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偉章
濟南是聞名天下的泉城,可她何嘗又不是一座山城。所謂“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山,與因泉而成的湖,竟是“一”和“半”的關(guān)系。濟南的山是謙卑的,不與百景爭勝,且把寬闊的道路讓出來,只在城的周邊,低調(diào)地起伏。但城里人只要愿意,無論身處何方,都能開門見山。在二千余年的漫漫時光里,山既是這座古城的護佑者,也是她的觀察者,到今天,觀察者和觀察對象,相互高度認同,彼此渴望融匯,于是,山成了城的一部分。市區(qū)之南的佛慧山,因此不再排除在城市的修辭之外,變?yōu)榱苏麄€城區(qū)的制高點。
六月上旬,春氣尚存,太陽多,雨水少,但滿目青枝,飽滿地詮釋著山的內(nèi)涵。進入高大的牌坊門,五角楓兩邊站立,隨風(fēng)搖響,綠光亂濺。整潔的石板路,招引著來人走向深處和更深處。山的深處即高處,路緩緩上揚,習(xí)慣了平坦的腿和心,有了些許不適和詫異,詫異之余,驀然回首,檢點著自己的庸常日子。庸常不是沒有難度,而是對難度的畏懼。佛慧山的存在,正是一種提醒:腳步到此,朝旁邊一撇,拐進山里,就能屏蔽浮華的喧囂,撫觸本初的生命,喚醒沉睡的激情,抖落計較、焦慮和恐懼,讓自己變得輕盈而完整。
對生命的振作和清洗,原來如此簡單。濟南人是有福的。濟南人是懂得的。難怪有那么多人,利用周末時光,從山腳到山腰,從山腰到山頂。山腳、山腰和山頂,不是方位,而是對過程的描述。在這樣的過程中,放空和修復(fù)。
腿上慢慢有了澀意,但并不累,更不喘,仿佛能舀一瓢就喝的清新空氣,在喜鵲的鳴叫聲中流淌。其實用“清新”來形容,只是偷懶,真正的清新,是讓你感覺不到清新,比如佛慧山的清新,就只是呈現(xiàn)給你一種亮度,不峻急,不強烈,與你內(nèi)心的期待剛好吻合,與漫山遍野的植物的品性,剛好吻合。柏樹或許是這里最古老的居民,在最為荒圮的年月,也頑強地向城里人報告著季候的消息,而今它們不再孤單,黃櫨樹陪伴左右,并和楓樹一起,激發(fā)人們?nèi)ハ胂笄锾斓钠G麗。桃樹和桑葚,是特意栽種的,為的是讓動物們有吃的。
曾經(jīng),除了風(fēng)聲,這是一座沉默的山,那些野外的性命,傷情于它的貧瘠,只能選擇遠離?!梆B(yǎng)不活一只鷓鴣的田野,不能稱為田野”,這是梭羅說的,套用過來:養(yǎng)不活一只喜鵲和一只松鼠的山,不能稱為山??蛇@不是田野的錯,也不是山的錯。許多時候,人們忘記了對大地的辜負,忘記了只能根據(jù)自身的行為,接受來自更高尺度上的獎賞和懲罰。如今,當小孩子在佛慧山和松鼠嬉戲的視頻在濟南瘋傳,證明了人們對美好有著共同的理解和期待。
更令人動容的是,山水下泄途中,某些地方坐上水泥,做成了蓄水池,為的是讓動物們有喝的。這不只是生態(tài)觀,還是一種善。生態(tài)哲學(xué)以人為中心,善則彌漫所有的生命,意在給所有生命以更多的機會。老子把水說成是“上善”、至圣之善,其本質(zhì)意義,是因為水可以養(yǎng)育。當人為了養(yǎng)育而蓄水,便成為對善的養(yǎng)育。人之為人,恐怕沒有比這更高的法則。費孝通先生所謂“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其中的“人”,可延伸至萬物。
由此看來,善還是一種智慧。
人類從遠古走到今天,所追求的,都是多元、融合與共生。善,既可成為通道,也是一盞燈。在濟南的幾天,多次車行市區(qū),都路過舜耕路。史載,舜曾“漁于雷澤,躬耕于歷山”,歷山就是千佛山,而佛慧山是千佛山的核心景區(qū)。舜“以孝聞”,且布教天下,他對善的實踐和張揚,為的是探索人類生生不息的路徑。這是源頭性智慧。佛慧山之得名,佛和慧,應(yīng)該是其根本要義。
綠蔭叢中露出翹角飛檐,那是唐開元寺遺址。上到二樓,坐在廊下,喝茶。茶水甘甜。我以為是茶甜,但同行的朋友劉玉棟說:不是茶甜,是水甜。濟南七十二名泉之一的甘露泉,就在旁邊的山崖之下。據(jù)說,甘露泉如露滴蓮葉,因而又稱滴露泉?;蛟S是久不下雨的緣故,我并未見到泉水滲出,只在坡地草叢中見出濕意,這有些遺憾,不過還好,因為我更感興趣的是,濟南的七十二名泉,是實指還是虛數(shù)?如果是虛數(shù),為什么對“七十二”情有獨鐘?
稍一默想,發(fā)現(xiàn)“七十二”這個數(shù)字,竟穿越時空,隨時在想象和日常里遇見:孔子弟子三千,有七十二賢人;一年分為七十二候;孫悟空有七十二變;《列仙傳》里的神仙有七十二位……這是為什么?再一查閱,發(fā)現(xiàn)有此疑惑的,為數(shù)不少,聞一多先生還專門寫過一篇文章,就叫《七十二》。據(jù)聞一多考證,七十二這個被中國人深度接納的神秘數(shù)字,是從五行思想演化來的。
看上去是一個數(shù)字,其實是一種傳統(tǒng)文化,是文化的種子。
說來很巧,剛剛離開甘露泉,就有記者發(fā)來微信,希望我談?wù)勎幕孕诺脑掝},我的回答是:文化的種子和根系,決定了一個民族的基本性質(zhì)和價值核心,即文化主體性;對種子的背叛,在本質(zhì)上是對特定生命的背叛,轉(zhuǎn)基因食品不能產(chǎn)生種子,是生物界對文化界的警示。但同時,如果種子不能突破自身,不能開枝散葉,不能汲取新鮮的陽光雨露,就只能深埋地下。所以主體性并不是封閉性,以主動的姿態(tài)借鑒一切優(yōu)秀文明成果,是主體性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也算是七十二名泉之一的甘露泉,給予我的啟示。
一路上行,坡漸陡,陽光自東而來,山體明暗分割,對面和側(cè)面,白石照眼,如羊頭,如橛子,便也以此命名。人類為事物命名,是文字賦予人類的特權(quán),特權(quán)在手,往往容易丟失謙卑,而謙卑之所以可貴,是它能夠迎納更加盛大的生命。對佛慧山的打造,濟南人深味其中的道理,路從那里穿過,但如果路當中有棵樹,就把那棵樹留著,那棵樹因而被戲稱為“釘子戶”。登上大佛頭的途中,我們就遇見了好幾個那樣的“釘子戶”。有它們的存在,是人的光榮。
大佛頭位于主峰山陰絕壁,是摩崖巨型佛頭像,高7.8米,寬4米,后人筑拱形石龕,為佛遮風(fēng)蔽雨,額書“大雄寶殿”。顧名思義,大佛頭只有佛頭,沒有身子,何以中途停下,成謎。人們引以為憾,其實倒也不必,先人以他們的虔敬和勞作,為我們留下這精美的藝術(shù)和豐饒的意義指向,就夠了。大佛下顧萬民的雙目,是提示,是徹照,也是安慰。我們可以想象,整座山均為其身,我們攀爬這山的過程,也是一步步自我覺悟、自我成長的過程。
我特別注意到大佛頭的開鑿年代:北宋元祐二年,即公元1035年。再過兩年,蘇東坡就出生了。想到蘇東坡,是因為前不久剛讀了張煒老師講述蘇東坡的《斑斕志》,也因為蘇東坡是我故鄉(xiāng)人,更因為蘇東坡曾被任命為密州(今山東諸城市)太守,他弟弟蘇轍,曾在濟南做官。千載之下,蘇東坡幾乎始終成為“最受歡迎”的文人,恰恰是因為他超越了文人,他為官一地,便造福一方,即使貶斥嶺南,成為“罪官”,也想盡辦法,葬浮尸、賑饑荒、治醫(yī)藥。在他的一生中,打擊相續(xù),卻依然熱愛生活。這與佛慧山的精神譜系,高度吻合。
站在山巔的觀景臺上,望山下的濟南城,有一種由內(nèi)而外的溫暖和安詳。我到濟南的時候并不多,可總是禁不住喜歡這座城:古老而年輕,內(nèi)斂而豐厚。更北方,那條乳白色的霧帶,是黃河。聽說,若光線再好些,還能望見七十公里外的泰山。不過望不見也沒關(guān)系,我都在心里看見了。
同行者,除了玉棟,還有云亮和侯濤。后兩人作為佛慧山的打造者和管理者,以他們的專業(yè)和敬業(yè),奉獻了自己的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