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玉紅

這是我7歲以前的記憶，我以童年的眼光望著人與人之間和睦相處，生活的變遷，以及每個角落里的故事都是純潔美好的。倘若你給我一個夢，我會把這個夢帶到月亮之上。就像我童年時把那些美好的記憶，藏在別人找不到的地方。何時取出來，都帶著笑聲，帶著純真。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期，在我兒時的記憶中，遲家大院里一年四季都飄著香味。那是泛黃的宣紙味道，那是筆墨下的墨香，時濃時淡，從糊著白紙的窗口飄出來，從兩扇厚重的門縫中飄出來，飄到大爺爺、二爺爺、爺爺（爺爺在兄弟中排行老四，三爺爺闖關(guān)東后，再無音訊）、五爺爺和二大伯的房前屋后，鋪滿這座深深的大雜院。

我從小就喜歡獨(dú)處，白天，大人們?nèi)サ乩锔苫睿叶自谖鍫敔敶扒暗氖ヅ?，時而數(shù)著地上從窩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螞蟻，時而聽著五爺爺握著毛筆在宣紙上摩擦出“沙沙”的聲音。我坐在門檻旁，母親一邊納鞋底，一邊說：“每一層鞋底都鋪滿了祈福的話?！笔鞘裁丛捘?？當(dāng)時我不懂，只覺得母親好偉大。我穿著母親做的花衣裳，瘦小的身影在大院中，像一枚落在院中的梧桐葉一樣形單影只。而對我來說，這里卻是我最自由的樂園。

在我的記憶中，遲家大院是我們村里最大的一座院子，坐北朝南，大院又分為西院、北院和東院三個小院，里外相連，一共住著八戶人家。有一個共同進(jìn)出的大木門，連著大約有兩間用茅草蓋的門樓，門樓下（過道）是雨天、晚上還有清閑的日子里，大家拉家常和聽故事之所。大門外西側(cè)是二爺爺?shù)脑鹤樱显海m然他的院子有單獨(dú)的大門，但是極為簡單，沒有過道。他的北屋東墻與大雜院門樓西墻相接在一起，從整體上來說，我們四個院子是緊密相連的。

爺爺家的院子是西院，分為東屋和西屋，中間是一條南北走向的石板路，通往北院二大伯家。二叔一家住在三間西屋里，爺爺、奶奶、兩個姑姑和三叔住在四間東屋里，東屋北首是一間柴房。二大伯院外東側(cè)、爺爺?shù)牟穹课鱾?cè)栽著一棵粗大的榆樹，也是這座大院中唯一的一棵榆樹。俗語說門口有榆錢諧音是“余錢”，是財(cái)富的象征。每到春天臨近黃昏時，家里的壯年男人爬到樹上砍下一些榆錢枝，女眷們坐在樹旁的蒲團(tuán)上，一枝一枝地把榆錢摘到竹籃子里。我看到夕陽穿過母親細(xì)長的指尖，仿佛鍍上了一層金光，一縷一縷地落在竹籃里，又從竹籃的縫隙中射出去，彈落在土地上猶如一粒粒金豆。我們幾個小孩子圍在一旁，搶著吃甜甜的榆錢。美麗的夕陽、童年的時光、大院里和睦共處的畫面，在那一刻鋪滿了我們這座幸福的大院。

我問母親為什么榆錢是甜的，她說：“因?yàn)闈矘溆玫乃翘鸬?，天上下的雨是甜的，所以長出來的榆錢是甜的?！闭娴膯幔坑仔〉奈蚁嘈拍赣H說的話都是真的，特意在下雨的一天，站在屋檐下，伸出雙手去接雨水喝。原來，這雨水真的是甜的，所以每到冬天下雪的日子里，我和哥哥吃雪球，吃冰凌。那時候感覺每一寸時光都是快樂的。

小時候，我對很多事情都充滿了好奇，獨(dú)自揣測一些不懂的事物，很少去過問大人。也許那個年代的大人們都忙于農(nóng)活，只要小孩子不哭不鬧，很少去注意他們的舉動。一個陰天的下午，我在爺爺?shù)奈堇锿?，看到煤炭爐里不時地落下幾塊紅通通的小石塊。我感覺那些紅石塊很溫暖，便不假思索地伸手捏住了一塊，隨即一種鉆心的疼痛襲來，我的拇指與食指馬上被烙得發(fā)白，并起了水泡。而我默默地忍受著疼痛，既沒有哭也沒有告訴任何人，直到被母親發(fā)現(xiàn)后，她立即抱著我去找奶奶，埋怨她沒有照看我。奶奶急忙往我的兩個指頭上抹上了一層發(fā)酵的玉米糊，說是能止痛。從那時候起，我終于知道那些美麗的紅石塊，并不是可玩的東西。

冬天是院里人常聚會的日子，爺爺穿著羊皮大衣，坐在門墩上，他的長胡子在風(fēng)中飄搖，像山坡上的蘆葦。他褐色的臉龐總是帶著慈祥的笑容，每笑一下，他的長胡子就動一下。他經(jīng)常握著長煙袋桿“吧嗒吧嗒”地抽煙，不時地“叭叭”地敲著大門口的門墩石，倒掉煙鍋里的煙灰末。我多次鉆進(jìn)他的懷里，捋著他的長胡子，并給他換煙末。奶奶的小裹腳，她嘮叨的聲音，還有睡夢中的囈語，多年以后都是我夢里夢外的聲音。

因兩個姑姑和三叔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大家擠在東屋里很不方便，爺爺在村南山腳下的自留地里蓋了五間新房子，不久，他們一起搬了過去。新房子南旁是一條東西流向的小河，河的對面是山坡。初秋的晚上，山坡上、樹林間還有小橋上有很多螢火蟲飛來飛去。從此，我的夢里又多了一處落腳的地方。

二大伯住在北院里，其位置比我爺爺家的院子略高一些，是一個單門獨(dú)院，蓋有一間小門樓，大門外用青石壘砌了三層臺階。二大伯一家進(jìn)出必經(jīng)過我爺爺?shù)脑鹤樱粭l南北走向的石板路通往他的大門口。他與未成家的四子和女兒住著四間北屋，長子住著兩間西屋，次子住著兩間東屋。北屋的東窗旁安放著一座祖輩里遺留下來的石磨，母親說這是遲家大院里公用的石磨，大家都必須遵守排隊(duì)，不能出現(xiàn)爭搶的現(xiàn)象。所以我經(jīng)?？吹郊依锶艘ザ购蛴衩缀龝r，其他院里人坐在一旁等候。后來，五爺爺自個花錢買了一座石磨，安放在他的北屋西窗旁。院子里其他人家，除了偶爾急用才借用一下，平時很少去用。再后來，隨著各家的孩子長大，飯量也增加了，等著排隊(duì)磨面糊也供應(yīng)不上了，二爺爺也買了石磨，置放在他的南屋東窗旁。

大堂哥家的女兒叫云卿，云卿的哥和我哥同歲，大多數(shù)是我們四人一起玩，一起在兩個大門樓里掏鳥蛋。然后，我們把鳥蛋放在鍋里煮熟，一人一個分著吃，遇到不夠分的時候，我們就掰開一人一半。有時我們從鳥窩里摸到還未長出羽毛的小鳥，便捧回家喂養(yǎng)。我掰開鳥兒稚嫩的小黃嘴，給它吃麥粒，幾乎是一天左右就被我喂死了。我用樹枝挖一個小土坑，讓小鳥枕著一朵花或一片樹葉，把它掩埋起來，并在土堆旁給它放上一塊小石頭做供桌。

童年就這樣快樂地從我的身邊滑過，我稚嫩的小手里還捧著花香，還捧著雛鳥稚嫩的喚母聲聲，一眨眼就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

進(jìn)入大院的大門，迎面是我爺爺家東屋的南墻，一條東西走向的石板小道通往東院。那個年代的人，思想還有點(diǎn)守舊，大爺爺是長子，只有兩個女兒，便跟我爺爺商議，把我爹過繼給他做長子。我爹過繼過去后，大爺爺把緊挨著爺爺東墻的兩間北屋贈與我爹。為此，我爹改口叫我爺爺奶奶為叔嬸，他的弟妹也跟隨他一起這樣叫。

東院又分成三家，從我家往東，那條東西走向的石板小道又分割成兩家。北邊是與我家東墻相連一體的五爺爺?shù)乃拈g北屋，東屋是他的兩間柴房；南邊是大爺爺?shù)娜g南屋，南屋西側(cè)是他的兩間柴房，在我家北屋的對面。

我出生在東院，在此院生活了7年，我的快樂童年也來自于這里。五爺爺?shù)牟穹磕洗扒坝幸豢么謮训奈嗤洌康酱禾焱┗ㄩ_的時候，蜜蜂在花間“嗡嗡”地飛。我經(jīng)常蹲在樹下，把落花擺成一個大圓形的花團(tuán)，我坐在里面，撿起朵朵桐花，像一只小蜜蜂一樣吮吸花蕊里的蜜?，F(xiàn)在回味起來，我還覺得齒間留香。

冬天，我家屋子里沒有取暖的爐子。早上起床時，母親經(jīng)常拿著我的棉衣在燃著谷禾秸稈的火苗上烤一烤，等到烤得熱乎了，再給我穿上。我一邊穿著棉衣，一邊聞著帶有柴草的煙熏味?，F(xiàn)在想起來，仿佛還嗅到那種留在針腳里的味道，仿佛看到母親拿著我的棉衣站在柴房里，仿佛看到柴灶里冒著紅通通的火苗。

臨近春節(jié)是東院里最忙碌的日子，鄰里街坊拿著一卷卷紅紙和藍(lán)紙，找我爹或者五爺爺寫對聯(lián)。我爹把每一張紙鋪平，裁剪成一幅幅寬窄和長短不一的長方形，倒上墨汁，開始寫對聯(lián)。寫完后，再分開各家的對聯(lián)，等到晾干后再卷起來，題上某某家的名字。我家窄小的兩間屋子里，經(jīng)常床上、桌子上、地上都擺滿了對聯(lián)，沒有下腳的地方。我只好爬到椅子上，跪在上面，看著爹在我的對面彎著腰寫字，我從不亂動亂摸，還經(jīng)常幫爹壓著對聯(lián)的另一頭。我聞著墨汁，覺得是一種很奇妙的味道。

在大院里，我發(fā)覺大人們的話語很少，他們總是埋頭干自己的事情，好像我們之間的交流都來自于手中忙碌的活計(jì)中。爹每寫完一個字，不用他吩咐，我就懂得給他往后拉一下紙張，他接著寫下一個字。毛筆留在紙張上“刷刷”的聲音，仿佛是我與爹的竊竊私語。

現(xiàn)在想一想，是母親開啟了我從小就愛聽故事和講故事的念想，從而開啟了后來我走上寫作之路。那些雨水澆灌的榆樹，那些鋪滿祈福的鞋墊，還有那些親密團(tuán)結(jié)的同族人關(guān)系，無一不是她給我從小就灌輸?shù)恼芰康臇|西。這兩間小屋子里，母親教會了我很多童謠，現(xiàn)在我還記得《小老鼠上燈臺》的童謠：“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喝，下不來。找老貓背下來，‘咯吱咯吱’被老貓吃了?！泵慨?dāng)母親跟我一起唱這個童謠時，我的腦海中總會出現(xiàn)一只小老鼠，一蹦一跳地爬到東墻邊母親陪嫁的柜子上，偷著喝油燈里的油，然后來來回回地找不到從何處下來。這時一只大貓突然竄了過去，一口咬住了它。所以，這個童謠對我來說雖然是恐怖的，但是讓我懵懂了善與惡的下場。

后來母親又給我講一個兒子不孝敬他的瞎娘，他娘想吃咸雞蛋，他挖了一勺雞屎給他娘吃。他娘問他雞蛋怎么是臭的，兒子說是臭雞蛋。突然，屋外狂風(fēng)大作，接著下起了大雨，隨即兒子被雷劈死了。當(dāng)母親說到瞎娘的時候，我總是想到瞎娘正躺在大爺爺?shù)哪衔堇铮缘氖谴鬆敔敿业墓u拉的雞屎，因?yàn)槟侵淮蠊u多次啄得我哭。雷電是從五爺爺家的梧桐樹枝上落下來的，把我的桐花打落了一地。我覺得母親講的每一個故事，都發(fā)生在東院的角角落落里。

母親做過幼兒園的老師，她經(jīng)常背著我來回去幼兒園。后來，幼兒園撤了后，她回家繡花和織花。繡花在撐子上繡花之前，先用兩根光滑的圓柱形長木棍，做成一個長方形的撐子。母親大多數(shù)繡牡丹和梅花，用米白色的棉線或者滌綸線，繡好成品后，由益都花邊廠收購。后來，我上學(xué)的時候，她為我和哥哥繡了葡萄枕套，到現(xiàn)在還有一個。她買了淺粉色的布料以及綠色、黃色、紫色的彩線，在漂亮的花朵下面鋪上一張復(fù)印紙，用鉛筆描摹把花朵印到布料上，并特意繡上了一對翩翩飛舞的黃蝴蝶?？椈ǖ臅r候，她先在一輛紡車上，把每一個棒槌上纏滿白白的棉線，每個光滑的小棒槌尾部拴著四個綠色或者酒紅色的玻璃珠子。用多少棒槌，以花邊的繁簡而定，一般是五十對左右，多的可達(dá)七八十對。纏線時，母親飛快地?fù)u著紡車的把手，很多珠子被甩到地上，我多次蹲在她的身旁，幫她撿珠子。然后，母親在一個套著白布的圓形花包上來回地?cái)[動棒槌，用大頭針固定起來，所以我們當(dāng)?shù)厝税选翱椈ā庇纸小八０糸场??；ò怯名溄仗畛涞?，直徑大約有八九十公分。每到下雨天，母親、嬸子和大娘抱著各自的花包在過道下織花。我坐在三四十公分高的門檻上一會兒聽她們拉呱，一會兒望著從屋檐上流下來的水珠，在地上濺起朵朵水花，就像落在東院里的桐花一樣漂亮。那些滴滴答答的水聲，很像哥哥做的紅泥土炮，用力反扣在地上而發(fā)出悅耳的“叭叭”聲。

二爺爺?shù)脑鹤舆B著大門樓的西墻，因在西南方向，所以叫南院。南院里給我印象最深的人是二爺爺，他面善又和藹可親，清瘦略微矮小的個子，留著寸長的胡子（俗稱山羊胡）。我對大爺爺?shù)挠∠蠛苣：?，只記得爺爺、二爺爺和五爺爺直到去世，都留著寸長的胡子，而我最愛蹭在二爺爺?shù)膽阎?，捋著他的長胡子玩。他從來不發(fā)火，成天笑嘻嘻的，說話聲音都不高，但一說就笑。我感覺他的眉目間都帶著慈愛，好像萬事在他的心里都是順心的，不爭無擾，不怒無嗔?；蛟S是他的脾氣好，五兄弟分家時，把剩下的南院留給了他吧。他習(xí)慣坐在門墩上，叼著旱煙袋，笑迎著從大院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

我聽著夜色的流動聲，由遠(yuǎn)而近地涌來。倘若有月光前來，我會讓童年的記憶快速地長成一棵樹，讓月亮在樹梢棲居，哪怕只有片刻，也惟愿所有人的好夢能圓。

大院門外有一條長二三十米、寬三四米的南北小巷。巷子西側(cè)是二爺爺?shù)脑鹤樱瑬|側(cè)是各家的豬圈，且都是木制單扇門，圈頂鋪著一層一層的麥秸稈。巷子最南側(cè)是我家的豬圈，是一間小東屋；往北是二爺爺和五爺爺家的豬圈，他們蓋的豬圈是南屋，對面是公用的廁所，砌上一面墻分成男、女兩部分。我家的豬圈里有一個一米長、寬三十多公分的石槽，母親把青草剁碎了，再拌上一點(diǎn)兒麥麩倒在里面，每次豬兒都是撒著歡地?fù)尦?。因我們常年給豬吃草，養(yǎng)了兩年的豬還長不到六七十斤重，每當(dāng)獸醫(yī)站上的銷售人員來，都嫌我家的豬太瘦而不收購。母親只好坐著三叔的拖拉機(jī)拉到獸醫(yī)站上，四處托人，向人家求情才收下。

那時候我不明白，春節(jié)是熱鬧又紅火的日子，家家戶戶貼對聯(lián)和羅門錢，為什么豬圈的大門和門框上貼著藍(lán)對聯(lián)和羅門錢，而其他的房屋都是貼著紅色的。因?yàn)槲抑?，家里有老人去世后，三年?nèi)不貼紅的對聯(lián)和羅門錢，第一年什么也不貼，第二年和第三年是貼藍(lán)色的。后來，再大一點(diǎn)兒的時候，我忍不住向爹問起其中的緣由。爹說圈養(yǎng)牲畜的屋舍貼上藍(lán)對聯(lián)和羅門錢，是我們當(dāng)?shù)氐牧?xí)俗。

現(xiàn)在我想，我從小就關(guān)注別人不愿意看的東西，或許是因?yàn)槲矣幸活w孤獨(dú)的心靈，一個人愛琢磨的緣故吧。

大門樓下的過道有兩間左右，坐北朝南，大約寬三米、長五米，有兩扇厚重的大木門，這里是我們大院里的娛樂場所。每逢閑暇和雨天時，各院的女眷們，有的抱著花包坐在一旁織花，有的抱著小孩子喂奶，有的納鞋底，還有的搓麻線。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搓麻線的長輩們，她們坐在過道兩側(cè)，挽起褲腿，在小腿上搓麻線。麻是自己種的，收割后捆成一小捆，在夏季雨水多的季節(jié)，泡在山腳下的小溪里。泡上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后，再取出來曬干，把外皮剝下來，搓成兩股的麻線，然后穿針引線納鞋底。我聽她們嬉笑著說女人在腿上搓麻線，會讓小腿顯得光滑而細(xì)膩，不會再長汗毛。當(dāng)時，我聽不懂其中的緣故，只覺得搓麻線可能是一種很好的事情，它讓女人變得更加漂亮，長大了就能找個好婆家。

夏日的晚上，過道里從不點(diǎn)燈，我蹲在月色里或者幾顆星光下，在這里聽到了很多故事。院里的人時常邀請說書的先生，在這里給我們說天南海北的事情，雖然我聽不懂他說的是什么，但是很好奇，他說的世界是不是大人們常說的天堂？有時他們會請算命的瞎子前來，我看到他坐在過道的東墻邊，一會兒閉著眼，一會兒翻著白眼珠，“啪嗒啪嗒”地敲打著快板，一板一眼地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我猜想他的快板一定很有魔力，能讓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以及每個人的前世今生。還有的時候，大人和孩子湊聚在這里敲鑼打鼓，拉著京胡唱京戲。我記得他們唱《鍘美案》《蘇三起解》和《紅燈記》，我發(fā)小的哥哥扮演秦香蓮的閨女，經(jīng)常打我的那個壞孩子扮演秦香蓮的兒子。母親伸著蘭花指，高聲唱著：“奶奶，你聽我說……”其實(shí)，最令我著迷的是那把京胡，為什么讓那么多人跟著它搖頭晃腦地唱。我坐在爹的懷里，他經(jīng)常在我的腿上拍著“1、2、3、4、5、6、7（哆、唻、咪、發(fā)、梭、拉、西）”。

彈指一揮40年過去了，仿佛這是昨夜里發(fā)生的事情；仿佛我的耳邊還縈繞著京胡的余音；仿佛我還賴在爹的懷中；仿佛我的右腿上還有他拍打音符的印跡；仿佛看到月色傾斜而來，落在過道里……

在我家巷口東側(cè)有一口石碾，臨近春節(jié)時，經(jīng)常有一位老爺爺坐在石碾旁邊加工爆米花（那時候，拜年很多人家給小孩子玉米花）。初一早上，哥哥的褂子口袋里裝滿了好吃的，我揪著他的口袋掏玉米花或者糖塊吃。因年齡上的懸殊，相對于比我大幾歲的堂哥和堂姐們來說，我是他們的拖油瓶，難以跟他們在一起玩耍。更多的時候，我會跟在哥哥的身后，蹲在老爺爺?shù)母?，搶拾爆落地上的玉米花?/p>

那時，爆一鍋玉米花不到一毛錢，一般是一搪瓷缸子玉米粒，加上幾粒糖精就能加工一鍋。不少孩子一蹦一跳地跟在爹娘的身后，讓老爺爺給加工爆米花。老爺爺大約是六十多歲的年紀(jì)，他左手戴著手套轉(zhuǎn)動著長圓形黑桶鍋的把手，右手不時地往鍋底下添著煤炭沫子。桶鍋把手處有一個圓形的計(jì)時器，等時間一到，他提著桶鍋放到一個長方形的鐵網(wǎng)子里，大聲吆喝：“大家注意了，我要開鍋了?！蔽覀兾嬷?，跑到距離他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隨之“砰”的一聲巨響，有十幾粒爆米花爆落在地上，我們一群小孩子，一擁而上去搶拾。

我和哥哥逐漸長大了，兩間屋子里僅能放一張床，只好讓我倆每晚輪流去爺爺?shù)男录依锼X。母親對我倆說攢錢蓋寬敞的新房子，那樣就可以不用每晚去爺爺家。為此，我和哥哥一次也沒有跟母親鬧著要爆玉米花，我經(jīng)常把搶到的爆米花留幾個給母親吃。看到她吃著很開心的樣子，我覺得那是最幸福的時光。所以我經(jīng)常在石碾那里玩，盼著老大爺來這里。那種玉米花的香是甜的，娘的笑容也是甜的，以至于讓我的夢都是甜蜜的。

倘若你給我一個圓夢的機(jī)會，我的夢里一定是鋪滿橘色的陽光，開著世間最溫暖的花朵。

后來，我爹在爺爺新家西旁的自留地里蓋了一套三間新房，兩個東臥室，房子前墻是紅磚，后墻是土磚。我七周歲的春天，我們一家搬離了這座院子，我和哥哥終于有了自己的小床，我也有了新的天地，在小河邊戲水，在初秋的晚上捉螢火蟲。但是我還是懷念在老院里的日子，經(jīng)常在夢里回到那個小屋子里。7年的日子里，我從未見過各院之間大人有爭吵，小孩子之間也不會為了一點(diǎn)東西你搶我奪，那里的溫馨生活，那里人與人之間的和睦共處，猶如林清玄的《幸福從來不會缺席》中說的：家家有清風(fēng)明月，日日是好日，處處蓮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