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樊北溟
回顧我的每一段旅行,最難忘的是什么呢?志同道合的旅伴?護照上形形色色的出入境章?世界聞名的景點?鬼斧神工的大自然?某場獨特的展覽?還是某張“流浪”過的沙發(fā)或床?是的,它們都很難忘,但真正讓我迷戀的,是世界的遼闊,是文化的多樣,更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條件下,各自的生活狀態(tài)。
不知道從哪一天起,我愛上了住民宿這種旅行方式。住在當?shù)厝思依?,和他們發(fā)生真實的連接,是我了解世界的一種嘗試。
法羅群島
一下車,房東Elin早就在等我們了。我順手撿起跌落車旁的一枚小松果,這是冬季雨天的法羅群島送給我們的第一份禮物。
Elin的家在這條街道的盡頭,一條石板路從小院門口一直鋪到小樓門前,柵欄小心翼翼地將前后院和這座二層小樓圍攏起來,門口的狗窩、樹上的鳥巢和房前堆放的雜物,都盡力為這所房子營造出舒適的生活氣息。
關(guān)上門,外面的大雨頓時沒了聲響。Elin的房間在樓下,我們則需要更上一層。望著眼前陡而狹小的木質(zhì)空心拐彎樓梯,我險些癱軟下來,一路旅行的疲憊此刻全部瘋跑出來……
等我把一切收拾停當,把抖掉了雨水的外套掛好,Elin拿著房間注意事項表,一一給我講解:每一個電器的使用方式,每一個房間原來的主人是誰,墻上為什么會有涂鴉,磚塊為什么會剝落……這棟自建的小樓里,一磚一瓦滿是歲月的痕跡,我仔細地聽她講著那些對于我們來說或重要或不重要的細節(jié),感受著時光留給這棟屋里的人們的紀念。
Elin的家是一座簡易緊湊的二層小樓,房間分布十分合理,透過餐廳的窗戶,可以望到街道盡頭的山;從書房的后窗看出去,則是無窮無盡的海。屋內(nèi)細致而豐富的布置讓人倍感溫馨:燭臺、掛畫、印花餐布、咖啡爐,各種精巧的小擺件、小掛飾和一臺永遠流淌著音樂的收音機,一切都是我們喜歡的樣子。
“你們可以看電視,讓我來教你們怎么用。”
Elin像一匹滿身白色花紋的高腳麋鹿,站在我們身旁,拿著遙控器,我感覺我的頭頂只及她的腰,我抬頭仰視著操作遙控器的她。
“你們可以看電影……”她不太熟練地操縱著遙控器,像還不會掛擋的新手司機,“哦,或許需要付費才行。”鼓搗了半天,她有些無奈地宣告演示失敗。
我的目光轉(zhuǎn)移到一個放著電吉他和民謠吉他以及各種調(diào)音設(shè)備的角落,那里格外吸引眼球。
“這些都是你的嗎?”我問。
“是呀,我們偶爾會在這里開party、玩音樂什么的,我是一個音樂家?!?/p>
原來Elin年輕時曾經(jīng)組過樂隊,難怪這房間里,鋼琴、電子琴、貝斯、吉他、麥克風和大功率音響一應(yīng)俱全呢!這些設(shè)施和面前這座圖書滿架、家具有些陳舊的老房子相比,真是現(xiàn)代多了。
我看著她一頭神秘的銀發(fā),點了點頭,仿佛在這個島上,遇到不平常的事情才是最日常的生活。很難想象,一座北大西洋小島上的人和兩個中國人此刻正在發(fā)生連接。這夜,他們共同被肖邦的旋律所打動;在下個清晨,他們又被惠特曼的詩歌喚醒。藝術(shù)讓人與人之間的邊界消失,讓我們共享同一棟二層小樓,這其中的秘密多么玄妙。
當我們的房東Reija瘦小的身影伴著飄飄灑灑的雪花在空無一人的站臺出現(xiàn)時,我激動壞了!
早上7點30分,黑夜像遮蓋鋼琴的黑天鵝絨布,仍然寂靜無聲地籠罩著雪野?;椟S的路燈投射在地面上,細碎的雪花閃耀著點點亮光。是冬天打開了她的首飾盒嗎?滿眼都是屬于北極圈的冰雪鉆石。
盡管事先只在網(wǎng)上進行過一些簡短溝通,但初次見面時,我們與Reija便已經(jīng)像老朋友一樣熟悉了,她親自開車接站不說,沿途更是熱情地介紹個不停,我在尚未蘇醒的困倦中昏昏沉沉地頻頻點頭……
Reija的家離市中心稍遠,位于一座設(shè)施十分現(xiàn)代化的居民樓里,整體設(shè)計遵循極簡的北歐風格。輕輕推開房門,每個房間、每個角落都有各自的溫馨。我們正驚嘆于房間的一塵不染時,就被Reija拉著開始熟悉房子,廚房、臥室、客廳、衛(wèi)浴,依次轉(zhuǎn)了個遍,頗有些“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的意味。
直到現(xiàn)在我也描述不出Reija的外貌特征,她和所有的老奶奶一樣,熱情、細碎,滿含脈脈溫情。為我指路時,分不清左右的她用雙手比畫每一個拐彎,我認真聽她的講解,假裝真的知道了加氣站的位置。我似乎能看到這樣一幅場景:她坐在搖椅上打毛衣,一只玩著毛線團的貓在她腳邊走來走去,遠處的鄰居正戴著頭燈從房頂推下厚厚的雪。我有點兒恍惚,感覺自己生活在童話里。
作為一個北歐地區(qū)的老太太,Reija身上的地域特征十分明顯:身著長羽絨服、厚重棉靴的她做起事來依舊麻利,走路帶風;她在冰箱里儲存了很多速凍的野漿果,為我彌補了錯過極地夏天味道的遺憾。吃著拌上蜂蜜的野漿果,我仿佛看到一個在夏天采果子的老太太,認真準備裝備,尋找目的地,細心采摘,回來后不厭其煩地給野漿果分類貼上標簽并冷藏,像是一只為過冬而囤貨的忙碌小熊……
但是空閑的時候,Reija不會和我們出現(xiàn)在同一個房間里。每當我們覺得她看起來很孤獨,試圖和她聊聊時,她總是含蓄地離開?;蛟S當獨處成為一種習(xí)慣,客套和寒暄反而成為負擔。當與Reija相遇后,我才發(fā)現(xiàn)芬蘭人比我預(yù)想的更加坦誠,也更加深沉。
和印象中嚴肅沉默的北歐人相比,哥本哈根的房東Benjamin真是活潑開朗多了。
預(yù)訂民宿的時候,我?guī)缀鯇enjamin的房子一見鐘情。簡潔的設(shè)計、溫馨的布置,都鼓動著我們選擇這所定價明顯高于別人的房屋。然而熱度退卻之后我們才意識到,這座房子的主人是一位中年男士。對于即將在一位單身男士家中入住這件事,我的心里多少有些打鼓。
進了房門,Benjamin還沒有下班。書桌和廚房都收拾得極整潔,燭臺、花簇也甜美安靜,這讓我懸了許久的心終于得到一定程度的舒緩。
“咔嗒”,門開了。我趕緊迎了出去。
從我們初次見面的那一刻起,Benjamin就開始沒完沒了地說話。不管是站著掛衣服的時候,蜷在沙發(fā)上捧著一盒巧克力的時候,一邊看菜譜一邊學(xué)拌海草沙拉的時候,還是早晨我們都睡眼惺忪、嘴里塞滿三明治的時候,甚至是我們臨關(guān)房門的前一秒,他都在不停地說話?!斑@張超漂亮的大理石桌子是我在跳蚤市場上淘來的,運費比售價都要高?!薄斑@個房間是我自己設(shè)計的,很棒吧?”“我喜歡你的圍巾,這種黃色真好看?!薄疤彀?,你的大黃靴我也喜歡!”襯著夸張又驚喜的表情,眼前這個頭頂“熠熠生輝”、肚子開始隆起的中年男人顯得頗為頑皮、可愛。
他對我們送給他的普洱茶很感興趣,又以一頓英式下午茶作為回饋,還熱情地指給我們看柜子上的一排馬克杯,問我想用哪一個。
“我在倫敦住了5年,我很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可以體驗不同的生活?!焙茱@然,拋棄客氣的寒暄,Benjamin真的對我們旅行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興趣濃厚。
Benjamin當然不滿足于只了解我過往的生活,他還為我列了一條長長的清單!從怎么租賃單車到如何討好胃囊,從怎么流連景色到怎樣愉悅眼球,他都詳細分類介紹,不僅清楚地標明了距離和時間,甚至還加上了自己的偏好和總體評價。我隔著一道房門,躺在舒服的床上,接到了Benjamin通過郵件發(fā)來的清單,想象著這個為自己工商管理碩士作業(yè)忙得焦頭爛額的大塊頭,正在房門的另一端,窩在沙發(fā)上,蓋著毯子,一邊豪飲牛奶一邊給我敲打介紹,這和小時候一邊抱著足球一邊唉聲嘆氣應(yīng)付作業(yè)的我,有著怎樣相似的可愛?。?/p>
第二天回到家,Benjamin正在廚房里豪情萬丈地學(xué)做菜,計時器嘀嗒嘀嗒地響,烤箱里傳出縷縷香氣,我們很樂意旁觀他的手忙腳亂。然而面對熱情的邀約,即便已經(jīng)飽餐一頓的我們,又怎么忍心讓他失望。
Benjamin興奮起來,忙亂地翻找碗碟,清洗刀叉,趁熱切開三文魚,盛裝米飯,一盤一盤地分餐,最后還在飯上撒了雙色芝麻。
出于禮貌,我們面帶愁容地吃完了當天的第四頓飯,Benjamin卻仍意猶未盡,撕開一袋花生,一股腦兒全倒在盤子里。幸而他遠在莫斯科的女友及時撥通了電話,才讓這場看似永無止境的晚餐體面地結(jié)束。我開始快速收拾殘局,偷偷倒掉食物殘渣,洗干凈茶杯和碗碟,然后回到房間,爭分奪秒地洗漱、休息。
旅途中,我認識了許多民宿房東,然而,以Dragan的這種方式出場的,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貝爾格萊德前往薩拉熱窩的跨境大巴異常簡陋。沿途都是山坡,陽光格外強烈,車里熱得好似蒸籠。椅子塌陷、椅背前傾,似乎這一路它都在琢磨著如何把我從它身上“倒”出去??傊斘医K于激動地抵達薩拉熱窩,以為步行就能馬上抵達民宿,即刻可以把自己平鋪在床上時,卻忽然沮喪地發(fā)現(xiàn),我們抵達的汽車站在城外,距離Dragan家還有足足12公里。
薩拉熱窩
這最后的無比漫長的12公里,令我跌入絕望的深淵。
我與Dragan很早便開始在網(wǎng)上聯(lián)系,8月的行程,6月就開始對話了。他全然不顧時差的打擾,不僅耐心細致地解答了我的所有提問,還事無巨細地為我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網(wǎng)上關(guān)于巴爾干半島的信息少之又少,及時更新的更為稀缺,我的很多關(guān)于路線、行程和時刻的問題,都是Dragan幫我檢索的,每次還貼心地附上當?shù)厝耸褂玫木W(wǎng)站。后來由于行程的變更,我減少了一晚在他家留宿的訂單,他也欣然同意,毫不抱怨。
然而,那種隱隱的擔心還是存在的:Dragan的頭像是一輛酷酷的藍色老爺車,我的頭像則是一個正在跳傘的男性,我們都未曾以真實形象相見,那么,遠隔屏幕和我對話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跨境大巴把我們和行李卸在了路邊,調(diào)頭絕塵而去。路面揚起一層黃色的煙塵,舉目四望,一幢高樓都沒有,甚至連像樣的車站站臺也沒有。我打開手機地圖反復(fù)確認,不斷刷新GPS定位,把指南針拿出來看了又看,才最終確定自己沒有下錯地方。大巴車已經(jīng)走了,身邊沒有人聽得懂英語,眼瞅著倒數(shù)第二輛出租車也被別人打走了,我想都沒想,迅速跳上最后一輛出租車。
“Dragan,我在出租車上,15分鐘內(nèi)到。但是我沒有波黑的錢幣,你能不能下樓接我?找到換匯店以后我就還給你錢?!睕]想到身在異國他鄉(xiāng),Dragan忽然成了我的應(yīng)急聯(lián)系人,我的信息他能及時看到嗎?他會準時出現(xiàn)在樓下嗎?我的要求已經(jīng)超出了他作為房東的義務(wù),何況前幾天他還告訴我,他今天可能加班。
“我已經(jīng)在樓下了,告訴我你坐的是什么車。”手機忽然響了,謝天謝地。
出租車又走了好遠,我終于在Dragan家樓下,第一次見到這個身材魁梧的斯拉夫中年男人。
然而沒想到,他還沒顧上看一眼我對他的微笑,就徑直和出租車司機吵了起來。盡管聽不懂他們在爭執(zhí)什么,但從激動的語氣、夸張的手勢和憤怒的表情也能大致猜出來,Dragan認定司機繞路了,只肯付一半的車費,而司機也毫不妥協(xié)。就這樣,兩個斯拉夫大塊頭都漲紅了臉,各自比畫著夸張的手勢,我真的很怕他們胳膊一伸,朝彼此揮拳。因為Dragan始終毫不讓步,攤開手,擺出一副“只給這些,愛要不要”的表情,司機只好罵罵咧咧地一把搶過他手里的硬幣,開車走了。
“真不好意思,我是說,我很抱歉?!蔽覍ragan說。
“對不起,是我剛剛太失禮了,第一次見面竟然是這種形象?!盌ragan好像并不把替我出頭這件事放在心上,自己轉(zhuǎn)身一步兩個臺階地跨上了樓,也沒有幫我拿行李。
我每說一句話,Dragan就向我扔來一樣?xùn)|西,這位波黑的電影編導(dǎo)就像我這名勤勤懇懇的人民教師一樣,總是生怕學(xué)生學(xué)不到東西。只要我對波黑的文化稍微顯露出哪怕一 丁點兒興趣,Dragan就會立馬向我投喂足夠多的信息,書架上的明信片、房間里的圖冊、廚房案臺上的菜譜,住在Dragan家,像住在知識的宮殿。
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波黑電腦鍵盤的秘密:由于波斯尼亞語的字母數(shù)量和發(fā)音都與英語不同,波黑國內(nèi)使用的鍵盤和我們常見的鍵盤字母排列方式很不一樣。我無意中提到這個發(fā)現(xiàn),Dragan立刻拿來便箋,認真地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教起我來,還耐心矯正我的讀音?!巴?,很多字母和俄語聽起來都很像?!蔽译m然是學(xué)三個忘兩個,仍激動地說著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
“是啊,都是斯拉夫語系嘛。”Dragan認真地說。
“啊,把我的名字用中文寫在這里吧?!彼鋈粊砹伺d趣,眼睛里閃爍著小男孩一樣的光芒。
“拽……跟?根?”我急得漲紅了臉,還管什么“信、達、雅”呀!沒想到翻譯人名這么難。“佛羅倫薩”“翡冷翠”等曼妙美好的名字,都是怎么被想到的?我怎么連眼前這條諧音“龍”都降服不住了?剛才誰大言不慚地說自己是語文老師來著?
“拽根?!蔽倚呃㈦y當,只能寫出這兩個字。
“你的名字,也寫在這里吧。”“拽根”又指了指另一處空白。
“樊北溟?!蔽亦嵵氐孟竦谝惶焐闲W(xué)的孩子。
等我寫完,Dragan又一次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很鄭重地把便箋釘在了墻上。
身材和行為的巨大反差讓Dragan顯得很萌,一點兒都不像第一次見面他跟人吵架時那樣嚴肅可怖。內(nèi)心柔軟的他還養(yǎng)了只大貓,叫“米卡”。就這樣,我們都在家的時候,Dragan不是在找米卡,就是在找我。有時米卡從門縫里探身進來,矜持地在我身邊趴一趴。到了晚上,Dragan更是早早地攥緊了遙控器,無比激動地告訴我,“歐洲杯”就要開始了。
這個40多歲、有兩個女兒在國外的Dragan,竟然活得像個清澈的大男孩。昨天他還為自己在我面前失禮而生著悶氣,今天又快樂地想把所有故事都分享給我?,F(xiàn)在,更是把眼睛黏在電視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足球比賽看,還因為我去打水錯過了一粒進球而惋惜了好久。
時針指向20:30,我不得不走了,我要去汽車站趕夜班車前往克羅地亞。沒想到剛才還沉迷比賽的他忽然關(guān)了電視,一把拿起桌上的鑰匙,要起身送我。這次,他幫我提了行李。
“我們還會再見面的,歡迎再來薩拉熱窩,我和米卡會再次歡迎你的到來。我也會找機會去中國,我們一定還會再見面的?!盌ragan遠遠地朝我飛吻后,轉(zhuǎn)身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