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佟佟
我最喜歡的小說家是毛姆,這幾天都在看他寫的一本很偏門的短篇小說集《英國特工阿申登》,這本小說在毛姆的小說集里是最不出名的,但是其實是滄海遺珠,十分有意思,小說是寫作為英國特工的阿申登在做間諜期間遇到的各式各樣的奇人。
故事倒沒有太多可說,可說的是毛姆對于人物的精準描寫實在叫人感嘆,這也是我在寫小說的時候遇到的最大難題。毛姆可以用短短幾百字就把人寫得活靈活現(xiàn),他寫一個兇殘嗜殺的墨西哥將軍:“將軍穿的是一件皮草大衣,俄國羔羊的領子,每做一個動作都有香水味飄入你的鼻孔,他身材高挑,雖然偏瘦,但讓人感覺很有力量,他穿得很考究,藍色的嗶幾西服,胸前的口袋里工整地插著絲綢手帕,手腕上還有一個金色的手鐲,他的五官也不難看,就是比正常的尺寸又放大了,棕色的眼睛格外有神,他連其他的毛發(fā)也不多,沒長眉毛和睫毛,黃色的皮膚細膩得好比女人,他戴了一個淺棕色的假發(fā),有些長,還很用心地弄出凌亂的發(fā)式,這樣的假發(fā)配上他泛黃的面色、平滑的肌膚,和這身分寸講究的衣著,讓你第一眼見到他簡直有些害怕。他既可笑又可憎,但你的目光就是離不開他,他的怪異有一種可怕的吸引力?!?/p>
他寫一個揮霍無度毀人無數(shù)的交際花:“她已經(jīng)不年輕了,每晚跳舞賭錢,這種放縱的生活她已經(jīng)過了十二三年,但水靈靈的眼睛周圍找不出一絲皺紋,她最讓人驚嘆的一點,是在這忘我的縱情聲色中卻依然保持著一種清純的氣質,當然這也是她刻意經(jīng)營的,她身材纖細優(yōu)雅如同一件藝術品,而不可計數(shù)的長裙總是簡單到極致,棕色的頭發(fā)也做成最普通的式樣,再配上她橢圓的臉蛋、嬌小的鼻子、巨大的藍眼睛,她無一處不像安東尼·特羅洛普筆下迷人的女主角,她洋溢著一種帶著露珠的天真,有多叫人意外,也就有多惹人癡迷?!?/p>
我自己也是寫小說的,我覺得寫小說最難的恰恰就是賦予人物以靈魂,讓活人在你筆下立體豐滿,但這非你心力所能左右的。有時候,真的跟你的觀察力有關,而觀察力的深刻與否又常常與你的感覺細密程度有關。有的人的眼睛就是像X光機,有的人的眼睛就像瞎子,大家得到的感受就截然不同。
上次我寫了一篇小說《春光好》發(fā)在《上海文學》上,我的朋友王愷老師就批評我說,那個斬雞頭那里你為什么到這兒就不寫了,應該再鋪開來呀,再往下寫呀……我也琢磨了半天,后來我想我是只能想象到這兒,只能看到這里,所以就只寫到這兒。這讓我更確定了一點,寫小說的才華就在于你能看到多少,你看到哪就能寫到哪里,但是你看不到就沒辦法,就是感覺敏銳的程度這件事,是沒辦法磨練的。
以前有部電影的臺詞說,一個一眼能看到本質的人賺的錢能跟一個糊涂蛋一樣么?所以寫小說這事也是,有些事情靠勤奮和努力真的達不到。我以前嫌我自己太敏感,但是寫作的時候我又嫌自己太不敏感,但看到毛姆那么敏感,看人一眼就看到了底子里,我突然又想他在生活里一定很難找到朋友,多的是鄙視的人。他花了十頁來描寫一個不知趣的美國話癆:“哈靈頓先生很煩人,阿申登時常被他惹惱,被他激怒,因為他而心煩。但他又那么天真,讓你憎恨不起來,他的驕傲完全是孩童般的驕傲,讓你只能搖頭微笑,他是那么好心,那么周到,那么恭敬,那么多禮,雖然阿申登還是很樂意親手了結他的性命?!币粋€人玲瓏心竅到了無窮無盡的地步,著實不容易感覺到快樂。
今天看一個美劇,一只敏銳的鴨子說:“一個人感覺太敏銳,是一種天賦,也是一種詛咒?!笨吹梦覙菲饋?,馬上勸自己接受中人之資這種命運,太敏感難免痛苦,太不敏感難免愚鈍,一切就搞個中等吧。能欣賞極聰明的好處,也能接受愚鈍的壞處,反正這世間一趟,既來之,則受之,也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