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
窗簾將白天關在外面。我躺在延遲的黑夜里
初夏的聲音透過窗簾縫隙,也透過織物看不見的
孔洞,不斷傳進來:有人手執(zhí)細竹枝扎的長掃帚
推動浮塵和落葉。落葉滾動
從左耳滾到右耳,又從右耳滾到枕頭上
我翻轉身,聽到兩位老婦人說話的聲音
“嗡嗡嗡”的,聽不清楚,仿佛來自陳舊的黑夜
聽到一個小姑娘的歌聲
清脆的聲音,就來自新鮮的白天
還有更多聲音,婉轉的鳥鳴、單調的鳥鳴
都是我熟悉的,但我可能永遠
不會認識這些聲音,樸素的或艷麗的主人
鳥兒們始終待在附近,不斷離去的是遠處
公路上的車聲。汽車反復從柏油路面扯下
輪胎的皮膚。撕裂的疼痛,帶走的是
我永遠不會知道的,人間的黑夜和白天
冬天到來前,我們一起去過村外的
所有泥塘,泥塘混濁地閃光,遲鈍而悶熱
蟲子的鳴叫,更添加雜亂的意緒
幾聲鳥鳴,如清涼的閃電
讓我們看見某種可能。遠方的烏云
正在趕來的路上。我們望一望西山坡
山巒和我們之間,隔著大片俯仰的灰綠莊稼
偶爾的雷聲,在莊稼的光芒之上滾動
燕子低低地掠過,每一聲尖叫
都欲抵達一只逃亡的飛蟲
大人們的聲音從深山出來,往村里走去
我們哪兒也沒去,趁著暴風雨還沒到來
趁著這片荒蕪的山坡,收獲后的山藥地
還殘存著老鼠尾巴似的塊莖。這是最后的獎勵了
你剛從泥塘出來,用濕漉漉的黑鼻子
翻找出它們。耐心地咀嚼,飽滿的汁液
在嘴角堆積肥白的泡沫。太多易碎的事物
易逝的事物。你“哼哼”幾聲,將頭埋進
剛翻出來的鮮紅土壤,地底遙遠的聲音能否聽見?
好一會兒,你才抬起頭來,響亮地
噴著鼻息。我聽不懂你說什么
你甩一甩腦袋,許多潮紅的泥點
仿佛攜帶神圣的旨意,擊中我的額頭、鼻子
我的笑聲,讓你頭頂?shù)囊恍∑{天翻轉過來
你的“哼哼”,又將一切的凌亂歸入必然的秩序——
我們終究是要回去的。我有時走在前面
有時走在后面;你有時走在后面
有時走在前面。你偶爾停下
甩一甩腦袋,紅色的泥巴早曬干了
幾只蒼蠅“嗡嗡”飛來,又“嗡嗡”飛遠
我們經(jīng)過村口,幾個大人玩弄著紅磚和水泥
正在搭建的屠宰臺,是我們無能為力的
你“哼哼”著走過去,我跟在你后面
直到此時,暴風雨仍沒到來
我們和烏云之間,還隔著小半個冬天的寒意
一朵白色小花是甜蜜的中心。蜜蜂的屁股
退出來后,綠色的小果從花心拱出來
這是多么迷人的過程——
我從來沒見過。在后院的兩棵枇杷樹爬上
爬下十多年,我從來沒見過一顆枇杷
怎樣從一朵花里長出來
我只見過地上細碎的白色花瓣
風輕輕一吹,就不見了
抬起頭仔細看,綠色的枇杷綴在枝葉間
這時候的枇杷是無味的,須張開小嘴
喝下許多天的雨水,才會在內心涌動著
讓人瞇縫眼睛的酸
再吹過幾陣暖熱的風,我們在麥地里抬起頭
就能望見兩朵黃色的云,穩(wěn)穩(wěn)地停在屋后
我們每天進入云的內部工作
一顆一顆,枇杷落下
猶如一顆一顆甜蜜的黃金雨滴
雨水是會耗盡的,甜蜜也會
沒有枇杷的枇杷樹,更瘦了,也更綠了
我們從樹下走過,偶爾抬起頭看,風吹過稀疏的枝葉
有一些閃爍的光,落在眼睛里
灰燼的饋贈是意外的火星兒
從昏暗里騰起昨夜殘存的光
火光里閃現(xiàn),一些陳舊的醉意
關于遠方的籌劃仿佛朦朧的耳語
在這清冷的早晨,溫暖是珍貴的
我伸出手,想要摘取這些明亮的花朵
而它們消失,猶如迅速淡漠的夢
熟悉的面孔,薄冰似的在蔚藍海面消融
從明光的盡頭,并無帆船歸來
只是用小樹枝,撥開更多灰燼
紅紅的炭火,忽明忽暗地從海面上升
新的太陽是鮮紅而沉默的
村外海子邊的大片荷塘,不為觀賞
只為填滿胃里的黑暗。我們深知,那反復
涌來的綠光底下,肥膩的淤泥里深藏著藕節(jié)
白凈而勻稱。在黑暗里不斷掘進,不斷壯大
(同樣的進程,也在我們黑夜的思想里)
而我只看見雨,將“噼噼啪啪”的聲音
傾落整張荷葉,又將它們迅速歸攏
在荷葉濃綠話語的中心,悶雷似的無聲滾動
又讓我看見日光,在每一粒雷聲的內部閃耀
因忽然的搖動,分散作幾?!?/p>
無論幾粒,內部的太陽都不會泄露至表面
這是何等高明的法術?——又讓我看見風
風掀起荷葉的裙裾,露出雪白的白荷花或者
羞紅的紅荷花。更偶然讓我看見
水面起了一圈圈漣漪。其中幾圈
是水底的生長帶來的波動?轉瞬又靜止——
我蹲在田埂邊,垂頭凝視水底
我看見影子沉在水底恍若浮在天上
幾朵潔白的云緩緩將我們隔開,而體內的
心跳,仍隱隱呼應著淤泥里的律動
幾條透明小魚游弋,穿過這呼應里的虛空
黃昏遺落的鳥啼在一棵樹的根部發(fā)芽
只需落日墜下,就能長出四肢百骸
在郁勃伸展的樹梢,掛滿冰涼的果實
隨著靜悄悄的風,靜悄悄地晃動
靜悄悄地,遺落一顆、兩顆……
我們找不到,或者只在一處偶然的草叢
撿到了卻看一眼又扔掉——
雖然少有,但我們中仍會有一個人
撿起其中一顆,擦去塵世遺落的浮塵
將這冰涼的發(fā)光體含進嘴里
“嗚嚕嗚?!钡兀皇坐B兒也聽不懂的歌
而我們以為,看到的是一個孩子含著水果硬糖
蹦跳著走在大霧彌散的夜晚
一只鳥在窗外叫,“咕咕”“咕咕”
聲音短促,前兩聲向上,后兩聲向下
是一句簡潔的概括,是一句有力的判斷
對這個秋天,對這片正趨成熟的土地
“咕咕”“咕咕”。這只鳥仍在叫
不是斑鳩,不是布谷,更不是貓頭鷹
我想象它有渾圓的鴿子般大小的身體
胸腔里飽含灼熱的氣體:“咕咕”“咕咕”
它應該有灰色的蓬松羽毛,箭簇似的柏葉
點燃綠色火苗,將它的叫聲烤得一聲聲爆裂
“咕咕”“咕咕”。此刻世界安靜,只有一只鳥
在窗外叫。此刻我還年輕,你也還沒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