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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 姨

2022-10-28 13:44:47
湖南文學 2022年8期
關鍵詞:小姨外公爺爺

江 冬

我生命中最初的記憶就是關于紅姨的。那是一個黃昏或者夜晚,我被母親帶到外公家,在她的懷里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突然,我感到嘴巴里有了一股甜味。我沒有睜開眼睛,只是不停地吮吸,逐漸感覺出了一個圓圓的東西,知道是嘴巴里被塞進了一個棒棒糖。我自始至終都覺得那個糖是紅色的,是仿若玫瑰一樣的暗紅。也許是當時的夕光或者燈光投射在我的眼皮上,給了我這樣的暗示,又或許,是因為我聽到了紅姨的聲音,并且確定那糖正是紅姨塞到我嘴巴里來的,而當時的我,已多少有了對于紅姨名字中那個“紅”字的認識。

紅姨是我外三爺爺?shù)呐畠?,她家和我外公家挨在一起,而我家離外公家也不過幾百米。外公和外三爺爺兩家的關系很好,可以說是難分彼此。小時候,我對于外三爺爺家的熟悉,并不亞于外公家。我常去外三爺爺家里,正是因為紅姨,或者是她帶我過去,或者是我過去找她。我那時依戀紅姨的程度,恐怕并不下于母親,以至于很多年以后,母親還不時地跟我說起,她當年只要是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就知道我一定是去了紅姨那里。

我與紅姨的親密維持了很多年。我能感覺出,她是從心底里喜歡我的。她做什么都喜歡帶上我,尤其是獨自出門的時候。一般是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可一旦發(fā)現(xiàn)有狗,就換成了我在前面,她在后面,因為她特別怕狗,而我雖然也有點怕,卻還經(jīng)常故意朝狗走去,這可能是因為我想向紅姨證明,我完全有能力保護她。還記得紅姨學會騎自行車后,我就經(jīng)常被她放在前杠上。我除了兩手緊緊抓著龍頭,有時還替她按鈴鐺;當鈴鐺壞了的時候,我自己就成了鈴鐺,前面只要有人擋著,我就“啰啰啰”地喊叫,好像是趕鴨子一樣。我人生中的第一份生日禮物,也是紅姨給我的。那是我上小學的某一年,那天清晨起來,擺在我床頭的,除了兩個煮雞蛋,還有一個綠色硬殼筆記本。翻開筆記本封皮,就看到空白頁上有幾個仿佛要跳到我身上來的歪七扭八的大字:祝樂寶生日快樂!我認得那是紅姨的字,她總說自己的字就像是雞爪子扒出來的。我也還記得有天晚上我被母親打罵,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我便溜去了紅姨那里。當紅姨安撫我的時候,我扯著喉嚨痛哭,仿佛是在表明自己有多委屈一樣??蘩哿酥?,我就爬上了紅姨的那張小床。不知是那張床真的很小,還是我睡覺喜歡攤開四肢,總之那一晚上,我老是迷迷糊糊地覺得,睡在外面的紅姨就好比睡在繩子上的小龍女,不過她可沒有小龍女那樣的功夫,所以似乎隨時都會掉下去。

紅姨高中畢業(yè)不久就去了北京,用她的話說,是要出去闖一闖。得知她即將遠行之后,我的心情變得相當陰沉,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致,而且動不動就想對人發(fā)脾氣。我還跟紅姨賭氣,不主動找她,也不和她搭話,我以為這樣就可以挽回點什么。紅姨倒沒有太多的變化,還是愛來找我,愛和我說話,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她說去了北京之后,會給我買一臺電腦回來。那時候我已聽說過電腦這種東西,知道如果作為一份禮物的話,恐怕沒有什么比它更時髦、貴重的了。但這也沒有打動我的心。我當時很堅定地認為,就算把全世界的電腦都給我,也不如紅姨不要去北京。

那年春節(jié)的時候,紅姨回來了。在轉最后一趟班車之前,她給家里打了電話,說了下車的大概時間,并且點名要我去接她。我期待這一天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可以從她離開的那一天算起。班車的終點站是在我們鎮(zhèn)上,我提前了個把小時來到那里。左等右等,都不見紅姨乘坐的車來,我便不由自主地往她來的方向走去。我越走越遠,還是不見車來,急得好像身體里有無數(shù)的車輪在飛奔。終于,一輛老掉牙的白色中巴車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遠遠地,我就朝它行注目禮。在它途經(jīng)我身邊的時候,我看到了自己這側靠后的位置上有一抹鮮艷的色彩。那正是穿著一件紅色上衣的紅姨。我立刻發(fā)出一聲尖叫,同時朝著車子飛跑過去,但是轉眼間,我的身體就撲在了地上。在摔倒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了紅姨俏麗的面龐貼在玻璃窗上,并且露出了一個驚恐的表情。即使是摔倒之后,我的眼睛也還是盯著車子,所以我看到那輛氣喘吁吁的中巴車緩緩停了下來,然后就有一個艷麗的身影被它吐了出來。是紅姨哈!我像條被捕的大魚使出全力蹦跳而起,只見紅姨臉上的驚恐很快轉換成了欣喜。紅姨手上提著大包小包,但并沒有電腦。她仿佛已忘了電腦那回事,而我也假裝把這事給忘了。

紅姨的大包小包里都是茶葉。當它們被逐一分發(fā)到各人手上時,我看到了大家臉上的淡漠。但紅姨似乎并未察覺,接下來就大講特講她那些茶葉的好處,而且告訴大家什么才是正確的喝茶、泡茶之道。紅姨還親自給我們示范,每天都泡好幾壺茶。但除了紅姨和我,幾乎沒什么人喝。其實我也喝不習慣,但見紅姨那么喜歡泡茶,也就覺得應該要喜歡喝茶。我喝得越多,紅姨興許就越覺得我喜歡,所以泡得也越多,以至于那些天我老是往廁所里跑,用當時母親的話來說,就是廁所都快叫我給沖跑了。

紅姨這次回來,使我意識到我們的親密關系已經(jīng)徹底完結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每次都是我主動去找她,她一次也沒主動找過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除了不斷泡茶,就是不斷講些她在北京的見聞以及她未來的理想。她的理想就是開一家茶樓,而且是開在北京。好不容易話題扯到了我身上,她說的也只是我應該努力學習,考上一個北京的大學,然后就可以在北京找個工作、居住在北京了。

紅姨幾乎每天都不出門。她回來的第二天,外三奶奶要她去小商店里買點東西。我當時正在喝她泡的茶,她就叫我陪著她去。外面正下著小雨,我們分別打著一把傘。出門后,走了段小路,然后就拐上了馬路。馬路還是土路,因為車來車往,被壓得滿是泥濘和水洼。紅姨剛一走到那條路上,就一聲驚呼:怎么會這么臟??!好像她從沒見過那種路面似的。她把那雙穿著白色運動鞋的腳往后一縮,然后就從兜里掏出十塊錢來遞給我,要我獨自去把東西買回來。我完成任務回去,就見紅姨在水龍頭下刷她的鞋子,刷到我覺得那鞋子都可以拿舌頭去舔了,她也還在刷。她把鞋子刷好了,我們就繼續(xù)喝茶。我們喝茶用的是紅姨從北京帶回來的有青色花紋的小茶杯。每次茶一倒?jié)M,我就一飲而盡,紅姨卻總是小口小口地啜,有時還用嘴巴吹一吹,好像那茶燙得不得了。而最讓我感到驚訝的,還是紅姨在倒茶和喝茶的時候,總是要翹著蘭花指。紅姨身上的諸多變化,讓我感覺到她已不再是從前的那個紅姨了。但我還是由衷地喜歡她,甚至比以前還要喜歡,因為從前的那個她只是讓我感到親切,而現(xiàn)在的這個她,身上已散發(fā)出一種大城市的氣息,讓我油然生出許多敬意和自豪。

初四那天紅姨就又去北京了,她說他們初八上班,而路上起碼要三四天。這次我沒有太多不舍。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心生惶恐,生怕被紅姨看出來。但紅姨顯然并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后面那幾天,她的話已經(jīng)很少了,茶也不怎么泡了。我記得以前的每個春節(jié),紅姨幾乎都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個,因為她不僅會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而且到哪里都愛說愛笑,但這次她總是慵懶地坐在角落里,眼睛隨意地盯著某個地方,仿佛她不過是在一間空蕩蕩的屋子里。

紅姨是一大早出發(fā)的,那時我還沒有起床。當我后來趕到外三爺爺家,看到紅姨常坐的那個位子是空著的,一種奇怪的感覺突然涌上我的心頭。多年以后我才意識到,那是一種真正的失落的滋味。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外三爺爺家的,也不知那一天接下來是如何度過的。平時我喜歡的那些春節(jié)里的事物,都在我眼中失去了原有的魅力。也正是從那一年起,我再不似從前那般期盼春節(jié)的到來。

第二年春節(jié),紅姨又回來了。這次她是到家的第二天我才知道的。那天我待在自己的房間里,突然聽到外面母親在噼里啪啦地說著什么,父親偶爾應上一聲。我以為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便靠近門口仔細地聽。母親顯然很想一吐為快,把同樣一些內(nèi)容翻來覆去地說。很快我就聽出來了,原來她說的是紅姨,說她現(xiàn)在竟然一心想當歌星,而且還找了個老頭子,真的是“發(fā)燒”。父親則有先見之明地說,從紅姨去年給大家?guī)Р枞~這件事情上,他就早看出她是有些“發(fā)燒”了。

難道是紅姨回來了嗎?我不想直接去問母親,沒多久就悄悄出了門,去了外公那邊。紅姨竟然就在外公那里,正在和我小姨聊天。紅姨面朝大門坐在飯桌邊的一條長凳上,小姨則坐著一條小板凳,在紅姨的側前方。雖然小姨還更靠近門口,但我的視線還是不由自主地就越過了她,然后一直停留在紅姨身上。有那么一會兒,我簡直覺得那屋子里就只有紅姨一個身影,小姨即使存在,也不過是紅姨所投射出來的一個影子。小姨比紅姨大兩歲,高中畢業(yè)后一直在鎮(zhèn)上的造紙廠里上班。小姨是我們那一帶女孩子再平常不過的打扮,紅姨則穿著一件墨綠帶白色絨帽的長身羽絨服,搭配一條黑色緊身皮褲和一雙黑色厚底高跟長靴,一頭齊肩的油亮頭發(fā)大多梳向左側,下面一部分還燙成了波浪狀。她在滔滔不絕地說著什么,配合著各種表情和手勢,看上去神采飛揚。再看我小姨,干巴巴地坐在那里,眼神呆滯地盯著紅姨。這時候,我真為我的小姨感到難過。

紅姨過了好一陣子才發(fā)現(xiàn)我。她喊了我一聲,朝我招了招手。我大概做了個什么動作,惹得她咧嘴大笑,并且說我怎么變得這么害羞了。我竟然會害怕走到紅姨身邊去,這是我從前無法想象的。但眼前的紅姨,的確讓我感到了手足無措。于是我轉身退了出去,雖然明知這樣是多么羞恥,卻控制不了自己的雙腿。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全身火燙,眼睛里還蒙上了淚水。

整個春節(jié),我都沒有再主動去找過紅姨。但我們還是不時地會碰在一起。每次見到她,她幾乎都在說她的老師、她即將開始的歌唱事業(yè),還有她的新名字——“怡是豎心旁加一個臺,就是快樂的意思;萱是草字頭下面一個宣布的宣,意思是萱草。曉得萱草是什么不?萱草就是忘憂草——忘憂草曉得不?所以這個萱字也是快樂的意思……”她還常把李谷一、宋祖英、毛阿敏這些名字掛在嘴邊。雖然她已立志要做歌星,但她什么歌也不唱,說是要先練好基本功,而她是怎么練基本功的,我一次也沒有見到過。

對我而言,這一年的春節(jié)是極為慘淡的,一方面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春節(jié)已再無什么樂趣,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我再也無法和紅姨輕松地待在一起。我一如既往地喜歡紅姨,紅姨也依然喜歡我,但紅姨身上那些巨大的改變,除了衣著打扮,還有神情舉止,甚至是說話的口音,都讓我感覺出了我們之間的距離。此外,在這個春節(jié)里,我還不時地聽到有關紅姨的議論,多半都是些說她“發(fā)燒”的。盡管我也覺得紅姨想做歌星的夢想多少有些離譜,但每次一聽到對于紅姨的非議,還是本能地感到憤慨,繼而又為紅姨感到羞愧和悲傷。我既不希望紅姨聽到那些,同時又希望她知道自己身邊那些最親近的人是如何在背地里議論她的。除了外三爺爺和外三奶奶,整個一大家子的人似乎都在把紅姨的事情當成一個笑話。其中最愛挑起這一話題的,就是紅姨的二嫂,她總是喜氣洋洋地向人散播一些紅姨的最新信息。我的心每天都在為紅姨哭泣。每當夜里躺在床上的時候,我腦海里總會幻想著一條條惡狗撲向紅姨的場景,而我總會挺身而出,用一根大棒把那些惡狗打得落花流水。讓我不能理解的是,在我的幻想里,紅姨總是過去時的樣子,哪怕是我刻意把她想象成現(xiàn)在的樣子,她也會很快地消失。

紅姨還是初四那天走的。其實我一直在盼望她能夠早些離開,因為我想只要她離開了,那些對她的議論就自然會停息。但我沒想到的是,紅姨剛走的那天,家里人對她的議論就完全公開地爆發(fā)了,這次就連外三爺爺和外三奶奶也被拉扯了進來。有人似乎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們老兩口是什么態(tài)度,他們則老是擺出一副仿佛看淡了的樣子,說那是紅姨自己的事——她都已經(jīng)那么大了,他們什么都管不了了。

多年后的一個黃昏,在南方的一座大城市里,我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租住的房子離公司只有兩公里左右,大多時候,我都是走路上下班。路邊的風景我已再熟悉不過,所以很少左顧右盼,但偶然地一扭頭,我便再也挪不動腳步,只見對面的公交站廣告牌上,一張宋祖英的臉正從那上面探出來。宋祖英只露出肩部以上身體,擺出一個轉身回頭微笑的姿勢,仿佛在聽旁邊的某個人說著什么。她穿著一件純白色的禮服,一團餅狀的頭發(fā)遮住了半個額頭。她不是獨自出現(xiàn)在那里,在她的身后,還有多明戈、周杰倫、郎朗的半身像。我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只覺得身邊的人流與車輛都仿佛是在時間的隧道里飛速后退,后退到了多年前一個流光溢彩的日子,那時剛過午飯時間,我和紅姨都盤腿坐在我所在初中的一片草地上。我不知紅姨是如何找到我的,也忘了我們怎么就坐在了那片科教樓前的草地上。身邊再沒有其他人,但他們恐怕都在不遠處好奇地張望,紛紛猜想一個那么漂亮的成年女子怎么就會和我面對面地坐在那里。我的驕傲簡直就像那遍地橫流的夏日陽光一樣,恨不得淹沒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紅姨穿的是一件上白下綠的連衣裙,額前覆蓋著傾斜的劉海,腦后扎著一個厚厚的發(fā)髻;她的臉比以前更白了些,唇上還抹了朱紅色的口紅。記憶里,紅姨大多時候都只是微笑地看著我,而當她說話的時候,似乎翻來覆去都只是那一句:你要去看就好啦。我則盡量以一種成年人的口吻回答她:要是有時間的話,我一定會去的。假如當時正好有一本日歷在手邊,我想我一定會嚴肅地翻一翻,表示我需要好好地合計合計。

那次紅姨是來參加我們縣里舉辦的“十佳青年歌手”大賽的。當天上午她已通過了初賽,決賽是在第二天的上午舉行。第二天不是假日,我知道我是不可能跑出去看什么歌唱比賽的。但那天的整個上午,我都想象著紅姨在熱烈的掌聲與歡呼聲中拿到歌唱比賽第一名時的場景。當她把獎杯捧在手里的時候,一定會在人群中搜索我的身影。想著能在紅姨充滿喜悅的心里投下一抹失望的陰影,我就覺得沒有比這個更能讓我感到幸福與自豪的了。這天中午我快速地吃了飯,然后就跑到學校大門邊去等待紅姨——紅姨說如果我不能去比賽現(xiàn)場,等她比賽完了,還會再來學校看我。但我在門邊并沒有等來紅姨,我們昨天待過的那片草地上,也并未出現(xiàn)紅姨的身影。是她忘記我們的約定了嗎?還是她因為得了獎有活動要參加,所以抽不出時間?我毫不猶豫地相信了后者,即使在未來的很多年里,我都是這么相信的。當然我還有過很多次機會親自詢問紅姨,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樣的一個問題已變得越來越不合時宜,因為當我再次見到紅姨的時候,她已經(jīng)放棄了她的歌唱事業(yè)。她的放棄是如此徹底,簡直讓人覺得她這輩子就從來沒有唱過什么歌。

現(xiàn)在,我腦海里播放著的記憶畫面,是到了需要按下快進鍵的時候了。在這些以時間為序的畫面里,要到了好幾年之后,才再次出現(xiàn)紅姨的身影。在那幾年里,我無法確定紅姨是否回過老家,只是每次我在家的時候,紅姨都沒有回來。當然,偶爾會有一些關于她的消息傳入我的耳朵,除了她斷絕了與她老師的來往,其他的都不痛不癢,讓人既無法為她擔心,也無法為她高興。

我上高三那年的春節(jié),紅姨終于回家來了。她是帶著男朋友一起回來的。這一點紅姨事先并沒有透露,好像她是臨時起意,隨手在半路抓了一個所謂的男朋友回來。我這么猜測并非完全沒有根據(jù),因為紅姨對待她男友的態(tài)度,就如同對待一個大號的移動熱水袋一樣,有需要的時候就靠上去,不需要了,就將其冷冷地擱在一邊。所以我們常??吹剿哪杏训吐曄職獾刭N著紅姨,似乎生恐紅姨忘記他的存在一樣。紅姨動不動就對他大聲呵斥,只有極少數(shù)的時候,才給予他一點溫存的獎賞或者說安慰。紅姨的男友個子高大,體形微胖,長相、穿著都還算體面干凈,作為一個大號熱水袋來說,顯然是再合適不過的,但我們都覺得,只要天氣一暖和起來,他就難免會被遺棄。

紅姨說她的男友是山東人,在北京一家外企上班,他們是在工作中認識的。所以我們覺得他那男友也只是個賣外國酒的,因為紅姨就在賣外國酒。這次她就帶了些紅酒和有“XO”標志的酒回來。但她這回并沒有給別家分送,我是被紅姨留在她家吃飯時才知道的。

從這一年起,紅姨就真正把我當大人對待了。她鄭重地把我介紹給她的男友,說我是家里的“讀書相公”,在縣里的重點中學讀書,馬上就要考大學了。她的男友竟然還朝我伸出手來。我克服了羞怯,有生以來第一次和一個成年人握了下手。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時紅姨把我視為大人,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為我對待她的態(tài)度已經(jīng)截然不同。因為年紀的增長,加之與紅姨已多年未見,曾經(jīng)緊緊吸附在我身上的對于紅姨的喜愛與依戀,早已一層一層地褪去。當紅姨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已能用一種陌生人式的眼光鎮(zhèn)定而又客觀地打量她。在我的視線里,紅姨已在不經(jīng)意間還原成了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女子。她也并不怎么漂亮啊!這是我見到她時第一時間里蹦出來的一個念頭。后來我又更為細致地打量她,最終還是得出了同樣的結論——她的臉盤有點大,鼻子扁平了點,個子有點矮;她的穿著打扮在大城市里估計再平常不過;她的舉止多少有些粗野了……還有她在我們的方言里常會夾雜些普通話,而在和男朋友說普通話時,口音里又帶著方言腔,這種語言上的不協(xié)調(diào),仿佛更加深了她容貌上的不協(xié)調(diào)。

紅姨特意留著我吃飯,問了我好些問題,我的成績,我有沒有把握考上大學,以后想去哪里上大學……她沒有再建議我報考北京的大學。這頓飯之后,我有種感覺,紅姨已把我視為一位未來的大人物了。

那一年,我考上了我們省城的一所大學。上大學期間,我回家的時候見過紅姨好幾次。她那時候比較頻繁地回家,主要是因為外三奶奶——她幾次中風之后癱瘓在床,最終在我大四那年的冬天去世。也正是那幾年,在聽說紅姨和那個熱水袋分手之后,家里人開始頻繁地給她物色對象。紅姨每次回來,幾乎都被要求去和誰誰見上一面。而幾乎每次見面的結果,就都是最終的結果。有一年,紅姨的一個高中男同學登門造訪。他個子瘦小,臉也瘦長,然而眼睛很大,并且像魚眼睛一般外凸。他和人對視的時候,總讓人覺得他看的不是你,而是你身后的某樣東西。后來家里人都說他長了一副聰明相,必定前程遠大。他高中畢業(yè)后就在省城里做油漆工,從小工做起,后來成了大師傅,同時還承包些小工地。他說他的業(yè)務遲早會做大,城里面正在搞大發(fā)展,正面臨著很好的機遇。他噼里啪啦說了一大堆,從他一開始每天只有四十塊錢收入到現(xiàn)在月收入過萬,從省城當年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家工地到現(xiàn)在四面開花,最后終于說到了此行的目的:向紅姨求婚。他說他從高中時代起就一直喜歡紅姨,直到現(xiàn)在事業(yè)稍有起色,他才鼓起勇氣來向紅姨表白。他說這些的時候,紅姨并不在現(xiàn)場,而在他離開之后,外三爺爺就馬上給紅姨打電話:外三奶奶病情加重,她得馬上回來。

紅姨在家和大眼睛見面的那天,我按捺不住好奇,一直待在外公那邊。紅姨的二嫂那天也特別興奮,不時從家里出來朝馬路那邊掃上一眼,顯然是在期盼大眼睛的到來。后來我得知,她私下里找過大眼睛,說只要大眼睛與紅姨的事一成,他們兩口子就跟著大眼睛去省城,承包他所在工地的食堂。紅姨倒一直沒有露面,仿佛突然成了一位害羞的少女。但我知道這可不是紅姨的風格。果然,當馬路那邊駛來一輛大概已瀕臨報廢的白色桑塔納,然后那大眼睛從車上下來,兩手滿滿當當?shù)爻覀冞@邊走來的時候,紅姨仿佛有預知功能般及時地出現(xiàn)在了門口。她還帶出了一把竹椅,端端正正地擺在門外正中,然后蹺著腿坐在上面,一邊抖著腿,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掃視著遠處湛藍的天空。太陽此時已快運行到中天,炙熱的陽光把外三爺爺家門口的地面打磨得一片銀亮,而穿著粉紅色連衣裙,露出了被曬得微紅小腿和手臂的紅姨,就像一條被偶然沖上了沙灘的鮮艷海魚。

大眼睛站在了紅姨面前,身子仿佛因手臂上的不堪重負而有些歪斜,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那雙鼓突的眼睛眨巴著,顯然是在乞求紅姨把那擋住的門口給他讓開。然而紅姨仿佛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只是把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大眼睛的臉紅得像突然長滿了疹子,臉上的汗水也越來越密集。他仰頭看了一眼紅姨身后,仿佛明白了要去那里也并非什么難事,便走了一條斜線,繞過紅姨來到了門口,在即將跨入的時候,卻又停下了,把手里的東西全都卸了下來。有裝滿水果的網(wǎng)袋,有包裝鮮艷的營養(yǎng)品,還有兩條藍色包裝的芙蓉王和兩瓶紅色盒裝的五糧液。他直起腰時,顯然長舒了一口氣,然后就站在那里,看一眼門內(nèi),又看一眼紅姨,像是一個面對分岔路口的迷路者。但他并沒有迷茫多久,因為紅姨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而她接下來的動作,令我們每個人都目瞪口呆——只見她隨手抓起擱在門口的那些東西,看都不看一眼就往外面甩去,仿佛那些都是必須要盡快清理掉的垃圾。幾秒之間,那些東西就全都七零八落地躺在了紅姨那把椅子所劃出的界限之外。干完這些,紅姨拍了拍手掌,仿佛是拍掉手上的灰塵一樣,然后就快步進了屋內(nèi),一直都沒有再出來。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紅姨的二嫂。她先是朝屋內(nèi)發(fā)出一聲喊叫,接著跑到那些東西面前,麻利地把它們收拾起來,然后就自作主張地把它們提去了屋內(nèi),順手還把呆立在門口的大眼睛也捎了進去。

紅姨和大眼睛的事情,理所當然地告吹了,而發(fā)生在門口的那一幕,被紅姨的二嫂添油加醋地講述了很多年,每到講述的最后,她都會以主持正義者的口吻總結:人啊,總會有報應的!

有些事情只能大概地講述一下了:大學畢業(yè)后沒多久,我認識了現(xiàn)在的妻子,三年后結婚,次年有了一個兒子。我辦婚禮和孩子出生的時候,紅姨都在北京,我只收到了她的祝福短信。在這期間,紅姨都沒有回家,大家也都很少提及紅姨了,尤其是外公這邊的人。我在外公家的時候,常能感覺出大家都在小心翼翼地避開紅姨的話題,只有當外公和外三爺爺正在斗氣的時候例外。是的,外公和外三爺爺已經(jīng)不似從前那般和睦了,他們之間矛盾的產(chǎn)生,得追溯到外公建新房子的那一年。外公家原來的老房子拆了,新房子就建在原地,三層半的寬敞小洋樓,裝修和陳設都是城市化的。建房子的錢幾乎都是我小姨出的。小姨嫁了我們鎮(zhèn)上一家建材店的老板。他們結婚后,生意原本不咸不淡,幾年之后卻突然紅火起來,兩口子趁機擴大經(jīng)營,還兼并了隔壁的兩個門面。外公沒有兒子,本來并沒有蓋新房的打算,但小姨說她愿意出錢,房子也便很快蓋了起來。新蓋的房子不能說不氣派,而相比之下,旁邊外三爺爺家的房子就顯得矮小和破落起來。房子建成之后,外三爺爺就不大過來串門了,而且他在和別人聊天時,動不動就說我外公現(xiàn)在走起路來都是鼻孔朝天,以為自己的房子高了個子也就高起來了(我外公個子只有一米五五)。當這樣的話輾轉到我外公的耳朵里后,他就會直戳外三爺爺?shù)乃姥ǎ骸八€以為自己的女會在北京找個當官的呢,如今可是連個要飯的都沒找到呦!”

再次見到紅姨,是不久前的春節(jié),更準確地說,是大年初一。我是臘月二十九回到老家的,一到家沒多久,就聽說這次紅姨也要回來,而且會帶著男朋友。這次這個應該靠譜了吧?我半是好奇半是忐忑,想要多了解一點,可是誰都不知道具體情況,只是都聽到了傳言,說這一個還算有錢,也不知是從哪兒漏出的風聲。

紅姨他們是除夕那天回來的。雖然那一整天我都在家里(這些年我們都是在外公家過年),卻并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到家的,家里也沒人提起,也不知是因為確實沒人知道,還是因為大家都不再關心外三爺爺家那邊了。到了晚上我突然想起紅姨應該是回來了,猶豫著要不要給她發(fā)個短信確認一下。短信最終還是沒有發(fā),因為我已完全無法想象現(xiàn)在的紅姨會是什么樣子。

初一那天下午,紅姨他們一家子人(除了外三爺爺)都來到了外公家里。他們是按慣例過來拜年的,只是今年多了紅姨和她的男朋友。門外鞭炮聲一響,我們就看到一個穿著紅色衛(wèi)衣的身影快速閃了進來,從那嬌小的個子和鮮艷的衣著來看,我還以為是個女孩子。但隨即我就看到了一張好奇地四處張望的臉,那分明是一個中年女人的樣子。那女人開了口,即使是在嘈雜的鞭炮聲里依然顯得清脆而洪亮,這時候我才意識到,眼前的人正是紅姨。她一面和每一個人打招呼,一面不斷地夸贊著這棟新建的房子。當紅姨的目光移動到我身上時,顯然遲疑了一下,然后她就迅速地朝我靠過來?!澳闶菢穼毎。俊彼桓斌@喜的樣子?!凹t姨——”我低低地喊出一聲。事實上,此時我已對自己剛才的判斷產(chǎn)生了懷疑——眼前這個皮膚干澀、臉頰瘦長的女人,與我記憶中的那個紅姨,實在是相差太大了。

紅姨他們并沒有在家里待多久,這也是慣例。只是那短短的十幾分鐘,就讓我們獲得了可以聊上好幾天的話題:紅姨這些年估計都過得不怎么樣,不過現(xiàn)在應該好些了;她的那個男朋友,看上去和她年紀差不多,個子略高而壯實,臉色黧黑,手指粗大,穿著一套廉價的黑色西裝,扣子一板一眼地整齊扣著——如果他有錢,那也太會偽裝了點。誰也沒有問出紅姨和她男朋友現(xiàn)在的職業(yè)……

紅姨這次竟然又給各家準備了一份禮物,禮物都是一樣的:牛皮紙包著,形狀和重量都像一本大書的樣子。母親小心翼翼地把我家那份外面的膠帶扯開,再把牛皮紙打開,展露出來的,竟是一本外觀華美的郵冊。母親甚至都沒有動手翻一下,就把它遞到了我手里。

初一這天晚上,紅姨又帶著男朋友過來了。家里的客廳比較寬大,容納了好幾撥人——外公外婆還有母親二姨他們在沙發(fā)那邊看電視,我和妻子以及表弟兩口子都帶著孩子圍坐在一個火桶里,父親、二姨父以及另一個表弟則在神龕下的桌子那邊打牌。紅姨他們先是坐在沙發(fā)那邊,主要是紅姨和大家聊天,每當紅姨爽朗的聲音及笑聲傳過來,我就越來越覺得紅姨還是那個紅姨。后來紅姨也來到了火桶這邊,她坐在邊沿上,不時地逗弄一下我和表弟的小孩,都是男孩,她說他們長得跟我們小時候一模一樣。突然紅姨跟我說有事想單獨和我聊一下,我雖然感到驚訝,卻馬上從火桶里出來。我隨紅姨來到外面,在冷冽的寒風里連呼了幾口氣。

紅姨在隔門口有一定距離了才停下來。我走到她身邊,她便立刻往我手上塞了個紅包,并且壓低聲音靠著我耳朵說:“樂寶這個你拿著。前幾年你結婚和生小孩,我什么賀禮都沒有給你準備……”我本能地又將紅包推回去,但紅姨的手臂和語氣都異常堅定:“樂寶你一定要拿著,要不然就是看不起你紅姨了……”

我們再回到客廳時,紅姨的男朋友已經(jīng)在和父親、二姨父一起打牌,估計是打牌的人見他在沙發(fā)那邊無聊,就把他招呼過去了。紅姨先是在他身邊站了一會兒,接著就又坐到沙發(fā)那邊去。她還是照樣和沙發(fā)上的人聊天,卻不時地掃一眼打牌的那邊。也許是感覺出了紅姨的心不在焉,二姨就問紅姨要不要到樓上去唱歌,那里跟KTV里一樣的。因為小姨父愛唱歌,他在二樓的客廳安裝了全套的K歌設備。小姨他們一家要初二才過來。

紅姨說她好多年都沒唱過歌了。

“你那個時候唱得多好啊,去嘛去嘛?!?/p>

紅姨又掃了一眼打牌的那邊。

“哪里唱得好呢——”

紅姨的聲音低下去,二姨便沒有再開口,而電視機里響起了轟隆隆的槍炮聲,她們都像是被吸引過去了。

“快到九點了吧?我們還是早點回去了,洗澡都還得燒水呢。”

紅姨邊說邊站了起來,然后又去了男朋友那邊。她叫他不要再打了,說老家不像城里面,洗個澡都很麻煩,所以要早點回去準備。

“紅紅你也真是的,妹夫這才坐下幾分鐘?。磕隳鞘桥旅梅蜉斿X給我們?他這么大個老板!”二姨父板著面孔,看不出是玩笑還是認真。紅姨男朋友扭頭看著她,她臉一紅,丟下一句“那你就再玩一會兒吧”,就又去了沙發(fā)那邊。

牌局在繼續(xù),電視機里的戰(zhàn)斗正如火如荼,可我都沒有興趣。我又繼續(xù)玩起了手機微信里面的碰碰車。

“樂寶,要是去唱歌的話,你去不去?”突然傳來了紅姨的聲音。

“紅姨你去嗎?你去我肯定去啊。”我馬上收起了手機。

“那就一起去啊,叫大家都一起去!”紅姨站了起來。

“可以啊!”

我立刻來到了牌桌那邊,迫不及待地將父親手中的撲克奪下,并丟在桌上已出的那些撲克上面。與此同時,我仿佛按捺不住興奮地嚷著“唱歌去、唱歌去”。紅姨也已經(jīng)過來了,她一把將男朋友扯起來,然后挽著他的手臂朝樓梯那邊走去。

“我們都去啊,去聽紅姨唱歌啊?!?/p>

幾乎所有人都明白我話里的含義,所以很快大家就都來到了二樓的客廳。

紅姨只是坐在沙發(fā)角落里,依然挽著男朋友的手臂。在大家做著各種準備的時候,我依然不敢相信馬上就能聽到紅姨唱歌了——自從她想當“歌星”之后,我就再也沒聽過她唱歌了呢??墒沁@次她真的會唱嗎?如果真的唱了,會不會勾起一些她可能一直都在回避的往事?我可是又想起了那個陽光燦爛的中午,想起了那個紅姨站在舞臺中央而我并不在現(xiàn)場的日子?!凹t姨你來點歌啊!”表弟在喊。我依然不敢相信紅姨馬上就會站起來??墒撬娴碾x開了沙發(fā),走到了點歌機那邊。她是真的在點歌嗎?她是真的拿起了話筒嗎?她是真的把話筒送到了嘴邊嗎?

哦,這一切都是真的。她端莊地站在那里,微微皺著眉頭,眼睛一動不動,仿佛在凝視很遙遠的地方。

我屏息凝神,等待著紅姨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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