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虹 珊
每次翻月亮門,春燕都要托我一把,好像她是李天王,我是她手里的小塔。
真是沒辦法,她高我矮,她胖我瘦,偏偏月亮門的開口處與我胸口齊高,作為山里娃,雖說我也擁有一身爬樹的本領(lǐng),可月亮門下面的墻與一棵樹的區(qū)別還是太大了。樹有枝丫,有凹凸不平的紋路,不能環(huán)抱也有支撐;“月亮門”只是我們給學(xué)校圍墻的一處小豁口賦予的名字,它的底下全是光禿禿的火磚,就算我手腳并用也無濟于事。春燕則不同,她只要踮起腳,扒住磚,把腰墊在豁口上一翻,整個人就滾過去了。
的確就是滾,因為圍墻外首先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護坡。護坡又斜又長,既是圍墻的護基,又是農(nóng)田的護堤。月亮門呢,偏偏上寬下窄,窄的地方僅有一個身位,中間還有幾塊磚凸出來,像是被狗啃過似的,所以我們翻墻,必須先把腰墊在豁口上,然后雙手撐住,再傾斜著,慢慢把下半身拖過去,如果掌握不好力度,就會一骨碌滾進農(nóng)田。
農(nóng)田里有厚厚的疏松黃土,只要不下雨,只要沒有秋天收割莊稼后留下的茬兒,我們都是非常樂意在里面滾的。滾下去的過程中,既有躺著的熨帖和踏實,又有運動帶來的刺激和未知,而且起身后,只要跑過寬廣的農(nóng)田,就可以與我們的小白河會合了。
對正值豆蔻年華卻又不得不在長龍般的圍墻中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的初中生來說,一條隔墻流淌的河流簡直就是塞壬的歌聲。自從何強發(fā)現(xiàn)圍墻上有一塊破磚之后,全班同學(xué)就達成了空前的默契:男生偷偷掏鑿,女生站崗放哨,在輪流作業(yè)兩周之后,月亮門便橫空出世了。
“月亮門”的名字是阿龍取的。阿龍看起來比我們大不了幾歲,腿跛,走路時身子前傾,一腳高一腳低。造門工程開始不久,他就從墻外探進頭來,看著我們笑。何強說:“笑什么笑?你要是告狀,我們就踩倒你家的油菜。”那時,油菜花正開得如同汪洋大海,我們早就渴望一頭扎進去。
他說:“不告不告,不過你們準備開多大?開好了拿什么蓋住呢?”這可都是我們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他舉起雙手比畫了一下:“像半個月亮就可以了?!比缓蠼o了我們一大塊油毛氈。
后來,每個周日,我們分批出墻撒野,留下的同學(xué)蓋好月亮門。返回時,我們只要拿掉壓在圍墻上的石塊,月亮門就開了,待所有人全部進入圍墻里,再重新蓋好油毛氈。
這個通往外部世界的門非常隱蔽,位于學(xué)校西南角,距教學(xué)樓六七百米,中間隔著長滿巴茅果的三塊荒田和一排整齊而密集的白楊樹,還有學(xué)校的操場。在近一年半的時間里,月亮門是我們班所有人通往快樂的通道。
可惜樂極生悲,我們的秘密最終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
一個秋末的周一,早自習(xí)時間,我們正用五花八門的腔調(diào)讀著英語,班主任突然豎著兩道濃眉沖進教室,大吼一聲:“停!”然后點名何強等4個男同學(xué),命令他們站到教室后面去。
何強站起來時,我差點兒笑出聲—這個曾經(jīng)兩次故意在我落座時抽掉我凳子的家伙,這次總算攤上大事兒了。果然,班主任命令他們挨著墻一字排開:“說!是不是你們把人家的磚給踩花了?!”
我的腦袋“轟”的一聲,趕緊向春燕看去。她也正朝我看來,我們的眼神匆匆觸碰了一下就迅速彈開了。昨天傍晚撒野收隊時,我和春燕落在最后,邊走邊打鬧。河邊,阿龍制作的灰磚擺成了方陣,它們一塊挨著一塊,平鋪在空地上,在晚霞的映照下,是那么細膩,那么光滑,似乎閃著銀色的光芒。我們很自然地跳了上去,在上面跑了沒幾步,就發(fā)現(xiàn)每一步都在那些灰磚上留下了“記錄”。多么神奇??!于是我們挨著踩過去,在凡是能留下痕跡的灰磚上,創(chuàng)作出各式各樣的“腳畫”……
班主任怒不可遏,但始終無人承認。僵持了一會兒,班主任打開后門喊:“劉向龍,你進來?!?/p>
阿龍縮著頭,塌著左肩,跟班主任一起站在何強四人對面。班主任說:“這是我們班的‘四大金剛’,壞事基本都是他們干的,你就自己審問吧?!?/p>
何強梗著脖子,一雙眼睛瞪著阿龍。阿龍看了看他們,又回頭胡亂掃了幾眼全班同學(xué),臉急劇扯動了幾下,竟然咧開嘴哭了。
他邊哭邊訴說:“是你們逼我的!只有你們一天到晚翻院墻,不是你們是誰?你們春天毀我那么多油菜,夏天毀我那么多苞谷,冬天毀我那么多麥苗,我的地中間都被你們踩成大路了,我什么時候說過你們?現(xiàn)在你們還把我的磚也毀了,真是太過分了?。 ?/p>
結(jié)果可想而知,班主任“押”著何強幾人到了“犯罪現(xiàn)場”。面對事實,何強承認了是他慫恿同學(xué)們一起挖了月亮門,是他發(fā)明了“滾”的方法糟蹋了阿龍的春夏秋冬,是他一個人踩花了阿龍辛辛苦苦制好的灰磚。
何強差一點兒被學(xué)校開除,好在他的父母求情有效,最終他只受到全校通報批評的處罰。學(xué)校也從此加強了巡邏,月亮門很快被封堵了,那些巴茅果被清理得一干二凈,西南角的荒田成了一覽無余的曠野。
我和春燕商量了好幾天,決定去找阿龍。
他的鄰居說:“搬走了。劉向龍苦啊,爹死媽改嫁,又是小兒麻痹癥,從小跟著哥哥長大。他哥哥3年前到河口做了上門女婿,對他倒還不錯,催他過去,他一直犟著不去??蓜e小看他,清醒著呢,知道他哥哥在那邊也不好過,上門女婿都是要看女方家里臉色的,可是他沒辦法啊,一個殘疾人,在這里也受欺負,不早點兒過去幫忙做事,將來老了更不好辦了?!编従佑种噶酥高h處,說:“喏,你們看,他家北面的墻都快垮了,原來還說打磚砌屋呢。”
風(fēng)流云散,一別如雨。等我長到有勇氣跟何強說“對不起,我沒有站出來”時,何強已經(jīng)是“胸中宇宙自然景”,無須我的道歉;當(dāng)我有能力奉還劉向龍建房的墻磚時,劉向龍已經(jīng)是“古墳零落野花春”,無須我的饋贈……
從此,就只剩下月亮門,還一直保持著當(dāng)年的樣子,停留在我的心坎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