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梗
一個單薄、空心的平面,
竟繁衍出如此多費解的空間——
沒有什么能填滿它,除了空無。
從不儲存記憶,甚至比魚的記憶還短。
唯有主體,能喚起它對主體的回憶。
然而你丟失的東西,
倘若破鏡而入,
也許能在里面找到。
我見過直立、倒掛的鏡子,也踩踏過
鋪在地上的鏡子。被復制的
快樂,在于你看見了自己的面孔,
卻不能取出來帶走。
一個公開作弊的魔術(shù),
徹頭徹尾的游戲,
沒有誰能剿滅它,除了空無。
就好像我們的族譜,因為時間是一場場
災難后遺癥——變得支離破碎,
徒剩彌漫其間的空無。
然而鏡子是真實的,
它映照出此刻真實的存在之我;
藉此我足以確認我有一個遠古的祖先。
——這血液的鏈條,
它派生一個特定的貿(mào)易日,
供我們購買到多年后自己的遺照。
一生的經(jīng)歷裝在一只墨水瓶里。
每一次擰開瓶蓋,他都感覺是在擰開
自己的腦袋——
蘸著血液一樣發(fā)藍的墨水,
他寫下了一行行痙攣的文字。
他寫著肉體的回憶錄,也寫著靈魂的
稗官野史。一只墨水瓶,
有時像拳頭擂著他的胸脯,
有時又像一只貓,蹲在案頭,
安靜地梳理著他墨跡
一樣紛亂的命運。
吸不盡的悲涼啊;即使轉(zhuǎn)世為蠶,
也吐不完墨水瓶內(nèi)郁結(jié)的絲線。
一尊遠離三界的佛,拒絕供奉和叩拜,
但需要他用一生朝圣的書寫,
來護佑不被意外打碎。
現(xiàn)在,瓶口變成一個時間的漏洞,
無論用什么,他都不能捂住它;
——從里面,一頁頁飄出的白紙黑字,
像是他呈獻給生命的祭品,
又像是墨滴一樣顫抖的
他思想的證據(jù)。
當我把路卷走,大地上慢慢滲出了
一張長條的灰白色支票,
樹木、山嵐、湖泊、房屋、人,
都是清晰的數(shù)字——最好別點燃它,
一點燃,就會泄漏它內(nèi)部瀝青和
渣石的破碎性。
這是一處彎道,凸顯出平面里的立體感。
那是一個隧道,內(nèi)卷掉所有的車輛。
更遠處,我們的雨水奔騰為彩虹……
當我把路卷走,
仿佛卷起一軸畫;
我握著一卷路。但不知道何物是
起點,誰是終點。當所有的人都
回不到往昔,我感覺到手里的路在變輕,
仿佛一塊融化的冰。而路途上,
我們曾用流水占卜的風景,
正加速汽化為回憶。
當我卷走橋梁——這連接兩塊陸地的路,
分開的身心,在一種
神秘的撞擊中,開始彌合。
我們誰不總是行駛在路途中間?
當我們卷起路,不過是卷走我們未經(jīng)
涉足的時空,那兒,也許有我們?nèi)康?/p>
海洋,也許,只是一處廢墟。
大風過境,有時會留下
一地亂象——
這兒有一根撕爛的羽毛,那兒,在一個
打轉(zhuǎn)的水洼里,浮著一顆死去的星,
緊貼墻根的草叢,一條摔成兩截的
絲瓜躺臥其中……
正是從這些或公開或隱秘的
蛛絲馬跡里,昏睡者在醒來后回憶起了
夢中驚恐的經(jīng)歷,
而住在地下室里的人,
當他們爬出自己的頭頂,
從不相信會發(fā)生的事情,在眼前發(fā)生了。
一瞬間,仿佛去了一趟不曾去過的地方,
他們帶回的東西奇怪又陌生。
有些一生也遺忘不了的場景和遭遇,
就這樣像芯片,植入體內(nèi),
再也取不出來。
然而很不幸,在我們漫長的生活中,
更多時候,大風會帶走一切,
又用偽裝的景致復活原貌。
——它們來過仿佛從不曾來過;
它們蹂躪過大地但沒有
留下任何證據(jù)。
誰的內(nèi)心不藏有一片樹林?
誰若沒有,他的內(nèi)心就沙化,就寂靜,
就無法生動和柔軟;
就沒有童年的小精靈、小矮人、小王子……
就會在捉迷藏的時候,
將自己隱藏在公開的暴露中,
像一只從土里滾出的刺猬;
就會有沙子吹入眼睛,
就會感知心像一只倦鳥,無枝可棲;
如果突然有了一個秘密,
就無處可安放這秘密,
就整天抱著這秘密,因找不到地方安放,
變得光禿禿的,像一個空心人;
就想在屋頂、馬路邊、雨中、沙磧上,
栽植一片樹林,無論什么樹,
只要它像一座自然搭筑的房舍,
能讓心住進去就行;
就會把這片樹林改建為一幅畫、
一次漫游的沉思、一個游離于肉身之外的
寄托……如果老了,
就會把它當成歸宿之處,
每天去造訪,聆聽落葉聲從腳下漫起,
在每一棵樹下徘徊、流連,
仿佛和另外一個世界的
自我提前對話……
在高原,我發(fā)現(xiàn)了空氣的真理。
我是用呼吸找到的。
呼吸:一款真理的顯影劑。
是這樣:在青藏高原,當我持續(xù)攀爬天空,
曾經(jīng)甘洌、清爽的空氣,
忽如一塊由塵埃轉(zhuǎn)化的石頭,
隨著時空走高,變得愈來愈大,
直接壓著我的肺倉,
使我難以呼吸。
嘔吐并不能清除暈眩。
喝下大量的水,根本融化不了那塊石頭。
當我抬頭,山峰向我傾落,
像一塊塊生鐵;而回望走過的路,
盤旋而上有若一把錐子,
頂穿了我的身體,
兩手拎著心跳,我張開渾身的細胞呼吸,
我要把世界整個吞進去。
在窒息的呼吸中,
我找到了遠方的空氣,
我發(fā)現(xiàn)了空氣素樸的真理——
什么能讓我呼吸,什么就是真理。
……最后一個人如記憶離開了我。
現(xiàn)在,我的體內(nèi)空空蕩蕩——如果我能
離開我,站到遠處觀看,
就會發(fā)現(xiàn)只有我一人,
在那兒蹀躞、徘徊、游蕩,
像一個剛從戰(zhàn)場上歸來的傷殘老兵。
是的,“美好的仗我已經(jīng)打過了”。
勝利的喜悅,失敗抑或恐懼的羞辱,還有
那無休無止的奔行與思鄉(xiāng),
現(xiàn)在沉落為一壇空空蕩蕩的寂靜,
連最后那個給予我慰藉的人也
離我遠去了。
一場漫長的宴會接近了尾聲。
空空蕩蕩的大廳,曾經(jīng)燈火通明,人聲
喧闐,現(xiàn)在只留下歡樂的余燼;
——椅凳爬上桌子,貓?zhí)蝮轮P,
暮色漫卷,落日嵌在玻璃窗上像
一個句號。
該起身離去了——一盤與自己對弈的棋,
誰還在乎最后的輸贏?
廢墟從生命內(nèi)部蔓延而出,仿佛
浩大的秋風,將一叢秋菊逼向死角;
現(xiàn)在,我參與著一座空心墓園的建設,
我就是空空蕩蕩者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