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英
2019年3月,夜色中,火車穿過中原腹地。
是慢車,在鐵軌上流暢而沉悶地駛過,聲音圓潤而收斂,擴(kuò)散到夜色深處,并不打算驚醒什么,畢竟這片土地上,沒有一處不讓人敬畏。
大地穩(wěn)穩(wěn)托起一次又一次激烈的碰撞,像護(hù)著自己的家園和難纏的妻兒,不管怎樣,它都有能力收拾殘局。它是一個男人。
中原,是一片男人的土地。
黑夜中不辨方向,不辨位置,每前進(jìn)一步,都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它們也曾流傳許久,漸漸在口口相傳里,在各種演化的文字里,有些已經(jīng)難辨真假。但英雄的氣概還在,士人的風(fēng)骨還在,它們像是筆畫,橫平豎直,支撐起一個民族的脊梁。
硬座,如同這濃稠的夜,令人不那么舒服。困意襲來,健談的人們終于閉嘴,睡姿千奇百態(tài)。這并不是美麗的畫面,尤其空氣中還混雜著濃烈的食物的味道和人體的味道??臻g逼仄,黑夜漫長,夢是一種不錯的消遣。車內(nèi)安靜下來,火車呼啦啦穿過中原腹地,急促而歡快。窗外不斷有黑影閃過,不斷有燈光閃過,它們使夜色飽滿。無論地形怎樣,路,始終是平坦的。大地承載著它奔波的子民,一段平安輕松的旅程,是對子孫后代最好的護(hù)佑。
看過一篇李春雷的散文《讀山河》,幾句話便將五千年歷史收盡筆端,如同一幅畫,緊湊密集,卻又條縷畢現(xiàn),值得細(xì)細(xì)品味。我不是在這列火車上讀的李春雷的文字,而是在讀到這篇《讀山河》時,無端想起那個橫穿中原腹地的夜,其文字中所有的象征和贊美,跟那片土地和那種情感完美融合。
時間一直向前,文字卻可以回溯。
冬日北方原野,地表枯黃,朔風(fēng)凜冽,村莊互相靠攏著沉睡,人們走出來,被夢裹住一般臃腫厚重。
村莊是坐標(biāo),土地四散開去,在另一個坐標(biāo)結(jié)束,形成巨大的網(wǎng)格。網(wǎng)格下面,據(jù)說曾經(jīng)是一個古戰(zhàn)場,有人在此處挖出過生銹的兵器。和平時期的人們無法想象冷兵器時代的殘酷,疼痛被時間一層層剝離,薄如紙皮,而今悠閑漫步的雙腳,早忘了浸在血水里的恐懼。
那把兵器銹跡斑斑。它將某一部分永遠(yuǎn)溶在黑暗里,將剩余部分留存,證明一個勇士的存在。無法判斷它是否是正義的一方,那個金戈鐵馬的時代,正義與否并無意義,歷史總是用死亡和鈍痛更新自己,像蛇蛻掉老化的皮。
生銹,將自己隱藏,將雙眼閉上。唯有親身經(jīng)歷過慘烈,才不會希望它重復(fù)。那把生銹的兵器,埋在這片冷靜包容的土地,或許聽到過戰(zhàn)車隆隆駛過,聽到過兵器碰撞,聽到過成片的人倒下,感受過溫?zé)岬囊后w浸蝕……土地不語,是隔離,也是提醒。
有些事總是重復(fù)發(fā)生。它身上層層疊疊的,它以為是累累白骨,它承載著一茬又一茬明智或愚蠢的戰(zhàn)爭,它著急那些躁動的動物們總也學(xué)不會換角度。它想上去看看,它想終止這沒完沒了的爭斗。
那是一個冬天,冰碴鋒利堅硬,地表干凈平整,穿著雍腫厚重的人將它挖出來,輕輕擦去上面的黃土,像當(dāng)年那個勇士擦掉上面的血跡。今夕何夕?這是夢醒,還是夢中?它已然分不清。但它永遠(yuǎn)記得刺破皮肉的感覺和聲音,溫?zé)岫翋灒凰肋h(yuǎn)記得被拋棄被深埋被遺忘,就像那些無跡可尋的白骨。而如今,它被捧在一雙干凈清爽的大手里,被置于明亮寬敞的空間里。它看著天天在眼前經(jīng)過的面孔,內(nèi)心甚慰。
原來,那層層白骨上生長起來的,叫做文明,它讓每一個犧牲都有跡可尋,都值得被銘記。
人類與時間互相裹挾,像一個無解的循環(huán),不知不覺就被推到某種境地。人類用某種方式解題,平和的,或者劇烈的,像陣痛之后的分娩。而時間負(fù)責(zé)重復(fù)某種流程,它并不負(fù)責(zé)改寫。
我不曾到高處俯瞰這片土地。我一直與它親密無間。也許在某年,我會與它融合,履行一種從出生就注定的凋謝與被迫。如同我的祖輩,消逝與存在并存,卻都沒有表情。抹去皮肉,抹去痕跡,只余一副副沒有差別的白骨?;蛘咭话鸭?xì)灰。
曾祖母生前數(shù)年便給自己備好了棺材,材頭朝西,材尾朝東,擺在小小的土坯屋子里,白天當(dāng)桌子,夜里守著睡。她不忍給兒孫添麻煩,早早備妥后事,無論哪天結(jié)束這勞苦的一生,她都不懼。
她最后的時光,踮著那雙小腳,拿凳子當(dāng)拐杖,一步一挪,去胡同口看天光。她駝著的背,到去世都沒直起來。她彎著腰,保持與大地對視的姿勢,被抬進(jìn)那口她早就備好的棺材。
與大地對視,是曾祖母一生的習(xí)慣。她早年守寡,靠賣糖稀糖豆將爺爺養(yǎng)大,那雙小腳,曾在遠(yuǎn)近幾十個村子里走過幾百上千回。她挎著竹籃兒拄著棍兒,走過村子間狹長的小道,走過村里長長短短的胡同,一聲聲叫賣:
“糖稀——糖豆兒——江米團(tuán)兒——”
她的腿腳總是不及狗子們的靈便。于是,選個朝陽背風(fēng)的角落,鋪開一塊塑料皮,擺上自己親手做的小零食,換些一分二分的硬幣。打著旋兒的北風(fēng)總是裹挾著亂七八糟的東西飛,撲頭蓋臉一身。
她往回走,空籃子卻比來時更沉重,她彎著腰,挪著小腳,算計著怎么走離家更近。冬天的地極硬,風(fēng)極凌厲,田野極荒涼,她穿行其間,像穿過漫長的原始時空的壁壘,孤獨又偉岸,卑微又勇敢。
莊稼地高低不平,筆直的田壟上,玉米的根莖還在倔強(qiáng)地留守,干枯的葉子像一面殘敗的旗幟呼啦啦招展。那些干巴巴的墳包,那些墳包上干巴巴的樹,樹上干巴巴的鳥窩,像一雙雙干涸的眼睛,圓睜著,呆板的,說不出的凄慘哀怨。曾祖母不看這些,她只看腳下,腳下的路,多走一步,就離家近一步。她的雙腿像那些長在地上的莊稼,依附于彼,屈服于彼,討得養(yǎng)分與力量,以求生存,她的上半身卻與大地平行,她俯瞰大地,與大地對視。
對視,以母親的身份,以相同的背負(fù)。
乾坤朗朗時暴雨如注,流風(fēng)回雪時冰冷刺骨,每一段路被踏平時,緊裹的小腳和壓彎的脊梁都沉默不語。大地包容一個寡居婦人無所依傍的困窘,北風(fēng)嗚咽,吹亂一陣陣時緊時慢的對話,沒人聽到兩個母親說了什么,在漫天野地里,時間緊隨其后,眨眼便抹去所有不堪。
她終于回到日日行于其上的土地,在一個夜里,她佝僂著身體,一如嬰兒重回母腹。她將一切歸還大地,包括曾經(jīng)討來的養(yǎng)分與力量。兩個母親合體,一切塵埃落定,她終能免于勞苦,享受難得的靜止與長眠。
然而不能。那個特殊時期,土地被剝奪某種權(quán)利,不能再護(hù)佑她,她的兒孫也沒能護(hù)住她,深埋的棺材被粗暴挖出,曾祖母被付之一炬。那天的風(fēng)極凌厲,火苗如艷紅的旗幟呼啦啦招展,那個坑如同一只空洞的眼睛,圓睜著,呆板的,說不出的凄慘與哀怨。
一把細(xì)灰,塵歸塵,土歸土。她與大地的契約,終究沒兌現(xiàn)。
如同大地茂密的毛發(fā),玉米青蔥高大,排兵布陣般整齊,羅列在蒼茫之下,掩蓋了大地的一切。三伏時節(jié),玉米拔節(jié)的聲音輕而脆,散發(fā)著濃郁的清甜味道,在靜而密的田野里,在溽熱的空氣里,黏稠到幾欲膨脹。有風(fēng)吹來,玉米齊齊傾身,向大地行施某種古老而隆重的禮儀。
土地是歷史永恒的見證者,但它選擇保持沉默?;蛟S故意透露蛛絲馬跡。它承載太多,屠戮,踐踏,然后,新土埋過,雨水沖過,重被抓起,燒成磚,筑成墻,圍起新的祥和繁榮,抵御新的侵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