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大雁
回老宅整理舊衣物,在閣樓的柜頂上翻出一個土布包裹,里面是一件灰褐色底子姜黃色圓點的薄棉對襟小襖,瞬間,一個四歲的小丫頭在生產(chǎn)隊倉庫場角落長凳上雙腳懸空坐著的模樣,就在這初冬午后閣樓的光線里鋪陳開來。那是一九七八年,父親還是生產(chǎn)隊的會計,負責計算工分,而年幼的我,總是梳著齊整的小辮兒,穿著這件用母親的衣裳改做的小襖,端正乖巧地跟隨著我的父親。生產(chǎn)隊里的叔嬸伯姨們免不了摸摸我的小辮,說道上一句:“哩個小細娘,一件灰不拉嘰的小衣裳都能穿得這般標致?!蹦菚r的我不懂得這樣討好的贊美,但小襖子柔軟體貼的棉布質(zhì)感,帶給幼小孩童的是最直接的安全感覺。
柜子角落里疊放齊整的是幾件母親的“的確良”衣裳,一看到“的確良”就能穿越時間的阻隔到達一九八〇年那座破舊的小學校。我很容易記起那些桌椅,歪歪扭扭,坑洼破舊,但粗糙得讓人心疼,讓人溫暖。那個教我們所有課程的女老師姓陳,剛剛高中畢業(yè),扎兩條烏黑的麻花辮子,眼睛細小狹長,習慣抿著嘴笑,挺括的灰罩衫里翻出灰藍色“的確良”襯衣領子,齊整干凈。她對我極溫柔周到,以至于年少的我認為那是唯有我才能享有的獨特待遇。如今念起便會有那樣的畫面浮現(xiàn):低矮灰暗的屋頂下,略顯局促的院場上站著一排排高高低低的孩子,圍繞在他們四周的是數(shù)十棵要兩人合抱得以環(huán)抱的梧桐,我站在那些掉落的梧桐葉片上,看著陳老師邊念著口令,邊不停地微笑著望向我。她灰藍色的“的確良”領子,在早晨的光線里泛著唯一的光芒,而這種光芒成為一種無須言語的溫暖交流,永遠定格在一九八〇年。
舊衣物里有很多滌蓋棉材質(zhì)的衣裳,母親一直舍不得扔,就都存在閣樓的柜子里。記得去鎮(zhèn)上的學校上學后,便一直跟隨著母親,一九八七年左右,母親在機械廠裁剪車間上班,那幾年所有的衣裳都是用車間里裁壞的布料所制,一套紫色滌蓋棉套裝,超長開片的上裝,同色的小喇叭口褲子,圍一條母親親手編織的白色馬海毛圍巾,在校園里一走,會聽到花樹下少年喊出的那一句:看,穿紫衣的女孩!青春真好啊,那時的美麗不用精雕細琢就會散發(fā)在陽光中。
成年后極少穿紫色,這樣充滿想象的色彩,只能遠望。戀愛時,被心儀的人拉到玻璃柜前,指著一件紫色的大衣說:這衣裳天生就是為你而設計。純手工鉤花的領子,A 字型寬大的下擺,旋轉(zhuǎn)時有輕快的風聲,那份好看的喜悅來自于甜蜜而又傻傻的戀愛。后來分手,衣裳就一直壓在柜子的角落里,好幾次想把它寄回去,物是人非,早已找不到新的地址。年華里應該有那些時光,是保存在柜底的一件衣裳,再也無法寄出。
柜子夾層的盒子里,是一件微微發(fā)黃的白色連身長裙。每年拿出來曬曬復又放進去,關于它的時光要追尋到工作后的一九九五年。那一年,在老街的拐角租下一間四十平方米的小屋,獨自生活。彼時偏愛白色,這一襲棉布花邊的白色長裙穿得最勤,空氣里飄滿桂花香氣的時節(jié),穿著它獨自從老街的這頭,走到老街的那頭,不經(jīng)意間成了別人眼中的風景,也成就了一段不算長也不算短的姻緣。多年后,才猛然醒悟,一切的因果來緣居然和一件衣裳有著隱秘而晦澀的關聯(lián)。而那個說著我就是看到你穿著白色裙子的樣子,想一定要娶這個女孩的男人,也早已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成為陌路。
午后的陽光從閣樓的窗戶縫隙里斜射進來,仿佛能聽得見歲月不管不顧,兀自流逝的聲響。而很多衣裳,也只在華年,年輕時穿了好看,年長后再不能隨意套上身。只有旗袍這樣獨特的衣,隨著時間的沉淀,盡管容顏褪色,卻會應著內(nèi)心的豐盈而愈發(fā)穿得風生水起,楚楚動人。如今的衣柜里因此多了旗袍這個角色,平日里日日穿著也不再覺得刻意。我想,衣裳應該也有靈魂,而它們的靈魂依附于我們的身體和氣息,我們一舉手,一投足,便能讓它們鮮活。
人到中年,也找到適合自己的生存狀態(tài),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學會忍耐與寬容,偏愛起寬大的袍子——這種有足夠容納度和想象空間的衣衫,能夠把身體完全隱藏在里面。不管內(nèi)心有多大的波瀾,它令我們看起來總是默默的、平淡的、溫和的。很喜歡這樣一句話:各人住在各人的衣裳里。包容我們的衣裳,應該就是時間與記憶的載體。
回顧所來徑,時光的柜子雖然落滿塵埃,但我們的記憶總會隨著一件舊物蘇醒,那些塵封在我們記憶中的,不僅僅是一件衣裳,而是被這件衣裳所吸附的年華。它可能是一個孩童清澈的初心,一個少女或少年閃亮的憧憬,一個中年沉淀的風霜,一個正在風中趕來的未知。
王家的豆花是鎮(zhèn)上做得最好的一家,位于大橋堍下的老街旁。清晨,下一點薄薄的雨,微涼又清澈,最適宜去緊靠河沿的大篷子底下要上一份熱騰騰的豆花。
從我上班的地方,步行經(jīng)過兩個銀行,走過一段既不熱鬧也不清冷的小街,稍一拐彎就能抵達那里。許是因為醞釀一場大雨的緣故,清晨在起初薄薄的雨霧里,有了一絲舒展的涼意,而這涼又洋洋灑灑地令季節(jié)有了秋的況味。
要上一杯熱騰騰的豆?jié){和兩個南瓜餅,在篷子底下的木桌前坐下來,雙手捧著豆?jié){,將南瓜餅咬在嘴里。王家的南瓜餅也是做得極好,皮煎得薄而脆,豆沙的餡,柔糯香甜,每每吃豆沙餡或芝麻餡的吃食,腦子里總是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龍鳳湯圓的廣告畫面,一枚純白的瓷勺子里純白的湯圓正滋滋地往外淌黑亮的餡,順滑流淌的速度,仿佛可以無休止地持續(xù)下去。
無休止,如同永遠,是一個意境。
這些日子,平日里普通的事物,突然樣樣珍貴起來,哪怕是每天必經(jīng)的一棵樹、一堵墻,哪怕是手里的這杯熱豆?jié){,和唇齒間留有余香的那個“永遠”的意境。
很多彼此相愛的人,總是念叨過“永遠”這個詞,我們永遠在一起,我們永遠相愛。那一刻,我們仿佛能夠給“永遠”丈量出一個確切的長度。
雨霧中來了一對年輕的夫妻,女的腆著個大肚子,男的穿著工作服,提著安全頭盔。男人朗朗地喊:“來兩個油蛋子、一杯熱豆?jié){,再加一個南瓜餅?!甭犐先ナ前不找粠У目谝?,男人把要的東西都堆在女人面前,女人坐在我旁邊的位置上,他站著看她吃。女人吃了一口,把其中的一個油蛋子舉到男人面前,說:“你也吃啊?!蹦腥税雅说氖职聪氯ィf:“我不吃,你吃、你吃。”他們這樣推來推去好幾次,女人拗不過男人,坐下來吃一口就抬頭望一眼她的男人,男人始終站在她的身側(cè),看著她和他還未出世的孩子吃得飽飽的,他就舒心。
我把南瓜餅咽下去,望向篷子外面通往老街的街,六十多歲的她撐一頂暗紅格子的傘,在薄薄的雨霧里走過。穿了暗紫色的中式襖子,白皙的臉頰,盤得光潔的發(fā),眼神柔和平緩地直視著前方。王家鋪子的老板娘招呼她:“蔣老師,上街了啊。”她和她暗紅格子的傘略微停頓了下,沖鋪子這邊輕淺地笑了下:“是咯,出來走走?!彼莻€傳奇式的女人,年輕的時候丈夫去了臺灣,在臺灣謀了高官,又娶妻生子,她在這邊守著四個兒女直到丈夫回來,四十年孤身一人。她堂堂地迎接丈夫一家歸來,丈夫的第二任妻子一直尊敬地喊她蔣夫人。
緊靠河沿的楊柳在枯敗的枝條間,早有了按捺不住的綠意,柳條們保持它千古不變下垂的姿勢。在這樣的姿勢里我仿佛領略到了一種最最平淡持久的東西,比如一棵樹、一堵墻,一杯熱豆?jié){,和一個關于“幸?!钡母髯詧?zhí)守的細微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