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舒夏 馮傳勇
(1.黃河交通學院 河南 焦作 454000 2.睢縣第三高級中學 河南 商丘 476900)
《奔月》是魯迅晚年作品集《故事新編》里的一篇?!豆适滦戮帯返难芯吭隰斞秆芯恐蟹浅S刑厣?,這個特色也是一個根本性的難點,就像鄭家建先生在他的著作《歷史向自由的詩意展開—— 〈故事新編〉詩學研究》里所說的:“一直未能找到一種與作品文本相契合的解讀方式?!薄豆适滦戮帯返莫殑?chuàng)性如此之高,以至于很難找到同等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解讀方式。
21世紀以來,對《故事新編》的研究也漸漸自成體系,王建雄先生將研究成果概括為以下四個方面:思想內涵研究,詩學研究,文體研究和創(chuàng)作過程研究。思想研究主要集中在對文本中的文化批判、反思啟蒙神話和現代性思考等主題的闡釋上;詩學研究則體現在對文本的語言、敘事、結構和表現手法等問題的論述上,而期間對文本中表現主義、后現代主義的爭論也值得注意;文體研究,除了原有的歷史小說概念外,還引進了新歷史小說,文化寓言,傳奇小說,故事新編體小說等概念闡明其文本特征;而創(chuàng)作過程研究主要是從《故事新編》產生的角度,探討了其在魯迅創(chuàng)作生命中的內在必然性和各種外在因素對文本生成的影響。
以上種種解讀方式都取得了各自的成果,為大家理解《故事新編》提供了豐富的視角?!豆适滦戮帯返奈捏w問題自作品問世以來就沒有定論,魯迅在《故事新編》序言中也提到了文體問題,說“速寫居多,不足以稱為‘文學概論'之所謂小說?!闭且驗閷ξ捏w這個起點性的問題有很大的爭議空間,才會使得對文本的研究非常具有開放性和挑戰(zhàn)性。但是文章認為如果大家不能在“有意味的形式”中的形式問題上達成共識,那么也許重心可以是內容,因為某種程度上,內容就是形式?!霸鯓又v”和“講了什么”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這里也可以引用王曉明先生的話作為補充說明,王曉明先生曾經在一篇研究沈從文的文體的文章中說過:“一個小說家能夠用別人尚未試過的方式來講故事,總是因為他已經想好了一個別人從沒聽說過的故事?!?/p>
在《故事新編》里,這些故事的名字已經不能叫作“后羿射日”“嫦娥奔月”,或者叫“老子出關”“大禹治水”,再或者叫“女媧補天”“采薇”等等,而是一個個全新的只屬于魯迅的故事。那么魯迅為什么要講這樣的故事呢?也即魯迅為什么要這樣講而不是那樣講呢?文章認為,這一切都源于魯迅獨具個人色彩的創(chuàng)作與思考,即魯迅的思想本身。這也是魯迅作品里最核心的內容。這個思想包括他的生命哲學、思維方式等等,是獨一無二、只屬于魯迅的,是貫穿魯迅一生創(chuàng)作和思考的重要命題??梢赃@么說,魯迅的所有創(chuàng)作都是在其思想偉力的統(tǒng)攝下展開的,《故事新編》亦在其列。
因此,《奔月》所講的故事可以這樣概括,它不寫主人公羿當年連射九日的雄姿和氣概,卻著力突出他當前的境遇:他射光了封豕長蛇,熊豹山雞,落了個英雄無用武之地,只能讓老婆天天吃烏鴉炸醬面;他的歷史功績被人淡忘;弟子逢蒙轉過來暗害他;不耐清苦的嫦娥,終于吞藥飛升。
這個帶有強烈“被棄”(眾叛親離)色彩的故事強烈地呼應并表現著魯迅那時悲憤和蒼涼的心境。1926年,深受魯迅提攜的青年高長虹與《莽原》編者韋素園因發(fā)稿問題產生矛盾,遂遷怒于已赴廈門大學任教的魯迅,同時利用魯迅的名字另創(chuàng)狂飆社,并在《狂飆》周刊上連續(xù)發(fā)表批評文字,對魯迅進行攻擊和誹謗。《奔月》即在這種情形下寫成,其中逢蒙這一形象有影射高長虹之處。魯迅在《兩地書·九三》中曾說過自己痛苦的經驗:“有些青年之于我,見可利用則盡情利用,倘覺不能利用了,便想一棒打殺,所以很有些悲憤之言?!?/p>
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之一的魯迅,懷著濃厚的“中間物”意識,甘愿“肩住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然后自己也就隨著黑暗消失、死亡,但是魯迅“對這死亡有大歡喜”,坦然,欣然,將大笑,將歌唱。這是先驅者的悲壯之處。同時,魯迅也是極其冷靜的,魯迅是明白先驅者的寂寞的,因為他們既不屬于光明,黑暗又會使他們消失,現實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最殘酷的是先驅者不僅不被群眾理解,還會被遺忘(《奔月》中的老太太根本不知道“夷羿”是誰,而忘記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背叛),被“吃”掉(《藥》中的隱喻),甚至被自己所愛的人背叛(逄蒙與嫦娥對后羿的背叛)。
來自所愛的人的背叛這一點魯迅體會尤其深刻,以至于他規(guī)勸年輕人要側著身子前進,提防自己陣營射來的冷箭,即著名的“橫站”理論。在《奔月》中,如果只是徒弟的背叛,整個作品不會讀起來那么壓抑。是嫦娥這個后羿真心呵護的妻子的冷漠和背叛讓后羿(包括讀者)的情緒一直徘徊在低谷的。在作品中,后羿雖然英雄不得志,情緒有些消沉,但是他很憐惜他的妻子嫦娥,為每天只能讓妻子吃烏鴉炸醬面而心存愧疚,并且努力地為改善伙食取悅妻子而毫無怨言地奔波,而且在為妻子打算好之前不愿意吞了仙丹獨自飛升。而嫦娥對在外奔波一天回到家的丈夫后羿愛理不理,因為伙食問題牢騷滿腹,自己自私懶惰,卻常常埋怨拼命討她喜歡為她考慮的后羿,最后偷了后羿的仙丹飛升入月。這個家庭的氣氛實在是令人灰心喪氣的,整個文本讀下來也是讓人心情灰敗的,因為歸根結底,這不是一個溫暖的家,不是一個“有愛”的世界。
魯迅在《奔月》中通過后羿表達了對“無愛”世界的憤怒與無奈。魯迅對國人的麻木和冷漠之深惡痛絕是眾所周知的,早年在日本留學的魯迅曾認為中國國民性中最缺少的是誠和愛(許壽裳《回憶魯迅》),全民性的“無愛”狀態(tài)使魯迅深感痛心。后羿的境遇正是魯迅所感受深刻的。在知道嫦娥棄他而去的時候,后羿憤怒地拿來射日弓想要把月亮射下來,“他一手拈弓,一手捏著三支箭,都搭上去,拉了一個滿弓,正對著月亮。身子是巖石一般挺立著,眼光直射,閃閃如巖下電,須發(fā)開張飄動,像黑色火,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見他當年射日的雄姿?!钡窃铝梁翢o傷損,后羿無能為力,只能嘆息著“由她去吧”,催促侍女做一盤辣子雞,烙五斤餅,吃了好睡覺。
大家可以想象到,后羿在這種“沒有愛憎,沒有哀樂,沒有顏色和聲音”的生活中,在“無物之陣”中,生命的活力慢慢地窒息與磨耗,就連那一剎那的英姿怕也很難再見到了。一個曾經如此輝煌過的歷史創(chuàng)造者(先驅者)最終落了這么個下場,自然是含著說不盡的悲涼的。
魯迅在其早期文章《文化偏至論》中已明確提出“立人”思想。這篇文章里,在對中外文化進行了深入的歷史考察之后,魯迅認為,歐美之所以強大,“根底在人”,“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睆拇?,“立人”思想就貫穿了魯迅《吶喊》《彷徨》《故事新編》系列小說創(chuàng)作,成為一條或明或暗的主線。在魯迅的創(chuàng)作生命主題中,“立人”思想和改造社會、改造國民性是一體兩面。在魯迅看來,華夏文化的根本病癥在于中國人的不健康的、病弱的、奴性的生命形態(tài),而這種生命形態(tài)正是因為沒有“精神”沒有“張立”,真正的人沒有“立”起來。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曾借狂人之口喊出“難見真的人!”?!豆适滦戮帯分?,魯迅描繪了心目中的“人”,如《理水》中治水的大禹,雖然“面目黧黑”“衣服破爛”“粗手粗腳”,但務實、勤勞、甘于奉獻;《非攻》里的墨子,“舊衣破裳,布包著兩只腳”,像一個“老牌的乞丐”,但卻“勞形苦心,扶危濟急”。他們是魯迅心中拼命苦干,埋頭硬干的人,是中華民族的脊梁。不過,魯迅寫的更多的是病態(tài)社會里的“非人”。如《理水》里的學者、官僚、下民的代表等人物魯迅是極盡嘲諷之能事。
魯迅對“立人”思想的反思、質疑尤其體現在逢蒙這個人物上。《奔月》中,后羿不僅對生活的窘境束手無策,“偏是謀生忙,便偏是多碰到些無聊事”。這些“無聊事”就包括提防弟子逢蒙向他射來的冷箭。魯迅本著“立人”和“幼者本位”思想對許多青年給予了無私的照顧和關懷,其早期的進化論思想使他相信“后超的生命,總比以前的更有意義,更近完全,也更有價值,更可寶貴?!薄皩肀貏儆诂F在,青年必勝于老人。”但是魯迅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這樣為青年“陸續(xù)用去了的生命”,在一些“進步青年”眼里,卻成了“應該從嚴發(fā)落的罪惡”,其中的一位竟然宣布魯迅是青年作者的“絆腳石”!這來自年輕人的打擊,對于魯迅,是近于殘酷的。逢蒙本來“青青年紀”,正是未來和希望所在,但“真不料這樣沒出息”,一點真本事沒學到,只知道詛咒罵人,簡直令后羿感到絕望。
值得注意的是,在魯迅筆下,后羿已經失去了“神力”,神力的消失正是他精神萎縮、矮化的證明。這也是生命力的消失,是從“大寫”的英雄褪變成了“小寫”的人,而這種“張立”的“精神”雖然也曾“回光返照”過,但到底是永遠地失去了。大家不難感受到,魯迅對后羿、逢蒙的形象改寫帶有一種強烈的失敗主義陰影,這源自魯迅對“立人”的思想的自我批判和質疑。
雜文筆法是《故事新編》研究的一個共識,有的研究者還由此將其命名為“雜文化的小說”,甚至是“以故事形式寫出來的雜文”。雜文筆法主要是指小說在處理題材時的“古今雜糅”,即被魯迅稱為“油滑”的手法的運用。嚴家炎一篇論文中這樣說:“《故事新編》十分引人注目的一個特點,是在‘神話、傳說及史實的演義’中引進某些現代內容和現代細節(jié),以古和今的強烈反差造成滑稽和‘間離'效果?!薄伴g離”即是讓讀者與古人保持距離,達到反思現實的目的。
《奔月》中后羿對老太太報上自己年齡的時候,用的是“去年就有四十五歲了”以及下文的“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墮落”等語都是引自高長虹的一篇文章《1925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須知年齡尊卑,是乃祖乃父們的因襲思想,在新的時代是最大的障礙物。魯迅去年不過四十五歲……如自謂老人,是精神的墮落!”下文的“即以其人之道,反諸其人之身”“你打了喪鐘”“有人說老爺還是個戰(zhàn)士”“又是看去簡直好像藝術家”等等這些經過考證都是轉述高長虹當年誹謗魯迅的語言。魯迅對此并不諱言:他在1927年1月11日致許廣平的信中提到《奔月》時說:“那時就作了一篇小說和他(高長虹)開了一些小玩笑?!?/p>
關于如何看待小說中的雜文筆法,以及“油滑”的問題,學術界有很大分歧。但魯迅對雜文筆法卻是自覺地運用。魯迅自己在1936年出版的《故事新編》序言中曾經說過一句很著名的話:“油滑是創(chuàng)作的大敵,我對于自己很不滿?!?不過魯迅自己在文章最后又為自己辯護了幾句:“因為自己的對于古人,不及對于今人的誠敬,所以仍不免有油滑之處?!倍矣靡回灥淖猿翱谖钦f“過了十三年,依然并無長進?!笨梢?,魯迅雖然對自己的“油滑”很不滿,但是卻也并無懸崖勒馬之意。魯迅的這種執(zhí)著顯然有他的深意,他說《故事新編》“都不免油滑,然而有些文人學士,卻又不免頭痛,此陣真所謂‘有一利必有一弊’,而又‘有一弊必有一利’也。”這充分體現了魯迅“與黑暗搗亂”的思想和沖動。無論是“刨祖墳”還是“翻舊賬”,魯迅的立足點都是現在:“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罷!想出世的,快出世罷!想上天的,快上天罷!靈魂要離開肉體的,趕快離開罷!現在的地上,應該是執(zhí)著現在,執(zhí)著地上的人們居住的?!?魯迅批判的是對“現在”的兩種態(tài)度。首先是逃避現在,即制造關于“過去”與“將來”(大家可以想到魯迅對“黃金世界”的拒絕)的種種神話,不過是“自欺”;從另一方面說,也是用“過去”和“將來”扼殺“現在”,魯迅稱之為“現在的屠殺者”。魯迅曾經在一篇文章中明確表達了對傳統(tǒng)壓迫現在的擔憂,他用“活埋”一詞來形容古代文化傳統(tǒng)對現代中國人的精神壓迫和限制,何其沉重之語!
因此,《故事新編》雖不脫故事原型,但它卻不是“代古人立言”的文字,而是“說現代的,自己的話;用活著的白話,將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說出來”?!按竽懙卣f話……忘掉了一切利害,推開了古人,將自己的真心的話發(fā)表出來……”魯迅的文學始終是“為人生”的文學。
魯迅之所以在1922到1935年長達十三年的時間里去做“沖破一切傳統(tǒng)思想和手法的闖將”,用奇特荒誕而又詭譎的想象力改寫神話傳說和圣賢故事,一個重要的沖動就是想用強大的主體去征服去超越,粉碎這些至善至美的“神話”,揭露真實的人的生存困境,放下的“因襲的重擔”,走出自我編織自我陶醉的“瞞和騙的大澤”,去直面人生,“療救”現狀。因此,“先驅者的命運”“正視人生、執(zhí)著現在”“立人”等凝結著魯迅畢生思想精粹的主題,就成了大家深入《故事新編》文本的鎖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