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學智
近來,人們對文學批評的討論激情好像又有點高漲。這當然不奇怪,因為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討論一直沒有停止過。不同的是,后者的熱鬧主要表現(xiàn)在對墨跡未干的作品極力推介和意義賦形上;而對前者的態(tài)度則有些隔山打牛的味道,背景有點遙遠,沒幾個來回便暴露出了疲相。何以如此?仔細分析討論者的文本,其話語方式、價值模式、姿態(tài)口氣等,不外乎突出兩點。一是文學批評之所以為批評,顧名思義就是要站在宏大敘事或初見端倪的宏大構架高度,輸出與之相匹配的大氣派、大經(jīng)驗和大精神,否則,小里小氣、小鼻子小眼、小玩意兒,就是萎靡,就是瑣碎,就是站位不高的私人隱秘經(jīng)驗;二是應該而且必須要有理論上的自覺傳承,也應該而且必須有我們自己的大師作為表率,否則,批評就是飄零的無根浮萍,就是混亂的無標準的瑣碎和雜亂。
由此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當前批評需要有大視野,或者至少要深研理論,乃至于往五四甚至更久遠的土壤游走,應該說才能找回曾經(jīng)的文化自信。
視野闊大總比視野狹小或者沒視野就事論事要好很多,找到批評的先師最好寫得也像先師那樣肯定是個不錯的建議。但是,恕我直言,就我的印象來看,這恐怕都不是批評的根本問題。首先,一直研究或論評文學的人,從文章也能看出來,他們的確有著比較廣闊的閱讀面。雖不能說上至日月星辰下到國計民生都熟知,起碼,他們企圖想在一篇文章中展示大千世界最新信息或發(fā)展趨勢的雄心,一點兒都不小。這批人的文章中,意欲彰顯或已經(jīng)顯示出的就是豐富的知曉度和龐雜的經(jīng)驗概念。也就是說,視野問題、知識問題和理論問題,都不是批評的問題。其次,說當前的批評無根無自信無師承,因而瑣碎混亂無標準,則更沒有什么切實根據(jù)了。體會他們文章的“氣韻”和“知識基礎”,遠者基本能勾連起劉勰的《文心雕龍》或者亞里士多德的《詩學》,近者多數(shù)離不開魯迅,至少都能在李健吾諸先賢身上停留好長時間,怎么能說沒有“學統(tǒng)”呢?其實,拼“理論”拼“譜系”拼“知識”梳理,本就是這些批評的長項。
那么,問題來了。當前批評的問題究竟在哪里?
我的看法比較淺薄,我的認識也比較膚淺。依我之見,當前批評什么都不缺,唯獨缺少恥感。這里的恥感特指感覺什么都懂,因而把批評對象看作是“懂”的用武之地、“懂”的話語生產基地的無邊無沿、無羞無恥刷存在感的批評行為。如果它是一種自媒體產物,那么,它理應也算是一種批評取向,姑且叫無恥感的批評吧。
恥感文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內容之一,這在先秦時期就已打下了堅實基礎。無論儒家,還是法家,都非常強調“知恥”的重要性,因此,“恥”意識被古人用心構建成了道德發(fā)展的前提和基礎。孟子“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講的就是這個意思,生發(fā)開來,有無“羞惡之心”,是衡量“義理”“辭章”的前提條件,是使這兩者能否合情合理推衍下去的保障。后來,“恥”意識被逐層細化,并分解而成為“禮、義、廉、恥”四德,遂形成了廣義的為人處世的基石。自然而然,它也就上升為衡量行為好不好的一般標準。在孟子那里,這個標準由大到小,層次分明,富有操作性?!拔飷u足以振之,國恥足以興之”,是說大前提,也是大的邏輯起點;推而廣之,到“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則是臨界點,往前半步則是萬丈深淵;更極端乃至無望的時候,他終于憋不住了,說“無羞惡之心,非人也”,這已經(jīng)說到極致了,其所有言論自然不會流傳至世面。這是我們哲學、文化、思想史上所說的“鼎盛時期”的情況?!岸κⅰ痹谀睦?,不言而喻,肯定不是肆意縱情生產無效的知識,輸出龐雜臃腫概念的時期。
即使我們經(jīng)常拿來批判的宋明程朱理學,對“恥”的警惕也從未放松。朱熹就有名言“人有恥則能有所不為”,言外之意,到了“無恥”的地步,恐怕就無所不為了。這也可以解釋我們眼里那個曾經(jīng)招人厭煩的“理”,好像感覺它在“扼殺”我們的個體不斷生產的“個性”,其實它抑制的只是“恥”的部分,而這部分內容正是因為人的局限性而不能消除的東西。既然注重實踐的執(zhí)行力,相比孟子泛泛的“羞惡之心”,朱熹的標準已經(jīng)接近于完備。他不是抽象的譴責,也不是情緒激動的憤怒,而是從做了什么這個終端回頭來反觀。也即是說,“恥”不再是理論話語,而是平時日常行為準則。這樣的傳統(tǒng),到了清末大儒龔自珍更有其升華。除了留下經(jīng)典詩文供我們磨礪審美神經(jīng)外,他的“廉恥論”又進了一步,他認為“士”這一階層的動靜,牽一發(fā)而動全局,是衡量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文化道德的底線。底線不可突破,這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根基。所以他說,“士皆知有恥,則國家永無恥矣;士不知恥,為國之大恥”。想必文學圈里的人沒幾個不知道的吧!“士”者謂何,從龔自珍的語境來理解,在今天不就是被排除在“仕”之外的大量人文精英知識分子嗎?
由此可見,儒家不僅早就認識到恥感在指導和制約人的行為、引導社會風氣等方面所起的作用,并將其視為修身齊家、安邦治國的有效手段。表面看與儒家相距甚遠的法家呢?法家雖然主張“信賞必罰”,以“專任刑法”以臻于治,但其在強調法治、主張“一斷于法”的同時,也同樣重視“知恥”對治理國家、安定社會的重要性。管仲“國之四維,禮義廉恥。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四維張,則君令行,故省刑之要在禁文巧,守國之度在飾四維”,即是明證。什么文化選擇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實踐什么文化,都應有普遍性的底線,那就是警惕“文巧”。這說明,法家雖有法家主要的文化選擇,但在“恥”的意識上與儒家卻是有著深度共識的。
當然,“恥”更是一種人類普遍的心理反應,它也就構成了我們進行中西對比的理由。與中國“恥感”文化相反,西方則是“罪感”文化,這一點的成果已是汗牛充棟,無需過多贅述。稍應強調的是,西方起源于“原罪感”的“罪感”文化,所生成的懺悔意識、懷疑態(tài)度和批判精神,正是我們突出“他審”甚至只有“他審”的傳統(tǒng)文化至今所忽視的。即便我們的古人憤怒到了把“無恥之極”視為“非人”的程度,然而,其主要鑲嵌在文史哲話語字里行間的“恥”,似乎已經(jīng)赦免了發(fā)話者,他們是一批無冕之王。大約有感于此,余英時在《中國近代個人觀的改變》(《中國思想傳統(tǒng)及其現(xiàn)代變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第28頁)一文中,甚至把“啟蒙”一路人文知識分子耽于自我內在批判的狂妄自大,認為是導致現(xiàn)代以來至今中國“自我觀”枯萎的源頭。一方面現(xiàn)代教育教材的設置,使年輕人無從接觸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體現(xiàn)人生日常生活意義的傳統(tǒng)文化;另一方面,新文化運動倡揚的科學乃至于將科學極端化,儼然成了包治百病的良藥。至此,人們變得都是采取功利主義觀點來看人生,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什么事都要“立竿見影”,一切事情都是以功利的觀點來衡量。對西方文化的這種選擇性引進、學習,甚至到了為科學主義所俘虜?shù)牡夭?,“為知識而知識、因真理而自由”的精神反而丟掉了。極端功利主義的一個次貸反應便是,張口閉口“批判精神”,實際上卻只假“啟蒙”之名“批判”別人、“懷疑”別人,很少、或幾乎不對自我做深入的內在批判。這種“權威性”姿態(tài)與其打造的新的傳統(tǒng)一起,在以“遺傳”的隱秘形式推動下,成了“自我”在精神內涵上不斷走向貧困的一種表征。
是不是源于這個久遠的傳統(tǒng),自然不好說,也無法指名道姓去指責,那不也犯了“他審”的毛病嗎?但我對當前文學批評中突出的那么一種風氣,的確多有些看不慣。
這種批評大概是這樣的:一是快,明顯在趕時間,如同獵人進山打獵,大有晚了就沒了獵物似的。作品明明剛剛發(fā)表、出版,墨跡尚未干透,面對此類現(xiàn)象,正常的思維當然是現(xiàn)象論評,不可能是文學史甄別、學術史定位??墒聦崊s是,“快”的邏輯就是為了保質保量多快好省送進文學史,擔心慢了就過氣了。如此一來,批評的效率倒蠻高,可是水平的層次感呢?質量的參差性呢?至少不可能所涉作品都是一樣的“靈魂”、一樣的“深刻”、一樣的“獨特體驗”,這明顯是睜眼說瞎話。二是濫,明明是書評,總能起承轉合營造得像一個復雜的新生世界或者世所罕見的摩天大樓,里面似乎樣樣功能都齊全。甚至左沖右突,恨不能深文周納、旁征博引,倘不能一次性窮盡平生所學,好像就不足以對得起該文學。其結果是,評了半天,對象是什么反而不清楚,清楚的只是該作品中蘊藏著哪些“新趨勢”“新方向”。由此可見,“濫”的本質其實就是“預言”滿天飛,神龍見首不見尾。三是雜,明明是一部小說、幾則散文、若干詩歌,或是一批同類作家、一束同類作品,如果真要摳出點什么新意,常態(tài)思維下的判斷肯定是要有所側重,側重點明確,判斷才接近準確。比如側重主旨,價值敘事就是重點;關注審美起伏,技巧有無創(chuàng)新便是焦點;眷顧語感語式,個性化話語方式則不可遺漏等等,總能發(fā)現(xiàn)點有分寸感的東西??晌铱吹降拇蠖鄶?shù)情況是,眉毛胡子一把抓,蘿卜青菜一鍋燴。看起來社會學、經(jīng)濟學、民族學、人類學、神話學、文化學等等“最新”的信息應有盡有,其實這些蕪雜的“學”,被評對象是否知道,是否有意識化用在其中,則完全不在批評的考慮范圍。導致的后果是,每一篇文章寫得都很像“教材”原理,可細加推敲,每一篇文章卻可能都是繁冗的饒舌和漂亮的廢話。要么不錯的作品被“拆解”得什么也不是,要么本來有問題的作品一通“同情之理解”后嘩變成“經(jīng)典”。對具體作品的超越就像跳高運動員的比賽,在前人基礎上能突破0.1或0.01就十分了不得了,但如果批評硬說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這種批評就不單是“濫”的問題了。
我在前面說過,寫這類批評文章的人,根本點不是知識少看不透作品真相,不是理論經(jīng)驗稀薄需要車轱轆話來填充,不是心中沒有“精神”“信念”,亦不是對批評“學統(tǒng)”繼承得不夠,更不是不懂批評何以為批評,而是碰到批評對象就剎車失靈,有意為之,拋“羞惡之心”于不顧,棄自我懷疑于腦后。非但如此,他們總是把泛濫的“知識”、臆想的“經(jīng)驗”和進化論催生的先進“思想”,“合理”整合進人們心中對美好文學的期待視野,“內置”于人們心中對完整文學形象的構建流程之中,與某些理論批評版面一起,相互鼓蕩、相互引誘,以“新”字為由,打造所謂的文學理論思潮“趨勢”,最終目的是在話語上綁架文學作者、文學讀者、文學編輯和文學評價標準,以達到他們所認為的文學和理論批評的“革新”,這就很接近“無恥”了。當然,這樣的一種“趣味”,相信很多人都有切實體會。之所以能從個人“趣味”升級為某種集體性“潮流”,其背后原因當然非常復雜,可以說是某種系統(tǒng)性轉向所致,但根本的一點,恐怕不能說與某些假市場之名的緊要平臺的合謀無關。
所以,有無恥感是當前文學批評的最核心障礙,也是最大的主體性危機,這絕不是下幾道紅頭文件就能解決的問題,更不是張口閉口魯迅就能釋然得了的心結。它只需要批評者冷靜下來,理性一點,拒絕一些,有分寸感一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