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龍
一年暑期,被坊間稱為“隱士一般”的詩人雷武鈴,從他學(xué)習(xí)工作生活的北方,回到家鄉(xiāng)湖南郴州,寫下了組詩《郴州》。
這是一首夫子自道的詩,共三部分,詩的第一部分告訴讀者,除了詩人身份,作者也是大學(xué)教授,一個世界文學(xué)研究學(xué)者。這個盛夏,詩人逃離了書齋,回到家鄉(xiāng),但仍坎陷于“阿拉伯文學(xué)”的迷宮,膠著于“家鄉(xiāng)、親人、愛的強烈與無力”——在酷熱的南方,這些縈繞在腦中的線團帶來了“無以復(fù)答”的“悶熱的悲傷”。在此環(huán)境下,“清醒”似乎成了一種奢望,為了從這悲傷中掙脫,詩人訴諸記憶的夾縫,企望抓住一縷“清爽的記憶”。在第一部分的后面,詩人“在高高的蘇仙橋上”、“停頓了片刻”,也許就是在這時,看到了讓他“嘆慕不已”的一幕。
這一幕其實稀松平常,就像我們?nèi)粘哪匙青l(xiāng)接合部的橋上經(jīng)過時所看到的一個場景:馬路,鐵道,嘈雜的車流,還有疲憊的小販和農(nóng)民工,它們熙熙攘攘,穿梭在我們周圍。它顯然太過平凡、不值一提,但是,它成了《郴州》的第二部分,成了詩——一種惜字如金的文體。這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這時空隔離出的罅隙,對返鄉(xiāng)的詩人而言,既熟悉又不同尋常:或許因為它不同于當時的酷暑,不同于書房中的“阿拉伯文學(xué)”的遙遠、虛擬和魔幻,它是“全市最涼快的風口”,真實、生動而具體——它觸到了詩人內(nèi)心隱秘的神經(jīng),讓他感到“清涼”,“嘆慕不已”,于是有了這首詩。
它總共五節(jié),三行一節(jié),十五行。粗看起來,它就像那個日?,F(xiàn)實場景的復(fù)寫,語言和文字樸實無華,常規(guī)而直白,就像沒有經(jīng)過修飾和打磨一樣;陳述性的句子寄于視野所見,全都掛搭于具體的場景和人物,有著極高的及物性,沒有任何謂詞虛脫。這造成了一種堅實、穩(wěn)定、克制的效果,甚至語氣上也沒有任何變化,似乎情感也流連、沉淀、終止于這些平凡的事物,不動聲色,不愿意溢出。詩人不愿意暴露“自我”,似乎想讓它如一張照片般僅用來記錄,目之所見,言之所止,宣示存在即是意義。這種“直白”、“中立”的色彩,就像詩人所在的地方——一座僅供經(jīng)過的橋梁;就像此詩所處的位置——它在中間起承接的功能,是要被越過的一部分,輕松,如同一席隨意的談話,隨時可以轉(zhuǎn)入另一個話題。
然而,對比和細讀之下,這種直白和輕松感得來不易。如同詩的其他兩部分一樣,場景中人,始終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裹挾,壓迫性籠罩著這首詩,讓這首詩仿若一個“戰(zhàn)場”,人與世界構(gòu)成了兩股相互對抗的力量。而在表達上,這種壓迫和對抗卻被隱藏了起來,不顯山不露水,蜻蜓點水般帶過,或者,壓力和脅迫就像遠山,是一種有景深的、邊緣化的淡淡背景。而寫作它的人,這個“返鄉(xiāng)的人”,更像一個“戰(zhàn)場歸來”的人,而非壯懷激烈的“出征戰(zhàn)士”——直白感,是歷盡崎嶇、險阻之后的沖淡和平和;輕松感,則是“戰(zhàn)爭”之后從巨大的壓力下釋放得來的。于是,直白、輕松就成了詩的風格,是詩人的苦心經(jīng)營,而真正理解了它,也就理解了它背后洶涌的力量。
下面,我們來看一下這輕松背后的壓迫,以及反抗壓迫的“戰(zhàn)爭”是怎樣的。
雖然顯得隱微,詩行中彌漫的壓迫感依然可見,并呈現(xiàn)出清晰的層次。它首先體現(xiàn)在人與物的對比上。在詩中,“運貨卡車”、“長長的運貨列車”、“高高的蘇仙橋”與“一座座的樓”,這些龐然大物形成強勢的震懾,讓場景中人顯得渺小而無力。其次,這些龐然大物所構(gòu)成的世界呈現(xiàn)包圍之勢:上面是蘇仙橋,左邊是運貨卡車穿梭的車流,右下是長長的運貨列車,形成了一個鋪天蓋地、全封閉的閉環(huán),將人死死地圍困其中。而這種現(xiàn)實的圍困也體現(xiàn)于詩歌的形式——詩行的分布上,第一節(jié)和第四節(jié),是世界形成的巨大“包圍圈”,詩中人被包圍在第二節(jié)和第三節(jié)。這是對人逃無可逃處境的雙重強調(diào)。除了這種壓迫和圍困,七月的酷熱也籠罩著這個場景,比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更甚:第一部分寫的是上午,夏日的烈日“在給上午的街道圖猛烈的色彩”,令人大汗淋漓;第三部分寫的是午后,“焚燒了一天”之后,“汗水”在“奔流”;而這里,則是夏日最酷熱的時候,“一天陽光最厲之時”——正午,它寫的是一個“空氣燃燒出火焰”的、熱辣辣的世界。
我們看到,七月正午的流火和機械世界的封鎖——這自然與人合造的世界,置人于火海和牢籠之中。在看似散漫、不經(jīng)意的文字中,詩人將人外在處境的惡劣、殘酷渲染到了極致,它鋪天蓋地般圍困,惡魔般撲向詩中的人!
那承受這殘酷壓迫和攻擊的是什么人呢?是“賣西瓜的小販”和“三個農(nóng)民工”。對比之下,他們顯得極為可憐:他們并非“樓房”里的住客,而是在高高的蘇仙橋下,被忽視被遺忘的“底層”,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一群人;他們無法立于主干道上,只是“在路邊”、“隔護鐵路的路沿上”,在主流的邊緣地帶;他們甚至連基本的需求也無法得到滿足,連睡覺都那么離奇,身體被折疊進“一只空籮筐”,就像被售賣的西瓜般卑微、渺小——對于他們的渺小,詩人在詩的最后將他們比作為:大千世界里的“一?;覊m”。
于是,問題變成了:這微塵般渺小的人,如何對抗那外在世界的壓迫?在這“戰(zhàn)爭”中突圍乃至獲得勝利是可能的么?對此,詩人進行了精心設(shè)計。
首先在場景上,現(xiàn)實處境的殘酷到了一個極限和臨界點,于是,詩人轉(zhuǎn)而借力于這種“極限”,“現(xiàn)實地”營造了一種“超現(xiàn)實”感。七月酷暑的正午,“一天中陽光最厲時”,極度的灼熱和強光玄秘變幻,讓人的感官在模糊中交纏、通感,產(chǎn)生了恍惚,一切都變得不那么真實,在這城市的沙漠中:灼熱的氣流就像空氣的火焰,樓房在空中飄浮、輕晃,轟響變得寂靜。這是如同海市蜃樓奇跡一般的現(xiàn)實:這里,真實彌漫著虛幻,此岸銜接著彼岸,讓全詩籠罩著一種現(xiàn)實—超現(xiàn)實主義的氛圍。于是,現(xiàn)實的殘酷性在超現(xiàn)實中被修改了,那諸多壓迫性力量的合圍轉(zhuǎn)變了。微塵,也在壓迫性的空間中找到了自己的縫隙,獲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河與蘇仙橋,蔭庇了一種難得的“陰涼”,第一部分中那被渴求的“清爽”在這里變成了現(xiàn)實,那狹小的空間已足夠小販和農(nóng)民工憩息。他們像是逃脫了地獄,進入了一個涼爽的小小天堂。
這種“空間”的獲得,也體現(xiàn)于詩歌的形式——詩行的分布上。“空氣的火焰”(炙熱)與“刺眼的強光”(強光)“一座座樓”(龐然大物)被分布在第一節(jié),卡車、列車和蘇仙橋上的車流(流動的封鎖)被分布在臨近詩尾的第四節(jié);而小販和農(nóng)民工,則被分布于第二節(jié)和第三節(jié)——那封鎖的世界被小販和農(nóng)民工分為前后兩個部分。這似乎還是一種對人的合圍,但這個“戰(zhàn)場”,若圍堵力量足夠大則是“有效的合圍”,否則就是“兵力的分散”,其后果就是被拆解、被打破,潰敗。那么,在這種對抗中,小販和農(nóng)民工的情況如何呢?
一方面,在篇幅的安排上,關(guān)于小販和農(nóng)民工的文字都分別獨立一節(jié)(共兩節(jié)),它們與“合圍的力量”(第一、四節(jié),共兩節(jié))基本平衡。如果說篇幅上是勢均力敵,那么二、三節(jié)的連續(xù)并立,則仿佛構(gòu)成了一股聯(lián)合的力量。而這種聯(lián)合,并非文字篇幅上的機械相加,不同于車水馬龍、鋼鐵混凝土世界——它們彼此孤立、各行其是,充滿著物質(zhì)世界的冷漠和驕傲,小販和農(nóng)民工則不是,他們分布的兩節(jié)并非彼此孤立:第三節(jié),在那狹窄的“隔護鐵路的路沿上”,三個農(nóng)民工并非孤立的零余人,他們“頭腳相接”,這種打破安全距離、不設(shè)防的關(guān)聯(lián),構(gòu)成了一個拉長的“線形縱隊”,增強了抗爭的力量;同時,第二節(jié)與第三節(jié)也并不隔絕,小販在馬路“路邊”,農(nóng)民工在“馬路對面”,一條馬路將小販和農(nóng)民工聯(lián)成一個緊密的整體,一個穩(wěn)固性最強的“三角軍團”!顯然,他們已經(jīng)不再如微塵般渺小了!
進一步,如果說以上都還是“外在形態(tài)”與“表面”上的,那么,“兄弟”這個詞,則在“精神維度”上建立起了小販與農(nóng)民工、第二節(jié)與第三節(jié)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這是情感—倫理的關(guān)聯(lián),它意味著生理上的血緣關(guān)系,倫理上的情感關(guān)系,它看不見、摸不著、無跡可尋,但卻是最穩(wěn)定、最持久、最有力的關(guān)系(它構(gòu)成中國維持兩千多年社會秩序的基礎(chǔ))。而即使只是在比喻的意義上使用——指向友誼,也是平等而自由、能喚起巨大精神關(guān)聯(lián)的力量,它讓我們想起古語中的“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圣經(jīng)》中的“弟兄”——它代表最大安慰,代表了對抗一切的巨大精神力量。由此我們看到,詩中的小販和農(nóng)民工并非渺小的個人,也非隔離的孤島,他們組成了一個強有力的“力量矩陣”,聚集著核能般的神奇能量。于是,那炙熱、那強光、那龐然大物,以及那車流的圍堵,它們所構(gòu)成的外在世界的冷漠、機械的封鎖,被中間矩陣的無限能量拆解了、打破了!
這當然是偉大的勝利:在人與世界的角力和戰(zhàn)斗中,人的勝利!為了表達這勝利,它原本可以像荷馬史詩中攻克特洛伊,戰(zhàn)士凱旋一樣,以一場輝煌的奧林匹克賽來慶賀;當然它也可以一語不發(fā)——因為它事實上已經(jīng)勝利。然而,這兩種傾向都被扭轉(zhuǎn)了,在詩中,它將其呈現(xiàn)為一個日常而普通的場景,一種無意識的、沖淡的“漠視”——他們“睡著了”。這“慶祝勝利”的方式太普通太平常了,勝利的果實就像來自被迫和無奈:勞累了大半天的小販和農(nóng)民工,困了,“睡著了”!但它還是太醒目了——第二和第三節(jié)都以之結(jié)尾,連續(xù)兩次的強調(diào),就像對外在世界一次次的壓迫和侵襲回之以巋然不動。而值得注意的是,面對這“勝利”,在第四節(jié),“有那么一刻”,機械世界又糾集力量,發(fā)出最后的瘋狂的進攻。只不過,這最后的報復(fù)性的進攻也失敗了,農(nóng)民工和小販“酣睡如故”。
這“最后的進攻”是一種提醒,提醒我們給予它更多的關(guān)注。首先是其中的變化。一是“進攻方式”的變化:前面,炎熱和車水馬龍的合圍,它們分別作用于人的觸覺和視覺,而這里,則是攪擾人的聽覺,以及人最基本的需要——如同呼吸一樣的睡眠,這是對人最基本的尊嚴的剝奪。二是“反抗方式”及其色彩的變化:原本“擾人”耳根、轟鳴不休,剝奪人最后尊嚴的“震動”,在這里,對于小販和農(nóng)民工變得如同“搖籃”一般,成了“催眠”的輕輕“搖撼”。這種色彩的變化,強化了“勝利”的效果和力量。它讓在生活中苦苦掙扎的小販和農(nóng)民工,在現(xiàn)代世界冰冷殘酷的圍困中,如同處身山川河流之“襁褓”中的處子,在經(jīng)歷歲月和現(xiàn)實的摧殘之后,詩人讓他們變得如同老子的“嬰兒”——清凈,無染。
這種巨大變化,這種“戰(zhàn)爭”之后色彩的轉(zhuǎn)換,與我們前面提到的閱讀詩歌的“直白”、“輕松”感息息相關(guān)。面對來自現(xiàn)實世界殘酷的進擊,全詩所呈現(xiàn)的——泰然與超離的態(tài)度,沖淡、清奇的畫面,“超現(xiàn)實主義”的氛圍,以及語言上的直白和輕松感——就如同這首詩中那帶給人“涼爽”的風口,讓人清醒!它呼應(yīng)了我們最初提出來的問題,也讓我們重新審視這首詩的性質(zhì)。
這些都提醒我們,當我們分析畢橋下的場景和人,應(yīng)當將目光移到橋上:那至今我們還未涉及的觀察這個場景的角度——“高高的蘇仙橋”,以及參與并寫下這首詩的人——“我”。
“蘇仙橋”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在詩中多次出現(xiàn),是詩人所在之地,維系著詩人與場景的關(guān)系。另外,則因為“橋”在中國文化中承載著豐富的文化意義,事實上,在離蘇仙橋不遠的蘇仙嶺就有著眾多的神奇?zhèn)髡f,有著“白鹿洞”、“升仙石”、“望母松”等代表道教文化的“仙跡”;而“蘇仙橋”這個詞也具有鮮明的宗教色彩,我們可以對它進行字面上的解釋,蘇——蘇醒和頓悟,仙——道教中的仙人,而橋是佛教中“度”(解脫)的常用比喻:它是一座喚醒你、讓你頓悟的橋。加之詩中頻繁出現(xiàn)的頗具佛教色彩的詞——“燃燒”、“火焰”、“寂靜”、“兄弟”、“灰塵”、“酣睡”、“迷”、“涼快”,我們可以清晰看到,它不僅是一首寫日常生活的詩,還是一首關(guān)于頓悟和超越的“參禪詩”。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橋下場景高度的隱喻性,詩人讓它最大限度復(fù)活了佛教話語的本源和隱喻意義。焚燒了一天的烈日酷暑,刺眼的強光,卡車的轟響,列車的震動,車流的隆隆聲……讓這個世界成為熊熊燃燒的“火海”,成為“滾滾紅塵”、“人間地獄”最形象的表述——它們都在原初的意義上釋放了佛教概念的能量。但是,這滾滾紅塵,這無邊的煩惱,也成了“修煉”的一個“道場”,而橋下人——被這“滾滾紅塵”所席卷,被“牢籠”所圍困,在“地獄”和“苦?!敝薪?jīng)受煎熬和輪回的小販和農(nóng)民工,則成了破解世俗迷局的“禪修者”、“悟空者”。而對于他們來說,“禪修”和“悟空”,消滅當下的煩惱,沒有什么比“睡著了”來得更為有力:于佛家而言,萬法唯識,“一念三千”,意識之煩惱是最不可戰(zhàn)勝的,克服一個念頭,即意味著對萬千世界的抵御,克服之即可“一念成佛”;而睡眠斬斷一切,又彌合一切,讓世界的壓迫、現(xiàn)實的火海如同過眼云煙——因此,“睡著了”,它成了轉(zhuǎn)化現(xiàn)實、克服煩惱最有力的表現(xiàn)。這是“空”的世界,也是一個“無量”的世界,一個無限“廣大”的“莊嚴世界”,不同于這現(xiàn)實“罅隙”中“微塵”一般的存在?!八恕笔且环N圓滿,經(jīng)此“不經(jīng)意的頓悟”——蘇仙橋下一片“蔭涼”,成了全市最“涼快的風口”,“轟響化成寂靜”;而小販和農(nóng)民工——物質(zhì)的赤貧者,經(jīng)此一變,成為人間珍存最富足的擁有者!
看了橋下的“風景”后,我們再來看站在橋上“看風景”的人——參與并寫下這首詩的“我”。在這一部分中,“我”始終隱身,就像要把那個處在煩惱中的“我”遺忘一樣。但在最后一句他還是出現(xiàn)了,這似乎有其特別的意味。
“橋上人”與“橋下人”,既相同又不同。相同處在于,他們都處身極為惡劣的“外在世界”中,是外部苦難的承受者。不同的是,橋上人在“高高的蘇仙橋上”(而非“橋下”),“橋上”是空間位置的不同,也有著不同的象征意味:正如第一部分所說的,這個“橋上人”,處身親情倫理的坎陷,糾纏于愛的強烈與無力,而作為一個世界文學(xué)的研究者,他更多地在書齋中研究諸如“阿拉伯文學(xué)”的迷宮,所有這些縈繞在“腦中”的線團,是“內(nèi)心世界”的壓力和“悲傷”。如果說,殘酷的環(huán)境作用于“橋下人”的身體、眼睛和耳朵——佛家稱之為“五根”,它是外在世界帶給“五根”的折磨;那么,“橋上人”面臨的則是內(nèi)在世界帶給人的“第六根”——“意根”的煩惱。而如果前者的“禪修”表現(xiàn)為不自覺的“定”——禪定修煉,后者則表現(xiàn)為有意識的“慧”——智慧修煉,“我”的參與,揭示苦難與煩惱的另一個維度,充實了這首詩,讓它呈現(xiàn)為一種“定慧雙修”的完整修煉過程。“橋上人”既抽離,也沉入;既是一個“看風景的人”,又是風景中人,這就是啟動這首詩歌的巨大張力。
然而,內(nèi)在的紛擾、轟鳴、震動,這個頭腦和心靈中洶涌的世界,雖然不可見,但不遜色于任何高樓大廈的壓迫,任何車水馬龍的交纏和封鎖。這是一個充滿如恒河沙數(shù)般無量煩惱的世界!“我”困擾于這個意念的世界,無法“酣然入睡”,不同于在外在世界的轟鳴中“睡著了”的“橋下人”——他們?nèi)绱松钕萦跐L滾的紅塵之中,如同微塵一般渺小,卻又如此逍遙而離塵,宛若無思無慮、一塵不染的處子。這微塵的世界,令“我”“嘆慕不已”!
因此,最后一句,“一?;覊m迷住了我的眼睛”,有著豐富的意義。這是描寫現(xiàn)實:車水馬龍下,橋下?lián)P起的灰塵飄上了蘇仙橋,鉆進了橋上“看風景的人”——“我”的眼睛。這灰塵是實寫。它也是象征,是橋底下被壓迫、圍困的小販和農(nóng)民工,對于外在世界而言,他們渺小如同微塵。但是,這“微塵”的能量是巨大的,它可以對抗整個世界,彌合整個世界——恰如一粒灰塵足以迷住“我”的眼睛。這個“迷”,是迷糊,是灰塵吹進了眼睛;是迷惑,是為這微塵的無量世界所困惑;同時它還是著迷,“我”被這些人,被這個謎一樣無解的微小而又巨大的世界,迷住了。而最后,是巨大的感動,是淚水。因此,詩人賦予了這行詩最飽滿、最豐富的層次和意義。而這滾燙、熾烈的感情被隱藏,就像整首詩歌樸素直白,它不著痕跡,寄于眼前一粒渺小的灰塵。
似乎在最后,“我”所面對的來自意念世界的煩惱并未得到解決。但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我”,不僅是參與者、觀看者,還是寫下這首詩的人,一個“文字訓(xùn)詁者”:正如小販和農(nóng)民工之“解脫”,乃在于于現(xiàn)實“戰(zhàn)爭”的當下“酣睡如故”,詩人也是——如同殘酷的現(xiàn)實,每首詩都是一場艱難困苦的歷險,是文字迷宮里崎嶇的探索和突圍,它纏繞人不放,擾人“清靜”,而一旦完成,詩人也就從當下解脫了。恰如這首詩,“我”的出現(xiàn)如蜻蜓點水一般,當他如此完美地將以上種種崎嶇融于平淡和沖和,完成它時,他也解脫了。并變得強大。
*據(jù)雷武鈴老師回憶,這首詩是2003年暑期回鄉(xiāng)的經(jīng)歷,但寫作時間是2009年。另外,本文完成后,雷老師給予了很多鼓勵和指點,特此鳴謝!
空氣燃燒出的火焰里
一座座的樓似乎在空中輕晃,
刺眼的強光使街上車流的轟響化成寂靜。
高高的蘇仙橋下的蔭涼里
賣西瓜的小販在路邊,
在一只空籮筐上折疊著身子,睡著了。
馬路對面,他的兄弟
三個農(nóng)民工頭腳相接躺在
隔護鐵路的路沿上,也睡著了。
有一刻,他們左邊運貨卡車的轟響
右下長長的貨運列車的震動
和頭上十多米高處蘇仙橋車流的隆隆聲
同時搖撼他們,但他們酣睡如故。
在這全市最涼快的風口,一天陽光最厲之時
我嘆慕不已。一?;覊m迷住我的眼睛。
(摘自廣西人民出版社《贊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