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博比·安·梅森
陳蕓曉 譯
在搬回肯塔基的老家后,溫蒂便謹慎行事,以免跟一個善良的老男孩,偏執(zhí)的紅脖子(對美國受教育不多且政治觀點保守的鄉(xiāng)下人的貶稱),或癡迷體育節(jié)目的人扯上關(guān)系。然后,她遇見了鮑勃·杰克遜。他不怎么看電視。不過,他釣魚。
在六月某個星期五下午,溫蒂開車前往鮑勃的周末度假屋,那是一個帶著碼頭的小型湖邊開發(fā)區(qū)。她弄不太清岔道的位置,但隨即發(fā)現(xiàn)了小藍鷺莊園的標識,上面是一只筆跡拙劣的手繪藍鳥。幾處新的建筑工地已經(jīng)從低矮的樹叢中冒了出來,沿著水灣分岔的礫石路上散落著十來幢簡陋的房子。在A型房屋所在庭院的一塊招牌上寫著“鄧沃金”。附近站著一個彎腰的人——一個彩繪膠合板上的胖女人弓著背,波點花紋的裙子下露出了她的燈籠褲。鮑勃的房子是農(nóng)舍式的預制房屋,坐落于正在施工的飛機跑道附近。這個飛機跑道是用來吸引五州地區(qū)(指美國阿拉巴馬州,佛羅里達州,喬治亞州,北卡羅來納州和南卡羅來納州)的居民來此過雙休日的。
她在碼頭那兒找到了鮑勃,他正在把摩托艇系到樁子上。當她親吻他時,感覺他嘗起來咸咸的,好像他剛剛從海上歸來,嘴里還有炸玉米片的味道。
“它們不咬鉤,”他說,“非常安靜。”
“肯定是因為干旱。”
他點頭,然后猛地轉(zhuǎn)頭看向湖那邊?!拜|年中的時候就會離開,到深處去。它們通常在初夏的時候才到岸邊游蕩?!?/p>
鮑勃有一頭被太陽曬得略微泛紅的金發(fā)和一張與之相配的雀斑臉。肌肉黝黑而堅硬。他穿著一件肉桂色的背心和裁邊牛仔褲,當他正費力地將船固定在碼頭時,褲邊散開的流蘇稀稀拉拉地垂下來摩擦著他的腿。他把釣竿和漁輪卡在她的掀背式車里,接著他們便沿著那條碎石短道向下開去。鰷魚桶在他腳邊晃來晃去。她的手在換擋的時候擦到了他的腿,作為回應,他撩起她的短褲下擺,愛撫著她光溜溜的腿。當她把車開進他家的車道,他火速沖下車。
“最后一個是臭蛋(俚語,用于鼓勵其他人加入活動)!”他大叫。
她最近才從佛羅里達州搬回肯塔基,而這會兒還很猶豫是否要回到那個曾經(jīng)極其渴望逃離的地方。但是,她想在更閑適安全的地方生活,這兒適合養(yǎng)育家庭。在佛州,她住在城市和海灘之間的地段。摩托車幫在每年二月份到來,隨后是休春假的狂歡者們。每天在上班途中,她都會經(jīng)過番茄地。當番茄的植株轉(zhuǎn)黃,紅紅的果實開始鋪飾田地,采摘者們就冒出來了。某天大清早,他們突然出現(xiàn),抱著籃子,彎著腰——彩繪招牌上的人活生生地來到你面前。在一排排被采摘的植株盡頭,他們往桶子里填充著還很堅硬的番茄,然后把一桶桶番茄裝進小貨車里。溫蒂還記得,孩子們會去貨車司機那兒爭搶糖果或橘子。可是橘子令她傷感。在佛州,它們幾乎算不上是種享受。
她還回想起那些蔓延至地平線的田野,正在凋落的葡萄藤吊著腐爛的果實,田野邊緣挨著一堆棚屋,那些移民們在路邊的柑橘箱上打牌。即便是現(xiàn)在,她也會在采購蔬菜時情不自禁地察看雙手,然后想起工人們因為殺蟲劑而結(jié)痂的手。
她在佛州的男朋友整天罵罵咧咧又疑神疑鬼,總是為到處都是卑鄙小人和混蛋而感到憤怒。如今回到肯塔基這邊,她也許會浪漫化和家鄉(xiāng)有關(guān)的記憶,并試圖接受那些她曾認為粗鄙的事物。她想知道這是否屬于反勢利的一種表現(xiàn),或者不過是一種終將會分解成其他事物的階段。經(jīng)營一家五金工具店的鮑勃·杰克遜像是她的一個測試案例。除了戶外雜志,他不怎么讀東西。他從未聽說過什么反向收益率曲線或分形理論。也從來沒有聽過平克·弗洛伊德(一個英國樂隊)的作品,直到她給他看了龐貝音樂會的視頻。他似乎還挺喜歡的。他是那種開著皮卡并戴著帽子、帽子前面很可能寫著“大鯛魚”或“約翰·迪爾”(美國農(nóng)業(yè)機械公司)的人。她曾經(jīng)把老好男孩叫作GOBs(老好男孩的英文縮略,也有“凝塊”的意思),現(xiàn)在首字母縮略卻和種族蔑稱一樣可怕。她以為自己早就擺脫了那種每周末都喝啤酒喝得爛醉的男人。然而鮑勃引起了她的興趣。他確實也愛喝啤酒,但好歹沒有啤酒肚,在某些方面的表現(xiàn)也并不粗俗。最近某個晚上,他們從一個購物區(qū)穿過街道回到他們停車的地方。一輛六十年代的老爺車里塞滿了拿著六瓶啤酒的男人,那輛車就像從加油站里出來的哈巴狗。其中一個男人在車后方敞開的窗戶里沖溫蒂大叫:“嘿,親愛的!讓我們脫光衣服吐口水吧!”惹得她大笑不止。令她驚訝的是,鮑勃也笑了。他并未被激怒。那輛車消失了,他還在和她一起笑著。
鮑勃小屋里的家具屬于早期美式風格,都是嶄新配套的。他說他用一通電話就搞定了所有東西,包括一些掛在墻上的展翅飛翔的黃銅鴨飾板。溫蒂仔細察看了鮑勃的戰(zhàn)利品,并聽他講述魚的故事。四月中旬,當莓鱸跑到淺水區(qū)產(chǎn)卵時,他在湖邊花了好幾天進行鱸魚馬拉松(美國的一項釣魚賽事)。他的冷凍箱里塞滿了魚,他剛炸了幾條,又用微波爐加熱了一些從商店買來的冷凍炸玉米餅和炸薯條。晚飯后,他給她展示了幾張春天在湖邊拍的照片。
“四月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很嚇人的事?!彼谝粡埲章涞恼掌巴O聛?,“那會兒我剛起床,好像聽見有人在哭,那哭聲像一只被困在樹上的小貓發(fā)出來的。我抬起頭往天窗那邊看去。樹已經(jīng)發(fā)芽了,但是還沒有長出葉子。外面有一堆蝙蝠在樹上跳來跳去。也許那個小噪音是蝙蝠發(fā)出來的,但我覺得蝙蝠發(fā)出的聲音是人類無法覺察到的。我那時還半睡半醒著,那陣子也經(jīng)常夢見劃船比賽——所以我猜是因為釣魚比賽興奮過頭了。那個聲音一直沒有消失。可能來自某種我不熟悉的動物。像是鳥,但又有點像一個嬰兒。我這輩子都在戶外打獵釣魚,卻從沒聽過這種聲音。”
“你似乎經(jīng)常在晚上爆發(fā)想象力不是嗎?”
他搖搖頭。“這太奇怪了——就像你的平克·弗洛伊德。”他邊說邊拉扯牛仔褲邊的斷線頭。
“但你喜歡他們,”她笑著說,“所以也是你的啰!”
她瞄到了掛在墻上的那條魚。一條二十磅重、正在奮力掙扎的鯰魚。在它下方的桌子上是鮑勃兒子的照片,一個戴著籃球帽的金發(fā)男孩急切地伸出手,想要去抓住什么攝像范圍外的東西似的,如同一只正要跳起來咬住棍子的狗。曾經(jīng),在佛州一個靠近移民者棚屋的生產(chǎn)站,溫蒂看見一個小男孩正在逗一只公雞,他假裝為了和它爭奪一塊面包而作戰(zhàn)斗姿態(tài)。公雞突然啄掉了男孩膝蓋上的一塊痂。那男孩沒哭。他只是吃驚地看著血在腿上流淌。
那天晚上溫蒂睡得時斷時續(xù),當她完全清醒后才意識到:剛才一直有聽到鮑勃說的那種不同尋常的動物的聲音。一個夢境在她腦海里飄蕩。她看到天窗外有一只蝙蝠飛了過去。鮑勃曾說他看見那些蝙蝠跳來跳去,她很好奇“蝙蝠”這個詞是不是來自于“雜技演員”(在英文單詞中,“雜技演員”的最后三個字母就是“蝙蝠”)。奇怪的是,她之前從沒想到過這點。鮑勃打著文雅的小呼嚕。她感覺到他的身體正在散發(fā)熱量。她輕輕地下了床,走到客廳的窗前坐了下來。這是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銀光暈染了周圍的景物,遠方是黑漆漆的樹林。窗戶用的是反光玻璃;外面的人看不見里面,但她能清楚地看見外面——白天如此,夜晚就不好說了。她想象自己正在窺視他們幾年后在這里的生活——如果他們終成眷屬的話。他對于前妻和那個叫托德的小男孩總是含糊其辭,溫蒂懷疑他還沒有結(jié)束這段婚姻。愛情令她恐懼。它看起來如此隨意——一種短暫的瘋狂,一種知覺的混沌。
她把在佛州度過的那八年時光看作是一段特殊的插曲,就好像她一直在未來飄蕩,如同她曾看到的那些乘著滑翔傘在摩托艇后面飛行的人。在佛州,有時候她會突然問自己:“你以為自己是誰?”她覺得這很不自然,像是有什么毛病——作為一個小鎮(zhèn)女孩,她最初夢想成為一名獸醫(yī)——外邊的天氣到了一百華氏度的時候,她在一棟冰冷的空調(diào)大樓的第二十層工作?,F(xiàn)在回想自己在企業(yè)界的那段時光,她覺得那是她的青少年時期,是人生的一次越軌行動。閱讀馬克思或者加繆是你在大學嘗試各種可能時才會做的事,成年后就不會了。
一陣微弱的嘈雜聲打斷了她的思緒,聲音越來越大,直到她意識到那是一架飛機發(fā)出的聲音。一只狗在遠處號叫。飛機越來越近,一道亮光出現(xiàn)了,卻在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不見。發(fā)動機似乎要熄火了。接著她聽見飛機的輪子在柏油路上疾馳的聲音。繼而引擎再次咆哮起來。飛機降落在前方A型房屋外的簡易跑道上,突然又起飛了。它離房屋很近,她甚至能夠看清機翼的輪廓,就像某種神秘的史前鳥類。她仔細聽著聲音,很快那閃爍的紅光又出現(xiàn)了。它消失在樹林后,不一會兒,她聽到一輛汽車嘎吱嘎吱地壓過碼頭邊的碎石路。
她飛奔上樓,沖進臥室?!俺鍪铝恕!彼龘u晃著鮑勃。
他很快就醒了:“什么?怎么了?”
“一架飛機剛才降落了,但是沒有停下來。它關(guān)掉引擎和燈滑行了一會兒就立馬飛走了。后來我聽到了一輛卡車或者別的什么東西的聲音。”
他踉踉蹌蹌地下了床,往窗外看去?!艾F(xiàn)在那里什么都沒有?!彼f,兩人站在窗前,幾乎都一絲不掛。
“瘋狂的傻子,”他邊說邊抖落眼里的睡意,“之前也發(fā)生過一次,四月的時候。”
“那時候飛機跑道都還沒建好吧?”
“是的。除了灰什么都沒有。”
“還記得以前深夜的時候孩子們在老機場飆車嗎?”
“是啊。我就那么干過?!彼麄冊谀莾赫玖艘粫?,撫摸著彼此。他說:“有一次,一個朋友開車去亞特蘭大,途中經(jīng)過一個機場,我覺得是北卡羅來納州的夏洛特機場。突然一架飛機就降落在他旁邊。跑道和公路是平行的。他往那兒看了過去,天,那是空軍一號!但有趣的是,它著陸后又快速起飛了,和剛才那架一樣?!彼行┘樱p手從前往后摩挲著頭發(fā),像一只突然去舔肩膀的貓。
溫蒂天一亮就醒了,她煮了咖啡,倒好一杯帶去露臺,她輕輕推開玻璃門??諝饫飶浡逻^雨的氣息,但她知道那只是清晨的水霧。鳥兒們在唱歌——如同一群誦聲響亮而虔誠的教堂會眾。她忘記把那本關(guān)于鳥類的書帶過來了。
“后來睡得好嗎?”鮑勃的聲音從陽臺那邊傳過來。
“嗯。”
“不是很煩嗎?”
“沒。只是覺得奇怪?!?/p>
“我猜可能是有人在采摘大麻,但現(xiàn)在還沒到時候?!?/p>
他也拿上一杯咖啡來到露臺,臉頰上帶著皺巴巴的睡印。他說:“我夢見上飛行課了,醒來后就發(fā)覺那正是我想要做的事?!?/p>
“什么?飛行?”
“是的吧,一定是那個夢刺激到我了?!彼猿傲艘幌拢蚝笈矂右巫拥臅r候刮到了磚塊。附近一只知更鳥正在草地上跳躍?!八麄冃弈莻€跑道的時候我就想著,如果飛機就在家門前滑行該有多好?,F(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天啊,干嗎不呢?我出得起價。”他抹掉眼里的睡意。“來吧,咖啡,”他說,“發(fā)揮你的作用。”
“那樣豈不是會煩死你嗎?到時候飛機們就在你的房子旁邊嗡嗡嗡地吵?!彼龁枴?/p>
他聳聳肩:“這是難免的。多想想它的好??达w機我大概是看不膩的。”
“我指的是噪音問題。”
他笑著捏捏她的膝蓋:“飛機就是會有噪音呀,溫蒂。你在期待什么呢?”
下午晚些時候,鮑勃的朋友——杰瑞和金,開著一輛破舊的索羅德(美式皮卡)來了。他們正在喝庫爾斯(一種啤酒)。
“我擔心我媽媽她精神崩潰了,”金邊說邊把啤酒罐放上桌,“她今早從圣路易斯那邊給我打電話過來的時候哭得稀里嘩啦。聽起來不像個已經(jīng)當媽的人?!?/p>
“金總有事要操心?!苯苋鸫蛄藗€嗝。
“我是溫蒂。”她說。
“很高興認識你?!苯鸷徒苋甬惪谕暤鼗卮?。
“鮑勃有沒有把他和魚的故事跟你講個沒完。”杰瑞調(diào)侃。
“沒有,不過他一直在講他在這個春天抓鱸魚的事?!睖氐贁D出一個微笑。她瞬間便討厭起杰瑞張揚的個性和他的啤酒肚,跟懷孕了似的挺得老高。她想知道人們的聲量是否會因為體重增加而變得更大。
杰瑞狂笑:“他給你說的都是廢話,不是鱸魚(廢話和鱸魚的英文單詞形似)?!?/p>
鮑勃:“來幫把手吧,杰瑞。別在那兒誤導溫蒂?!?/p>
金和杰瑞用借來的摩托艇出去滑了一天水后,皮膚被曬得黝黑,渾身油乎乎的。他們又帶了一堆啤酒來露臺,杰瑞往金的背上抹了些防曬霜。她的泳裝肩帶垂下來,露出了白色條紋。她留著幾年前流行的一款假小子式的發(fā)型,不到半英寸長,被摩絲抹得像剛毛。溫蒂覺得這個扮相在金身上還挺好看的。
當鮑勃跟金和杰瑞說起昨晚飛機著陸的事時,杰瑞說:“我猜它是從哥倫比亞運毒品來的?!?/p>
“這樣嗎?”溫蒂感到很震驚。
“我們這兒并不像人們想的那樣脫節(jié),”他說,“我們很有名哦?!?/p>
“這里還有很多可卡因過來?!苯鹫f,“鮑勃,你有剪刀嗎?我要把你短褲上的毛邊弄掉。它們快把我給惹毛了?!?/p>
金剪掉了鮑勃短褲上的碎線,她還扯掉了他腿上的一些毛,他打趣地說他負擔不起她這的理發(fā)價格。如果是溫蒂,她絕不會想要把那些線剪掉。她把一根薯條插進一碗辣醬中,辣醬被鮑勃放在了音響旁的凳子上。音響正在大肆躁動。
“我以為回到這里就會像回到過去的時光。”溫蒂說。她把一捆濕紙巾從一個塑料椅子上移開了。
“現(xiàn)在這里到處是卑鄙無聊的東西?!苯鹫f,“我說的可不只是在學校里相互殘殺的小屁孩們。”
“盡是些破事兒,警方還要繼續(xù)操心癮君子們?!苯苋鸾釉?,“警長辦公室里貼滿了他從玉米地里拔出大麻的照片?!?/p>
“說不定他把它們帶回家給自個兒治病去了!”金說。
他倆在表演相聲似的,以一種溫蒂難以理解的方式喋喋不休。當他們聊起那天下午的滑水之旅時,每個人似乎都試圖在回憶細節(jié)方面超越對方。溫蒂跨過一包卷尾塑料蠕蟲和鮑勃的釣魚裝備——一根特殊的竿子,鉤子間相距兩英尺。她可以想象魚兒們?nèi)缤∝i一樣排成一排在竿子上吃餌料。她跟著鮑勃穿過滑動玻璃門走進廚房。他告訴她,如果不是有杰瑞這個朋友,他很難從離婚的傷痛中走出來。溫蒂覺得這實在是難以置信。
沙拉碗里裝著螺絲釘和手電筒電池。鮑勃把它們倒進一個紙袋里,然后開始洗碗。
“是真的嗎?關(guān)于可卡因的事?!睖氐賳?。
“誰知道呢?”他沖干凈碗,甩了甩里面殘留的水珠。“記得關(guān)于香蕉的事嗎?以前所有的香蕉都是從新奧爾良用火車拖到這里來的,接著在富爾頓卸貨,然后運往全國各地。我認為就是這樣——這里相當于一個中心地段。”
“心臟地帶?!彼f。
“隨便吧?!?/p>
“他們每年都有香蕉節(jié)?”
“嗯。世界上最大的香蕉布丁每年都在變得更大。但它也就像現(xiàn)在其他的東西一樣,只是用來讓你想起過去的樣子。”
她擦干了碗。“真希望能吃到像我外祖母做出來的那種香蕉布丁?!?/p>
“你離開這里太久啦,溫蒂。”
“是的吧。”她懶洋洋地說。
鮑勃讓她靠在冰箱和敞開的大廳門之間的角落里的一把掃帚上。他齜著牙笑道:“你覺得我們會比大多數(shù)人更容易嗎?”
“不知道,”她喃喃地說,“表面上很容易。但我恐怕事與愿違?!?/p>
“我也很害怕?!彼洳欢〉卣f。
金在兩人抱在一起的時候走了進來,但似乎并沒有注意,直接到衛(wèi)生間去了。溫蒂看到杰瑞正在露臺上擺弄一根魚竿,他把竿子伸到草地上,然后釣起了一大團塑料垃圾。
白天的熱氣在天上堆成悶熱的薄霧,光線也被沖刷干凈了。溫蒂和金沿著一條小路穿過沼澤,那兒正有一只綠色的蒼鷺用嘴在淺灘里戳來戳去。雙層托盤大小的睡蓮盛開著巨大的花朵,鋪滿了水面。一只丘鷸在頭上飛過。溫蒂凝視著前方,她知道在這個沼澤附近有一個十九世紀的鐵爐,她想找到它。
“你不想念佛州嗎?”金拍著腿上的一只小蟲。
溫蒂有些猶豫。“有點兒。但我現(xiàn)在更想留在這兒。這里和過去好像不一樣了。以前我討厭的房子現(xiàn)在看起來很漂亮。但這沒關(guān)系。是我變了,而不是房子?!?/p>
“我夢想中的房子要有一個佛州式的房間?!苯鹫f,“但我可能永遠擺脫不了兩居室了?!?/p>
她從手臂上撣下一張蜘蛛網(wǎng)。她穿著藍色短褲,在泳衣外面套了一件白襯衫。透過襯衫可以看見里面深色的泳衣。溫蒂想象那兒有一塊曬斑——如同情欲般溫暖地貼著她的衣服。昨夜她的皮膚就有這種感覺——鮑勃火熱的身體睡在她身邊?;秀遍g,她想到了性,那晚,她對此再次有所渴望。她停下思緒,撿起一株過季睡蓮的灰色干枯花芯。它的形狀像一個淋浴噴頭。
“秋天的時候,這玩意兒是藍色的,多得數(shù)不清?!苯鹫f,“但是在禮品店買一朵你得花上兩塊錢。”她往地上看了看?!磅U勃是真的喜歡你,溫蒂?!彼蝗徽f。
“是嗎?”溫蒂扔掉了那朵干花,“我說不出他對我到底是怎樣的感覺。”
“他是個很難懂的人,但如果他決定做你的朋友,那么他就會是你一輩子的朋友。這就是為什么離婚這件事對他來說很艱難。但她呢,讓他凈身出戶,把所有家具都隨她帶到明尼蘇達去了?!?/p>
“他今早跟我說,他想去學開飛機。也許他想飛到明尼蘇達吧?!?/p>
“那我不清楚。不過他干過很多有趣的事,包括這些有挑戰(zhàn)的玩意兒。你知道他曾經(jīng)為一個自稱是沼澤專家的人工作嗎?他們穿上長筒靴進到沼澤地里,然后為一所大學收集蛇和雜草?!?/p>
暗淡下來的光線有些瘆人,蚊子在悶厚的空氣中現(xiàn)形。溫蒂凝視著水面——水面上布滿了垃圾碎屑和植物,還有斑駁的光。這個地方似乎很有吸引力。她對那位沼澤專家很有好感——一個喜歡暗黑深幽之處的男人,就像雅克·庫斯托(法國探險家)。
鮑勃對于學習飛行是認真的。他從最近的周末開始上課,并在接下來幾周里每天埋頭鉆研操縱手冊。溫蒂每周六都去湖邊。她發(fā)現(xiàn)這是件很奇特的事情:就算只是來自于二手資料中的一件小事,也能激發(fā)像飛行這種可能給你的生活帶來轉(zhuǎn)機的抱負。她感覺,對飛行的渴望一定發(fā)源于某種浪漫的氣性——一個對重力本身的根本反叛——但飛行的能力需要一種從一而終、冷靜、近乎單調(diào)的專注。她最后總結(jié),這是一種只能用傲慢自大來解釋的矛盾。當她看到鮑勃將摩托艇從淺水區(qū)對準開闊的水域時,她很容易便能想象他飛行的樣子。他的身體不活動的話就會神經(jīng)緊張,如同心智失了錨。
一個周六的午后,她在機場看到賽納斯(美國飛機公司)搖搖晃晃地著陸??梢钥吹锦U勃就在指導員邊上,他似乎很難集中注意力。飛機降落后快速滑行了一會兒,然后又起飛了,如同一只被追上了樹的貓。
當飛機再次著陸的時候,他跳下來然后向她沖了過去?!翱吹轿覀冞B續(xù)起飛了嗎?”他大聲說著,一把摟過她的肩膀。
“是啊,跟我上次聽到的那架飛機一樣?!?/p>
“這個夏天結(jié)束的時候我就能單飛了!”他說,“然后我就帶你飛到月球,或者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彼贿呅σ贿吤摰袅怂妮p薄夾克?!芭恋嫌瓤ǎ绹孛?,位于肯塔基州)怎么樣?”
溫蒂隨著這個夏天漂流、懸浮,不過她很清楚夏天總是如同美妙的夢境一般消逝得很快。在八月一個酷熱的周六夜晚,金和杰瑞又過來了。溫蒂已經(jīng)忘記他們的叫喊聲有多么尖銳。她從露臺回到廚房去拿一瓶啤酒。她想找點什么東西來裝酒,然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她喜歡的那種有棱角的細長杯子。她在廚房能夠看見露臺上的其他人,他們響亮的笑聲震顫著空氣。杰瑞的聲音蓋過了其他人——“如果他們收走了他的車,他會哭著回家找媽媽?!痹诨璋档臒艄庀拢鹉亲睾稚钠つw正在發(fā)熱,她滿臉通紅。鮑勃正烤著牛排,只戴著一只燒烤手套,穿著一件繃得緊緊的紅色泳衣。他脫下手套,朝玻璃門走去,像一只被反光玻璃中的天空幻象迷住的鳥。
他進來后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卷松散的餐巾紙。它們被塞在一些家電使用手冊和似乎是一雙襪子的東西之間。他說:“杰瑞想要我們下周末一塊兒去墨德島。你想去嗎?應該會很有意思?!?/p>
“但是金說她想去圣路易斯看望她的母親?!睖氐俎D(zhuǎn)過身去,一想到要和杰瑞還有金一起旅行,她就緊張得不行,但是她知道他覺察到了。
鮑勃把手放上她的肩膀,將她扭了回來:“你想改天再去嗎?就我倆?!?/p>
“如果你想要我去的話?!?/p>
“我剛剛就是這個意思不是嗎?”他把她的胳膊靠在冰箱上,直視著她的眼睛:“如果我讓你和我一起去墨德島,那我的意思就是和我一起去墨德島?!?/p>
“對不起,”她尷尬地說,“我有些心不在焉。”
“你是覺得我的朋友們配不上你嗎?”
她看向別處。“我只是覺得杰瑞對金不怎么尊重。”她還是說出了口,盡管很委婉。
“你看到的并不是全部,”鮑勃說,“你只是不了解他們罷了。”他從柜子那兒利落地抽出牛肉醬,她跟著他走出去。他說:“我經(jīng)常為人類這個物種感到遺憾,也經(jīng)常想入非非——為什么我不是一條鯰魚或者一棵樹呢?”他笑了,但并不怎么幽默?!叭撕茈y有歸屬感,你知道嗎?”他開始串牛排,“而每個人都在尋求優(yōu)越感。這很討厭?!?/p>
一旁的杰瑞和金停止了交談。“怎么回事?”他們望向彼此。
“差不多了,”鮑勃輕快地說,“每個人都去拿一個盤子吧?!?/p>
天很快便要黑了。這會兒蚊子還不算太厲害。鮑勃點燃了幾桶香茅(約五十五種芳香性植物的統(tǒng)稱)。一個搖滾電臺正在播放珍珠果醬(美國搖滾樂隊)的歌,歌聲淹沒在上百萬只蟋蟀的脫口秀表演中。隨著天色暗淡下來,氣氛也發(fā)生了變化,好像他們都感覺和彼此待在一起更安全,拙劣的判斷和猶豫也在他們的臉蛋兒變得朦朧起來時消失了。即便仍有些煩悶,溫蒂也享受著這個懶洋洋的夜晚和那緩緩積蓄的欲望。周圍彌漫著亞熱帶的那種熱感。不時有一些無法辨認的東西從紫荊樹的葉子上吧嗒吧嗒地下落。
他們快吃完飯時,一對車燈出現(xiàn)了。是一輛卡車。車門被猛地推開,鮑勃從院子穿過去和司機交談。溫蒂聽到了一些低語和起起伏伏的急促討論??ㄜ嚭魢[著離開了,鮑勃急匆匆地跑了回來。
“一個小女孩走丟了,”他說,“我們得去找找?!?/p>
溫迪想弄清楚細節(jié)。鮑勃快速解釋道,走丟的是史密斯家的一個孩子,他們就住在沿路不遠的地方。晚飯后她一直在后院玩耍,“她媽媽和那個男孩都以為對方在看著她,然后她就溜掉了。”
“出事多久了?”杰瑞問。
“沒多久。他們推測她是在樹林里走丟的。他們沒聽到任何車輛的聲音。”
傍晚的氣氛又變了。溫蒂跑到浴室拿了一些紙巾和驅(qū)蚊劑。在她體內(nèi),悲傷就像在下水道里的水一樣急速打轉(zhuǎn)。換上牛仔褲的鮑勃從房子里出來了,拿著一只手電筒,邊走邊往身上套一件T恤。
“這就是為什么我絕不會想要個孩子?!苯鹩行阑?。她“啪”的一聲打開一罐啤酒。
“我們不可能摸著黑找到她的。”杰瑞說。
“好吧,我們總得試試,”鮑勃說,“我知道是哪個孩子——她叫瑪麗。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大概四歲。”
他們沿著水灣步行出發(fā)了。金和杰瑞沿著通向幾幢房子和一片小樹林的岔路過去了。溫蒂和鮑勃朝碼頭那邊進發(fā)。
“瑪麗!”鮑勃在暮色里大聲喊道。
碼頭前邊有一片開闊的陸地,岸邊有幾棵光禿禿的松樹。一條小路通向幾張野餐桌。鮑勃走得很快,溫蒂走上兩步才趕得上他一步。沒有任何關(guān)于小孩的跡象,沒有衣服或者玩具的碎塊,也沒有電視里的那些陳詞濫調(diào)。周圍只剩冷清荒蕪。
“這不可能?!滨U勃朝一根木頭踹了一腳。
“聽?!睖氐俑C起手掌托住耳朵后側(cè),“算了,什么也沒有?!彼舐暫艉芭旱拿帧?/p>
他們沿著連接飛機跑道的那條路繼續(xù)前進。沼澤對岸,一些船屋停泊在岬角周圍,船上的燈光亮堂堂的。
“老兄啊,孩子們能對你做什么呢?這可是犯罪!”鮑勃說,“這真是最令人痛恨的事情了?!?/p>
“或許金是對的,”溫蒂說,“變態(tài),槍支,白血病——想想孩子們帶來的問題。”
“充滿怨恨的前妻。把這個也加進去?!?/p>
“有空多跟我說說這事吧?!彼呑哌吷斐龈觳矓埳狭怂难?/p>
他放慢了步伐,等了好一會兒才說:“托德,我兒子,有一回也是跑出去了,把我們嚇得半死。我慌里慌張地跑遍了整個街區(qū),還跑到了鐵軌上。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晃到一個鄰居家去了。但是只要孩子們從你的視線里消失,你就會變得無助?!?/p>
“這就是你現(xiàn)在的感覺吧,他現(xiàn)在是真的不在你眼前?!?/p>
“你知道我最后一次看見他是什么時候嗎?已經(jīng)是一年半以前了?!?/p>
“這也太糟心了!”
“那時候他八歲。現(xiàn)在本來要滿十歲了。”
“這是在人死了的時候你才會說的話——他本來要……”
“好像他的確死了似的?!?/p>
“為什么不去看看他呢?”
鮑勃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夜晚很沉靜。碼頭邊,水浪擊打小船的聲音依稀可聞。他說:“我們沒有大吵大鬧。她就那么走了?!?/p>
“你有權(quán)利去看他?!?/p>
“是的吧。我不知道。這很羞恥。他不會認出我的。”
溫蒂從他身上掙脫開來。她說:“不知道為什么,對他或者對我,你都如此被動。但你在其他事情上就不是這樣了——船,釣魚,開飛機。你是個很能干的人,可為什么你不在這件事上做些什么呢?和金還有杰瑞去墨德島?這有什么意義?我要去那兒就跟我要去迪士尼世界一樣?!?/p>
“噓……別老抓著這個不放。我也沒辦法。喂,別不高興啦,拜托?!彼俅斡酶觳矒ё∷募绨?。
她差點哭了出來,但她并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陷得那么深,是否真的是被那個走失的小孩兒觸動到了。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仿佛是突如其來的地震把人從床上彈了出去。
“我們回去吧?!彼麌@了口氣,像一輛松開剎車的卡車。
他們回到房子那邊后,先開車去了史密斯家看看是否有什么進展,然而仍是一無所獲。鮑勃下車去和一名警察還有一個鄰居講話的時候,溫蒂留在了車上。閃爍的警燈讓溫蒂想到了嘉年華。鮑勃回到車邊,他說:“比爾·基爾默帶了一個探照燈過來,這次我們要開船出去。他在屋子里等我?!?/p>
溫蒂在露臺站著。夜深了,四周充斥著嘹亮的蟲鳴。鮑勃帶了一大堆盤子走進屋子,用腳把滑動門關(guān)上了。她看到他把殘羹剩飯刮進了水槽下面的袋子里,然后把盤子洗刷干凈。她突然意識到,如果燈亮著,你可以在晚上透過反光玻璃看到東西。很多年前她就思索過這個似乎很幼稚的事。鮑勃又出來了,他扶住她的肩膀,帶著她往外走,直到他們遠離了燈光。月亮高高掛著。它在云堤上映出一道微光,幾顆星星從高處冒了出來。就在上方,在最高的樹上,蝙蝠正在起飛。
“看看它們是怎么飛的,”鮑勃說,“不像鳥,蝙蝠并不穩(wěn)定。飛機或者鳥才具有穩(wěn)定性。鳥飛到空中后用它們的身體在空中穿行,但是蝙蝠利用聲吶,在周圍亂竄,從音墻上反彈??纯此鼈兊某岚蛏葎拥糜卸嗫臁!?/p>
“它們在跳吉特巴舞(流行于美國20世紀早期的快節(jié)奏舞)呢?!睖氐僬f,她托住他的腰,帶他跳起一支緩慢隨性的舞蹈。
他們都輕聲笑了——某種暫時的默契。他們舞動時,收音機里響起了一首節(jié)奏更快的歌曲,他們也隨之加快舞步。杰瑞和金出現(xiàn)了,他們也加入進來,像奇怪的動物一樣嘀里嘟嚕地說著話。現(xiàn)在,他們都像蝙蝠一樣在月下跳著吉特巴,好像任何人都能在這一時刻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