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酉
時至今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感染的新冠肺炎。董淑麗總叨叨說是我傳染給她的,理由是她是無癥狀感染者,而我卻是實實在在的確診病例。對這種無知的想法,我總是嗤之以鼻,在心里,我何嘗不是懷疑她才是傳染源呢!在我們娘兒倆康復后的第八個月,糾結這個問題已經(jīng)沒有多少實際意義,因為我們依然“病”著。
小文在加拿大多倫多,也是一位新冠肺炎康復者,得這個病比我早了整整一年。我在方艙時,她曾不止一次忠告過我:“康復后千萬不要告訴外人得過新冠肺炎?!蔽耶敃r不以為然,大夫和護士們對我那么好,親朋好友對我的關心更是無以復加,凈受重視了,壓根沒想到有一天會被歧視。那段時間我就像一只大熊貓,感覺自己如果不快點好起來都對不起他們。
事實證明,我太天真了。沒得病時還有親戚朋友,得病了,不,確切說是康復了,啥都沒了。
第一次感受到歧視,是結束居家隔離后第一天。小區(qū)集體團購的菜到了,董淑麗提議說:“咱倆在家憋了這么長時間了,也出去回報一下社會吧。”
我特意申請做東二區(qū)的送菜志愿者,那里住著同事宋姐?;疾∑陂g,宋姐沒少在微信上噓寒問暖,剛確診時,她鼓勵我說:“這個病其實就跟感冒一樣,你別當回事兒。”康復后長時間處于封閉狀態(tài),心里慌得沒著沒落的,她又給我加油鼓勁兒,“丫頭,堅持住,美好的未來在等著擁抱你?!?/p>
我迫切地想早點見到這位好姐姐,拿到菜后邊走邊給她發(fā)微信,“姐,我解放啦,一會兒給你家送團購菜哈?!?/p>
宋姐秒回道,“你別麻煩了,我自己下去取就行?!?/p>
我沒想太多,回復說,“沒事兒,已經(jīng)到你家樓下了?!?/p>
旋即,宋姐穿著一身睡衣一陣風似的下了樓,在距我有一丈遠的地方急停,“小曾啊真不好意思,我臨時有點事兒得出去一下,你把菜放樓道里就行?!?/p>
宋姐的聲音有些發(fā)悶,我注意到,她戴了兩個N95,臉上仿佛罩著厚厚的防毒面具。
“我來不及了,先走了?!痹捯粑绰洌谓悴坏任一貞?,又一陣風似的快速走遠了。
我呆立在原地,登時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垂頭喪氣地回到家,遇到了同樣垂頭喪氣的董淑麗。當她興沖沖地捧著一泡沫盒子菜,去敲好姐妹趙姨家的門時,門里好半天沒人應聲。她熟悉趙姨的作息時間,確定這會兒肯定在家,又狠敲了幾下才從門里傳來趙姨的聲音:“謝謝了,放門口吧?!倍琨愓驹陂T外,覺得一盆涼水從頭上澆了下來。
“咱們做錯什么了嗎?”董淑麗怔怔地問我。
我同樣也在心里問自己這個問題。
吃晚飯時,董陽的到來讓我和董淑麗郁悶的心情得到了一絲緩解。不知道是不是都姓董的緣故,董淑麗對這個準女婿一向挺滿意的,總叨叨說這孩子實在、厚道,值得托付。客觀講,他人確實不錯,就拿我居家隔離這段時間來說吧,天天到我家樓外的小廣場上,也不說話,就那么靜靜地站在那里仰著頭望著我。讓我覺得非常溫暖,每次到最后我都要接連擺手幾次,他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可是,在內(nèi)心深處,我總感覺董陽差點意思,并不是最理想的丈夫人選。他個頭不夠高,鼻子不夠挺,目光不夠深邃,也不會哄人開心。其實吧,女人也好色,也注重眼緣。當然了,我沒膚淺到只注重這些外在條件。但是在去他家見他父母的問題上,一拖再拖,直到他第N次支支吾吾地說父母又催他了,看他那副為難的樣子,我于心不忍,才終于同意了。他心花怒放,當即給家里打電話通報。沒承想,我卻在約定時間的前兩天直接進了方艙。
董淑麗招呼董陽坐下來一起吃,他也不見外,洗了手坐下來后抓起一個包子就吃。董陽一個包子還沒吃完,樓外的小廣場上響起了廣場舞的音樂。董淑麗抬頭瞥了一眼墻上的鐘,把剛剛拿在手里的包子又重新放回盤子里,沉吟道:“開始了,我得去了。”
董淑麗此前一直是領舞,兩個多月沒跳了,都快憋瘋了。居家隔離期間,只要外面音樂一響,她立即放下手頭上的事情,跟著節(jié)奏一起舞動。
聯(lián)想到白天送菜的遭遇,我預感她這次重新歸隊“下場”不會太好,勸她:“要不咱今天還是在家里跳跳得了?!?/p>
董淑麗這時已經(jīng)換好了舞裙,正準備到門口換鞋,她遲疑了一下,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又看了一眼董陽,說:“沒事兒,你倆在家好好嘮嘮?!?/p>
董淑麗走后,我不放心,把手里剩下的小半拉包子直接填進嘴里,徑直來到陽臺。
我看到董淑麗和第一排的幾個舞友點頭寒暄了一下后,一轉(zhuǎn)身,自然而然地回到自己從前的領舞位置,隨著節(jié)奏開始晃動起來。戲劇性的一幕隨即出現(xiàn),最后一排的趙姨率先離開,其他人緊隨其后,原先近百人的隊伍猶如被扎破的氣球,頃刻間急劇萎縮。董淑麗渾然不覺,仍陶醉在音樂里,直到音樂突然中斷,才茫然轉(zhuǎn)身,發(fā)覺只剩下劉叔一個人正在低頭收拾音響的電線。
我對劉叔心存期待,他和董淑麗一直是最佳搭檔,每次廣場舞結束后,都要再合作幾曲交誼舞,在眾人的陣陣贊嘆中,揮汗如雨。我甚至在得知劉叔也是喪偶后猜想,董淑麗和他有沒有可能梅開二度。然而,這次他讓我失望了。我不知道他倆具體說了些什么,只看到董淑麗向他走近了兩步后就停下腳步,劉叔滿臉堆笑,好像在解釋著什么,然后就轉(zhuǎn)身抱著音響快步離開了。
小廣場空了,只留下董淑麗一個人落寞的身影。我想,這一刻,她一定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就在前幾天,她還在陽臺上開窗和剛剛逃離的那些舞友們隔空互動,大家伙兒還給她鼓勁兒打氣,期盼她早日歸隊,轉(zhuǎn)眼間她就成了洪水猛獸。
眼前的這一幕也深深地刺痛了我。我側頭定定地盯著不知何時跟過來的董陽,片刻后,問道:“我什么時候去你家見你父母?”
董陽躊躇了,囁嚅了半天沒發(fā)出聲來。我最煩他這副欲言又止的窩囊樣兒。真是諷刺,得了一場新冠肺炎,連帶著在他父母心中的地位也沒了。我沒心情等他想好托詞,從嘴里甩出一個字:“滾!”
董淑麗回家后一直悶悶不樂,也沒問董陽怎么走了,我也沒敢去觸她的霉頭,窩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刷手機。
此時此刻,我格外想和小文好好聊一聊。算了一下加拿大的時間,正是早上,不確定她起沒起床,只好暫時打消這個念頭。刷到她的朋友圈,看到她在五個小時前發(fā)的一條朋友圈:新冠肺炎正在考驗社會的文明程度,愿我們與智慧和風度同行。
我留言:深有同感。
留言剛發(fā)送成功,小文就發(fā)起了語音通話。
“怎么了親愛的,受刺激了?”
我將自己的郁悶和盤托出。
“你今后要學會適應這種環(huán)境,”小文語重心長,“我剛解除隔離時比你慘多了,剛一出門就被一位黑人鄰居潑糞,他嘴上還挑釁說:‘你能聞到大便的味道嗎?’我當即回擊:‘我隔著三條街就能聞到你身上的狐臭?!髨罅司?/p>
小文康復后的一些遭遇,之前和我講過一些,但都沒有這次講得多,講得詳細。我這次聽,忽然多了一種特殊的意味,并且強烈地預感到:她的昨天,就是我的明天。
隨后的一系列經(jīng)歷印證了我的預感。我和董淑麗被社會徹底拋棄了,而且是三百六十度無死角拋棄,進入到另一種隔離狀態(tài)。我家成了閻王殿,連親戚都不登門了。我們娘兒倆就像行走的病毒一樣,鄰居們唯恐躲閃不及,還經(jīng)常給我們來個白眼。
向公司申請上班,頂頭上司許經(jīng)理先是讓我安心休息一段時間,不要著急。我聽話照做了。再次申請,許經(jīng)理讓去醫(yī)院做核酸檢測,我照做了,陰性;他又讓做血清抗體檢測,我又照做了,lgm抗體陰性,lgG抗體陰性。一連申請了九次,做了八次血清抗體檢測,全是陰性。我左胳膊的肘窩,留下一串細密的針眼,一個挨著一個,像一條長長的、沒有盡頭的省略號。每次提交報告結果后就沒了下文。后來實在氣不過,我直接向總經(jīng)理提交了一份書面情況說明,得到的答復是:考慮到新冠患者康復后存在復陽的情況,還需要再做一次血清抗體檢測。我照做了,還是陰性,然后就又沒有然后了。
我每個月領著基本工資,過著無業(yè)游民的生活。這對一個二十七歲的年輕生命來說,一點都不愜意。
小雅是我的第一死黨,我們曾約定,結婚時要互為伴娘。她不僅沒邀請我參加她的婚禮,還在婚禮前一天騙我說,受疫情影響就不辦婚禮了。她在微信上將婚禮的盛況發(fā)出來,也沒忘把我屏蔽,卻忘了讓我們那些共同的朋友一起屏蔽我。當天晚上,她給我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手機在我手里震動了很久,我都沒點接聽。我不愿意聽自己最好的朋友說那些蒼白無力的話。
董淑麗的心理承受力比我差得多,起初的幾天,她常常以淚洗面,不是抱怨不公平,就是埋怨我傳染了她。她不再跳廣場舞了,在家里也不跳了,甚至樓外廣場舞的音樂一響起,她就打電話向物業(yè)投訴擾民,全然忘了此前她一直是對抗擾民投訴的領袖。
慢慢地,董淑麗有點接受現(xiàn)實了,天天把自己封閉在家里,和原先居家時一樣,沒事兒就捧著個手機聽郭德綱的相聲解悶。有時為了讓她走出家門,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鮮空氣,我會打發(fā)她幫我取快遞。有一次,董淑麗來到驛站門口,發(fā)現(xiàn)我的快遞被單獨甩在門外,驛站的老板此前一直對人客客氣氣的,這次卻一反常態(tài),虎著臉沒好氣地對董淑麗說:“回去和你姑娘說一下,以后別往這兒發(fā)快遞了,周圍很多人都反映了,不想和你家的快遞堆在一起。”
“憑什么呀!我們是下等人?。 倍琨惒环?,和老板你一言我一語地理論起來,最后升級為爭吵。
我在家左等右等,就是等不來董淑麗,也出了門。
大老遠地就看到董淑麗蹲在地上放聲大哭,圍觀的吃瓜群眾不多,四散在周圍的角落里。老板一臉嫌棄地讓董淑麗離驛站遠一點。我頓時血脈僨張,疾步跑上前。
我很想指責那個老板,但我強忍住了,默默地在心里對自己說:在方艙最艱難時,發(fā)燒四十度,燒得渾渾噩噩,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我都能熬過來,還有什么過不去的呢?
有傳言說,新冠肺炎患者康復后,會有一些后遺癥,其實最大的后遺癥是被歧視,這是一種殺傷力更強的社會病毒。很顯然,在我和董淑麗的身體里,有對新冠病毒的抗體和免疫力,卻不具備對這種社會病毒的抗體和免疫力。
凡事都有例外,也有不怕和我們接觸的,這其中就有董陽。按理說我應該珍惜,卻陰差陽錯,把他也給趕走了。
讓他滾的第二天,他約我出去逛街。董陽有一個當下男青年難得的優(yōu)點:規(guī)矩。以往我們在一起,他從不會主動和我進行任何形式的肢體接觸。即便是我們的關系已經(jīng)很深入了,他依然如此。我嘴上沒說什么,心里一直挺欣賞他這一點的。結果那天他卻一改平時的老實,動輒拉一下手,摟個肩膀。其實,我心里也明白,他是想以此證明不介意我得過新冠??墒?,他不明白的是,我討厭他這么刻意,我要的是以前那種輕松自然的狀態(tài)。但是我一直忍著沒說,后來,在商場的電梯里,趁著沒人,董陽突然飛速親了我臉頰一口。我終于忍不住了,當場發(fā)作,又甩給他一個字:“滾!”
要說這董陽,真是老實到家了,讓他滾他就真滾,好像天生就不會說軟乎話一樣,一點也不解風情。我嚴重質(zhì)疑他到底有沒有資格做我的丈夫。
和董淑麗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同,我讓自己走出去,去那些不知道我得過新冠的地方。偶爾,我也會來到公司附近的角落里,遠遠地看著同事們進進出出和路邊的人來人往。
有時候晚上回家,我也不著急進門,從一樓緩緩走到頂樓,在感應燈的明暗中,來到天臺,長時間眺望遠方的萬家燈火。每到這時,我就有一種失去了一切的感覺。我還能回到從前那種狀態(tài)嗎?
和博飛相識是一個偶然,距我家兩站地,有一個明珠公園,我晚飯后有時會去那里散步。博飛最初引起我的注意是因為他是一個逆行者,所有人都按順時針方向在塑膠跑道上跑步或者散步,唯獨他一個人反方向慢跑。這樣在我散步時,免不了和他打照面。他看起來三十歲左右,身材頎長,五官棱角分明,一頭茂密的黑發(fā),一身運動裝搭配小麥色皮膚,顯得活力十足。實話實說,我對董陽相貌上的遺憾,全在博飛那里得了滿足。所以,后來當博飛主動跟我搭訕時,我并沒有覺得反感。
那天,我坐在公園里的一個石凳上休息,博飛跑完步后坐到我旁邊。我們保持著三十厘米左右的距離,我下意識地往一旁欠了欠身。
“為什么要躲著我呢?”他微笑著問,目光柔和又不失深沉,讓人感到十分親切。
我有點莫名其妙,不置可否。
“是因為你曾經(jīng)得過新冠嗎?”
我差點驚掉下巴,瞪大雙眼盯著他的臉。他仍然微笑著,兩個鬢角被汗水濡濕,周身散發(fā)著淡淡的汗味。
他抬手指了指我暴露在外面的左胳膊肘窩,說:“我是醫(yī)生?!?/p>
我恍然大悟,不假思索地反問道:“那你不害怕嗎?”
“我為什么要害怕呢?”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我覺得,這是我康復后,聽到的最暖心的一句話,遂由衷地說道:“謝謝?!?/p>
“不要說謝謝,別人的看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別嫌棄自己?!?/p>
我徹底沉默了。仿佛有一道電光在眼前閃過,是啊,我們自己不能嫌棄自己。我一直在不自覺地給自己貼標簽,不自覺地和人保持一定的距離,這不是嫌棄是什么呢?
見我一直發(fā)愣,他又自顧自地說道:“網(wǎng)上有傳言,新冠肺炎感染者即便康復了,兩年內(nèi)也不能接觸。有人說這是一種對新冠肺炎患者的歧視,其實沒必要過度解讀,大家只是害怕,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家認識的不斷提高,一定會慢慢好起來的?!?/p>
我當即反駁道:“不是這樣的。歧視就是歧視,和單純的害怕不一樣,因為沒有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好像簡簡單單地說一句時間長了就好了,可對于身在其中的人來說,每分每秒都是煎熬?!?/p>
博飛淡淡一笑:“你可以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你不是感染者,你會怎樣面對感染者?你未必會比他們做得更好。這個問題不難想象,你可以回想一下你沒得新冠肺炎之前是怎么看待新冠肺炎患者的?!?/p>
不得不佩服他語言的犀利,總能一語中的,令我啞口無言,我馬上就想到了小文。
小文和我還有小雅,都是初中同學,我倆的關系原先一直一般,僅限于微信好友。小文初中畢業(yè)后念了衛(wèi)校,后來當了護士。五年前移民去了加拿大當護士,再后來被患者感染了新冠肺炎。我倆真正聯(lián)系多起來,正是從她得新冠肺炎后開始。我在她感染后發(fā)的第一條朋友圈上留言安慰?,F(xiàn)在想想,我當時的心態(tài)和我自己得新冠后許多安慰我的人差不多,僅僅是一種禮節(jié)性的關心,這種關心不管是出自真心還是虛情假意,都是以一定的距離為前提的,一旦零距離了,誰也不敢保證能坦然面對。我也不例外。小文康復后要回國過年,曾問我是否敢去機場接她,我當時不假思索地回答:“敢。”這完全是一種沒過腦子的違心話,要不是她沒搶到回國的機票,我的謊言恐怕早就被戳穿了。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和宋姐是沒有區(qū)別的,與那些對我和董淑麗甩白眼的人也沒有任何區(qū)別。這么一想,我有些釋然了,反而不怎么恨那些人了。
那天是我得新冠肺炎后最開心的一天,我遇到了知音?;丶彝局校愤^家樂福,進去采購了一大堆好吃的,還買了八個新鮮的大海螺。
董淑麗看到那八個海螺后,臉一黑,厲聲質(zhì)問道:“你是不是瘋了?”
海螺一直是我和董淑麗的“仇家”,我倆有十五年沒碰過海螺了。這事要從我爸去世說起。我爸當年是一個海碰子,一有空就去海里扎猛子撈海貨,我和董淑麗最愛吃的海螺,自然就成了他重點碰海對象。我爸出事那天,海上的浪有點急,他一個猛子下去,再沒上來。那年我十二歲,他的遺體被打撈上來時,我在現(xiàn)場,我二姨捂著我的眼睛不讓我看。但我的耳朵沒被堵上,我聽到那兩個負責打撈的叔叔對人說我爸的遺體上吸滿了海螺。我和董淑麗都覺得我爸是被海螺給吃了,從此再不吃海螺了。
“冤有頭債有主,這八個海螺又沒吸在我爸身上,我們?yōu)槭裁床荒艹???/p>
見董淑麗一時沒反應過來,我又補充道:“你不覺得咱們以前那種想法也是一種偏見嗎?就像他們歧視咱們一樣。”
董淑麗的眼神慢慢空洞起來,陷入沉思中。
那天晚上,我在微信上給小文留了言,一整晚都在等她,想和她一起分享新感悟。她一直沒回復,我隱隱有一絲不好的預感。小文最新的朋友圈是她推特的截圖,上面的英文翻譯過來是:每個新冠肺炎感染者都是無辜的,歧視是另一種傷人于無形的病毒。
從那天開始,我終于可以心平氣和地面對那些冷眼和指指點點,無論對方是下意識的敬而遠之,還是那種惡意的嫌棄,我都告訴自己:“我就是我?!?我還不斷給董淑麗“洗腦”,盼著她也能打開自己的心結,收效卻不大。
第十次申請復職未果后沒幾天,公司召開了上個年度的表彰大會。會上,多名同事升職,策劃總監(jiān)的位置落在了我之前的副手葳葳頭上。那本應該是屬于我的位置,但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在許經(jīng)理的朋友圈上看到了大會現(xiàn)場的照片,順手點了一個贊。點贊后沒幾分鐘,許經(jīng)理發(fā)來了微信,我康復后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聯(lián)系我。
“小曾啊,對不住,這次升職,集團總部臨時提出新要求,要優(yōu)先照顧下沉到社區(qū)幫忙抗疫的人員。還請你理解?!?/p>
我回了一個OK的手勢,我還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盡管我曾經(jīng)身處方艙,比那些下沉的人更靠近疫情。
每天晚飯后,我都去明珠公園,經(jīng)常能碰到博飛。我和他一起逆行散步,一起談天說地。他的幽默風趣,他的儒雅瀟灑,越來越吸引我,這是董陽完全不具備的。尤其是當我得知,他曾去武漢支援抗疫,更覺得我們是同道中人。我們一起散步聊天的時間越來越長,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
一天晚上,我回到家時已經(jīng)快九點了,董陽也在,正陪董淑麗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聊天。不知為什么,見到他,我心里有種莫名的不安。
“你可回來了,凡凡,董陽等你半天了?!?董淑麗嗔怪道。
董陽在旁邊嘿嘿一笑:“也沒等多久?!?/p>
董淑麗又說:“你快過來坐,董陽幫你查了一些資料,對你復職很有用,董陽你快念給她聽聽。”
我依言坐到沙發(fā)邊上,董陽有點不好意思,臉紅了,頓了頓,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才照著手機開始念起來……
他磕磕絆絆地念完了一大段關于新冠肺炎復陽的一些科學解釋,這些信息我基本都聽說過,依我的性格,根本沒耐心聽他叨叨這么久,但今天我耐著性子聽完了,末了還對他說:“謝謝你?!?/p>
算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對董陽說感謝的話,他的臉又紅了,齜出一口白牙,沒吱聲。
“趕緊發(fā)給你那個倒霉領導看看,讓他好好學習學習醫(yī)學知識?!倍琨悜崙嵅黄降?。
董陽走后沒多久,又給我發(fā)來一條微信:“剛才我沒來得及說,最近我查了很多關于新冠肺炎的資料,我覺得針對新冠肺炎患者被歧視的問題,應該舉全社會的力量來關注解決。我讀研時的導師是全國政協(xié)委員,我向他反映了這個問題,他不僅非常認可我的觀點,還準備做一個專門的提案。我還有一個想法,想先成立一個普及新冠肺炎知識的民間公益組織,免費到社區(qū)給大家搞講座?!?/p>
我回復:“好主意,謝謝你?!?/p>
“你今天怎么這么客氣呀?”
是呀,我今天為什么對他這么客氣呢?
這時,小文的微信不期而至。好久沒有她的消息了,我在微信上的好幾條留言她一直也沒回。
“曾凡,我準備回國了?!?/p>
我趕緊回復:“是暫時的,還是永遠的?”
“永遠的,再也不回來了?!?/p>
“出什么事了嗎?”
微信那頭沉默了好半天才發(fā)來一張照片,一張血肉模糊的大頭照,要不是胸前的翡翠吊墜,我都不敢相信那是小文。我能想象得到,前段時間小文經(jīng)歷了什么。我在氣憤之余,一時也想不到合適的話語安慰她。只能發(fā)一個擁抱的表情,同時回復:“回來吧?!?/p>
對新冠肺炎感染者的歧視儼然已成為世界性問題。在日本,一所大學部分學生感染新冠后,有人竟威脅要燒了學校;在美國,許多確診感染者被稱為“兇手”,家中被丟石頭,砸碎窗戶,墻上還被涂鴉;在澳大利亞,一位老年男性感染者康復出院后,被阻止重返養(yǎng)老院,當?shù)卣簿芙^為他尋找住所,最終死在街頭;在英國……
每次看到這樣的新聞報道,在觸目驚心的同時,不由得產(chǎn)生一種無力感,個人的力量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不過,我知道,小文的選擇是對的。無論什么時候,國內(nèi)都比國外好。
必須要承認,每晚去明珠公園散步,更像是和博飛約會的借口。雖然這種約會只是我單方面以為的。博飛偶爾“失約”,我一個人在塑膠跑道上逆向而行,索然無味。我一直暗暗期待,博飛能主動加我微信,能在其他時間約我喝個咖啡或是看場電影,可是他太紳士了,他什么都沒有做,我們的交往更像是一種神交,只局限在那圈塑膠跑道上。這更讓我對他著迷,我知道自己正處于一種非常危險的狀態(tài),當我真正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jīng)太遲了。博飛越來越頻繁地占據(jù)我的思緒,我已經(jīng)無法自拔了。
與此同時,我開始有意無意地避免和董陽在一起。他約我出去,我找各種理由躲。他到我家來,我躲不掉,盡量不和他目光對接。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卻在他陪董淑麗聊天時,不時偷偷瞟他。我時常在想博飛的同時不自覺地想到董陽,他倆就像一枚硬幣的正反面,在我眼前交替閃現(xiàn),不知道這種狀態(tài)將會持續(xù)到什么時候,我只知道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摸著黑繼續(xù)前行。
那天博飛的話出奇地少,一直是我說他聽的節(jié)奏。我們散完步后坐在石凳上休息。我不想冷場,絞盡腦汁,找各種話題。當我說到這些年來董淑麗的含辛茹苦時,博飛插話道:“你是幸福的,你還有媽媽。”
他一臉的凝重,我不明所以,疑惑地審視著他。
“一年前的今天,我媽媽去世了。”
“哦。”
博飛感慨道:“以前,我常陪我媽媽來這里散步?!?/p>
他嘆息了一聲后,將目光投向遠方:“搖著輪椅在園中慢慢走,又是霧罩的清晨,又是驕陽高懸的白晝,我只想著一件事: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在老柏樹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頹墻邊停下,又是處處蟲鳴的午后,又是鳥兒歸巢的傍晚,我心里只默念著一句話:可是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沒,坐起來,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壇上落滿黑暗然后再漸漸浮起月光,心里才有點明白,母親不能再來這園中找我了。 ”
博飛的朗誦很動情,我聽出來了,是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我心里一陣激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董陽。那年我們一起去北京,逛地壇時,董陽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身面向我,深情地對我說:“大學四年,來過無數(shù)次地壇,每次來,我都會想到史鐵生《我與地壇》里那對總在薄暮時分來園中散步的中年夫婦。我總是不自覺地在逆時針繞園子走的人群中尋找他們,卻一直沒找到?,F(xiàn)在,我覺得,我找到他們了,他們就是你和我?!?/p>
那是一向木訥的董陽唯一的一次真情告白,讓我至今記憶猶新。我當時沒說任何話,我覺得說什么都是多余的。因為,我在董陽的眼睛里,看到了一個男人對愛情的虔誠。
隨后,我也沉默了,和博飛相對無言良久。
那天晚上,我翻開了相冊,眼睛長時間停留在一張和董陽的合影上,那是當年我們在地壇銀杏大道上的合影。那次,我完全沉醉在銀杏大道的絢爛秋日里,流連在那一大片金黃中,讓董陽幫我照了不知道多少張照片。離開地壇后沒多久,董陽的臉就腫脹起來,我這才得知,原來董陽對銀杏樹的果子過敏。
“你怎么不早說?!蔽邑煿值?。
已經(jīng)快腫成豬頭的董陽又恢復了常態(tài),唯唯諾諾地說:“我……我不想你掃興。”
我很無語,這就是我最討厭他的地方,一個大男人沒有自己的主見,和我一起聽我的,回家后聽父母的。
但是,我當時忽略了一點,除此之外,董陽在其他方面其實挺有主意的。他的沒主見是以愛為大前提的。這段時間,我經(jīng)常地會冒出一個念頭:我和董陽男未娶女未嫁,還有選擇的機會。我覺得自己有點無恥了。
和博飛的聊天,絕大多數(shù)時間是特別愉快的。又一次愉快的聊天結束,回家時在樓下看到董陽靜靜地站在樓前,笑吟吟地看著我。我隱隱有些不安。
“怎么不上去?”我問。
“想單獨和你說說話,”董陽說話時眉毛不自覺地向上揚著,他特別高興時會這樣,“我爸媽想這周日請你過去。”
我愣怔了一下,說道:“哦,再說吧。”
“你還生氣???”
“沒有?!?/p>
我看到董陽熱切的目光慢慢黯淡下去,很快又重新明亮起來,“沒事兒,只要你想去,我家大門隨時向你敞開。”
我對董陽本就心存愧疚,他這么一說我心里更難受了。我默默安慰自己,我和博飛算不上出軌,況且我們也沒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墒牵因_不了自己的心。董陽啊!董陽!真的很對不起。
“咱們溜達溜達吧。”董陽說。
我們走得很慢,圍著周圍的幾棟樓轉(zhuǎn)圈,夜空被濃云覆蓋,連帶著把月亮也隱藏了起來。時不時吹來一陣微風,吹散夜的寂靜。董陽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身面向我。一如當年他在地壇那樣。我知道他有重要的話要說,心里更不安了。他鼻梁上的眼鏡稍稍有些歪,我伸出右手幫他扶正,卻被他的手直接捉住,我沒抽回右手,任由他握著。他漲紅了臉,少頃,像是鼓足了勇氣似的吞吞吐吐起來:“曾凡,我知道……我……我不太會說話,但是我會慢慢改的。之前和你說的公益組織成立了,這周末第一次宣講,我主動申請做講師,我知道……我知道我笨嘴拙舌的……”
我打斷了他:“你別說了。”
我想告訴他:“你已經(jīng)非常好了,都是我不好。”猶豫了半天,終究還是沒說出口。分別時,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我心里打翻了五味瓶。
回家后,沒看到董淑麗,踅摸了一圈才在陽臺看到她嘴里啃著個蘋果,正饒有興致地看著窗外。外面依然喧鬧著,廣場舞的音樂還沒結束,順著她的目光我看到正在小廣場上熱舞的劉叔和趙姨。
董淑麗笑嘻嘻地向我介紹道:“以前老劉就不愛和趙鳳霞跳,她身子太僵硬,協(xié)調(diào)性差,總踩老劉的腳。這些天和老劉練了好多次,一點長進都沒有。哈哈哈。笑死了?!?/p>
我突然發(fā)現(xiàn),董淑麗最近好像打開自己了,不僅有笑模樣了,還經(jīng)常外出。這些日子,腦子里總想著博飛,完全忽視了董淑麗這些微妙的變化。
我忙不迭地向她追問原因,董淑麗神神秘秘地掏出手機點開一個界面給我看。我在她的微信上看到“新冠患者聯(lián)盟”。
“要說還是董陽這孩子有心,幫我加到這個群里。”
敢情這段時間,她找到了新玩伴。我并不認同她的做法,覺得她這屬于一種新的封閉狀態(tài)。轉(zhuǎn)念一想,她老人家高興就好,畢竟比原來還是有了很大的進步。我打心眼里感激董陽,對他的愧疚更深了。那枚困擾我的硬幣再次在眼前閃現(xiàn),我快要瘋了。
博飛的消失毫無征兆,我獨自在那條塑膠跑道上逆行了十天后,確信他可能不會再來了。我和他沒有聯(lián)系方式,無法向其追問原因,只能自己胡思亂想。他不會出什么意外了吧?我既希望是又希望不是。他會不會是個騙子呢?他又騙了我什么呢?騙財?騙色?都沒有。我想不明白。要說騙,他只騙走了我的心?;蛟S在他心里我什么都不是,別說知己了,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我既不知道他家住何方,也不清楚他單位在哪里。
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都在腦海里追憶和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不放過一個細節(jié),以期能從中發(fā)現(xiàn)一些線索,進而聯(lián)系到他。每一個夕陽西下的黃昏,我依然會來到明珠公園的那條塑膠跑道上,幻想著他能突然從天而降。
博飛,你去哪兒了呢?
又一次去醫(yī)院做血清抗體檢測,針頭刺入皮膚那一刻,省略號又延長了,已沒有任何痛感,卻意外得到靈感。雖然不知道博飛在哪家醫(yī)院工作,但我知道他是一名骨科醫(yī)生,還去過武漢抗疫,從理論上講,只要在這座城市里的所有醫(yī)院都找上一圈,就一定能找到他,前提是他沒騙我。我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了,只有時間多的是。說干就干,運氣還不錯,僅僅去了三家醫(yī)院,就在第五人民醫(yī)院骨科的外墻上看到博飛的大照片。我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在博飛的診室外等了將近兩個小時,才見到一身白大褂的他急匆匆地出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工作狀態(tài)中的他,英姿勃發(fā)的,一身正氣。我很欣慰,他沒騙我。
博飛對我的出現(xiàn)頗感意外,直接定住了。我慢慢走到他面前,“為什么要躲著我呢?”這曾是他和我說的第一句話。
博飛緘默了片刻才說道:“喝杯咖啡吧?!?/p>
醫(yī)院咖啡廳里的咖啡肯定不會太好喝,但對我來說無所謂。兩杯咖啡的熱氣在裊裊上升,我靜靜地盯著博飛的眼睛,他也同樣,我們就那么靜靜地凝視著彼此。半晌,他慢慢地把左臂袖口上的衣服擼到上臂,露出肘窩,向我展開。我看到上面有一條和我一樣的省略號,一剎那間,我腦袋空了,久久回不過神兒來。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又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
“我在武漢時,被感染了。一直沒告訴你這件事,是希望你能明白,這個世界沒你想得那么糟糕。對不起,可能讓你失望了?!?/p>
我繼續(xù)沉默。
我承認,我的確有些失望。上一秒還漫步在云端,下一秒就直接墜地。原先在心里準備了那么多話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也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催生、蔓延。過了不知道多久,我稍稍平復了一下情緒,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其事地說了一聲:“還是要謝謝你?!?/p>
博飛的目光仍舊暖暖的,“別這么說,我也要謝謝你。其實,我也剛剛復職沒多久?!彼幕卮鹨馕渡铋L,但我已經(jīng)不想再深究了。
博飛終于主動要求加我微信了,我卻心如止水。這個世界真是奇妙,反復、反差、反轉(zhuǎn),往往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遇到許多過客,也會成為別人生命里的過客。就像一篇文章不僅要有逗號和句號,還需要有問號、頓號、冒號、引號、省略號一樣,只有這樣,一切才真正有意義。
從博飛的醫(yī)院出來后,我點開了微信上的兩條未讀信息。一條是董陽發(fā)來的:“我的導師剛剛發(fā)消息過來,他的提案得到有關部門的重視。有關部門明確指出:國家衛(wèi)健委已組織專家學者論證,將新冠肺炎患者康復后的心理疏導作為前一段時間治療的延續(xù),并且將成立專門的督導小組,強化全社會的新冠知識普及,給予新冠肺炎感染者更多關心、關愛和幫助?!?/p>
我回復他一個揮拳的表情。
另一條是小文發(fā)來的:“親愛的,我明天下午四點十分飛機落地?!?/p>
我回復她:“我去機場接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