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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紅院”取名的背后

2022-11-04 14:41李小龍
紅樓夢學(xué)刊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芭蕉寶玉海棠

李小龍

內(nèi)容提要:作為賈寶玉的居所,怡紅院既在大觀園中占據(jù)重要地位,又有著復(fù)雜的隱喻與投射。這個處所的命名過程在作品中有清楚的記錄,但這只是敘事的表層,我們尚需對其內(nèi)在含意進(jìn)行探索。這涉及到作者讓元春將“紅香綠玉”改為“怡紅快綠”并進(jìn)而定名為“怡紅院”的敘事意圖,并由此追索出元春對黛、釵二人的態(tài)度。在這一理解的前提下,再來考察英國漢學(xué)家霍克思對“怡紅院”一名的改譯,亦可見“同化”翻譯策略對作者原意的遮蔽。

中國人非常重視名,無論是地名、人名還是物名,都一定要字雅意深,耐人尋味?!都t樓夢》中那些與作品敘事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地名、精巧雅致的人名俯拾即是,但更能彰顯作者取名特色的,是賈府中的建筑名,因為這些命名不像前述地名與人名那樣大部分劈空而來,而是隨著人物的建議、交流甚至爭論而固定的,這就賦予對其進(jìn)行闡釋的基點。若循此以入,定可探驪得珠。本文擬就寶玉所居“怡紅院”之得名稍作淺析,期得拋磚引玉之效。

先看一下這個命名的來源。在賈政帶領(lǐng)眾人( 也是作者帶領(lǐng)讀者) 瀏覽大觀園時,走到后來的怡紅院,作品是這樣描述的:

賈政與眾人進(jìn)去,一入門,兩邊都是游廊相接。院中點襯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shù)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顆西府海棠,其勢若傘,綠垂碧縷,葩吐丹砂。

張俊先生在《新批校注紅樓夢》中說:“寫怡紅院,則有碧桃、芭蕉與西府海棠; 而以棠為主,因其色稍紅,故以名院?!薄耙蕴臑橹鳌彼茻o作品文本的支持,梳理一下文本即可知。

此時,賈政要“想幾個什么新鮮字來題”,一個清客說“‘蕉鶴’二字妙”,此名只及芭蕉; 另一個說“‘崇光泛彩’方妙”,直接用了蘇軾《海棠》詩首句“東風(fēng)裊裊泛崇光”為名,賈政與眾人都稱贊,但寶玉一方面也客氣地附和說“妙極”,另一方面卻又嘆息“只是可惜了”,他的理由是:“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nèi)。若只說蕉,則棠無著落;若只說棠,蕉亦無著落。固有蕉無棠不可,有棠無蕉更不可?!辟Z政問:“依你如何?”寶玉說: “依我,題‘紅香綠玉’四字,方兩全其妙?!睆倪@段描述可知,寶玉認(rèn)為此院的特色是“蕉棠兩植”,不應(yīng)該“顧此失彼”。

然而,寶玉的設(shè)想?yún)s被元妃否定了,元妃省親時,列出了寶玉擬名的四處場所,即有鳳來儀、紅香綠玉、蘅芷清芬、杏簾在望,余三處均依原擬而未改,只有“紅香綠玉”被元妃改為“怡紅快綠”,并因此賜名“怡紅院”。那么,我們需要追問的是,為什么要添此一段波折,而不是開始便讓寶玉擬名為“怡紅快綠”呢?

一個可能的解釋是為了彰顯元妃的才華。稻香村便是可以互證的例子,寶玉所擬“杏簾在望”雖被保留了,但元妃賜名是“浣葛山莊”,我們都知道此李紈所居之所當(dāng)名稻香村,那為何不讓元妃一步到位呢? 看后文即知,這是為了突出黛玉的才華,讓黛玉替寶玉擬了最后這一首,“賈妃看畢,喜之不盡,說: ‘果然進(jìn)益了!’又指‘杏簾’一首為前三首之冠,遂將‘浣葛山莊’改為‘稻香村’”。如果我們回顧一下前文就會知道,這里增加的波折本屬無謂——在寶玉擬題時本來就說“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則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詩云:‘柴門臨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脂硯齋在元妃改名時批云:“仍用玉兄前擬‘稻香村’,卻如此幻筆幻體,文章之格式至矣盡矣!”即指出此名仍恢復(fù)寶玉原擬之名,則本不必有此一節(jié),之所以要“幻筆幻體”,當(dāng)為表現(xiàn)黛玉詩才而設(shè)。

不過,怡紅院的問題可能較前述之例更為復(fù)雜,因為還有元妃對“綠玉”的態(tài)度。我們看一下寶玉寫詩的情形便可了然:

正作“怡紅院”一首,起草內(nèi)有“綠玉春猶卷”一句。寶釵轉(zhuǎn)眼瞥見,便趁眾人不理論,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改了‘怡紅快綠’; 你這會子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他爭馳了? 況且蕉葉之說也頗多,再想一個改了罷?!睂氂褚妼氣O如此說,便拭汗說道:“我這會子總想不起什么典故出處來?!睂氣O笑道:“你只把‘綠玉’的‘玉’字改作‘蠟’字就是了。”寶玉道:“‘綠蠟’可有出處?”寶釵見問,悄悄的咂嘴點頭笑道:“虧你,今夜不過如此,將來金殿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 唐錢珝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干’,你都忘了不成?”

此段從寶釵角度坐實了從“紅香綠玉”到“怡紅快綠”的變化是元妃的“不喜”。所以寶玉詩中用“綠玉”來形容芭蕉正中其忌,寶釵的解決辦法是把“綠玉”變?yōu)椤熬G蠟”。余英時《敦敏、敦誠與曹雪芹的文字因緣》一文認(rèn)為:“雪芹之改‘綠玉’為‘綠蠟’尤其可能是受了二敦的影響。我們試把雪芹的‘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和敦敏的‘綠蠟煙猶冷,芳心春未殘’對照著讀,立即可看出它們之間必有淵源,因為句法和遣詞合到這種地步極少可能是偶然碰巧。”這個看法并不能通,事實上,連寶釵都給出了淵源,即唐人錢珝的詩,其原詩云: “冷燭無煙綠蠟干,芳心猶卷怯春寒。一緘書札藏何事,會被東風(fēng)暗拆看。”三曹對證即可知,敦敏的詩與曹雪芹為寶玉量身定做的詩都當(dāng)脫化自錢詩——雖然曹詩與敦詩確實相似,但兄弟長相相似并不表明二者有父子關(guān)系。

余英時之所以想證明這一點,倒意不在此。此節(jié)文字下有脂批云:“此等處便是用硬證實處,最是大力量,但不知是何心思,是從何落思,穿插到此玲瓏錦繡地步?!庇嘞壬阏f:“我相信這個批評很可能出自敦氏兄弟之手。因為雪芹在小說中把他們的詩句套了進(jìn)去,所以受到他們的特別賞識,而且所用‘穿插’兩字才有著落。否則僅僅舉出一個舊典是無需如此特別贊揚(yáng)的?!睍翰徽撨@一“相信”從文獻(xiàn)上看如何牽強(qiáng),即便果如余先生所言,曹雪芹此詩是從敦敏詩套來,而且敦敏也知道此事,他應(yīng)當(dāng)也不會寫出這樣一段評點來。余先生之所以有如此誤判,是沒有明白脂批中說的“穿插”究竟何指。關(guān)于此,紅研所校注本的注釋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不但‘綠蠟’二字本此,‘春猶卷’三字也從此詩第二句化出??梢妼氂竦脑娋湓且黄饦?gòu)思的。小說寫他原用‘綠玉’,據(jù)寶釵意見改為‘綠蠟’,實為借此穿插對話,勾畫人物?!笨芍斯?jié)亦如前文所言稻香村之例一樣,是作者有意穿插的結(jié)果。

那么,小說究竟是如何“穿插”的呢? 我們看一下寶玉這首題為“怡紅快綠”的詩,“深庭長日靜,兩兩出嬋娟。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憑欄垂絳袖,倚石護(hù)青煙。對立東風(fēng)里,主人應(yīng)解憐?!笔茁?lián)說“兩兩出嬋娟”,便把蕉棠都寫了出來,正如脂批所云“雙起雙敲,讀此首始信前云‘有蕉無棠不可,有棠無蕉更不可’等批非泛泛妄批駁他人到自己身上則無能為之論也”; 尾聯(lián)說“對立東風(fēng)里”,又有“雙收”之妙。知寶玉力圖將二者都呈現(xiàn)出來。中間的頸聯(lián)與頷聯(lián)即兩兩形容:“綠蠟”則指芭蕉,“紅妝”自指海棠( 此語仍襲前云蘇軾詩) ;“袖”而云“絳”,“煙”而云“青”,則仍分別對應(yīng)紅、綠二字。

周汝昌先生《紅樓十二層》中有《黛玉之致死》一節(jié),已經(jīng)指出,“在‘省親’回中,由于元春的關(guān)系,兩次都把‘綠玉’字樣廢除不得使用”,是“對釵、黛有厚薄分別”,的是巨眼,然惜僅提及,未做詳論。徐乃為先生《“紅香綠玉”試釋》一文云: “如周先生等以為不用‘玉’是取棄‘黛玉’之意;那么‘寶玉’一詞中亦含‘玉’呀,亦難圓通?!边@一反駁或不妥當(dāng),因為棄的不是“玉”,而是“綠玉”,即黛玉也——因為“綠玉”正是黛玉的隱喻。我們看一下前文寫瀟湘館,“抬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里面數(shù)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出去則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此后無論清客所說“淇水”“睢園”還是寶玉擬的“有鳳來儀”及“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均在描摹其中的翠竹。而古人常以“綠玉”為竹的雅名,白居易《履道新居二十韻》云“籬菊黃金合,窗筠綠玉稠”、楊萬里《竹床》云“已制青奴一壁寒,更搘綠玉兩頭安”等句均用此意。如果說這還只是推測,那么再看下文的證據(jù)。寶玉為瀟湘館所寫的詩前四句是“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張新之即評云: “第一句、第四句點綠玉?!逼鋵?,僅從字面上看也可知二者關(guān)系,“黛”為青黑色,如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云“從嶺而上,氣盡金光,半山以下,純?yōu)轺焐?,王維《崔濮陽兄季重前山興》云“千里橫黛色,數(shù)峰出云間”,均云山峰之色,實即綠色; 再如有黛青( 岑參《劉相公中書江山畫障》云“粉白湖上云,黛青天際峰”) 、黛草( 江淹《知己賦》云“黛草兮永秘,朱丹兮何晨”) 之類的詞,算是以“黛”為“綠”;錢起《賦得池上雙丁香樹》有“黛葉輕筠綠”之句,意思是說丁香樹的“黛葉”都要輕視竹子的綠色了,則可見此字的顏色。所以,“黛玉”實即“綠玉”。

既然“綠玉”指黛玉,那“紅香”呢? 有人認(rèn)為仍指黛玉,如張新之即云“香玉乃黛玉寓言”,亦有道理,因為第十九回寶玉還講了一個耗子偷香芋的故事,“我說你們沒見世面,只認(rèn)得這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鹽課林老爺?shù)男〗悴攀钦嬲南阌衲亍?,則似亦可從。但這一看法與寶玉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的“蕉棠兩植”頗相捍格。也有學(xué)者認(rèn)為紅香指黛玉,而綠玉指寶玉,但寶玉為怡紅院所做的詩在雙起雙收后說“主人應(yīng)解憐”,則此主人為誰呢? 其實,熟悉曹雪芹筆法的讀者都應(yīng)該明白,作者在作品中往往釵、黛并舉——金陵十二釵的判詞只有十一首,原因就是要將二人并舉,只好放到同一首中;本文討論寶玉作詩的情節(jié)中,也不欲有所軒輊,故先讓寶釵為寶玉“一字師”,接下來干脆讓黛玉代作一首,以示平等。甚至在怡紅院這個有著復(fù)雜投射的地方,都既有寶釵的影子襲人,也有黛玉的影子晴雯,怎么可以在命名時只顧其一呢。所以,此處“紅香”當(dāng)指寶釵。我們依前論述之理路來看。首先是蘅蕪苑,“只見許多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搖,或如金繩盤屈,或?qū)嵢舻ど?,或花如金桂”,寫了這么多,最后歸結(jié)一點,“味芬氣馥,非花香之可比”。為了強(qiáng)調(diào)此“香”,后邊還接一大段議論,眾人說是“薜荔藤蘿”,賈政說“薜荔藤蘿不得如此異香”。寶玉甚至說了一大堆香草之名,直到最后被賈政喝住。眾人品題時的“蘭風(fēng)蕙露”“杜若香飄”“三徑香風(fēng)”及賈寶玉的“夢也香”也都輻輳到這個字上來。連后來賦《蘅芷清芬》之詩時,也有“助芬芳”“一縷香”之句。

行文及此,也要再探考一下“紅香”的問題。徐乃為先生認(rèn)為此“‘紅香’非‘香氣’之‘香’,是‘香燭’之‘香’”,此論為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吸收,此前兩版“紅香綠玉”均無注,至第3 版增注云: “紅香綠玉——海棠無香,故‘香’非指香氣,乃指香燭,屬名詞。這里是一個并列短語,意為紅的海棠似香,綠的芭蕉如玉。以香的點燃喻海棠開放。”不過,徐先生的論述實可商榷。如他論第三點時說“蘇軾《海棠》詩云: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原來,蘇軾把海棠比作‘高燒的紅燭’。那么請思考:今‘燭’已移用作‘芭蕉’之喻,則‘海棠’須得換一個新的喻體”。他的意思是說,在寶玉詩句“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一聯(lián)中,“紅妝”本是化用蘇軾詩句,把海棠比作紅燭;但現(xiàn)在出句中的“綠蠟”已經(jīng)把芭蕉比作燭了,那么對句的“紅妝”就不應(yīng)該再是燭,但又要與燭相近相似,那就只能是香燭了。這段推論多有疏漏。一是化用別人詩句,竟然還可不加任何改造就暗中改換喻體,這恐怕只能是接受者的詮解; 二是換喻體的理路也并不必然,即出句說了燭,對句便不可說燭,若果如此,古代大量詠物詩都無法解釋了。而最重要的疏漏是第三個,即認(rèn)為“蘇軾把海棠比作‘高燒的紅燭’”,這是前兩個疏漏的根基,但這個認(rèn)識卻是完全錯誤的,因為蘇軾并沒有把海棠比作“高燒的紅燭”,而是把海棠比作“紅妝”,原詩的意思是說怕夜深花睡去,所以詩人點燃高燭,繼續(xù)觀賞燭光下的海棠。《冷齋夜話》卷一即指出此句當(dāng)本于楊貴妃“醉顏殘妝,鬢亂釵橫,不能再拜”、唐明皇說“豈是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之典。錢鍾書《談藝錄·三三》云: “東坡《海棠》詩曰: ‘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馮星實《蘇詩合注》以為本義山之‘酒醒夜闌人散后,更持紅燭賞殘花?!恢闵健断档ぁ吩缭?‘明朝風(fēng)起應(yīng)吹盡,夜惜衰紅把火看’”,又云:“香山、義山語意,亦唐人此題中常見者。如王建《惜歡》:‘歲去停燈守,花開把燭看?!究請D《落花》:‘五更惆悵回孤枕,自取殘燈照落花?!弊蕴破危娨庖幻}貫之,均為此意。徐先生可能也覺得此語說服力不夠,所以引用時故意把原詩中的“高燭”引為“紅燭”,從而把原本喻海棠的“紅妝”移到“紅燭”上來。事實上,蘇軾原詩此處有兩種異文,一是“高燭”,二是“銀燭”,從無“紅燭”之說??芍煜壬苏搶嵒趯μK詩之誤解,不足采信。

至于徐氏所說第二點,即“綠玉”的“玉”是名詞,所以“香”也應(yīng)當(dāng)是名詞,即香燭之香。此說也并不妥帖,因為“香”作為“香氣”之“香”,當(dāng)然也可以是名詞。至此,我們先說一下“綠玉”,徐文直接把此詞當(dāng)作蠟燭來解釋,或許是受寶釵為寶玉換字的影響,以為只是換了字,但意思全同,其實并非如此。綠玉本是以比喻的方式來形容芭蕉的,漸成芭蕉的別稱,只是形容芭蕉像綠色之玉一樣( 此與翠竹被稱綠玉相同) ;而寶釵為改一“蠟”字,其典源即發(fā)生變化,以錢珝詩“冷燭無煙綠蠟干”為新的來源,其實是想說芭蕉未展之葉卷在一起,就像一支綠色的蠟燭,然此“燭”卻是無煙之燭。這是錢詩一個極具個性的比喻,不能將之完全合并到常見的綠玉之喻中去。所以,“紅香綠玉”只是把芭蕉比作綠色之玉,這是有實質(zhì)之物;而把海棠比作紅色之香,這是無形之物,是通感之手法而已。

所以,徐氏所說三點中,最關(guān)鍵的卻是第一點,即“海棠無香”。徐氏先引“唐賈耽《百花譜》:‘海棠為花中神仙,色甚麗,但花無香無實。西蜀昌州產(chǎn)者有香有實,土人珍為佳果?!稳伺頊Y材引惠洪《冷齋夜話》卷九云: ‘天下海棠無香,昌州海棠獨香,非佳郡乎?’”此二條之著重點正在西蜀昌州海棠有香,雖然筆者也同意徐先生所云“海棠無香,雖未必是生物學(xué)意義的科學(xué)結(jié)論,卻是中國的傳統(tǒng)認(rèn)識”的判斷,但特殊情況要特殊對待。清初陳淏子的《花鏡》是一部非常有名的園藝專著,其云:“西府海棠,一名海紅。樹高一二丈,其木堅而多節(jié),枝密而條暢,葉有類杜,二月開花,五出,初如胭脂點點然,及開,則漸成纈暈明霞,落則有若宿妝淡粉。蒂長寸余,淡紫色,或三萼五萼成叢,心中有紫須,其香甚清烈?!敝鞲L氖怯小跋恪钡摹D敲?,《紅樓夢》中的海棠是什么品種呢? 或許作者正因“紅香”二字,特意點出此海棠正為“西府海棠”,所以眾人都贊說“好花,好花! 從來也見過許多海棠,那里有這樣妙的”,正突出其之與眾不同。賈政還解釋道:“這叫作‘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系出‘女兒國’中,云彼此種最盛,亦荒唐不經(jīng)之說罷了?!边@段話頗不符合賈政的形象,所以庚辰本旁批云:“出自政老口中,奇特之至!”總之,這一段都是要說明此株海棠的特異來。因此,文化傳統(tǒng)中對“海棠無香”的認(rèn)知并不能延伸到《紅樓夢》中來。

再回到“紅香”與寶釵的對應(yīng)上。寶釵之有香,是《紅樓夢》中為人熟知的設(shè)定,第八回二寶互賞對方佩飾時,“寶玉此時與寶釵就近,只聞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氣,遂問:‘姐姐熏的是什么香? 我竟從未聞見過這味兒?!瘜氣O笑道: ‘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煙燎火氣的?!睂氣O的解釋是她吃冷香丸的香氣。故以獨特的西府海棠之香、之艷擬寶釵,亦甚匹配。

元妃之所以把“紅香綠玉”改為“怡紅快綠”,僅從字面上來看,自然也說得通,因為寶玉所擬,雖用雅致之“綠玉”代芭蕉,用通感之方式的“紅香”代海棠,但畢竟著眼于色、味,作為匾額,稍覺著實; 元妃改為“怡紅快綠”,用兩個表達(dá)心情的字來修飾紅、綠二字,頓覺生色( 賈蕓進(jìn)怡紅院時還特意寫其看到“上面懸著一個匾額,四個大字,題道是‘怡紅快綠’”) 。但其深層意思恐怕還是把能直接引起與黛玉關(guān)聯(lián)的“綠玉”二字弱化;并在此弱化的基礎(chǔ)上進(jìn)一步刪除——即將此院之名命名為“怡紅院”,只取了匾額四字中的前二字。

寶玉一直想維持“蕉棠兩植”的均勢,這大概也是他“愛博而心勞”的注腳,更是希望兩全釵、黛之寫照。但這種理想最終被元妃抹去,只剩下了代表寶釵的“怡紅”,于是,這一命名的替換恰成為作品情節(jié)走向的一個隱喻——元妃是否喜歡黛玉,那是另外一個更為復(fù)雜的話題,但僅就怡紅院的得名而言,作者已經(jīng)用精巧的映射機(jī)制( 正如他在英蓮與金桂、板兒與巧姐等關(guān)系走向上使用的一樣) 表明了棄黛留釵的傾向。

在《紅樓夢》走向海外的時候,這一問題卻又成為兩種語言交流的“巴別塔”。英國著名漢學(xué)家霍克思先生( David Hawkes,1923—2009) 曾譯此書,對《紅樓夢》的英譯有重要的貢獻(xiàn)。然其書并未選擇慣用的A Dream in Red Mansions( 楊憲益先生所譯) 之類譯名,而是選擇了The Story of the Stone,這很可能與譯者對《紅樓夢》一書作者、版本等情況的認(rèn)定有關(guān),但也可能因為西方對于“紅色”的文化感知與中國大相徑庭。在中國這既是一種喜慶的顏色,比如《現(xiàn)代漢語詞典》共收六個義項,分別是像鮮血的顏色,象征喜慶的紅布,象征順利、成功或受人重視、歡迎、象征革命或政治覺悟高,紅利,姓。其最后一個是中性的,第一個說到鮮血之色,但舉例為“紅棗、紅領(lǐng)巾”,可見至少也是中性的,另四項均為積極的釋義。但在英國文化或者擴(kuò)大到西歐文化中,卻并非如此。盡管漫長的古代,紅色也曾經(jīng)是備受偏愛的顏色,但從14 世紀(jì)以來,這種色彩的文化意義卻“飽含爭議”并變得“危險”起來,在歐洲文化中增加了暴力、流血等因素,如陸谷孫編《英漢大詞典》中red 在形容詞的十二個義項中,有八種釋義均為負(fù)面的: 充血的、發(fā)炎的,沾有鮮血的,燒紅的,流血的、暴力的,赤化的、左派的,赤字的,紅種人的,南非科薩人的( 后二種為種族歧視之用語) 。兩種文化對此顏色的不同認(rèn)知可以說一目了然,更有趣的是中文語境中的“紅利”與英文語境中的“赤字”( red ink) 二義,真是妙對。所以霍克思為了照顧英語世界讀者的文化慣性,以使用異名的方式規(guī)避了“紅”字。

但是,怡紅院不像《紅樓夢》有多個異名可以選擇,當(dāng)如何處理呢? 楊憲益先生將其徑譯為“Happy Red Court”,霍克思則先將“怡紅快綠”譯為“Crimson Joys and Green Delights”,已盡量避免使用“red”一詞。相對來說,“Crimson”似多用于對自然紅色的描述,用例較“red”為窄。仍以陸編詞典為例,此詞名詞釋義一為“深紅”,二是“深紅著色劑”;形容詞釋義一為“深紅色的”,二為“血淋淋的”;動詞釋義一為“變緋紅色”,二為“成熟”??傮w來看,“血淋淋”一項稍顯負(fù)面,但其前有“( 喻) ”的標(biāo)識,即為比喻義。所以,霍譯此詞,既未改原意,又能避免接受心理之沖突,是很高明的擇用。這頗類前及之“赤字”,此詞其實是漢語受西方文化影響而產(chǎn)生的新詞,但同樣為了規(guī)避中國人接受時的心理落差,避免了使用“紅”字,而改用“赤”字。

在這樣精妙的譯文之后,讓人大吃一驚的是,霍克思卻并未把怡紅院譯為“House of Crimson Joys”,而是赫然譯為“House of Green Delight”! 曹雪芹可能無法想象,他精心為寶玉的居所設(shè)計了“紅香綠玉”的格局,然后讓元妃改為“怡紅快綠”,并特意選擇前二字來影射元妃的態(tài)度; 而在20 世紀(jì)一個英國翻譯者那里,僅僅因為遷就目的語讀者的文化認(rèn)知,便草率地扭轉(zhuǎn)了元妃的選擇,拋棄了“怡紅”而選擇了“快綠”! 這看上去僅僅是一個譯名的問題,但深入《紅樓夢》的敘事潛脈中便可看出,作者苦心孤詣搭建的隱喻體系被拆散了;再擴(kuò)展到宏觀的視野中,亦可將其看作中外文化交流中一個負(fù)面的縮影。

①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 年版,第230 頁。以下引《紅樓夢》原文若無特殊說明,均引自此書。

② 曹雪芹原著,程偉元、高鶚整理,張俊、沈治鈞評批《新批校注紅樓夢》,商務(wù)印書館2013 年版,第322 頁。

③ [美]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上??茖W(xué)院出版社2002 年版,第124—125 頁。

④ 彭定求等編《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 年版,第8197 頁。

⑤ 周汝昌著、周倫玲編《紅樓十二層》,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8 年版,第186 頁。

⑥ 徐乃為《“紅香綠玉”試釋》,《紅樓夢學(xué)刊》2007 年第1 輯。

⑦ 馮其庸、李希凡主編《紅樓夢大辭典》引《正字通》云“寒玉,竹別名,亦曰綠玉”(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0 年版,第529頁),此條文獻(xiàn)為當(dāng)下學(xué)界所接受,然引用有誤,《正字通》原文僅前五字,無后四字( 張自烈《正字通》,《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影印本,第235 冊第98 頁)。

⑧ 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中華書局2006 年版,第1843 頁。

⑨ 楊萬里著、薛瑞生校箋《誠齋詩集箋證》,三秦出版社2011年版,第2189 頁。

⑩ 鮑照著、錢仲聯(lián)增補(bǔ)集說?!鄂U參軍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第83 頁。

[11] 王維撰、陳鐵民校注《王維集校注》,中華書局1997 年版,第478 頁。

[12] 岑參撰、廖立箋注《岑嘉州詩箋注》,中華書局2004 年版,第295 頁。

[13] 江淹著,胡之驥注,李長路、趙威點?!督耐瘏R注》,中華書局1984 年版,第90 頁。

[14] 王定璋校注《錢起詩集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 年版,第173 頁。

[15] 馮其庸纂校訂定《八家評批紅樓夢》,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1 年版,第398 頁。

[16] 如劉春穎《關(guān)于“紅香綠玉”更名為“怡紅快綠”的意蘊(yùn)解析》,《紅樓夢學(xué)刊》2005 年第2 輯。

[17] 分別參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 年版《紅樓夢》第238 頁及1996 年版《紅樓夢》第231 頁。

[18] 張伯偉編?!断∫姳舅稳嗽娫捤姆N》,鳳凰出版社2002 年版,第11 頁。

[19] 錢鍾書《錢鍾書集·談藝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 年版,第307 頁。

[20] 蘇軾撰、張志烈等校注《蘇軾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第2504 頁。

[21] 此云“宋人彭淵材引惠洪”之語當(dāng)誤,然當(dāng)非筆誤,因此文收入其《閬苑仙葩:紅樓夢藝術(shù)論》一書時多有修改,而此句仍舊(萬卷出版公司2014 年版,第183—184 頁)。

[22] 雖然他舉了張愛玲“人生有三大恨事”的說法,而不是舉張氏剿襲的彭淵材之語——彭氏之語,正在徐氏前引之語的下一條,或許徐氏未能留意,參張伯偉編?!断∫姳舅稳嗽娫捤姆N》第81 頁。

[23] 陳淏子輯、伊欽恒校注《花鏡》,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62 年版,第185 頁。

[24]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wù)印書館2005 年版,第563 頁。

[25] 這是《色彩列傳:紅色》一書四章中后兩章的標(biāo)題,請參看[法]米歇爾·帕斯圖羅著、張文敬譯《色彩列傳:紅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0 年版。

[26] 陸谷孫主編《英漢大詞典》,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年版,第1645 頁。

[27] Tsao Hsueh-chin and Kao Hgo: A Dream in Red Mansions,Translated by Yang Hsien-yi and Gladys Yang,Beij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1994,p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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