊緊擁抱,涕淚交加
春天美好,他們怎能
忍住這場痛哭
從莫奈5點鐘的畫廊中走出來
我們被描進下一筆。
不舍得離開,夜
提前擱下幾件衣裳
為海灘的靜謐抹上粗黑
在越來越小的天地中,潮汐
被規(guī)訓(xùn)成即浮即忘的想法:
微笑勉強,念頭辛酸
肩并肩走在往事中,我的低語
到達兒子時,年代已經(jīng)滑向深處
他眼中的我,時隱時現(xiàn)
礁石上的歡呼,凝結(jié)在螺紋里
云亮起,期待穿破,而日光不來
世界藏在浪間。
“當(dāng)!”時間到了,它敲出的
這縷金光,粗糲,親切
將我銹蝕的頭腦,輕輕擦拭
“問題從未被克服……”萬物在上,我拱手
交出一個父親的健壯和孤獨
注:①筆者游歷期間暫居畫廊旅館鼓浪嶼莫奈花園店。
水田像鏡子,春光四處晃蕩
僅僅隔了一塊油菜地,公雞的啼鳴
就曠遠得,像來自三十年前
又像是自由得,把自由本身
都沒放在心上。
做營養(yǎng)缽的農(nóng)婦停下來擦汗,她向我們
望過來的一眼
濕潤,開闊。
蜜蜂顯然牽掛著別處
每一陣嗡嗡都帶來瞌睡和
一所朗讀的小學(xué)校:
但,一觸及花蕊它就被彈開——
如此強大,那沉默的吸吮,那完全
不能信任的語言。
桃枝拂拭墓碑,動不動
就有神來之筆。
四月,華嚴寺的僧人云游未歸
面對我們的一次次發(fā)問,七八尊
佛含笑不語,和藹得
像久別的親人。
注:①牛長嶺,低丘,位于湖北省松滋市街河市境內(nèi)。
現(xiàn)在它真的響起來
它裂開,升空,盤旋
穿過多云天氣和密集樓群
穿過無盡的打卡聲,任務(wù)表
來到我的額頭。
不用回到童年、潛進唐詩里去找
就那么一小會兒,它在
就喚醒所有不在,事件懸浮
從近到遠列隊前來
那些無力和來不及
都凝束成我此刻的目光——
鷹一樣俯沖,某個黃昏小院
退休教師雙手執(zhí)笛十指翻飛
粉筆灰從眉頭簌簌地落
千家萬戶的飯香,在升
他飽嘗泥濘和塵埃
扭曲,變形,發(fā)皺
但他還是我,還是
這套磨損的手和腳
這個辛酸的胃
這些忽上忽下的血壓
這副親愛的、深刻的病容
這些年
他被五花大綁裝進工具箱
被抽打,表演拙劣馬戲
被撕扯拖拽,踐踏唾棄
作為魚肉被肢解,作為中藥被煎熬
陽光短暫照射后
誤解和厭憎還會加劇
疼,恨,鄙視。
他有時在耳旁發(fā)出一個所托非人的
智者的嘆息——
頑石不出玉,廢鐵不成鋼!
他有時在天際,放射
全人類都能看到的光:
千瘡百孔,他仍然愛著我。
這個上午,我捧回這顆心
像迎回流浪多年的孩子
我將他重新摁進空空的胸膛時聽見
一聲抵制不住的嗚咽
我們合為一,不再分離
我們清掃自己,碎片紛紛
和冬雨一起傾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