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艷苓
云姨是我姥姥門上的隔房侄女,比我大十多歲。幼年時,因父母活計忙,我是住姥姥家的??停埔碳以诶牙鸭覍﹂T,我便與她熟識了。
我至今仍記得與云姨的初次見面。那年夏天,剛放暑假我就纏著母親把我送去姥姥家,母親說:“去姥姥家住可以,但要帶著作業(yè),寫完才能回來?!蔽乙恍牡胗浿牙鸭覉@子里酸甜可口的蘋果,忙點頭如搗蒜地答應了。到姥姥家的第二天,我便開始寫作業(yè),看到題目我才想起,忘記帶彩筆了——小學低年級階段為了吸引孩子的學習興趣,練習題總會設置一些要涂涂畫畫的內容。我問姥姥有沒有彩筆,可姥姥翻遍了家里的抽屜,也只找出一截5公分左右的鉛筆頭。正當我心里涼了半截時,姥姥說:“沒事,妮兒,我領你去對門借去,對門你云姨上過高中呢,肯定有,正好她今天休班回家了?!蔽夷懶∨律诶牙焉砗笠嗖揭嘹?,剛進鄰居家門就見一個漂亮姑娘迎出來。她一邊熱情地招呼著“大娘,來了”,一邊給我們打門簾、搬凳子。姥姥說明來意,她很爽快地到自己房間找出一盒彩筆,說送給我了。
回家后我問姥姥,這是我什么姨,咋這么俊哩?不能怪我問,姥姥門上姑娘多,我的親疏遠近的姨們便也多,二姥姥、三姥姥家的小姨們我大都認識,跟她們母親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似的,想不記得都難。姥姥說,云姨是你媽四爺爺家的叔伯妹妹,是這一大家子姑娘里最俊的。姥姥并非虛言,云姨確實出落得好,高挑個兒,鵝蛋臉兒,唇紅膚白,扎個清爽利落的馬尾辮或兩條搖曳生姿的麻花辮,說話時一笑便顯出兩個甜甜的酒窩來,愈發(fā)顯得甜美嬌俏了。那時她才十幾歲,名聲便已傳遍十里八鄉(xiāng),一說起姥姥莊上的俏姑娘,人家立馬會想到老劉家那個排行十三的云妹子。
姥姥說起云姨便打開了話匣子,說得眉飛色舞神采飛揚,仿佛那受人們稱贊的是她自己的閨女似的。姥姥說,云姨模樣好,性格又親和爽利,嘴甜,見了街坊四鄰立馬“大娘”“嬸子”“四爺”“三叔”地喊,街上人們都喜歡她?!澳阍埔炭墒堑浆F(xiàn)在為止我們一大家子里文化最高的?!崩牙炎詈蟛粺o得意地補上一句,似乎“文化高”作為云姨優(yōu)秀的一個特征,是不可不提的。
云姨如此優(yōu)秀,可上門提親的人卻不多。一是因為云姨之前在高中讀書,自然是以讀書為要,在讀書的女孩子暫不議親,這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二呢,云姨模樣美性格好文化又高,村里人都覺著,她是一只金鳳凰,遲早要飛出村子去城里,留不住的,便也沒人去費那個心思了。
金鳳凰自然是要一飛沖天的,后來,云姨果然有了條好出路,趕上農轉非成了城里人。這得從云姨的小姑說起。老劉家本來沒出過有本事的人,當初云姨的小姑嫁的也不過是個泥腿子秀才——小姑夫是民辦代課教師。不過小姑運氣好,嫁給小姑夫沒幾年,正好趕上民辦教師農轉非,泥腿子秀才搖身一變成了國家干部;加上小姑夫書教得好,第二年隨即被抽調到縣城,成了名副其實的城里人。那時候農轉非每人可帶三個家屬一起轉成非農業(yè)戶口,也就是莊里人所謂的“進城”。小姑向來最愛憐云姨這個小侄女,覺著她長得出息,不是莊稼人的命,但高中畢業(yè)又沒考上大學,實在可惜了。小姑上面已沒了公婆,丈夫脾氣又和軟,在家里說話算得了數(shù)、當家做得了主。小姑在心里盤算著,自己算一個,大女兒算一個,兒子尚小,現(xiàn)在轉非農業(yè)沒啥用,等大了還能投奔親屬,省下一個指標給了云姨。云姨的戶口過到了小姑夫家的戶頭上,這下就更沒人去云姨家提親了,人們都知道,云妹子這金鳳凰羽翅已豐,早晚得飛出農門去。
云姨在戶口頁上成了城里人,人卻還在莊里,每日也得跟著大人下地干農活。一日,云姨的小姑回娘家,看到俊俏的侄女跟著大哥在干活,日頭毒,曬得她小臉紅撲撲、汗津津的。小姑心疼,怨哥哥不該讓侄女出苦力。哥哥兩手一攤,不出力咋辦,總不能在家閑著。于是小姑回城時帶上了侄女。沒幾日,城里傳回消息,小姑夫托關系把云姨安排在了縣城酒廠,當上工人了。
家里人得知消息,高興地連連說,云妹子算混出去了。莊上人們見了云姨的父親——我志民姥爺,都高看兩眼。云姨成了一大家子的體面。我初見云姨,那時她剛去酒廠幾個月,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人生一帆風順的云姨成了莊上人人羨慕的對象。
進酒廠當工人,是云姨的人生大幸也是大不幸。說幸,自然是因為擺脫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命運;說不幸,是因為那一飛沖天成為城里人的夢想最終還是虛幻的肥皂泡,只一根隨意飄落的松針就輕易將其戳破,云姨最終還是回到了村里。
初進酒廠,漂亮的云姨就引起了青年小伙兒們的注意,不斷有人偷偷給她寄情書、送小東西,云姨同宿舍的女工友也成了小青年們巴結的香餑餑——有人另辟蹊徑走曲線道路通過她們打聽云姨的愛好、家庭乃至排班時間、日常經過的路線。漸漸地,私下里云姨被大家稱作“廠花”。云姨知道自個兒的漂亮和眾人的羨慕,也享受這種被人追捧的感覺。
云姨休班時就回莊上,而我自從借過一次彩筆,便常找云姨玩,因為她會講故事,還帶來很多外面的稀罕事物,今年流行喇叭褲,明年時興蝙蝠衫,腳蹬褲多么時尚,連衣裙多么漂亮,這些我都是從云姨那兒知道的。有一次,吃過晌午飯,姥姥領我去云姨家串門,聽志民姥姥說:“小云說她在廠里是‘酒花’,啥是‘酒花’?。俊敝久窭褷斦椭坏ㄉ缀刃【?,聞言道:“酒花就是倒啤酒的時候涌出的白沫子?!蔽艺牭媒蚪蛴形叮灰娫埔虖睦镂莩鰜?,滿臉通紅地說:“爸,您不知道別瞎說,我說的是‘廠花’。”“那‘廠花’是個啥?”云姨沒回答,一生氣甩手進屋去了。
去年母親說起云姨時還嘆息著,你云姨當年是酒廠里的“酒花”還是“廠花”呢,也不知道為啥這么叫,反正就是很漂亮的意思!我說,是“廠花”,就是酒廠里最漂亮的姑娘,就跟咱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叫“村花”、學校里最漂亮的女孩叫“校花”一樣,酒廠里最漂亮的姑娘就是“廠花”了。母親說,甭管什么花,反正都是可惜了。
的確,就像春天最漂亮最燦爛的花朵總會更容易被暴風雨摧殘一般,酒廠里最出挑的“廠花”云姨,也被人生的風雨吹打得葉落花殘。二十歲之前,云姨的人生一帆風順,是多少女孩子羨慕不來的;可這年,月老不小心打了個瞌睡,硬是將云姨的姻緣紅線打了個死扣,幸運的云姨被鎖住,從此命運多舛。
起因還是云姨的漂亮。前面說過,云姨的美貌讓她成了酒廠小青年兒們的追逐對象,周圍愛慕者如蜂似蝶,其中最狂熱的要數(shù)小李。小李對云姨癡心得很,送手絹,寄情書,送花,約她吃飯……最后把云姨宿舍的女工友都挨個兒“賄賂”了一遍,讓她們在云姨面前替他說說好話。按說小李條件也可以,父母都是廠里的老職工,算是正經的城里人了??稍埔炭床簧?,據(jù)她講,小李太圓滑了,感覺不適合過日子。在云姨的多次拒絕后,小李漸漸淡了心思。
女孩兒家大了,長輩們也開始思量了。志民姥爺知道自家姑娘人長得好,本就有些招蜂引蝶的,還整日在酒廠跟些活泛的小青年一塊上班,別回頭整出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來,就琢磨著給云姨尋個婆家。思來想去,周圍十里八鄉(xiāng)的男青年肯定不行,云妹子既然農轉非進了城,哪還肯回來種地刨土坷垃,還得在城里找,就把事情托付給自己的妹妹,也就是云姨的小姑。
小姑本就疼愛侄女,自然想著能給侄女找個好婆家,于是滿口應下。侄女當了工人,人又長得好,條件還算不錯;就算之前家庭是農村的,也不算什么,姑娘好就什么都有了。小姑拉上小姑夫掰著指頭算,誰家有年齡合適的優(yōu)秀男青年。數(shù)了幾個,突然想起老友老周家的一個男孩,父母都是公務員,男孩也在酒廠工作,是技術員。小姑夫跟老周是極好的朋友,把情況跟人家一說,雙方大人孩子見了個面,都很滿意。云姨跟小周又出去吃了一次飯,看了兩場電影,就把親事定下了,只是倆人還沒到法定結婚年齡,便先這樣處著。
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是最快樂的,云姨對小周很滿意,覺著他是個實在人。那段時間,她整日高興得不行,每日在酒廠的車間與實驗室之間穿梭,像一只飛舞在花叢中的蜜蜂。小周的確很好,高大英俊,溫潤穩(wěn)重,待人接物極有風度,更重要的是,他對云姨好。不過認真說起來,云姨算是高攀了。
后面的事情我是聽姥姥講的,連母親知道得都沒這么詳細,因為姥姥是去勸慰以淚洗面的云姨時聽她親口說的。
一個春光明媚的周末,酒廠的一群年輕人相約去爬山,“酒花”云姨和未婚夫小周自然在列。開始時歡歡喜喜,大家你爭我搶地往上爬,生怕自己會落后,小周考慮到云姨是嬌弱的女兒家,還時不時地拉她一把,帶她一段。一伙人說說笑笑地走著,時不時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爬山的路似乎就沒那么漫長了。
在此起彼伏的笑聲中,突然,一個聲音刺破了和諧的氛圍:“劉香云,你怎么這么水性楊花,明明在跟我處對象呢,怎么還跟小周牽手拉胳膊的?”說話的是之前被云姨拒絕的小李,他手搭在云姨肩上,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
周圍瞬間靜了下來,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接話,云姨急得滿臉通紅,說:“誰跟你處對象了,我……我一直是跟小周在一塊的?!?/p>
小李說:“怎么沒有,前天咱倆還在廠里的葡萄架下約會了呢。”
云姨氣急了,卻百口莫辯,只是連連說:“你胡說八道,你……你……”
云姨這邊還不知道該怎么證明自己的清白,小周卻信了,他滿臉怒色,回頭就走,云姨在后面連聲喊他也不回頭。
小周是老實人,恪守規(guī)則,生活極嚴謹,聽聞此事立馬覺著云姨不是個清白女子。第二日,老周夫婦去小姑夫家提出退婚,并送還了訂婚時云姨送給小周的手表、鋼筆、筆記本。小姑忙打圓場說,我敢保證我們云妹子是個老實自重的,小李的話那是小孩子開玩笑的,當不得真。老周說,開玩笑也開不到這上面來,什么事都不是空穴來風的。男方的意思是,流言不是完全沒有原因的,劉香云平時要是個檢點的,誰會開她這種玩笑。
小姑說不動周家,去找惹出事端的小李。小李一聽鬧到退婚的份兒上了,立馬答應去向周家澄清事實。小姑帶小李登門,周家冷臉相對,聽完小李的解釋也不為所動,仍堅持退婚。小姑氣急了說,彩禮不退。老周說,彩禮不退沒事,婚必須得退,這是小周的意思。
事情發(fā)生后,云姨一直躲在屋里以淚洗面,也不敢去廠里上班,怕有人對她指指點點。婚到底是退了,云姨的工作也辭了,在城里沒了盼頭,只能重新回到村里,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回家后的云姨郁郁寡歡,整日以淚洗面。她將自己鎖在屋里七日,再出來時精神便有些不正常。志民姥爺聯(lián)系妹妹把云姨送到醫(yī)院檢查,終于確診,大喜大悲之后,加上所受的委屈憋在心里難以抒發(fā),云姨精神上出了問題。
一家人很是憤怒,退婚的小周沒事,說出那句玩笑話的罪魁禍首小李也好好的,只有自家的閨女瘋了。小姑帶人去找李家,小李承認自己的錯誤,賠償了一筆錢作云姨的精神損失費,但再怎樣也還不回一個好好的閨女了,小姑無奈,只能拿回錢去給云姨治病了。我不知道大人們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在云姨眼中,那個明媚的春天一下子失去了所有顏色,她的世界一片灰暗。
云姨雖有兩個哥哥,但志民姥爺最疼的還是云姨這個小女兒,他帶著云姨去市里、省城到處求醫(yī),經過近一年的治療,云姨居然康復得很不錯,只要不受刺激,平時與常人無異。
女兒這么大了,老是留在家里也不是個事兒,街坊鄰居說閑話;再則兩個兒子也都娶媳婦了,精神不穩(wěn)定的小姑子也就成了嫂子們的眼中釘,總想甩掉這個包袱。志民姥爺開始重新考慮云姨的婚事。
云姨被傳過這種流言,后來精神又出過問題,雖說治好了,但許多人也介意,志民姥爺給云姨物色對象時只能往外村找。終于,有媒人給介紹了一個雙河村的男青年,家里兄弟兩個,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算是個有女人就成的主兒。見面那日,志民姥爺對彩禮沒啥高要求,瞞住了云姨有過精神問題,只說了流言導致退婚的事,而云姨也表現(xiàn)正常,再加上她本身就生得漂亮,婚事就成了。
婚后,男人因好不容易娶上媳婦,對云姨百依百順,柔情蜜意;云姨日子過得舒心熨帖,精神也越來越好,小兩口的日子蜜里調油一般。沒出半年,云姨有孕,足月生下個大胖小子,婆家和男人對她更好,云姨心一松,居然豐滿起來,臉也變得圓潤粉嫩,仿佛回到少女時一般。
命運之神大約喜歡與人開玩笑,在人生的坦途上設著些溝溝坎坎,志得意滿的人冷不丁絆上一跤,摔個鼻青臉腫,就算歲月摁下的印章了。幸福的日子沒過多久,云姨又從人生的云端跌入低谷。
原來,云姨的男人弟兄兩個,小叔子不像云姨的男人一般老實木訥,頭腦靈活,能說會道,一見家里的窘況,便知娶妻無望,一咬牙拿賣了幾袋麥子的錢做資本去縣城闖蕩,沒兩年居然靠做小生意闖出了些名堂,還娶了個當老師的姑娘。
小叔子做生意,弟媳也有正式工作,日子自然比云姨兩口子過得好,手頭也寬綽,買東西都是去縣城商場。過年時,妯娌倆都給婆婆買了身衣服,云姨的是在鎮(zhèn)上供銷社買的,弟媳婦的是在縣城商場里買的。婆婆是個嘴碎的,問了衣服的價錢,拉呱閑聊時,不經意就說出云姨買的衣服不如老二家的買的好這種話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且村小藏不住事兒,一傳十,十傳百,這話最后傳到了云姨耳朵里。作為兒媳婦,云姨不敢去與婆婆理論,便向男人抱怨此事。不料男人不說哄媳婦打圓場,反倒也怪云姨為什么不如弟媳給娘買的衣服好。云姨生氣了,你要是個能掙來錢的,我也不用委曲求全?。吭僬f,誰也不是故意沒買好衣服的,鎮(zhèn)上供銷社能有啥好東西,我又不能專門為給娘買衣服去一趟縣城。
云姨之前本就因為玩笑退婚的事精神出過問題,后來雖然康復了,但還是不能受刺激。這回遇到這種事,自己在婆婆眼中一無是處,又受了男人的排揎,一股窩囊氣憋在心里,漸漸又顯出抑郁的癥狀來。
有一次,男人回家,見云姨站在院子里發(fā)呆,眼睛直愣愣的;進得屋內,鍋空灶冷,孩子在床上哭得昏天暗地。見此情景,男人便要發(fā)怒,干了一上午活,回來連口熱飯也沒有,孩子也沒人管。他上前拉扯云姨,剛要開口說話,卻被云姨扯了個趔趄,看到云姨兩眼發(fā)直,他這才覺察出不對勁。事后,男人家一打聽,得知云姨有過精神問題,便跟云姨離了婚。
離婚時,男方要了兒子,他們不要求云姨付撫養(yǎng)費,但也不許她隨便去看兒子。志民姥爺無奈,云姨這種情況,自己都要靠別人照顧,哪里還有余力去照看兒子,還不如讓孩子跟著他爸爸穩(wěn)妥,便替云姨應允下來。
云姨離婚后,只能回到娘家。好在志民姥爺家境不錯,又疼愛閨女,再加上云姨的小姑也屢屢?guī)鸵r,云姨又接受了一段時間治療。據(jù)醫(yī)生說,云姨的病情加重了,平時多順著她些,讓她寬寬心,這對她有好處,但難保不再犯。
云姨回家后,兩個嫂子有意見,一怕她治病要花錢,二怕她在家影響自己孩子的婚事,三還怕她回家來會跟哥哥爭家產。聽聞流言,志民姥爺擺出家長的權威,全家開會時說:“這是我家,云妹子是我閨女,誰再敢說三道四,滾出去!”兒子兒媳統(tǒng)統(tǒng)噤聲,但兄妹嫌隙已在此時生根于心。
回到娘家后,云姨時常坐在西屋的門口曬太陽,我在姥姥家住時曾見過她幾次。她雖已生養(yǎng)過,但有年輕時的底子在那兒,與同齡的莊上媳婦比起來仍是頗具風姿。只是,人雖漂亮,可那雙靈動清澈的眼睛已經變得茫然,就像一只受驚的羊羔一般,充滿著對世界的警惕。
看著女兒這般模樣,志民姥爺心痛不已。他在責怪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將女兒嫁出去,云妹子也不會再受刺激病情加重,不就是做飯多添碗水的事兒嘛,自己養(yǎng)著閨女又有誰敢說三道四?他低估了家人們對這個瘋女兒的排斥。
在云姨面前,兩個嫂子沒有過好臉色。家產的事好說,有兒子在這家產怎么著也輪不到這么個出嫁了又回娘家來的瘋女兒;治病的錢也有限,反正不讓自己出就是了,老爺子的錢愛怎么花是他的事。關鍵的是村里的閑言碎語受不了。兩家的孩子眼看都大了,也到了該說親的年齡了,有這么個瘋姑姑哪個媒人敢上門,人家躲都躲不及。妯娌二人一合計,偷偷托媒人給云妹子說親。沒幾日,媒人上門找志民姥爺,說的是附近村離婚帶著個男孩的男人,男人這種條件,也就不在乎云姨有過精神問題。志民姥爺開始很生氣,他怕女兒再受委屈,可禁不住一家人都在說,云妹子在娘家會給孫子說親帶來大麻煩,在征求了云姨的意見后,應允了婚事。畢竟,說到底,孫子才是正宗的老劉家人,姑娘嘛,跟孫子比起來,分量還差些。在父親心里的天平上,云姨被高高地蹺起,就像天邊無根的彩云,輕飄飄地隨風而散。
云姨的第二次婚姻日子過得平平淡淡。男人比前夫成熟穩(wěn)重些,家里也就沒了那么多是非;男人前妻留下的男孩也好,終究是大了些,懂事。白開水般的日子過了沒多久,云姨懷孕了,足月后生了個女孩。對云姨和男人來說,都算是兒女雙全了,云姨的繼子也很喜歡初生的妹妹,這日子,漸漸有了些甜蜜的滋味。
只是,日子再甜蜜,也總有不如意之處,云姨又與婆婆產生了矛盾。云姨的這個婆婆也是個老實人,只是過慣了窮苦日子,有些摳摳巴巴的,剩菜剩飯哪怕隔夜也不舍得倒掉;云姨不同,她雖算不得生在蜜罐中,卻也曾生活優(yōu)渥,刷鍋洗碗時就把剩飯倒了泔水。本來這也沒什么,只是婆媳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婆婆一見云姨倒剩飯便開始嘮叨。一開始,云姨還小心小意地聽著,時間長了,這嘮叨聲仿佛成了唐僧的緊箍咒,日日在云姨耳邊響起,一根根稻草逐漸摞成了一大捆,云姨的精神被壓垮了,又犯了病。
說起來,這事雙方都怪不得,只怪云姨命不好,攤著了這么個不能受委屈和刺激的病。由于反復發(fā)作,云姨這次的病情很嚴重,有控制不住自己行為的苗頭——家務活不做,自己跑到街上亂竄,不是拔了這家的瓜菜,就是嚇到了那家的小孩。街坊鄰居紛紛來告狀,男人無法,只得將一雙兒女交給奶奶照顧,把云姨鎖在西屋里,交待母親看緊了云姨。
盡管如此,云姨還是常常能偷偷打開門鎖跑出來。不知是不是因為記著父親對自己的疼愛,云姨一逃出來就往娘家去。好多次,志民姥爺見云姨自己上門,又驚又喜又痛,定要留云姨在娘家住幾日后才讓女婿接走。后來,他見云姨老往娘家跑,女婿又要干活養(yǎng)家,云姨婆婆照顧孫子孫女已是勉強,實在顧不上云姨,加上心疼女兒,便讓云姨在娘家長住。
志民姥爺執(zhí)意如此,兩個嫂子反對不了,再說云姨雖住娘家,到底算是嫁出去的姑娘了,也礙不著自家什么??捎幸淮?,云姨突然發(fā)病,志民姥爺家一片混亂,混亂過后,云姨終于還是被強行送回了婆家。據(jù)說,發(fā)病的云姨打了自己二哥家的女兒,哥嫂們這才生氣將她趕回婆家。犯病的云姨做錯了事,理由充分,哇哇大哭的小孫女和她身上的傷痕就是明證,志民姥爺反對不了。
哥嫂們不敢再讓云姨回娘家了,但大家沒想到的是,云姨回娘家的信念執(zhí)著得很。常常,沒幾日,便見一身臟污的云姨拖著個破包袱出現(xiàn)在家門口,哥嫂便立刻給妹夫打電話來接人。人接走沒幾日,前面的情景又會重現(xiàn)。每次送走云姨時,志民姥爺都難受得掉淚。
后來,云姨找不到家了,因為志民姥爺病了。志民姥爺病得很重,住了幾個月的院,一家人都在醫(yī)院陪護,家里就常常是鐵將軍把門。再次出逃的云姨來到娘家門口,進不了門又無處可去,便蹲坐在門口等,等哥嫂回家或被人發(fā)現(xiàn)才打電話讓男人來接走。姥姥說,有一天早晨不到六點,她開大門時突然看見云姨又跑回娘家了,蜷縮在門口睡了一晚,凍得瑟瑟發(fā)抖。姥姥忙叫醒她,給她拿了兩個包子,端來一碗熱水,她吃完就瑟縮著離開了。還有一次,云姨叫不開娘家的門,找到了后鄰四舅家,剛巧四舅媽回娘家了,四舅見她衣衫襤褸,嚇得趕忙出門請姥姥去照看云姨——因為云姨瘋瘋癲癲,又衣衫不整,四舅怕被人說閑話。
志民姥爺?shù)牟『貌涣肆?,一家人愁云慘淡,誰也沒空去理會跑回娘家的云姨,哥嫂們挨個兒通知鄰居和本家,以后誰見了云妹子都別管她,別讓她進門,進不了家她轉一圈就回去了。大家都說云姨的哥嫂心硬,可也沒有誰再去蹚這渾水,畢竟人家的親兄長都發(fā)話了,你再多管閑事,出了問題誰也擔不起。
姥姥說,云妹子的命也忒苦了,在婆家過不舒坦,回娘家還不讓進門。據(jù)她講,有一次云姨男人又給大舅哥打電話說云姨丟了,問在沒在娘家。大舅哥說一家人都在醫(yī)院,家里沒人,她去了也進不了家。病床上的志民姥爺一聽著急了,罵著讓兒子回去找女兒。兒子不敢忤逆病父,便從市里開車回家找,轉了幾圈,終于在從家里去云姨婆家的路上看到了衣衫破爛的云姨,她應該是去娘家找不到人正回婆家。哥哥沒驚動云姨,開著車在后面不遠不近地跟著,既怕跟丟了云姨,又不敢讓云姨上車,邊跟邊打電話給妹夫讓他來接人,最后云姨是被男人用三輪車接回去的。
志民姥爺終于還是沒熬過病魔,撒手走了。哥嫂們跟妹夫商定,不讓云姨來參加葬禮,免得惹出什么亂子。那日,云姨被男人鎖在家里,連父親的最后一面都沒能見著;云姨的小女兒跟著父親去了,因無人照料,孩子臉蛋通紅,腮邊不知怎么抹了指甲蓋大的一片灰;云姨與前夫生的兒子也去了,因平日走動不多,孩子一臉茫然,在大人的安排下給外公磕了個頭就離開了。周邊知道云姨舊事的親友看見兩個孩子,都悄悄感嘆云姨的苦命,忍不住流下淚來。志民姥爺走了,云姨再難回娘家,她成了天邊的一抹殘云,被風吹得七零八落之后,只能流浪漂泊。
去年中秋節(jié),聽姥姥說,云姨夫家的人還算厚道,送她去省城治病了,說是住院看病都是免費的,國家給報銷,自個兒光拿吃飯住宿的錢就行。姥姥說這話時透著一絲安慰,當年春風得意的云妹子一生波折,如果能治好病,哪怕病情見輕些也好啊,國家給免費治療,大約康復的希望又多了幾分吧。母親說,云姨就是名字起得不好,云沒有根,風往哪兒吹云就往哪兒飄,這才落得如此。
我沒有作聲,抬頭望著湛藍的天空中飄浮著的那朵白云,又想起第一次見云姨時她送我的那盒彩筆,我想,等云姨治好病回來,我要用那彩筆給她畫一幅繽紛絢麗的春景,愿她迎來生命中的又一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