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在南方
程顥有詩:“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毙牡厝绯?,從來不易。萬物若手足,信手寫來,多是神往之人、之事。
頗有微詞的事,像十五的月亮不明朗,像久候客卻不至,像熄火的二手車?!岸帧边@個詞,有點兒說不上來的含混,二手書卻例外—心儀已久,忽然遇著,就算蒙塵,也有得手的興味。
有一則黃侃先生的軼事,說他嗜書如命,一次能買千冊!家里到處都是書,生計成問題,夫人埋怨說:“一雙眼睛怎么看得完?”黃先生說:“要知我買書的快樂,便在打開包裹一閱之時,比方我倆結婚吧,不也就在新婚宴爾之時最樂嗎?”
看書之樂,好像可以附和黃侃。不過,愛看書的人,大多囊中羞澀,雖然可以去圖書館,總歸是不方便,不如家里坐臥隨意,購買二手書就是更好的選擇。
民國時的一位作家寫他逛琉璃廠,看見二手書《戴氏注論語》,要價5元,他只肯出一半,伙計不賣。他轉(zhuǎn)身要走,伙計咬牙讓到4.5元,他還是走了?;丶医o友人寫信說了這事,友人就買下來給他送去。小小的一波三折,卻能看出他的高興。
我頭一回看那位作家的書,是20多年前。我初來武漢,那時街上有好多書店,圖書亦賣亦租,租金20塊,一次只能租一本,還了再租。
看那本書的感覺像是聽老者抿著嘴唇不緊不慢地說事情,偶爾還嘴巴干,腔調(diào)有點兒凝滯,這個體驗前所未有??戳艘粋€月,最終是要還的,結果書店不見了。于是,這本二手書成了我的,倍感高興。
如此便能時不時地看,像是一條長長的藤,順著他的藤,摸出了許多瓜,諸如作家清少納言,俳句家松尾芭蕉。
我買過許多二手書,有的比原價高出好多,大多數(shù)都便宜,最便宜的一回是用秤稱的,三塊錢一斤,其中就有《查令街十字84號》。海蓮·漢芙說:“你們?nèi)羟『媒?jīng)過那兒,代我獻上一吻,我虧欠它良多?!币患遗f書店,一個讀書人,賣與買之外,彼此牽念。信中說:“春意濃濃,我想讀點兒情詩。別給我寄濟慈或雪萊,我要那種深情款而不是口沫橫飛的……”
我也在漢口一家舊書店斷斷續(xù)續(xù)地買過書。書店老板堅持了許多年,不肯關門,豎在門口的牌子上寫著“代寫文書,勸解糾紛”。他還試著做些別的補貼家用,只有剃頭這事成功了。老式的剃刀,他要在褲子上蕩幾蕩,一會兒就剃個圓溜溜的腦瓜出來。后來書店還是關門了,不過,他依然坐在之前店鋪的附近經(jīng)營著剃頭的生意。前些天遇到,他拍拍腦袋說:“好多年前,你叫我留意《塞耳彭自然史》,卻一直沒有?!蔽也粍龠駠u。
二手書免不了留下前主人的勾畫,我手上的一本舊書里,前主人寫了34個“真好”,除此之外不著一字。也遇到一位有趣的,書里留下一句:“亞莉的門牙張開呀,放一顆黃豆,過幾天能長豆芽。笑起來有酒窩,就是有點淺,醉我足夠了。”
像一個愛情故事,情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終。
九月從陜南老家返回城里,心里滿滿的,又是空空的,臨睡翻翻松尾芭蕉的集子,看他寫:“晚秋九月之初,回到故鄉(xiāng)。北堂萱草經(jīng)霜而枯,至今已了無痕跡,一切皆面目全非。兄弟姐妹兩鬢斑白,眉梢多皺。只道一聲‘多多珍重’,自無言語。長兄打開護身符袋說:‘拜一拜母親的白發(fā)吧。對于久別歸來的你,就像浦島之子打開百寶箱,你也須眉皆白了呀!’”
眼里一熱,臉上跟著一熱,我慌忙起床去了書房,那里有一個小小的袋子,里頭有一把梳子,那是我剛剛辭世的母親留下來的,想要從上面找到一根白發(fā),卻是干干凈凈的。
一個沒了母親的人,有點像二手書,分明在這兒,卻又準備著流離失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