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圓見習記者 陳星嵐 通訊員 李春霖

初夏的早晨，地鐵站內(nèi)還有些悶熱，人群的腳步聲、地鐵呼嘯進站的提示音、刷卡過閘機的提示聲共同回蕩在站內(nèi)，馬拓的一天也從這里開始。

馬拓是北京市公安局公交總隊的一名派出所地鐵站區(qū)警務(wù)隊民警，同時也是一名作家。2016年，他開始在知乎上以地鐵民警的職業(yè)身份回答網(wǎng)友提出的問題，試圖去消除大眾對于警察的誤解。慢慢地，這里成了他分享工作中所見所聞的窗口，引來了成千上萬的讀者。后來，他開始把發(fā)生在自己身邊的北京地鐵故事像圖鑒一樣收藏起來，分享到各個社交平臺。

馬拓不是第一個在知乎上為網(wǎng)友解答疑惑的民警，但他的書寫卻讓很多對社會案件不感冒的讀者，很有閱讀欲，引發(fā)了許多人的情感共鳴。

短短6年，馬拓已經(jīng)寫下幾百個地鐵故事，歡樂的，荒誕的，溫情治愈的，什么類型的故事都有。在他看來，這份職業(yè)中依然有“煩、煩瑣、瑣碎”的成分，但個中樂趣也不能被替代。于讀者而言，也許只有這種切實貼近生活的答案，才真正有參考意義。

馬拓的地鐵故事還在繼續(xù)，就像他自己所說：“生活就像一盒糖果，吃到最后，連糖紙都會變成最為斑斕的收集。”

互不退讓的兩個女孩

清晨7點，北京地鐵先于這座城市蘇醒過來，和其他大都市一樣，將迎來一大波行色匆匆的乘客。曾有人統(tǒng)計過，北京人多的地鐵站早高峰有上萬客流，這個時間段的地鐵發(fā)生事故的比例遠遠高于其他時間，警戒程度會比其他時間段高出一個等級。

在環(huán)境封閉而擁擠的地鐵站，各類廣播的聲音交疊在一起，人多時每到一站都會有不少人成群結(jié)隊進出。擠在狹小的空間內(nèi)，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被無限拉近，摩擦和矛盾也因此滋生——有乘客在座位上啃鴨脖，把垃圾扔了一地；有乘客在地鐵關(guān)門最后一刻沖上去被夾了胳膊，疼得大喊大叫；乘客之間發(fā)生爭執(zhí)引起一頓爭吵……

而馬拓幾乎每天都會遇到并處理類似的瑣事。

這一天，兩個20歲出頭的女孩紅著臉爭吵著來到警務(wù)室。正在值班的馬拓詢問后，明白了事情的緣由。一個女孩在地鐵上蹺著二郎腿，占了兩個人的座位，另一個女孩在大庭廣眾之下指責她。前者丟了面子，后者憤憤不平。一件芝麻大點兒的事，因為情緒化的兩人，竟成了天大的事。雙方爭吵了一上午沒有一個人退讓。最終兩人都請假不上班了，一副要和對方斗爭到底的姿態(tài)。

這類情況在擁擠的地鐵站時有發(fā)生，小小的沖突隨時可能會被引爆。為了避免沖突進一步擴大，影響地鐵運營，維護地鐵站秩序，如果沖突性質(zhì)不惡劣或沒有造成嚴重情況，馬拓都會盡力促成雙方和解，這是他工作中極為重要的一環(huán)。

“你這樣請假領(lǐng)導不會批評你嗎？”馬拓對其中一個女孩問道。“管不了這么多了，她說話實在過分！”女孩義憤填膺地回答道。馬拓看了一眼她背的電腦包，決定岔開話題：“你做什么工作？”

北京，地鐵2號線西直門站，排隊走樓梯換乘或出站的乘客人群。（圖片來源：CFP）

“我是一個編輯?！迸⒒卮??！熬庉嬓枰影鄦?？”馬拓緊跟著問道。這一問打開了女孩的話匣子，她開始和馬拓滔滔不絕聊起了工作，也忘了自己來警務(wù)室的目的。幾個小時后，女孩平復了心情，便離開了。

多數(shù)情況下，處理這類糾紛需要極強的觀察力和判斷力，馬拓會從當事人的穿著打扮中大致判斷他的行事風格，從他流露出的細微表情中感受到情緒變化。

有段時間，在地鐵站經(jīng)常有人報警稱被人偷竊，但其實是自己不小心搞丟了?！斑@種心理很好理解，因為他們擔心如果說自己忘在了地鐵站，民警很有可能不理他們?！瘪R拓解釋說，“這類‘小聰明’在地鐵站陌生人之間使用頻率很高，但也很容易被拆穿?！?/p>

被拆穿的一般是謊稱電腦等大件物品被偷竊的人?！斑@種大件物品你會讓它離開身邊嗎？”馬拓的一句話常常戳破對方的謊言。盡管如此，出于理解乘客丟失物品著急的心情，馬拓還是會幫他們查看監(jiān)控尋找。

“特殊”的乘客

每當夜幕降臨，晚高峰后，地鐵站就會冷清下來。這個時候，地鐵站會出現(xiàn)不少“特殊”的乘客，比如醉酒的乘客、無家可歸的人。

處理意識不清醒的醉酒乘客是一項艱巨的任務(wù)。有一次，馬拓看到一名醉酒乘客躺在站內(nèi)，于是先把對方扶進警務(wù)室，之后又幫他聯(lián)系了家人，送他回家。直到把男子送到家，馬拓才有時間換下被男子吐了一身的制服。

本以為這件事已經(jīng)告一段落，第二天，一個熟悉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馬拓面前。他難為情地告訴馬拓，自己就是昨天醉酒的男子，今天特意來表達感謝。

被人認可工作的確是一件開心事，但地鐵民警很多時候是一份“得罪人”的工作。一次，馬拓在地鐵站附近巡視和排查可疑人員，在對一名男子例行檢查時，對方十分不配合，還叫囂道：“你憑什么懷疑我？”馬拓耐心地跟他講道理，解釋了很久自己的工作職責和道理，男子才沒有繼續(xù)大喊大叫，配合檢查。

馬拓以旁觀者的角度觀察著地鐵人群。（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值夜班時，馬拓還碰到過一位“奇怪”的老太太。老太太戴著圍脖和大口罩，眼神很無助，沒有買票，直接往地鐵站走。被站務(wù)員攔住后，她神色緊張，一言不發(fā)。

“有家人的聯(lián)系方式嗎？”馬拓和站務(wù)員詢問道，但也沒有得到回答。隨后，通過身份證信息，馬拓查到了對方的戶籍地，可當?shù)氐膽艏块T能給出的信息也很有限，沒能找到老太太在北京的家庭住址。

當時，地鐵馬上要收車了。馬拓與站務(wù)員商量帶老太太去醫(yī)院檢查一下精神狀況時，老太太突然開口說話了：“我只是悶得慌，一個人出來轉(zhuǎn)轉(zhuǎn)，忘帶錢了?！?/p>

說完，老太太就離開了?？粗咸h去的背影，馬拓想到老太太眼神里流露出的渴望被人關(guān)注的眼神，也在心里默默希望回去之后她的子女可以對她多做看顧。

在馬拓的故事集里，還有一些輕松有趣的經(jīng)歷：給來報案的乘客煮火雞面，結(jié)果不小心把乘客辣得鼻歪眼斜；小偷想著偷錢包，結(jié)果卻是肥皂盒……

馬拓也記錄過一些荒誕無語的內(nèi)容：“從警幾年來最讓我無法忍受的就是，當安檢員從安檢機里找出個槍狀物交給我，然后乘客樂顛顛地向我顯擺：警察叔叔你看，這是打火機！啪！點了火；警察叔叔你看，這是滋水槍！嘩！滋出了水；警察叔叔你看，這是蛋糕！啊唷一口，槍把沒了……”

一些不起眼卻十分溫情的場景也被馬拓記錄下來。早高峰時間的地鐵站，一名通勤的女孩因為沒吃早餐突發(fā)低血糖暈倒了，咬破了嘴唇，流了不少血。馬拓趕到的時候，女孩已經(jīng)被站務(wù)員安頓在地鐵站的長椅上。

此時，女孩已經(jīng)蘇醒，站務(wù)員還買來了早飯給她吃。女孩拿著早飯，和站務(wù)員兩人背對背坐在長椅上休息。在嘈雜的環(huán)境與身邊神色匆匆路人的對比下，兩個同齡女孩靠在一起的身影顯得十分安靜美好。

很長一段時間里，站務(wù)員與女孩靠在一起休息的情景深深印在馬拓的腦海里。他說，在那一瞬間，站務(wù)員與乘客的邊界感似乎不再存在。

“地鐵是有人情味的?！瘪R拓在社交平臺上寫下了這么一句話。

和商販成為“朋友”

除了行色匆匆的乘客，馬拓經(jīng)常接觸的另一個群體是地鐵站附近擺攤的小商販。與乘客不同，地鐵站口外的攤販們就是一個江湖。大家劃地盤、搶客源、為了買賣使出渾身解數(shù)，有時還跑到地鐵站內(nèi)去叫賣攬客，站口的秩序受到嚴重影響，很多乘客不堪其擾。每次馬拓和同事剛離開，這些商販后腳就又回來了，跟打游擊戰(zhàn)似的。

對于這些“人精”，馬拓曾這么描述道：“堵口攬客拉黑車的好像都是偵察兵出身，能夠迅速從幾十個行人中分辨出身穿便衣的我，然后飛速閃人。擺攤的‘大師們’每人都有一套自己的神邏輯乞求你能夠照顧他們生意。發(fā)小廣告的好像都練過機械舞，不論有沒有乘客接著，都能原地循環(huán)那一套擺臂動作。還有車廂里賣藝的，拿著把吉他跟我振振有詞：‘哎呦喂警官別罰，我就差一步就火了’。”

作為地鐵民警，維護地鐵站口附近的治安是一項十分重要的任務(wù)。馬拓曾經(jīng)和地鐵站口擺攤貼手機膜的大姐“斗智斗勇”了好幾年，只要馬拓出現(xiàn)，擺攤大姐就做出一副信誓旦旦收攤的姿態(tài)，并發(fā)誓絕不再亂擺攤，可馬拓一走，她又重新“開張”。

在地鐵口，冬天的時候，常年有一位拉著鐵爐賣烤玉米的老奶奶，讓馬拓印象深刻。馬拓要求老奶奶離開了好幾次，但看著老奶奶蹣跚的步子，考慮到老奶奶的年齡，屬實有些不忍。

“她一定十分恨我?！辈恢嗌俅乌s走老奶奶后，馬拓內(nèi)心也這樣想著。在馬拓看來，民警和站務(wù)員都是普通人，只是他們因工作職責不得不這么做。

就這樣，過了一年多，馬拓在路上偶然一次看到老奶奶。老奶奶突然叫住了他。馬拓回過頭來，看到老奶奶手里拿著一只玉米，笑著說：“快吃吧，剛煮出來的?！痹瓉砻看萎旕R拓請老奶奶離開的時候，老奶奶雖然嘴上不情愿，內(nèi)心是明白馬拓的用心的。

“驅(qū)逐擺攤的行為會遭到商販的不理解，但當真正看到地鐵口暢通無阻的時候，多數(shù)人都會明白我們的用意?！爆F(xiàn)在，馬拓和這些攤販們斗智斗勇的場景依舊每天上演，他們中絕大多數(shù)因擾亂車站秩序被馬拓處罰過，多次違法的人也被警方依法拘留過，而馬拓也在找尋著規(guī)則和人情之間的平衡點，在保證車站治安環(huán)境良好的前提下，替小商販們想想，畢竟確保車站秩序良好，為乘客創(chuàng)造平安的出行環(huán)境是民警的職責所在。

一個講故事的人

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正值盛夏的周末，馬拓穿著便服坐在采訪桌前，手邊放著一杯咖啡和隨身攜帶的電腦包。

“我覺得我是個很能共情的人。”馬拓說，正是這種共情能力，讓他將自己所見的每個平凡生命記錄下來。6年來，他寫了幾百個故事，溫情的、苦澀的、治愈的。在他細膩的筆觸下，地鐵站里每個行色匆匆的人仿佛都被刷上了各種色彩，這些瑣碎平淡的生活也充滿著煙火氣。有網(wǎng)友留言道：“每天都坐地鐵，幾十年如一日。不會對地鐵的環(huán)境過多留意，看到了馬警官分享的故事引起了很多共鳴?！薄跋矚g這樣的文字，能讓我慢下來，關(guān)注到以往不曾關(guān)注過的點滴?！薄谶@些地鐵故事被記錄下來后，每個閱讀者都成了故事的參與者，不同的人讀到這些簡單質(zhì)樸的小故事都會有不同的感悟，而這一切的記錄者也細心地體悟著人，體悟著生活。

網(wǎng)友們的激勵讓馬拓更有信心，他開始每隔兩天更新自己遇到的地鐵故事，也開始喜歡上和當事人聊天，聊天的內(nèi)容常常超越了當事人的訴求本身。有時候，出于民警的職責，他會忍不住站在警察的位置對當事人一通說教。比如，有人家庭不和睦，馬拓勸他要有家庭觀念；有人事業(yè)心強壓力大，馬拓叮囑切莫太爭強好勝；有人深信自己的投資理財之道，馬拓提示要認清現(xiàn)實不能盲目樂觀；有人把筆記本電腦落在車廂里，馬拓找回來后還不忘告誡他以后坐車千萬不可掉以輕心……但聊過的事情多了，馬拓發(fā)現(xiàn)自己只看到了問題本身，卻忘了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與他人探討問題時，與其告訴對方應該怎樣怎樣去生活，不如去尊重每一個人的生活方式。只要不違法、不亂紀，那么他們就不應當被忽視和否認”。馬拓也真心希望，每個地鐵故事都能有個美好的結(jié)局。

脫口秀演員李雪琴說過，“宇宙有盡頭，但北京地鐵沒有”。馬拓認為，北京地鐵是沒有盡頭的，因為社會永遠在發(fā)展，地鐵一直在建設(shè)，人們的希望和憧憬也隨之延伸。在采訪的最后，當被問及下一篇地鐵故事什么時候?qū)懙臅r候，馬拓對《方圓》記者說：“十幾分鐘后吧?！辈欢鄷r，一篇新的地鐵故事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