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俊萍
小學(xué)四年級暑假,我家搬到江邊村,正值江城轟轟烈烈搞擴(kuò)建,四處架橋筑路,填河造樓。運砂石的卡車抄近路從門前過,碎石路被碾得坑坑洼洼,雞棚鴨舍簌簌掉土,巨大的噪音和沙塵終日不斷。直到蔬菜隊隊長帶人在路口澆上水泥樁,又派人輪流值守,村子才暫時恢復(fù)寧靜。
我整天待在家,看閑書、洗衣服、刷球鞋、寫日記。暑假前爸媽發(fā)現(xiàn)了我近視這個秘密,原來上課看黑板全靠裝模作樣瞎蒙。他們給我配上眼鏡,這使我非常自卑。在我心里,近視眼總跟“孱弱”“沒用”聯(lián)系在一起,我怕別人笑話我。
是的,我膽小。11 歲了還不敢擦火柴—想象那會引起一場蔓及頭發(fā)的大火。那時家里沒有電飯鍋和煤氣灶,媽媽中午下班回到家,看著淘好的米,剝好的蔥姜蒜,剪好的菜—我同樣害怕菜刀,就會嘆氣。連家里養(yǎng)的那只大公雞也恃強(qiáng)凌弱,每當(dāng)大人把雞籠打開讓它們散心,我總是提防著它躍過來啄我。
傍晚天涼快,我在院子里就著高凳寫作業(yè),一個字寫得不好,“刷”地一撕,團(tuán)一個紙球飛出去,再一個字寫得不好,又“刷”地一撕,團(tuán)成紙球飛出去,“刷”“刷”……六爺放鵝回來,拿著長竿站在院外路上看我。鵝群在他腳邊來回走,嘎嘎叫不停,他忍著沒說話。晚上鍋膛邊擺著許多攤得平平的字紙,媽媽說是六爺撿來給她生火的。六爺是個單身漢,無兒無女,養(yǎng)著很多雞鴨鵝,天天帶它們到處逛,可他自己卻吃素,連蛋也不吃。
江邊村有群孩子,除了五歲的小海,其余的我都不熟。小??傇邳S昏出現(xiàn),那時我作業(yè)剛做好,在方凳上放些河蚌殼和螺螄殼、小石子、玻璃彈珠,甚至橘子皮,我們就會開始奇境之旅。小海駕著馬車(小海要求主角用他的名字)告別城堡里的親人,親人是那幾顆最漂亮的石子,小海數(shù)出五顆,放進(jìn)河蚌殼。小海要變成勇敢的男子漢,必須跨過一百道河流,翻越一百座山,經(jīng)過一百個國家。第一個國家是顛倒國,出口位置藏在神秘的歌謠里:“在一個黃昏的早晨,有一位年輕的老人,騎上一匹烏黑的白馬,去殺死他親愛的仇人……”第十六個國家是史前國,這個國家生活著許多曾經(jīng)存在后來消亡或被改造的生物,奇特而爛漫,小海喜歡它們,特意在那里待了很多天。
為了編故事,我翻遍家中資料,想破了頭。雖然小海長得很討喜,皮膚像牛奶一樣白,因為睫毛太長,黑眼睛讓人想起濕漉漉的青草,他多愁善感,偶爾笑起來面頰閃著兩個大酒窩,但跟這么小的人成為朋友是種恥辱。小海告訴我村里每個孩子都有外號,他們給他起的外號是“二姨娘”。說這話時,一幫孩子從路上過。隔著院子,我們假裝漠不關(guān)心地互望幾眼。
正午時分,爸媽睡午覺,我在屋后絲瓜架下打蒼蠅。打到第四十只時,籬笆旁多了個穿碎花短褲的小姑娘,我認(rèn)得她,她叫王琴。搬到這里后,媽媽做過睦鄰友好活動,帶著我給鄰居們送香得讓人連盤子都想吞掉的肉餡餅,還有炭火蒸的葡萄干蛋糕。跟著她做這些我很不高興,好東西給人家吃不說,還得虛假地保持微笑。那天去王琴家,在堆滿雜物的院子里,兩個大人互相恭維,沒完沒了。我和王琴遠(yuǎn)遠(yuǎn)地對視,她黑而胖,童花頭,一雙瞇縫眼。她哥哥王建出去游蕩到現(xiàn)在還沒回家,她媽媽用極其粗魯?shù)脑捴淞R貪玩的兒子,然后告訴我媽,王琴十歲,比我小一歲,王建十二歲,比我大一歲。
“我媽說你家沒房子?!蓖跚俅舐曊f?;h笆上爬著豆腐菜,開著小白花的長須微微顫動。她真矮,豆腐菜都比她高。
“是的。”我很生氣,用力地又拍死一只蒼蠅。爸媽在大西北待了太長時間,回來后一窮二白,我們一家不得不四處租房住。
“我媽說這個房子死過人?!彼挥嫴怀?,又生一計。
“我才不怕呢?!蔽沂掌鹕n蠅拍,從后門鉆進(jìn)屋,丟下她愣愣地站在那。
爸媽趕著上班,我追著問這里是不是死過人。媽媽說,是真的。從前有個老人住在這,子女在外地工作總是不回家,老人越來越老,后來死了,還是被六爺發(fā)現(xiàn)的。爸爸拍拍我說,人死是自然規(guī)律,自然的東西不要怕。我確實不怕,因為沒看過死人。
下午,王琴又來找我。我坐在堂屋看書,她耐心地站在門邊,一會兒用腳踢土,一會兒用指甲摳門框,等我發(fā)現(xiàn)她。
“你看的什么書?”
“《世界七大奇跡》?!蔽野褧そo她看,“現(xiàn)在只剩胡夫金字塔了,就是法老的墓?!?/p>
“這有什么好玩的,又老又破。我哥問你要不要學(xué)車?!?/p>
“不要?!蔽业幕卮鸷芨纱唷P聦W(xué)校遠(yuǎn),正需要學(xué)車,但我不想讓別人看出我的膽小。
一群孩子從路上呼嘯而過,中間是輛騎得歪歪扭扭的自行車,騎車人的驚呼、簇?fù)碚叩暮奥暡粩鄠鱽恚褚魂囉忠魂嚐犸L(fēng),吹得我心里癢癢的。
王琴的小眼睛炯炯有神地看著我,“我媽說老看書眼睛會近視?!?/p>
“我已經(jīng)近視了,只是沒戴眼鏡?!蔽液苄呃?。
“那我們?nèi)ヲT車吧?!彼龍远ǖ厣斐鍪?,我立刻拉起她。
村道通往修建中的大路,新路在原先基礎(chǔ)上往兩邊各擴(kuò)兩個車道,平了水溝和稻田,正在一層一層填土,每隔一段距離,都有堆成梯形的大土堆。寬闊的土路,是學(xué)車的好地方,大家輪流練習(xí),那輛破舊的長征牌自行車除了偶爾掉鏈條,怎么摔都不壞。王建是一群人中唯一會騎車的,所以是教練。他和他妹妹長得截然不同,白皙修長,眼神憂郁,帶幾分叛逆,五官輪廓分明,像貼紙上的劉德華。
最初只能一腳點地溜車,溜順了“掏螃蟹”,再到“死上”—就是他們先扶著車,我在座位上坐好,騎一會兒他們再松手,車子可以平穩(wěn)前進(jìn),缺點是只能永遠(yuǎn)騎下去,無法停止。等我學(xué)會“活上活下”,暑假已到了尾聲。這期間,我們結(jié)成穩(wěn)定的五人幫,擁有各自的法號。王建是“佐羅”,他希望自己像佐羅一樣有超能力,帶領(lǐng)群雄改造世界。王琴叫“翻譯官”,因為她一向愛傳話愛告狀。另一個女孩比我大兩歲,跟王建一般又瘦又長,她叫“大燈籠”,為什么呢,可能她很害羞,每當(dāng)有人跟她說話,面頰總會升起兩朵紅云。最活躍的是“沙和尚”,壯實機(jī)敏,小小年紀(jì)“秀頂光”,眼珠滴溜溜一轉(zhuǎn),就有一個新主意。有次我“死上”騎走,他讓別人不要管我,扯著嗓子在后面流里流氣地唱:“妹妹你大膽地往著走哇,往前走,莫回呀頭,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沒等最后那個“九”唱完,我一頭栽進(jìn)土堆,嘴唇磕破了,臉上擦傷一大塊,膝蓋也在流血,跟烈士一樣悲壯。
給我起外號時頗費周折。所幸他們沒見過我戴眼鏡,不然肯定會起“四眼”或“瞎子”。悶熱的下午,大家在老榆樹下無所事事,只有沙和尚,忙著釣龍蝦給他爸爸晚上下酒。他極為熟練地剝下一只癩蛤蟆的皮,然后放回池塘,看它掙扎著死去。我心驚肉跳,“沙和尚,你這樣會遭報應(yīng)的?!彼活櫬耦^做釣餌,半天來一句:“反正它遲早會死。”“自然地死可以,謀殺不可以。”我很憤怒。他茫然地看我一眼,吸吸鼻子,溜到池塘另一邊去了。他從小沒有媽媽,爸爸東奔西走收廢品,大哥二哥都不上學(xué)混社會。他這么頑劣,家里家外沒少挨拳打腳踢,身上總是舊傷沒好又添新傷,疤痕累累。
王建倚在樹下,嘴里銜著根草,老牛一般沉思,終于開口說話了:“你叫‘法老’吧,有學(xué)識,又氣派?!敝巴跚俑嬖V過每個人我愛看和法老有關(guān)的書。有了外號便成了自己人,我們常共商大事。那段時間談得最多的是鎮(zhèn)上一場名為“人體的奧秘”的展覽,據(jù)說辦展之人去過世界各地,展覽里有骷髏頭、木乃伊、恐龍化石、活鱷魚、整只非洲象骨架、孔雀標(biāo)本,還有許多想象不到的奇觀。他們只在這兒待一個月,沙和尚說鎮(zhèn)上所有大人都去看過,他的話當(dāng)然不可信。有一次我爸媽去鎮(zhèn)上辦事,特意拐過去轉(zhuǎn)了一圈,爸爸說風(fēng)格低俗,嘩眾取寵,圍觀的閑人多,買票的人少。門票八毛一張,比電影票貴多了,不值得。
這讓我們更加向往,大家各顯神通籌錢。我的儲蓄罐里有一塊一,兩年才存這么多,本想湊滿兩塊錢買一套俄羅斯童話集,眼看著它們要飛到展覽上去了,我絲毫不心疼。沙和尚自有生財之道,他常從家里偷錢,反正不怕揍,家里人拿他沒辦法,他只聽王建一個人的話。大燈籠也很快有錢了,她平時儉省,壓歲錢從來舍不得花,加上奶奶疼她,還給她添上幾毛錢。王琴王建比較為難,他們家全靠媽媽賣菜維持家用,爸爸是瓦匠,因為貪杯誤事,建筑隊不肯用他,只能偶爾打零工,賺的錢還不夠買酒喝。雖然沙和尚一再說要幫他們搞錢,但王建不肯,他要自己想辦法。
他釣魚摸螺螄,沙和尚也跟著,結(jié)果去鎮(zhèn)上賣魚,第一次東西就被城管沒收了。后來捕知了,捉蛤蟆,賣給上門收藥的二道販子,藥販假裝讓他們進(jìn)屋去拿秤,悄悄把東西倒進(jìn)麻袋,拼命蹬車跑掉了。最后王建在沙和尚的指點下,去鎮(zhèn)上廢品收購站賣攢下的牙膏皮、酒瓶和廢紙,為了湊數(shù),還順走了家中的小鋁鍋和他媽媽的套鞋。
出發(fā)那天,發(fā)生了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小意外。暑假里,我們幾乎每天上午都去小海家看《西游記》。村里只有兩戶人家有黑白電視機(jī),一個是西頭華僑李奶奶家,她家高墻大院還養(yǎng)狼狗,陰氣森森,沒人愿意去;還有就是小海家。王琴看電視時多嘴,跟小海講了看展的事。下午,我爸媽睡好午覺出門上班,藏在籬笆后的四個人立刻露出頭。沙和尚推來一輛漆成綠色的自行車。就在我們研究如何搭檔時,小海騎著兒童小三輪出現(xiàn)了,他戴著系帶的草帽,背著小水壺,一副要去遠(yuǎn)行的模樣。
王建皺著眉頭沒說話?!叭トト?,小孩子湊什么熱鬧?”沙和尚沒什么耐心,如果不是想著還要去他家看電視,差點一腳把他踹飛。“你有錢嗎?”還是王琴比較現(xiàn)實。小海癟癟嘴,淚水裹在眼眶里就要落下來,凄楚地望著我和大燈籠,我倆趕緊數(shù)錢。沙和尚一把把錢擄走,丟到王建車墊上,又在自己衣兜里左掏右掏,搜出一堆硬幣和紙票,“老大你統(tǒng)一安排吧。”
江邊村離小鎮(zhèn)二十里路,大道在施工,有座新橋還沒合龍,王建帶我們走途經(jīng)無數(shù)村莊的鄉(xiāng)間小路。他仿佛是張活地圖,在那些看上去簡直一模一樣的路口準(zhǔn)確地左拐右拐,經(jīng)過蓋著相似房屋和院落,甚至貓狗花色都差不多的地方,能清楚地告訴我們這是譚家村,那是小龍溝,這邊朱劉莊,那邊百勝村。
我和大燈籠合騎一輛車,小海掛在大杠上,每當(dāng)我們換騎,他就下來揉屁股。王建、沙和尚合騎一輛車帶王琴。沙和尚不停地數(shù)落王琴太胖,像頭豬,他比王琴高不了多少,車騎得兇險無比。王琴弓背趴在龍頭上,怡然四顧,她一直沒學(xué)會騎車,倒并不著急。
太陽曬得人汗流浹背,涼風(fēng)又把汗吹干。這是夏天的末尾,河流和田地呈現(xiàn)出清朗的景象。伴著小海的好奇發(fā)問、沙和尚的惡言惡語和大燈籠的粗重喘息,我們一路騎騎歇歇。一次休息時,沙和尚爬到掛滿青果的樹上摘只果子扔給小海,小海一口咬下,整張臉皺成團(tuán),我以為是酸蘋果,拿來也咬一口,嘴和臉立刻麻了大半,舌頭也拖不動了,原來是生柿子。橋邊一大片野草莓,像隱藏在草叢間的紅寶石,我們欣喜若狂,王建拿樹枝把草叢拍打了好一陣,才準(zhǔn)我們?nèi)フ?。野草莓酸甜多汁。吃完去洗手,水平如鏡,大家的影子重疊在天和云的倒影中,清晰得連眉毛都能數(shù)清?!拔覀円タ凑褂[了?!贝鬅艋\悄悄對河水說?!笆堑模凑褂[!”小海頑皮地扔了塊泥巴。水面激蕩一陣子又迅速復(fù)原,仍是六人的合影,高矮胖瘦,形態(tài)各異,一樣衣衫破舊卻神采奕奕。
展覽開在鎮(zhèn)中心小學(xué)里,“人體的奧秘”幾個美術(shù)字醒目地貼在校門上方。傳達(dá)室改成售票處,綠色帆布大篷從操場直連到教室,像壯闊的海洋。門口空地上搭著舞臺,除了觀眾,更有許多小商小販,賣氣球的、賣涼粉的、捏糖人的、賣冰棒的,還有人架著鍋炸麻花、煮爛藕,小鎮(zhèn)只有在逢集時才會這么熱鬧。激烈的鼓聲響起,舞臺上多了群看不出男女的人穿著草裙跳舞。舞臺兩邊盡是些花里胡哨的廣告,“非洲風(fēng)情,狂野奔放”“神秘埃及艷后傾倒眾生,柔弱花瓶姑娘身世坎坷”“人蛇親密同居,突破想象極限”,還有一行墨汁淋漓的標(biāo)語:“最后五天,展完就走。機(jī)不可失,時不再來!”這句話是真的,因為沒幾天就要開學(xué)了。
展廳門用紙板做成巖石,不知哪里的畫家,把石頭紋路和青藤纏繞的情景畫得跟真的一樣。進(jìn)入山洞,光線越來越暗,遠(yuǎn)處傳來野獸的嚎叫,陣陣?yán)錃馐谷撕姑绷?。我竟然沒有害怕,只是有點擔(dān)心小海,可沒聽到哭聲,不一會兒便把他忘得一干二凈。站在黑暗中,水聲滴答滴答,一群毛茸茸的鳥擦著頭頂飛過,追光燈照著它們,雖然知道是假的,還是把人嚇一跳。廣播里傳出慵懶的、帶有南方口音的聲音—“這是始祖鳥,請大家繼續(xù)往前走”,于是人們磕磕碰碰繼續(xù)向前,其實地面平坦,只是黑暗使人喪失方位感,好在后來漸漸又有了光線。后來看恐龍、看鯨魚、看大象,看植物發(fā)芽、授粉,看原始人狩獵、取火、吃飯、睡覺、生寶寶、死亡,那個聲音總在恰當(dāng)?shù)臅r間響起,溫柔地催大家“繼續(xù)往前走”。
第二個廳亮堂堂的,奇珍異寶,琳瑯滿目。人工制造的沙漠、駱駝頭骨、羚羊角、老虎皮、孔雀標(biāo)本、珍珠、瑪瑙。進(jìn)入曲里拐彎的高昌迷宮,一個小姑娘扮成的樓蘭新娘睡在綾羅綢緞里,因為想笑,她用力抿著涂得紅紅的嘴唇,呼出的氣使臉上的薄紗輕輕飄動,非常美。熱帶雨林,猴子掛在那兒,鱷魚匍匐在枯木下,一雙死魚般的眼睛緩緩睜開,竟然都是真的,大家在驚呼中后退幾步。
一個中年男人,光著上身,只穿闊腿大襠褲,半臥在透明屋里,全身布滿花紋的蟒蛇在他身上緩緩游走,從左邊褲管游進(jìn),好一會兒才從右邊褲管游出來。它昂起頭,親昵地吻了下中年人的額頭,然后從他的脖子往下一圈圈繞過去。
看到花瓶姑娘,我很難過?;ㄆ磕敲葱。欢ê鼙锴?,沒手沒腳,怎么吃飯睡覺上廁所?她的手腳是生來就沒有,還是被砍掉的?即便想自殺也需要人幫忙。但實際上花瓶姑娘一點也不柔弱,看上去也不“坎坷”。她長相艷俗,撲了粉,打著腮紅,眉毛是描過的。參觀的人如果給五分錢,她還可以回答問題或唱歌?!凹俚?。瘆人!”有個帶小孩的媽媽嘀咕,好多人腳步加快走過去。
最后一個廳風(fēng)格突變。這應(yīng)該是學(xué)校的食堂,寬敞中透著陰涼,窗戶都被帆布擋起來了,光線幽暗。周邊排著幾行桌子,放著一排排大玻璃瓶,像副食品店里的糖罐。先是各種畸形胎兒,一個身體連兩個頭的,一頭一身卻有三條手臂的,還有頭碩大身體奇小的,靜靜地懸浮在淡黃色的藥水里。然后是人的五臟六腑,一瓶一瓶,詳盡地貼著標(biāo)簽,接著是人骨,長的、短的、大的、小的,一塊一塊,全部由黑色絲絨布襯著,清楚又明白?!鞍<捌G后”作為鎮(zhèn)館之寶,陳列在屋子中央。雖然金棺周圍堆著冰塊,還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可怕氣味。這具身份不明的木乃伊干縮得像棵枯樹,她(或他)的四肢和軀干毫無遮擋地袒露著。醬紫色的臉上,沒有眼珠,也沒有嘴唇,空洞中透出說不出的悲傷。
這時我看到小海,他從那些瓶瓶罐罐中露出蒼白的臉,趔趄地走來。“法老姐姐?!彼幌伦幼ゾo我的手,我倆的手一樣冰冷。過了會兒,我才想起要安慰他:“別怕,小海。”他點點頭。往日我們講故事,每到緊要關(guān)頭,他會躲到高凳下,或者藏到院子角落的柴火堆后面。他還不及“埃及艷后”金棺底座的高度,不知道看到了多少,又看懂了多少。我們用力相握,似乎這樣才能給對方更多勇氣。
六人在出口會合。短短半小時的分離,像過了十年,大家有點恍惚。傍晚時分,天沒黑,鎮(zhèn)上的路燈卻全亮了,半邊天燃著火燒云,到處光輝燦爛。舞臺上又打起鼓,一群人在跳歡快的新疆舞,我認(rèn)出領(lǐng)舞的女孩,正是那個樓蘭新娘。她們下場時,我喊一聲“樓蘭新娘”,她轉(zhuǎn)頭,眼眸閃亮,面頰嫣紅,濃密的長發(fā)云一般飄起。我想問她接下來要去哪里,她卻一下子跑開,嘻嘻哈哈去追同伴了。
回程下起了雨。“六爺說‘晚霞行千里’,今天怎么會下雨呢?”王建說。“六爺騙人,明天我偷他兩只鵝?!鄙澈蜕心θ琳啤!暗綍r叫六爺把你手腳剁了,裝到花瓶里?!蓖跚賰窗桶偷兀蠹伊⒖滩辉僬f話。展覽太過繽紛陸離,成了我們共有的秘密,在沒完全想明白之前,都不愿再提。
江邊村越來越近,最早看到的是李奶奶家的青磚院墻,接著是一片片菜地,小池塘的青蛙大聲叫著,“咕呱”“咕呱”,迎接我們的歸來。我家院里比池塘還要吵鬧。老遠(yuǎn)傳來朱鳳娥的大嗓門,她在跟小海奶奶吵架,一個嗓門粗啞,一個嗓門尖細(xì),引來很多看熱鬧的人。我爸媽和小海爺爺、小海爸媽圍著她們轉(zhuǎn),不知道該勸誰。小海家三代單傳,平時小海摔個跤都要送到衛(wèi)生所涂紅藥水,更別提失蹤一下午。大燈籠的奶奶在旁邊發(fā)呆,她爸爸生病臥床多年,媽媽成天悶在家干活,只有她奶奶出來跟人打交道。
我們出現(xiàn)時,大人們一下子安靜了。小海奶奶老虎般撲過來,想抱小海,小海卻輕輕跳開,不聲不響走到那輛兒童車旁,騎上去就往家里蹬,一大家子立刻緊隨而去。大燈籠到奶奶身邊,挽起她的手,慢慢走了。朱鳳娥沖到王建跟前,揚起巴掌,王建不理她,龍頭一偏,載著王琴跑掉。沒人找沙和尚,他聳聳肩,吹聲口哨,很快跟綠車一起消失了?!疤诫U家,今天的旅行怎么樣?”爸爸問。“還行?!蔽壹傺b若無其事,進(jìn)了家門。
一片海水中,陸地上升,最初的生命如蓓蕾綻放,在混沌中伸出觸須,一點一點探知世界,空氣、陽光和水,時間流沙一般,層層重疊。我從夢中驚醒,海水退去,木乃伊、胎兒、各種器官、人骨頭在黑暗里輪番浮現(xiàn)。很多個夜晚就這樣煎熬著,那些可怕又真實的東西一遍遍沖擊著我,直至習(xí)以為常。
看展后,我們幾人沒顧得上見面。聽說小海當(dāng)晚發(fā)高燒說胡話,家人帶他去了衛(wèi)生所。他也沒來找我講故事。連著幾晚,他奶奶拿著小汗衫為他喊魂?!靶『?,家來啦。小海,家來啦。”憂傷的聲音久久在村里回蕩。王建那天跟他爸大吵一架,憤而出走,王琴則被禁足在家。大燈籠跟以往一樣,靜悄悄不見蹤影。一個清晨,我聽到六爺罵人的聲音,出門看,是沙和尚騎車把鴨子攆得到處都是。他沖我扮個鬼臉,在六爺竹竿打來前一溜煙跑掉,接著傳來嘶啞寂寞的歌聲:“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
開學(xué)不久,爸媽工作變動,剛運行不久的工廠停產(chǎn),所有技術(shù)人員被調(diào)往別處。我在省城另找一家寄宿學(xué)校匆忙辦理入學(xué),從此再也沒有回過江邊村。
一晃三十余年,我經(jīng)歷工作、結(jié)婚、生子、離婚、父母病故……孩子外出上大學(xué)后,我在一次單位體檢中查出患有宮頸癌,隨即進(jìn)行子宮切除手術(shù)。那段黑暗的時光里,我總想起江邊村。村外隆隆的打樁聲,村里的蔬菜地、蘆葦、池塘以及小伙伴,還有那個雖浮夸卻第一次向我們揭示生命真相的展覽。那個夏天在我現(xiàn)有人生中只占微小的千分之幾,卻具備無可替代的意義。我在一個深夜開始動筆寫起科幻小說,如同長久的中斷后,對小海重新講述起有關(guān)冒險與勇氣的故事。那篇小說意外獲得一家出版社的青睞,順利出版,且入圍了一項國家獎項。
今年年初,我接到出版社電話,他們邀請我參加一個書展。這是一個亞洲范圍的大型書展,規(guī)模遠(yuǎn)超我事先的想象。展廳空間大得可以開飛船,近兩百個展位,十余萬冊圖書。每個展位都是功能齊全的獨立展廳,配有專業(yè)人員協(xié)助操作聲、光、電。港澳臺地區(qū)、東南亞國家和一些日韓出版社不能到場,辦的是純線上展,現(xiàn)場同樣氣氛熱烈。周六是書展的最后一天,我的訪談又在后面,因此大半天時間我都在展廳游蕩,聽了許多講座,拿到若干簽名本,還跟一位仰慕已久的科幻小說家合了影。正百無聊賴之際,忽然有個聲音響起:“法老姐姐?!?/p>
海報墻邊,一位微微發(fā)福的中年男子看著我。他戴著眼鏡,掛著胸牌,襯衫口袋上印著“大洋會展”字樣。這樣叫我的只有一個人,雖然一時之間難以將眼前的人跟記憶中那個五歲男孩對上號,但我知道他就是小海。
記憶奔涌,我倆都說不出話。他指指我,眼里有了淚光,我指指海報墻,想笑一下。
出版社將我的書定為醫(yī)學(xué)類,做了使人尷尬的海報,標(biāo)題赫然為“人體的奧秘”,為吸引眼球,除了逼真的人體圖,還配有我穿白大褂的工作照,不知是從哪個網(wǎng)站下載來的。我的小說名為《生命的旅程》,寫的是一個湖邊小鎮(zhèn)的女醫(yī)生,無意中獲得一顆白堊紀(jì)的魚類化石,她破解了化石的凍結(jié)密碼,使小魚獲得重生,并找到和小魚溝通的獨特語言。女醫(yī)生所在的城市流行著一種新型疾病,小魚告訴她要找到解決辦法,必須從過去和未來中探尋生命的軌跡。他們通過化石的分子還原白堊紀(jì),在那里目睹和體驗無數(shù)生命的誕生及滅亡,他們捕捉流星雨塵埃,跟古今中外不同時空的人和物體相遇,終于明白大自然有神秘的秩序,來維護(hù)宇宙的存在與萬物的平衡。
小海告訴我他負(fù)責(zé)這次書展的布展。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跨入會展行業(yè),輾轉(zhuǎn)多家公司,去過無數(shù)地方,最終因為愛情留在這個潮濕多雨的城市。在他現(xiàn)在的家里,保留著我們講故事用的河蚌、螺螄殼、小石子,還有玻璃彈珠。那年他去找我,老屋搬空了,我媽媽把我們的那堆寶貝當(dāng)成破爛扔在柴火堆旁邊。
我家搬走后,沒過幾年,小海家也搬去省城。又過幾年,江邊村拆遷,一百多戶村民被安置到濱江新區(qū),住進(jìn)商品房。再幾年過去,小海離家上大學(xué),然后天南地北地跑。前年他在一場農(nóng)展會上遇到當(dāng)年江邊村的人,得到些零碎的消息。
村子拆遷后,朱鳳娥跟許多村民享受土地安排,進(jìn)了新辦的羽絨廠,她學(xué)不會技術(shù),只能做清掃機(jī)器的粗活,有一天進(jìn)入滾筒作業(yè)沒按規(guī)定掛牌和拉電閘,結(jié)果有人按下開機(jī)鍵,把她絞得粉碎。王建初中參加校運會時被市體校教練相中,選拔進(jìn)市自行車隊,十五歲進(jìn)省隊,十八歲進(jìn)國家隊,參加過無數(shù)大小比賽,屢次奪金,因為常戴一頂黑色頭盔,被譽(yù)為“黑旋風(fēng)”。他在奧運選拔賽中被隊友撞碎肩胛骨,從此遠(yuǎn)離賽場。重回學(xué)校后,文化課跟不上,高考落了榜,被市體校收留,當(dāng)上一名自行車教練。王琴讀了職校,畢業(yè)后嫁給一個農(nóng)場主,生下一堆孩子,日子過得太太平平。沙和尚從包工頭做到建筑老板,三年前因為工程糾紛弄出人命進(jìn)了監(jiān)獄,成為江城黑惡勢力的代表。
“我去體校看過佐羅哥哥?!毙『Uf。他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我的書。封面是我術(shù)后化療期間斷續(xù)完成的手繪圖。古舊的城堡連接著沙漠,星空與花朵一起綻放,河流所到之處,芳草如茵,陽光蜜一般流淌。飛鵝立在金字塔頂看風(fēng)景,恐龍和螞蟻共同環(huán)游世界,鯨魚載人越過銀河,另一個星球上雪花紛飛,機(jī)器人為它心愛的玫瑰彈了一支鋼琴曲。
當(dāng)時正在晨練,十來個懶洋洋的學(xué)員仿佛還沒睡醒。有的孩子大些,已經(jīng)有了運動員的樣子,有的估計才上初中,又矮又胖,他們分小組圍著操場一圈圈跑步熱身。灰蒙蒙的天空下,王建叉著雙腿站著,一身運動服,瘦而高,上背微駝,模樣沒什么變化,只是黑了許多。他斜挎著擴(kuò)音喇叭,脖頸里掛著哨子,還有一支筆。右胳膊始終垂著,仔細(xì)看原來被扎在腰間。不時抬起的左胳膊上綁著記錄板,有時吹哨,有時含著筆往板上記著什么,看上去脾氣很好,任由一些人打鬧嬉笑,做各種小動作,但不許停下。地面體能訓(xùn)練時,四下響起哀號聲,他不為所動,一個個監(jiān)督,直到全部完成。一個學(xué)員做不好動作,王建跟他講一遍,又講一遍,學(xué)員仍不得要領(lǐng)。王建把身上掛的東西放到地上,伸出手,仿佛只用指尖點了一下,車子便滴溜溜來到身下。他一手扶車,低頭拱背看前方,以標(biāo)準(zhǔn)姿勢預(yù)備,完整地示范著起步、蹬踏、變速、轉(zhuǎn)彎、超車,學(xué)員們聚成一堆,一點聲音也沒有。他從遠(yuǎn)處疾馳而來,一提龍頭,車和人剎那間拔地而起,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在空中旋轉(zhuǎn)一圈再輕輕落地,轟然響起的驚呼聲中,他另一只手也離了把,車人一體,如一只矯健的飛鳥,沿跑道長時間地滑翔,接近人群時,他雙腿一收,“刷”地停住。這時他的背非常直,不知是不是陽光的緣故,整個人在閃閃發(fā)光。
小海遠(yuǎn)遠(yuǎn)站在一邊,淚眼模糊。離他不遠(yuǎn)的鐵絲網(wǎng)邊,貼著幾個嘁嘁喳喳的孩子,帶著自行車,應(yīng)該是附近村里的,剛才一直在拍巴掌和大叫。小海沖他們笑笑,他們立即警惕地站直。為首的大男孩做個手勢,另幾個孩子手忙腳亂地掏出口罩戴起來,忽然孩子們齊刷刷沖他喊:“叔叔好!”
他揮揮手,看他們輕巧地上車,飛速騎走。操場上一片空曠,學(xué)員們的早課結(jié)束了,他也回去上班。
“你為什么不喊他一聲?”我問小海。
“事后我有點后悔?!毙『Uf,“但當(dāng)時,真的沒辦法講話。你知道吧,他那時完美得像個超人,讓人又敬畏又心疼?!?/p>
默默站了會兒,我問:“大燈籠呢?”
小海摘下眼鏡,擦擦。就在我離開江邊村的同年秋天,大燈籠有一次放學(xué)時淋了雨,肺炎轉(zhuǎn)成心肌炎,沒挺過去走了。她的肺從小就有毛病。
不知何時,散文家的訪談結(jié)束了,戰(zhàn)爭小說家也跟事先安排好的讀者們做完了互動,正站在臺上等合影。不遠(yuǎn)處一檔空下來的展位上,有人開來工作車,向小海做手勢詢問是否可以開拆,小海示意他再等等。
“六爺呢?”我繼續(xù)問。
那幾年,六爺?shù)纳眢w每況愈下。村莊四周越來越多的施工機(jī)械,使雞鴨鵝不斷受到驚嚇,他本來溫和的脾氣也日益暴躁,發(fā)現(xiàn)肝癌時已到晚期。去世是在雪天的清晨,他跟陪護(hù)的蔬菜隊隊長說想吃荷包蛋,隊長煮了滿滿一海碗,他卻只咬了一小口,久久地抿在嘴里,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主持人笑容可掬地介紹《人體的奧秘》,大屏上打出我被過度美顏的照片。我望向小海,他把書貼到自己胸前,又握拳對我做了個加油的手勢。他的眼睛,仍然濕漉漉如青草。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講自己的狀況,但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命運在多年前已初見端倪。出版社把標(biāo)題定為“人體的奧秘”是對的。人體的奧秘是什么?細(xì)胞、組織還是器官?不光是這些看得到的東西,更是思想與情感,是生和死之間的歷程,是無盡變遷中留住的希望,是茫茫宇宙中人與自然共處的方式。
記憶的水波里,六人合影再次浮現(xiàn)。那年那月少年們熱切奔赴的看展之旅,帶著幾分神秘幾分荒誕,幾分波折幾分艱辛,而自始至終我們都在全力參與。昔日如此,如今依然。我理理衣領(lǐng),走上臺去,問答、互動、合影。展廳外,雨終于下起來了,主辦方的大巴車打著雙跳,等著送最后一撥人去機(jī)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