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書,2015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作品發(fā)表于《散文》《山東文學(xué)》《中國校園文學(xué)·青年號》《飛天》《湖南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散文百家》《青年作家》等刊,獲《山東文學(xué)》主題征文獎,飛天文學(xué)獎,全國駿馬文學(xué)獎等獎項,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
是一頭黑豬,發(fā)現(xiàn)撒嬌能吃到麩子或者豆餅,甚至嘗試挑戰(zhàn)我母親的底線。它有一對掩映在濃密眼睫毛下玻璃球般的眼珠子,斜乜著我母親的時候,兩眼通紅,四蹄亂舞,仿佛跳迪斯科。看能把我怎么樣?我母親不落忍,把盛著麩子的瓢傾斜一下。它得意地俯下碩大的頭顱,嗒嗒嗒吞噬著野菜和潲水上面的麩子,然后瞪著眼珠子,繼續(xù)和我母親對抗。我父親通常會從鼻孔噴出一兩聲嗤,那意思直截了當(dāng):看把它慣的。我母親白我父親一眼,把瓢又傾斜一下。每次都這樣。最后,我母親堅持不下去了,瓢磕著豬欄,愛吃不吃。它愈加放肆,前蹄搖撼著豬欄,大聲哭叫,抗議。我父親嫌煩,抄起棍子打過來,它在圈里兜圈子,得意地?fù)u著尾巴。我母親把瓢翻過來,底朝上,無可奈何地?fù)u頭,真是沒法咋著你。
我父親跟架子上的說了,我母親不知道。架子上的是我們這兒的方言,指賣肉的屠夫。架子上的很快就來了,我母親沒轉(zhuǎn)過彎,看著我父親,咋不跟我說一聲?我父親為自己的武斷找理由,它還沒作夠???我母親很快接受了現(xiàn)實,但是有點傷感,走到豬欄前,凄迷地看著它,看你還作不?
我父親要出門。架子上的問,你干啥去?找人抓豬。架子上的說,找一兩個人就中。我母親攬著我,無法自拔,攬得我很緊,我感覺到來自她身上的顫栗。架子上的拉來了板車,板車上有一個長長的帶鐵鉤的柳木棍,架子上的把柳木棍拿在手里,像端著一把槍。我母親把下巴擱在我頭頂上,牙齒嘚嘚嘚敲鼓。我父親和找來的兩個人搓麻繩,他們不停往地上吐痰,聲音越過墻頭,一直傳到街上。架子上的把柳木棍從左手放到右手,從右手放到左手,有點急不可待。誰也沒有顧及我母親的感受,一年了,一瓢一瓢的。我母親差點流淚。我知道我母親想告訴我,它來的時候,貓似的,一點點,一瓢一瓢端給它,就長大了,就出閨了。我母親沒等著把這些話說完,他們就開始抓豬了。
它上了貪吃的當(dāng),因我母親平素的嬌慣犧牲了自由和生命。我母親并不想出現(xiàn)這種結(jié)果,但是又希望這樣的結(jié)果早一天實現(xiàn),這并不矛盾,前者因為感情,后者為了生活,甚至在見到它第一眼時就希望結(jié)果能早一天實現(xiàn),一家人的生活和希望寄托在它身上。我母親成功了,卻高興不起來。它終于明白他們要做什么了,玻璃球似的眼珠子發(fā)紅,仇視地瞪著那個拿著柳木棍的家伙。那個家伙一臉橫肉,躍躍欲試地做了兩個擴胸運動,一步步朝它走過來。它向我母親發(fā)出求救信號,顯得無助而可憐。我母親只顧打擺子,顯然救不了它。它不甘心,繞著自己的場地跑,它吃得太飽,跑了幾圈,就氣喘吁吁,這是架子上的要的結(jié)果。我父親打開豬欄,它瞅空子跑了出來。架子上的伺機以待,揮起柳木棍,鐵鉤子一下子嵌入了它的臀部,幾個人蜂擁而上,它一下子就被撂倒了。
這是我那時候作為一個小學(xué)三年級學(xué)生有關(guān)豬的瑣碎記憶。母親不同意我隨他們?nèi)ミ^磅,除了豬漸次消失的吼叫,記憶出現(xiàn)了短暫空白。簡單而拮據(jù)的生活中,我沒有添亂,令人鼓舞。我母親不無自豪地?fù)崦移蕉鴮挼念^頂,自豪感滿滿。我父親非常滿意我母親那種狀態(tài),在我成長的事情上,他們終于達(dá)成共識。直到圈里又填了一只小豬,我母親才恢復(fù)正常狀態(tài)。我父親是一個不拘小節(jié)的人,有時候嘴上答應(yīng)我母親的事,一轉(zhuǎn)身,就忘了。我母親常常感到憤慨,胸脯起伏著,一邊喘粗氣,一邊緩解自己。
天黑黢黢的,家里來了一個人。他告訴我們一個秘密,豬長成后,可以殺掉,把肉背到縣城,能賣個好價錢。這種做法他嘗試過好多次。那個人說完這句話,把隨身帶的血腸一截一截掐斷,丟在瓷碗里。賣了肉,還能吃到血腸。他不無得意,吸著自卷的喇叭煙,煙味很大,嗆得我直咳嗽。我母親只好把我挪到一個離他稍遠(yuǎn)的地方,墻邊有一張油漆斑駁的八仙桌,我靠上去,一只老鼠溜著墻根竄過去。那個人把瓷碗端到我跟前,吃吧,語氣柔軟。那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血腸,糯,香,黏,不膩。他看著我吃血腸,臉上的紋路像秋日中的菊花。灌血腸要掌握要領(lǐng),不得要領(lǐng),浪費資源不說,也沒了自信。除了肉,豬血是最好的滋補品,他像一個講解員,盛豬血要用瓦盆,鋼盆不行,陶瓷盆不行,鋁盆鐵盆也不行,就用土燒的那種瓦盆,隔熱,入味。豬沒斷氣的時候,肯定要掙扎,不停在案子上抽搐,莫慌,豬血兇著呢,一股子一股子往瓦盆里涌,你要準(zhǔn)備好了鹽,等豬血快放完了,抓一把鹽,丟在瓦盆里,用搟面杖攪,別停,血沫子沒有了,再丟把鹽,繼續(xù)攪,血打在瓦盆上沒有嘩嘩聲,就可以了。等豬血涼了,放五香粉、香油,能吃辣,胃口又好,就多放辣椒末、蔥花。把灌好的血腸晾干,掛窗欞上,啥時候吃,就取一根。他終于閉上寬扁的嘴巴,瞇起眼睛看著我們在燈光下享受血腸的樣子。后來我再也沒有吃到那么好的血腸,按照那個人的說法,嘗試著做了數(shù)次,都沒有成功。網(wǎng)購的血腸價格不菲,但脫離廣告推廣的承諾,跟記憶中的味道差了一大截。
我母親不知道我父親早已厭倦村里的生活,總想找機會出去看看。那個人帶來了血腸,也給父親的心注入一股清泉。我父親對那個人的話深信不疑,尤其感激。后來我知道那個人跟我父親的關(guān)系,他們是表兄弟,我應(yīng)該稱呼那個人表叔。那些年他偶爾到我們家來,炫耀自己的手段和技藝。除了豬血腸,他還擅長炸糖糕,捏面人,熬糖稀,串糖葫蘆。因為條件限制,只能過過嘴癮。那些東西,我當(dāng)時一次也沒有吃過。他嘴角凹陷,粘滿唾沫星子,我一直看著他蠕動的嘴唇,白白的唾沫星子里仿佛散發(fā)著濃郁的香味。
我父親背著兩扇豬肉,如愿以償離開了村莊。進(jìn)入了臘月,我父親還沒回來。每天傍晚,我母親走出村莊,站在槐樹下面眺望著黑黢黢的遠(yuǎn)方。臘八雞叫,年下來到。我父親終于回來了,兩手空空,一臉沮喪。沒等我母親問,我父親蹲在地上像孩子一樣哭起來。我母親急,跺腳,到底咋了?我父親抽抽搭搭,老長的頭發(fā)遮住了臉頰,好一會兒,才說出事情的原委。到了縣城,天就黑了,他找了個小旅館住下,小旅館老板是個熱心人,喊來街坊,兩扇豬肉很快賣完了。我父親揣著錢,很高興,想在縣城遛一遛。街上人來人往,鋪面一家挨一家,賣什么的都有,我父親買了糖葫蘆、糖糕、瓜子。一邊走,一邊嗑瓜子,我父親像神仙。他走進(jìn)一家電影院,在鄉(xiāng)下,曾經(jīng)跑十幾里地去看電影,還沒在電影院看過電影。我父親準(zhǔn)備買電影票,一掏口袋,錢沒有了。我父親腦袋嗡一聲,像被人抽了筋骨,癱倒在墻根下。我父親沒臉回家,四處漂泊,入了冬,天一天比一天冷,也想我們,才硬著頭皮回來了。我母親抱住我父親的頭,摸著他臟亂的頭發(fā),安慰道,回來就好,以后,咱哪也不去了。
寒假,我父親帶著我去趕集,不買也不賣,閑逛。我父親得到我母親的同意,比我還高興,扯著我的手,不讓我離開寸步。我父親嚇唬我,集上有偷小孩的人販子,兩眼一蒙,挖心,掏肺,以后再也見不到家里人,我父親這么說,不知道把我嚇成啥樣,掏肺挖心,眼前一片血淋淋。我害怕極了,緊緊攥著父親的手,膏藥一樣貼著他的后背。
我們在街上遇到了表叔,表叔也來趕集,買了很多東西,吃的用的都有。他給我買了一串糖葫蘆,讓我們?nèi)ニ彝妗N腋赣H不愿意去,兩手空空,他是不好意思。表叔清楚我父親咋想的,說,咱誰跟誰。我父親還是不愿意去,表叔就征求我的意見,問我,愿不愿去表叔那兒?我點頭,說,愿意。表叔很熱情,要殺一頭豬。反正要過年了,吃不了,腌起來,開春吃。
那頭豬才三四個月大,沒長成,豬尾巴像小姑娘的辮子,搖來搖去。
小豬賊精,知道要被殺了,撞開豬欄,跑了出去。表叔和我們?nèi)プ贰P∝i跑得風(fēng)快,我們根本追不上,后來小豬鉆進(jìn)一條死胡同。表叔說,看你往哪兒跑。表叔抓住了小豬的尾巴,小豬吱吱大叫,猛地往前一掙,跑了。表叔攥著幾根豬毛,繼續(xù)追。后來小豬跑出村子,跑到了大堤上。幾個比我大的孩子幫助表叔抓豬,大伙四面包抄,最后把小豬堵在橋洞里。小豬看見這么多人,嚇得直哆嗦,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突然四蹄一蹬,俯首就擒。
表叔灌好血腸,把開春吃的肉腌在一口面甕里,封好口,埋在一堆雪中。氣溫零下十幾度,雪早就凍實了,表叔用煮下水的開水燙,用灰燼烤,好不容易掏了個洞,把面甕放進(jìn)洞里,用雪填實。很快就凍實了。
我見證了表叔烀豬頭的整個過程。我父親給表叔打下手。他笨手笨腳,不得要領(lǐng),表叔不斷糾正。我父親偶爾看我,覺得很沒面子,給表叔使眼色。表叔故意不看他,該說的繼續(xù)說。
表叔喋喋不休,嘴角堆滿唾沫星子。他懂得的真多。我父親說表叔沒念過書,從小就很聰明,見過的東西,一學(xué)就會,村里紅白喜事,灶上的活,都是他當(dāng)家,還愛拽文,也不知道打哪兒學(xué)的。表叔繼續(xù)說,豬頭要好吃,心急可不成。肉可以煎炒烹炸,燴菜也行,可豬頭是牲畜的命門,額、眼、耳、鼻、舌、唇、牙齒、口腔、頭骨,都有靈性,組成一個龐大的生命體系。表叔順著我們,變著法滿足我們的口味。他用鑷子清理著豬頭上的毛,已經(jīng)在火爐上烤了一遍,但局部仍有。天有點暗,他戴著眼鏡,俯下身子,細(xì)心地尋找。水開了,他檢查了一遍下鍋的佐料,發(fā)現(xiàn)少了一味桂皮,翻找了幾個地方,都沒有。他把灶火撤出來,說,我出去一下。拉開門,一股寒意涌進(jìn)來,他走出去,反身關(guān)上了門。好久,他攥著幾個楝子豆回來,棉褲撕了一個口子,像動物的嘴。這東西,在樹上找了半天,才找到這幾個,他一邊往手上哈氣,一邊往鍋里放佐料。茴香、花椒、桂皮、香葉、蔥花、姜,缺一不可,少一味,就出不了味,缺了味,就失去了完美,完美是集大成者,是生命的精髓。他一邊燒火,一邊絮叨,烀豬頭要掌握火候,火大,外熟里生,火小,浪費時間,該吃的時候,吃不上,你說掃興不掃興?水開后,鍋沿冒氣,要硬火小燒,聞到腥味,說明豬頭入水了,要大火燒,把穢氣全攆出來,聞到一絲絲香味,撤火,鍋落滾后,再小火燒。烀豬頭,急不得,如此反復(fù),才能吃出好味道。
我到鎮(zhèn)上念初中的第一年,家里的豬惹了禍。我父親那時候?qū)W著做起了買賣,小本生意,早出晚歸,很辛苦。我母親每天下地干活,一干就是一晌。豬把外門擠破,跑到村主任家的白菜地,拱了幾棵白菜。
村主任在大喇叭里召集村民圍堵我家那頭豬。大伙扛著鐵鍬,拿著棍子,從四面八方擁向白菜地。我家那頭豬開春才劁過,性子剛烈,吃飽肚子往回返,看見那么多人沖過來,知道闖禍了,放開四蹄往家跑。
我母親正在地里鋤草,模模糊糊看見一頭豬往村里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別是我家的豬。到了胡同口,看見一群人指著地上一頭死豬議論紛紛,我母親知道壞事了。
村主任看見我母親走過來,聲色俱厲地訓(xùn)斥我母親,怎么搞的,把豬放出去,這是破壞生產(chǎn),你說,這事怎么處理?
我母親看著地上一攤血,渾身發(fā)抖,迎著村主任凜厲的眼光,絲毫沒有退縮,一字一字地說,你們已經(jīng)把它打死了,還要怎么樣?
我父親晚上回來,發(fā)現(xiàn)豬圈空空如也,拿著給豬割的一把草,問我母親,豬呢?
我母親指著村主任家,說,你聞聞。
我父親努起鼻子,嗅到一股豬肉的香味。我母親把前前后后的過程說了一遍,包括把死豬丟在村主任家院子里。我父親什么也沒說,我母親知道我父親餓了,就去廚房做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