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木

宋坐在大堂右側(cè)的椅子里，不自然地動了動。抬頭又看到對面墻上掛著一幅龐大的好似山水畫又似乎是淺浮雕的裝飾，上面寫著此地為宋代時一個著名的水路驛站，還有幾位著名的、因為各種或忠或蠢的原因惹怒了皇帝遭到貶斥而途經(jīng)此處的作家題寫的詩句。大概都是于寒夜無盡中，想到自己一腔熱血空付流水而郁郁寡歡，便寫了幾首詩，如今都刻在那幅畫（淺浮雕？）上。但宋因為近視，也看不大清楚。所以最后又瞇著眼努力了一次便徹底放棄了。

這是他第一次來這里，有時候坐公交車經(jīng)過，也就看到寫著“××檢驗所”幾個字樣，但今天來此在門外卻看到幾個工人正把舊名敲掉，裝上新名字，以應(yīng)付上級交給它的新任務(wù)。宋站在那里看了許久，最后也就只看到“影子”兩個字，心里不由一陣哆嗦。后面好像還有兩三個字，但看到來的人越來越多，也便跟著一起進去了。

大廳入口處放著一塊公示牌，上面寫著“安裝注冊影子流程示意”幾字。幾個男人擠在一起，滿臉冷漠且充滿懷疑地看著牌子上的介紹。一個男人說：“‘影子’這名字也不知道誰起的，聽著就不吉利！”另一個男人笑道：“有啥吉利不吉利的，說是安了影子過后能防生病、避災(zāi)邪……”先前那個男人從鼻子里哼了聲，“要是這么靈，網(wǎng)上也就不會有那些話了……”“什么話？”一個老頭問。男人道：“就是說這‘影子’不是……”他話還沒說完，就被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身邊的女人攔住了，“就你一人在這里咋咋呼呼！網(wǎng)上的話怎么能信？”然后拽著男人便走到邊上的椅子里。宋聽到女人的埋怨聲。

剩下的男人們面面相覷的同時似乎也都心知肚明了，便繼續(xù)沉默著盯著流程。宋已經(jīng)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便先到窗口排隊取了號，然后坐在椅子里等著。

雖然現(xiàn)在這里不再是檢驗所了，但來來往往的人卻依舊穿著檢驗服，面色嚴肅，不茍言笑，看著就像是那些宏偉陵墓前的人像石雕，威嚴而不可侵犯?？粗粗涡睦锿蝗挥行┚o張起來，好像自己是被傳喚到這里問罪的犯人，又像是見了貓的老鼠，讓他覺得既可笑又羞愧。為了不讓這些隱秘的情緒被人發(fā)現(xiàn)，他便重新整理了下衣服，坐直身子，希望能由此挽回些那些正不知溜到何處的勇氣。

長椅盡頭的小桌子上放著一摞有關(guān)“影子”的宣傳冊，幾個前來注冊和安裝影子的人正站在那里，一邊看著小冊子，一邊交頭接耳。發(fā)現(xiàn)宋正看著他們時，其中一人便用手肘碰了碰旁邊的人，兩人便沉默了。在他們背后的大堂一角上的監(jiān)視攝像頭正像一只眼睛似的與他對視，最后還是宋卻步，轉(zhuǎn)過頭繼續(xù)看著對面墻上的那幅畫。

到如今，宋對“影子”已經(jīng)有了大概甚至過分充足的了解。從半年前有關(guān)部門發(fā)布厚達兩百頁的《影子登記安全法》，到后來在報紙、各種網(wǎng)絡(luò)媒體和電視電影中的宣傳，以及網(wǎng)絡(luò)中的各種討論和爭議，宋自始至終都有關(guān)注。而或許也正因為自己這樣過分地關(guān)注，而導致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被這件事困擾著，白天黑夜，甚至在夢里都是這些，混亂不堪、充滿迷惑的同時也讓他不由心驚。

雖然《影子登記安全法》和其后相關(guān)機構(gòu)的一系列宣傳都對“影子”進行了詳細且全面的介紹和解惑，但就宋的了解，事情似乎總沒那么簡單。在手冊的介紹里，相關(guān)部門請來各種專家來對“影子”做物理、哲學、技術(shù)、科學甚至美學上的解釋，而其中一個最簡單明了的解釋來自一個肥頭大耳的物理學家，他說：“影子僅僅只是一種光學現(xiàn)象，沒什么可怕和大不了的?！钡麉s無法解釋為什么自古以來生活在陽光下的人們都沒有影子，在今天卻突然冒了出來。

當與其他朋友討論“影子”的時候，大家也因為接受了不同的解釋而出現(xiàn)強烈的意見分歧。有的朋友覺得，人類重新獲得原本就屬于我們的影子，是一件值得慶祝之事；但也有人對此持懷疑態(tài)度，認為影子可能并不僅僅只是一種光學現(xiàn)象，而可能是眾多傳統(tǒng)志怪靈異故事中的一種非物質(zhì)存在；除此之外，還有人覺得影子完全就是相關(guān)部門自己生硬造出來的，目的是想由此讓本族人和異族人看起來不一樣……

總之，一時間圍繞著這個似乎人們原本就應(yīng)該對此無所不知但卻不知什么原因而所知甚少、甚至一無所知的“影子”炸開了鍋，不僅朋友之間，甚至同儕、父子與愛人之間都會因為意見相異而出現(xiàn)爭論，甚至各種齟齬。網(wǎng)上一時間風云四起，相關(guān)部門也因為及時關(guān)注和紓解，而沒有讓這件事引起更多的爭議，并且伴隨著《影子登記安全法》中規(guī)定的全國所有人都要安裝和登記影子的時間日漸迫近，宋的焦慮感也就愈加地嚴重。最后導致這一個星期有四五天都在失眠中度過，結(jié)果白天也感覺渾渾噩噩，好似身在一片云霧之間，輕飄飄地感覺一切都無法被看清。

對面長長的走廊里有幾扇門打開，穿著檢驗服的男女檢驗員也似乎已經(jīng)開會結(jié)束，彼此也沒交流，就筆直地走進了各自的辦公室。不一會兒，大堂里的那面顯示屏上就出現(xiàn)了0000001的號碼。安裝和登記影子正式開始。

宋收到的小冊子大都是居委會的工作人員發(fā)放的。有時在小區(qū)大門處設(shè)置發(fā)放點，有時則派他們的工作人員挨家挨戶地送。結(jié)果前前后后，宋收到了十幾份封面不同但內(nèi)容卻大同小異的宣傳冊。大概是為了讓所有人都知道、了解并且遵守即將到來的安裝影子日期，相關(guān)部門幾乎動員了一切可動員的力量來推行，甚至有一段時間無論是學校、公司還是其他組織和群體都被統(tǒng)一要求暫時放下手邊的事情，專心學習和推廣《影子登記安全法》。結(jié)果引起宋好幾位做生意的朋友大加抱怨，說為此損失了一大筆收入，尤其對他們這樣的中小企業(yè)來說，更是不堪重負。

而對那些正在讀書的學生而言，這卻不啻為一件樂事，因為只要不是學習，他們對其他一切事情都感興趣。所以宋的侄子每天只要回到家，便樂呵呵地向他媽媽宣講“影子”之事，最后惹得媽媽很不高興。而之后通過其他家長了解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些宣講也都是老師在課堂上給學生布置的作業(yè)，讓他們回去對自己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和七大姑八大姨進行宣傳。和宋說起這件事時，他姐姐覺得既可笑又可氣。但既然大家都這樣，她也無處發(fā)作，只能暫時忍受，等著安裝影子的日子到來。

隨著號碼一個個地在屏幕上閃現(xiàn)，或坐或站或倚靠在墻邊的人們都既焦慮又期待地看著自己手里的號碼。宣傳的小冊子里對如何安裝影子解釋得詳細又清晰，并且也保證對個人的身體健康不會產(chǎn)生任何負面影響。據(jù)說是因為網(wǎng)上有人懷疑安裝影子可能威脅到人體健康，結(jié)果沒幾日便遭到網(wǎng)友舉報，然后也被相關(guān)部門斥責。由此網(wǎng)上也就漸漸沒人再敢質(zhì)疑影子的安全性了。

晚上的新聞中特地邀請了第一批安裝了影子的志愿者，他們坐在演播室中，面帶笑容地向全國觀眾講述自己為什么愿意安裝影子的心路歷程，以及安裝上影子后無論是生活還是心理上的變化；而更重要的是，全國觀眾都通過自己客廳中那面小小的屏幕，第一次看到了拖在那些人身后的影子。

許多人一看到便笑個不停，因為覺得那哪是什么影子，就像是掛了個黑色塑料袋；也有人說像是愛美女人穿的黑色禮服的長長后擺；還有人擔心影子就這樣掛著，肯定會很累吧？雖然宣傳冊上早就說過，“影子沒有任何質(zhì)量，人體對此也不會有任何感覺?！钡词谷绱?，那一個時長時短、時有時無的東西拖在腳后跟，看著總是讓人覺得不自在。

在新聞即將結(jié)束時，主持人問有影子的志愿者：“對你而言，你覺得安裝上影子后給你帶來的最大感觸是什么？”

那個男人想了會兒，說：“自從安裝上影子后，我就感覺自己從此不再是一個人了；有時候，你甚至會覺得影子就是另一個自己，讓你不會再有孤單的感覺?！?/p>

剪著一頭利索短發(fā)的女主持人似乎對這個回答十分滿意，面帶笑容地對著鏡頭說：“就如嘉賓們所說的，或許我們即將見證的正是人類最偉大的變革的到來，而這樣的變革也必然讓我們與美好且更加純潔的生活的距離變得更短！”

那天晚上宋在凌晨四點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但似乎只過了一會兒他就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但與此同時卻也發(fā)現(xiàn)這些夢真實得觸手可及，好像就是存在于過去或某個未來的可能，而其中的主角便是影子。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貼在墻上盯著自己，無聲無息但卻有強烈的存在感，讓他后背發(fā)涼；而就在他開始感到害怕時，墻上的影子突然幻化成無數(shù)黑色的手，從墻內(nèi)伸出來，緊緊地抓著他，直到他被勒得喘不出氣的時候，才突然驚醒。此時，午后的陽光依舊明媚，落在臥室里，斑斑點點。

根據(jù)宣傳冊的介紹，每個人安裝影子的時間都會不同，根據(jù)不同的年齡、性別、體質(zhì)甚至其他一些暫時還不知道的因素，會產(chǎn)生出不同的影子模式。對于這一點，因為第一階段實驗中的人數(shù)有限，所以宣傳冊上其實也說得模棱兩可。也正是從這里，宋發(fā)現(xiàn)即使是對外宣稱對“影子”完全了解的相關(guān)部門，也極有可能只是了解到了那些他們力所能及的部分，因此令人不安的便是水面之下的冰山還有多大。

當?shù)谝粋€被安裝完影子的人從辦公室走出來后，等在大堂里的人立刻蜂擁上去把他圍了起來，嘰嘰喳喳，你一言我一句，問東問西，一時間大堂里充滿了喧嘩與騷動，最后不得不靠幾個檢驗員才把人群拆開。

宋就只是遠遠地看著那個剛剛安裝上影子的人。當他出現(xiàn)在大堂時，他身后的影子很淺很淡，就好似只是地面上一攤昨日的水漬。但當他走到大堂門前，那些原本淡淡的影子突然間便好似活了起來，變得黝黑，好像有人此刻失手打翻了一瓶墨水，嚇得站在一旁圍觀的人又是尖叫又是一個勁地后退，好像還怕匍匐在地上的影子會突然跳起來咬他們似的。

而就在人們對此議論紛紛，拉著那個男人詢問安裝影子的過程和期間他是否感到疼痛的時候，一個看樣子大概二十多歲的小伙子突然跳到那個人的影子上。站在邊上的女人發(fā)出尖叫，驚了其他人的目光；而被踩了影子的男人也下意識地瞪大了眼，恐慌地看著那個滿臉得意洋洋的小伙子……此刻，似乎有誰按了暫停鍵，大堂里一下子便安靜下來，就連窗口后面打印號碼牌的機器此時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也不知道是誰最先反應(yīng)過來，但當圍觀的人都驚悚且同情地看著那個被踩了影子的男人時，后者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上下似乎并沒感覺到任何異樣或疼痛。就在人們紛紛感到驚訝時，一個旁觀的檢查員冷冷地說：“回去多看看指導手冊，大驚小怪的！”

其他人哼著鼻子，繼續(xù)詢問那個已經(jīng)安裝了影子的男人，并且又讓他一會兒到大堂里，一會兒到院子中，看看影子的變化，最后弄得那個男人不堪其擾，生氣地吼了兩聲后便離開了。但也無所謂，因為另一個安裝好影子的人也出來了。于是剛才上演的那出鬧劇便又重新回放了一遍。經(jīng)過這樣三四遍、五六遍、七八九十遍地打聽、詢問和各種鬧騰，等著的人也便漸漸失去了興趣，熱情也好似夜火般緩緩熄滅，重新坐回椅子里看著手機。

那一天剛過五點，就有一個穿著檢驗服的工作人員走到大堂里，對等得已經(jīng)不耐煩的人群說：“今天我們下班了，明天再來！”說完便走了，好似古時候傳圣旨的宦官，頗有一番氣勢。

聽了這話，眾人又是抱怨又是無奈，最后看著自己手里那張寫了太多數(shù)字以至于都數(shù)不過來的號碼，只能罵罵咧咧、三五成群地離開了。宋也就跟著人群離開了大堂，走到門前看到一群人正站在那里看已經(jīng)安裝好的名字。原來這個地方以后就叫“影子事務(wù)所”了，而此刻宋也還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甚至是之后的一生——都會和這個部門糾纏不休。

晚上回去后，朋友夏約了吃飯。剛碰面，后者就向他抱怨自己今天在影子事務(wù)局的遭遇。“都是人，如果不知道是來安裝影子的，還以為是他們在免費發(fā)錢！”“里面的工作人員態(tài)度冷漠又僵硬，好像別人欠他一筆錢似的！”“你看到那些安裝上影子的人沒？就像是后面拖著一條尾巴……”“有什么好羨慕的？我還聽說，這影子看著是黑漆漆的，里面卻藏了不少貓膩……”他們就一邊等著餐廳叫號（現(xiàn)在真是到哪里吃飯都要取號排隊。宋記得有一次圣誕節(jié)，他和夏、黃與袁幾位朋友一起在傍晚出去吃飯，結(jié)果因人太多，幾家原本心儀的餐廳前都等著一大批人，最終折騰到近八點，他們才從一個賣號的人那里八十塊買了一張票，而不要半小時便喊到他們了），一邊說著影子的事。這也是最近朋友們見面談?wù)撟疃嗟脑掝}，一時間好像所有人都患上了影子病。

吃完飯他們又在商場里轉(zhuǎn)了會兒，期間看到幾個人身后都拖著淡淡的影子，吸引了不少行人的注意。而那幾人似乎也非常享受這樣的目光關(guān)注，既裝著不在意，卻又昂著腦袋，像只發(fā)情的公雞。

走在華燈綻放的街道上，看著那些五顏六色的燈光，宋突然意識到這樣棱角分明且沒有任何雜質(zhì)和模糊的景象或許在不久的未來就會消失不見了。隨著影子的登堂入室，眼前的街道、城市甚至整個世界，或許都會由此煥然一新，不復(fù)往日的模樣，只不過這樣的“新”到底是好是壞，現(xiàn)在卻無人可知。雖然像影子事務(wù)所這樣的相關(guān)部門始終在不遺余力地告訴民眾，存在影子的社會和世界將是一個更加美好和幸福的地方。

但宋——以及網(wǎng)上和他有著相似想法的許多人——卻也始終保留著意見。而反對他們的人也在網(wǎng)上戲謔甚至惡毒地稱他們是“老古董”“保守主義者”，甚至還有人說他們是“封建余孽”。雖然宋一直告誡自己對此不必過分在意，但心里卻依舊感到被冒犯，和朋友們抱怨此事時，他們也都安慰他看開些。

“現(xiàn)在是有明確規(guī)定了，不同意又能如何？”黃說。

宋聽了后，只能默默地坐在沙發(fā)里，不愿再說話。

夜里，宋坐在書桌前，看著臺燈的光芒照在書、筆筒和電腦上，沒有落下任何陰影，依舊一片澄白，干凈如雪。他伸出手，遮住燈光，桌子上依舊沒有影子。事物沒有未顯現(xiàn)的一面，在可見的背后也沒有潛藏著不可見的東西。當一些所謂的哲學家或是影子技術(shù)人員在電視上論述“影子”到底是什么，以及它該如何被哲學地理解時，一個有著地中海發(fā)型、油光滿面的哲學家說：“影子就是在我們傳統(tǒng)文化、思維模式和目光中被隱匿的部分，它真實地存在著，但卻被我們思考的眼睛所忽視；結(jié)果如今的我們看到的只能是肉體之眼內(nèi)的有限物質(zhì)和存在。影子……”老哲學家似乎有些激動，額頭上都是汗，“就是支撐著我們的生命、人生和生活得以可能和繼續(xù)的背后的最根本性力量。它無處不在、無聲無聞、無知無覺、無色無味，看似可見，實則不可見；不可見，實則又是可見的。它密密麻麻，如天網(wǎng)，籠罩著我們每一個生存在此地此時中的人，沒人能不受其影響，甚至無人能逃離?！?/p>

宋按照自己的理解解讀著這個哲學家的話，看到卻只是一雙雙、無數(shù)雙眼睛從四面八方盯著自己。而這些眼睛還不像是如今充滿街道、樓道、小區(qū)、學校、公司甚至家內(nèi)的攝像頭，它們是不可見的，不知從何而來，但卻又讓人清晰地感覺到它們的存在。想到這些，宋不由打了個寒顫。他看著臺燈明亮的光芒，哀傷地意識到，從此以后或許再不會有這樣不附帶任何累贅的光了！

第二天，宋依舊吃完午飯便去影子事務(wù)所等待著安裝影子。當他走進大堂時，里面已經(jīng)站滿了人，許多都是昨天見過的。他在靠墻角的長椅上坐了下來，環(huán)顧四周也沒看見熟人，便又無聊地盯著對面墻上的那幅畫（淺浮雕？）看，最后看得眼睛都模糊了，才移開視線。中途還不知不覺打起了瞌睡，最終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吵醒。昨天那個女工作人員又開始攆人了。

就這樣，他在接下來的一整個星期里，每天都重復(fù)著這樣相似但最終都空手而歸的事情。漸漸地，甚至有了些強迫的癥狀，好像每天早晨一醒來，就期待著午飯后去影子事務(wù)所，等待著叫到自己的號。甚至就連猜測今天是否能喊到自己，都成了一天里小小的樂趣。在此期間，夏和黃都約他出去吃飯或看電影，但都被他以“有事”為借口拒絕了。而在影子事務(wù)所的大堂里，他與那些和自己一樣每天來這里的人也漸漸變得熟絡(luò)，開始聚在一起閑聊。一開始的話題大都和影子有關(guān)，或是各種從自己親戚和朋友那里聽來的小道消息和新聞，或是從某個隱秘的網(wǎng)站上看到的八卦。但久而久之，影子的話題漸漸被耗盡了種種可能，所以他們有過一段時間的沉默，然后又說起了各自的事情。有時宋會聽得聚精會神，有時則一直在走神，想些縹緲不可捉摸的事情。

伴隨著春去夏至，陪著宋在影子事務(wù)所大堂聊天的人也越來越少，他們很多人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有了影子。一開始還會興奮和緊張一會兒，和他們分享裝上影子之后的感覺（雖然宣傳冊上一直說，即使安裝了影子，我們也不會意識到它，就像空氣般）。但幾次之后，人們的興趣也就漸漸淡了，最后對剛安裝上影子的人也只是禮貌性地恭喜幾句，然后便繼續(xù)看著各自的手機。

就在最熱的時候，大堂的電子屏幕上終于出現(xiàn)了宋的號碼。那時，大堂里的人也早已經(jīng)換了好幾批，宋之前熟悉的人都已經(jīng)不必再來這里了，所以他也再次獨坐在靠墻角的長椅里，或無所事事，或打瞌睡。

屏幕上讓他前往七號房間。宋對此已經(jīng)輕車熟路，快速穿過走廊，前往房間。進去后，有兩個穿著看著像檢查服但似乎又被改造過的工作服的工作人員，一個坐在桌子后面，正面對著電腦屏幕，另一個正站在一臺好像是照胸腔的巨大儀器旁摳指甲?？吹剿M來，摳指甲的工作人員說：“先看下流程。”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宋看到掛在墻上的另一面告示牌，上面寫著安裝影子的具體步驟。

首先是錄取手紋和腳紋，然后是站在一面白布前拍照，再者是抽血，最后是根據(jù)以上的各種數(shù)據(jù)，匹配和安裝相應(yīng)的影子。

宋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一一完成了以上步驟。坐在電腦后的男人說：“把手機拿過來！”

“手機？”

那人點點頭。

宋一邊從口袋里掏出手機，一邊問：“要手機做什么？”

“需要把你的信息保存到你的檔案里。”男人有些不耐煩。

“那檔案是做什么的？”

“就是你的個人檔案，所有人都有?！绷硪粋€工作人員說，“這是規(guī)定，每個人都有一個對應(yīng)的檔案，你的一切資料都保存在里面?！?/p>

“那這和安裝影子有什么關(guān)系？”宋問，“《影子安全法》里面也沒說要復(fù)制手機里的信息。”

電腦后的男人抬頭看著他，“復(fù)制你手機不是根據(jù)《影子法》，是其他規(guī)定。請你配合！”

宋看著他，一時不知要怎么辦，最后只能無奈地交出手機。他看著工作人員把他的手機接入電腦，開始復(fù)制其中的所有信息。

“我們復(fù)制這些信息其實也是為了讓你的影子能和你更好地匹配，以后也不會出現(xiàn)什么問題。安裝上影子后，它就是你的另一個自我，你肯定希望自己能了解自己吧？否則要怎么相處？”那人笑道。

另一人也跟著“呵呵”笑著。

宋站在桌子旁，余光看到電腦屏幕上顯示著自己最近半年的足跡，一清二楚，包括自己去了哪里，是乘公交車還是搭地鐵？在哪里停留，停留了多久，見了什么人，或許就連談了什么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看到這些，他突然在心里想到那些影子宣傳冊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句話——“影子將成為你最好的朋友，你們從此將形影不離”。

完成以上流程花了大概一個多小時，完成后便來到了正式安裝影子的最后一步。一個工作人員讓他脫了除短褲之外的所有衣服，然后站到那架巨大的機器后面。宋看到在機器后面，那個工作人員正拿著一個掃描儀在反復(fù)地對著機器上的小屏幕掃描著。這一情景讓他覺得自己此刻就好似在超市結(jié)賬時被掃描的貨物，只聽到“?！钡囊宦?，貨物的產(chǎn)地、成分、保質(zhì)期以及價格便一目了然地出現(xiàn)在屏幕上。此刻，他覺得自己或許也正在遭遇著這樣的掃描和審視。透過那個發(fā)著紅光的電子眼，他覺得有什么東西被按入了自己身體中，雖然只是那么一瞬之間，轉(zhuǎn)眼即逝，但他卻依舊捕捉到了那股令人心驚的涼意。而正當他努力地回味和窺探那個感覺流向何方時，機器后面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大喊：“好了！”

宋坐在椅子上穿衣服，突然機器旁邊那盞燈亮了起來，光芒刺目。待宋漸漸適應(yīng)后，他便看到自己落在墻上的影子：消瘦的身體，蓬亂的頭發(fā)。當他轉(zhuǎn)身和提起褲子時，影子也有模有樣地跟著動了起來，就好似一出木偶戲般，只是不知道被提線的是墻上的影子，還是他自己。

在宋準備出去時，那個工作人員對他說：“以后就有人陪著你了！”說完咧嘴露出了笑容。

宋點了點頭，轉(zhuǎn)身關(guān)上門的時候，他的腦海里還是那個人神情中閃過的那一絲狡黠，又似乎是幸災(zāi)樂禍，讓他心里頓時變得七上八下。

經(jīng)過大堂的時候，他認識的人都已經(jīng)走完了，而其他人也早已經(jīng)失去了對影子的好奇。他便只能默默地從人群中穿過，走出影子事務(wù)所，站在夏天午后的陽光下，影子炙熱，黝黑的一片，像是具有生命的墨水，又好像是某部恐怖片里的來自異空間的不名怪物。

宋嘗試著伸腳去踩它，但影子卻也跟著動了起來，變化著模樣，并且無論如何都踩不到。它似乎比宋的這具身體更加靈活，更具生命力，且充滿了種種未知。宋看著它，想著此刻或許它也在看著自己，就像那個深淵寓言。

如今走在路上的行人也大都有了影子，一團團、一點點、一條條、一塊塊地落在地上、樹干上、墻上以及任何可能的面上，成為街道中的另一類存在，好像也就由此出現(xiàn)了一個他們之前都忽視的世界似的?；蛟S就如那個老哲學家所說的，影子的到來，或許會讓他們看到更多之前他們的理性和物理目光雙重忽視的東西，這既讓人興奮，卻也讓人擔心。而更多的人其實并不在意，待一兩日適應(yīng)了影子后，他們很快就會忘記曾經(jīng)沒有影子時的生活和存在的世界。

在等公交車時，宋看到兩個人站得很近，正在聊天，而他們的影子交匯在一起，似乎也在竊竊私語地交換著彼此的觀察和意見。而就在宋一直盯著那兩個影子看的時候，有那么一瞬間，他突然覺得影子發(fā)現(xiàn)了自己。這一無根無據(jù)的感覺讓他快速收回視線，額頭卻不知不覺開始冒汗，直到公交車進站，才把他從那個不安的處境中拯救出來。

回到家，他始終無法忽視拖在自己身后的影子，無論走到哪里都會不由自主地轉(zhuǎn)頭去看，有時能看到淡淡的痕跡，有時則會消失不見（而他后來才知道，影子并不會真的“消失不見”，它們只是融入陰影和黑暗中而已）?，F(xiàn)在——他開始明白那個工作人員的話——在這只有自己的房間里，將多出一個存在、一個沒有五官的人、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和耳朵。

夕陽西下，宋坐在陽臺上的椅子里，看著滿天紅霞在黑暗中漸漸消失，殘留的光芒把他的影子像皮筋般拉得很長，然后又悄然縮短，變幻著，流動著，自由而肆意地存在著。伴隨著余光耗盡，黑暗降臨，宋看到影子被融入其中，無聲無息地像是冬日蟄伏的黑熊。而也正是在這樣的黑暗中，宋奔騰了一天的心才漸漸安靜下來，整個人也才稍稍有了些許放松的機會。

宋漸漸地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以為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帶來的熟悉可能減輕自己身體中的焦慮，但結(jié)果卻事與愿違。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和影子不僅未能和平相處，反而開始被自己的腦袋和幻想所束縛，而其中大都是關(guān)于影子的各種不為人知的秘密。

和其他許多人一樣，自從安裝上影子后，他也就時常到網(wǎng)上看看別人的經(jīng)歷、安裝影子后的心態(tài)和感想，或是一些稀奇古怪的遭遇、事件與問題。一開始他還能安然面對這些不知來自何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信息，但伴隨著他沉浸在那些網(wǎng)站中的時間越多、對影子的執(zhí)念愈深，他也就開始在不知不覺中被那些閑言碎語、各種八卦和故作驚奇的事情所籠罩，最后甚至開始信以為真。和夏見面的時候，也一直對此念念不忘，絮絮叨叨地從剛見面一直說到吃飯，吃完飯然后直到彼此告別，都未曾停過。而朋友們不久后也便會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都碰到了這樣的宋，因此也讓他們擔心又有些苦惱。

周六的時候，夏和黃一起約宋去現(xiàn)代博物館看穆夏展。當宋拉開窗簾，一束刺目的陽光從窗子照進來，地上的影子好似突然從沉睡中醒來，出現(xiàn)在他面前。宋心里一陣悚然，便對電話里的夏說：“我今天有些不舒服，想在家里休息。你們?nèi)タ窗??！?/p>

夏原本還想再說兩句，但宋已經(jīng)掛了電話，然后立刻拉上了厚重的窗簾。臥室里再次沉入昏暗之中，剛才還生龍活虎的影子也一下子便消失不見了。

宋坐在床邊，聽著此刻自己腦海里的另一個聲音在幸災(zāi)樂禍地念著：“你瘋了，你瘋了……”在這寂靜的清晨，這些腦海中的聲音好似那些來自夢中的幽靈般，不可捉摸又無法驅(qū)逐，最終只能任由它們?yōu)樗麨?，直到宋最終下定決心開始這一天的生活和工作。在浴室“嘩啦啦”的水聲中，那些聲音才被掩蓋過去。

在夏上周來他家里拿資料的時候，她并沒注意到窗邊那些厚重的窗簾。那時候，宋也知道或許只是自己大驚小怪，為了不讓朋友們苦惱和難堪，也什么都沒說。但從網(wǎng)上買來的窗簾已經(jīng)成為整個房子里最重要的用具，用來遮蔽窗子外的陽光。尤其在白日。

隨著宋對自己影子了解得越多，他也便漸漸發(fā)現(xiàn)了如何隱藏影子的方法。在經(jīng)過反復(fù)小心翼翼的實驗之后，他發(fā)現(xiàn)一個程度的灰色空間，能夠讓影子完全消失。似乎在這樣的光度中，影子本身也無法顯現(xiàn)，甚至就連那些淺淡的輪廓也不會再出現(xiàn)。正因如此，他便給每個窗子都掛上了窗簾，給每個吊燈、壁燈和臺燈上都罩著一定灰度的紙罩和布罩，從而為自己營造出一個看似黑暗，實則卻亮度恰好的環(huán)境，也能順利地困住那個讓他始終惴惴不安的影子。

這一方法并不是他獨創(chuàng)的。在一個不起眼的網(wǎng)站中，他發(fā)現(xiàn)有許多與自己想法相似的網(wǎng)友，都在討論該如何隱藏或是困住自己身后的影子，讓它不會浮現(xiàn)，甚至讓它永遠沉睡在黑暗中，徹底死去。根據(jù)其中網(wǎng)友分享的經(jīng)驗，宋最終為自己的影子造出了一個合適的牢籠，但沒想到的是，伴隨著困住了影子，他自己似乎也隨之被束其中，而成了這一方小小牢籠里的另一個囚徒。

而要適應(yīng)這樣的新環(huán)境并不容易。一開始，在黑暗中，眼睛一無所用，走路不是碰到桌角就是碰翻放在茶幾上的書；一邊憑著記憶往前走，一邊伸手摸索著；更不要提在其中燒飯、讀書和寫作，都變得很困難。但這樣的情況并未持續(xù)很久，隨著一天又一天地摸索，宋最終開始適應(yīng)這黑暗中的生活，眼睛也漸漸能夠穿過灰色看到那些需要被看見的東西。

這些新的日常似乎讓宋原本因影子的突然闖入而被打斷的生活得以繼續(xù)。他越來越少出門，即使是夏或黃這樣的老朋友約他，也常常會被他找各種借口推脫。而期間，夏和黃都因為擔心便前來看他，宋只得拉開窗簾。而當光突然落進來，照在他身上，他像是被開水燙了般趕緊往后退到客廳里。

夏發(fā)現(xiàn)他面色蒼白，不知是因為病了還是因為許久沒曬太陽的緣故。黃坐在一旁打趣他，說：“你再這樣躲在家里，最后就要變成吸血鬼了?！?/p>

宋笑了笑，眼睛的澀痛感正漸漸嚴重，好像被火灼傷般。而當他轉(zhuǎn)頭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時，也發(fā)現(xiàn)它似乎同樣因為在黑暗中待得太久而失去了很大一部分活力，此刻正了無生氣地貼在地上。

夏問他：“還沒適應(yīng)你的影子嗎？”

宋搖搖頭。

“會適應(yīng)的！”夏說，“大家一開始都覺得很難適應(yīng)這樣一個整天跟在自己身后的奇怪東西，但不必多久你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對它視而不見了。而且你沒看到網(wǎng)上許多人在說，有了影子的世界比以前有趣多了。”

“別老是鉆牛角尖，最后得把自己折磨瘋掉！”黃在一旁補充道。

宋看到夏和黃此刻的影子黝黑而靜謐地趴在地上，好像一只忠誠的狗般，但與此同時，他也感覺著它們正在盯著自己，或許是因為他虐待了它們的同伴。在他們的閑聊中，宋眼角的余光始終盯著躺在地上的影子，很多時候他都覺得影子們也在悄悄地交流，而讓他不安的是他完全聽不見它們的聲音，更不知道自己的影子此刻在向其他影子說什么，以及有誰在聽這些無聲的竊竊私語？

夏和黃在房子里待到傍晚才離開。外面不知什么時候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橙黃色的路燈照在潮濕的街道上，倒映著另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宋撐著傘到小區(qū)前面的超市里購買下一周的食物和日用品。

陰雨天的時候，影子就消失了，似乎它們很害怕這樣陰晦潮濕的天氣。和那些令人發(fā)毛的蛇蟲蟻獸不同，影子喜歡光，喜歡陽光明媚的天氣，喜歡人群，喜歡有談話、聊天的地方。對人而言，這些都是美好的品質(zhì)，而影子也如此，它們似乎真的和人很像，或者說是和那些人們所稱贊的美好的品質(zhì)之間存在著一種過分神秘，甚至有些諂媚的聯(lián)系；而影子也似乎總是在聽、在看、在觀察著那些人。

在超市明亮的燈光下，影子變化著成千上萬的模樣，時而黝黑如夜，時而暗淡無光，時而只剩下淡淡的輪廓，時而消失不見。宋想象著，如果此刻聚集在此的人類能夠擁有看到所有形態(tài)下的影子的眼睛，那定會發(fā)現(xiàn)，在這座偌大的超市中，存在的不僅僅只有他們，還有影子們的世界，盤橫交錯、密密麻麻地彼此串聯(lián)和糾纏著，形成一張活力十足的大網(wǎng)分布在他們身旁。

這些想法讓宋感到不安后，他便快速地找到自己所需的食物和日用品，結(jié)完賬便匆匆離開了。回到陰暗的雨中，影子便沒了，好像在這一刻甩掉了它們，讓宋稍微得以喘口氣。而經(jīng)過路燈的時候，它們就再次浮出水面，張望著他。

這樣的感覺，在夜晚有時會變得更加鮮明。當吃完飯，宋看書或?qū)懽鲿r，曾經(jīng)那只似乎內(nèi)在于自己的眼睛如今變成了可視的實體。雖然臺燈的大部分光芒都被紙罩遮蔽，但在那游絲般的光線下忽閃忽現(xiàn)的影子，卻好似一個無聲之眼蹲在他的身旁，目不轉(zhuǎn)睛，看得他脖子上寒毛直豎。最終只能停下來，無聲無息地呆坐著，仿佛要聽破影子此刻的細聲細語。

有時候這樣的感覺實在無法驅(qū)逐，而讓一股無名火在胸中迸發(fā)。當宋轉(zhuǎn)頭盯著那看似無辜的影子時，卻又似乎面對著無物之陣，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這樣的挫敗讓他幾次泄氣，內(nèi)心升起的妥協(xié)也讓他漸漸失去抵抗的意志，有時候被折騰得筋疲力盡后就在椅子里睡著，做的夢里都是黑色的影子，就像是偵探柯南漫畫里那些黑色的兇手般，只露出閃著兇光的眼睛和狡黠的微笑，隨時準備著殺死受害者。

宋曾經(jīng)還想過自己和影子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關(guān)系。真就如宣傳冊中說的彼此看似關(guān)系密切，但同時又可以毫無聯(lián)系？這句話其實什么也沒說，更像是那個地中海哲學家的故弄玄虛。因為就宋自己的體驗來看，影子似乎是自己的寄生物，而他自己則成了無奈的宿主。很多宿主和寄生物最終達成了平衡，因而彼此得以順利地存活下去；但卻總有一些宿主和寄生物關(guān)系緊張，而很難達成這樣的局面，最終可能導致的結(jié)果就是兩敗俱傷，甚至是自己會被它打??！宋這樣想著。

為了防止這樣的事情，他便開始有意識地去削弱自己的影子，讓它沉在黑暗的潭底不得翻身，只有如此，自己才能是安全的、自由的。至少不必再擔心它時刻監(jiān)視著自己，窺視著自己。那雙不知來自何處的眼睛就像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般懸在他的頭頂，讓他不得安寧。

于是伴隨著屋內(nèi)徹底失去光，影子也便日漸脆弱，而宋的眼睛也在黑暗中漸漸退化，看到的東西也越來越少，但其他感覺卻也隨之變得更加敏感；再加上他對自己的房子了如指掌，所以在這個黑暗王國中，他將永遠地殺死影子這個敵人，即使為此付出的代價也頗為高昂，他也不會退縮。

在靜謐的黑暗中，他似乎能感受到影子的掙扎和嘶喊。作為一只失去了光的眼睛，最后瞎掉，成為夜晚的一員。宋甚至開始學著去享受這樣的凌虐和漸漸到來的成功，然而事與愿違，有一天他的門被敲得“咚咚”作響。宋閉著眼睛去開門，但即使如此，他依舊能感覺到那些光線落在自己眼瞼上的溫度，以及還沉在黑暗中的影子摸到了翻盤的希望。

“影子事務(wù)所的調(diào)查人員，請你跟我們走一趟?！闭驹陂T前的人說。

宋察覺到自己此刻所在房間的不同，就連那個坐在辦公桌后，目光始終都盯著電腦屏幕，噼里啪啦在鍵盤上一頓敲的工作人員，似乎都比自己之前來這里見到的有所不同。但也可能只是自己胡思亂想。在辦公桌后面的墻上，掛著一副官方日歷，上面的人此刻正緊緊地盯著他。讓宋突然產(chǎn)生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

陽光從窗戶中照進來，宋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正悄無聲息地從曾經(jīng)的暗淡中變得越來越濃重，直到最終好似重生的野獸般，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宋移開視線，看到那個工作人員的影子落在他身旁的柜子上，形狀奇怪，似乎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宋的影子。

“我姓鐘，你可以叫我鐘檢查?！?/p>

宋點點頭。

鐘檢查的視線第一次落在他身上，肆無忌憚和其中的咄咄逼人之感讓宋感到不舒服。

“此次讓你來這里，也沒什么大事，就是想了解下你和影子的相處情況，”鐘檢查一邊說，一邊敲擊著鍵盤，“安裝影子后，有什么不適應(yīng)的嗎？”

“和平常沒什么兩樣。”宋撒謊。

鐘檢查點點頭，“一開始有些不適應(yīng)也是很正常的。新事物總是需要點時間的?！?/p>

宋沒接話，因為他覺得這可能并不是鐘檢查想說的重點。

“我們影子事務(wù)所的主要工作就是為民眾解決有關(guān)影子的問題，當然，同時也保護影子的權(quán)益……”

“影子的權(quán)益？”宋下意識地問。

“我們也是花費了很多精力去創(chuàng)造和為每個民眾設(shè)計與他們相匹配的影子的，并且希望由此能讓大家過得更好，也更能對世界的真相有所了解。卻總有些人亂聽網(wǎng)上的謠言，或是發(fā)布不實信息，把影子說得又神秘又危險……你看過這些謠言嗎？”

宋搖搖頭。

“那就好，謠言不信不傳！”鐘檢查指了指桌子上一本小臺歷上的一句話。

相比于上次來這里安裝影子時內(nèi)心感到的迷惑、擔心和抵觸，此次坐在這里，宋在感到緊張的同時卻也意外地發(fā)現(xiàn)自己之前的那些胡思亂想或許就是真的，在網(wǎng)上看到的那些故事和言論或許也并非空穴來風……之前雖然對此半信半疑，但此刻當他面對著時而一臉嚴肅，時而一臉笑容，裝著和善的鐘檢查的時候，那些懷疑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不見的，剩下的只有堅信。但他依舊不動聲色，順從且溫順地回答著鐘檢查那些看似毫不相關(guān)的問題。

“你最近有到其他地方去？”鐘檢查問。

宋又搖搖頭，又說：“沒有?！?/p>

“有和什么人見面？”

“有時會與朋友見面，但最近都一個人待在家里。”

“一個人待在家里？那經(jīng)常上網(wǎng)吧？”

“偶爾上?！?/p>

“都看些什么？”

“隨便看看，沒什么具體東西?！?/p>

鐘檢查面前的電腦里似乎有一份已經(jīng)擬好問題的模板，而他只需要遵循著一一念出那些問題即可。但快一小時過后，宋依舊還是未能從這些瑣碎、看著并無關(guān)聯(lián)的問題里抓到些什么，而且漸漸地他甚至開始懷疑，或許就連鐘檢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而只是一個遵循著特定程序的機器。

這樣的問答又來回往復(fù)了近四十分鐘，最后鐘檢查從打印機里取出幾張寫滿字的紙遞給宋，并讓他在指定位置簽名。宋翻看了下，正是自己剛才和他的問答。宋不想簽名，但他也知道，如果不簽，自己或許今天就出不了這扇門了。最后便只能胡亂地寫了名字，遞給鐘檢查。

簽完名，他又在房間里坐了半小時，直到一個看起來剛從大學畢業(yè)的年輕檢查走進來，讓宋跟他到另一個房間錄下信息。這個房間宋很熟悉，就是當初安裝影子的地方。而接下來的整個過程，也和當初一樣：錄手紋腳紋、抽血、收集DNA和填表，以及照相和復(fù)制手機里的內(nèi)容，最后是再次站到那臺巨大的機器后面，檢查影子的問題。當這一整套程序結(jié)束，窗外已經(jīng)漆黑一片，但在燈光下，宋看到自己的影子已經(jīng)徹底生龍活虎地恢復(fù)過來，而他自己卻感到筋疲力盡，一股難以抑制的疲憊感轟然襲來。

當宋最終被告知可以離開后便走了出來。此時，路上車水馬龍，在路燈下好似一片光與影的海洋，縱橫交錯，也讓人看得眼花繚亂。也或許就是在此時，宋才真正地意識到，自己曾經(jīng)所熟悉的那個澄澈且清晰的世界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接下來將是影子的世界；而在這樣的世界中，似乎真假不再重要，誰是誰非也無關(guān)緊要，仿佛就連個人曾經(jīng)所擁有的那一點屬于自身的自由，也都已經(jīng)注定要走向煙消云散。而對此，他始終無能為力。因為他意識到，在未來與影子的戰(zhàn)爭中，自己或許注定了會是輸?shù)舻哪且粋€。

宋一邊走著，一邊胡亂地想著，心里感覺空蕩蕩的同時也莫名地被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慌所淹沒，好像有什么危險迫在眉睫似的，讓他一下子陷入濃重的焦慮之中，好似黑暗的旋渦，一下子便把他吞噬了。

那些人的影子、樹的影子、汽車的影子，那些萬物的影子彼此交錯重疊，從光芒中升起，面目模糊地凝視著每一個路過之人，聽著、看著、記錄著……而沒有人會注意到它們，就好像那些只在眼角的余光中才出現(xiàn)的幽靈，毫不顧忌地生活在每個人的時時刻刻之中，卻無人察覺。最終就變成了空氣，變成了魚生活其中的水，只不過魚已經(jīng)忘了水是什么。

在一處十字路口等綠燈時，宋看到一個站在路邊好像正在乞討的男人，正高高地舉著一面紙牌，上面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因為天黑，宋看不清，待綠燈亮了起來他穿過馬路的時候，他看到那個男人正盯著自己，讓他不由緊張，便加快腳步，離開了那里。

他打開手機后看到夏打了幾通電話，又發(fā)了幾條信息，邀他晚上過去一起聚聚。

他盯著手機屏幕，那個熟悉的感覺再次出現(xiàn)，好像自己此刻手里拿的并不是一支手機，而是一只眼睛，一只不知屬于誰的眼睛，正盯著他，一刻不停地仿佛透視了他的身體、腦海、那些曾經(jīng)的生活和隱秘的想法，甚至還有并未發(fā)生的未來……他感覺自己仿佛正在變得像一張透明的紙，一覽無余，沒有任何隱藏，也沒有任何遮蔽，赤裸著被展覽、被凝視、被觀察、被研究……

“他們在監(jiān)視我！”宋快速地打了幾個字，發(fā)給夏。然后下意識地甩開，手機便在黑夜中劃出一道光線，落進了邊上的河里。宋站在那里呆呆地看了會兒，又看了看自己身后無聲無息的影子，許久之后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