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黨（上海）

山頂上

等高線繪成的地圖，大山只是一滴滴層疊的大水。

陽光包裹著山頂?shù)氖^，如同包裹著一滴水。山頂只是一汪水，只匯聚光芒，無論什么時候，把自己放置于山頂都是一件危險的事。山不適合虛榮的人，來提高他們的高度，山頂很容易塌陷，沒有一處水能夠承受得起一個人無知的重量。

山頂上，風(fēng)吹過，鳥飛過，仰望天空的山民無數(shù)次來過，來到這里，并不是想得到某種光環(huán)，只是傾聽放在山頂上的星云唱片發(fā)出的天地喧響。

閑時，我也經(jīng)常去山頂。

登山時，后面一直有風(fēng)在推我，不讓我在一處久留，那些停留太久的人都融進了大山，很難再分辨出來。山道兩旁，錯落著一棵棵粗大的香樟樹，它們把根深深地扎進山體，風(fēng)吹也不走，樹越大，風(fēng)就越吹不動。高大的竹子成片地長在山坡上，像一支支伸向天空的筆，為這座山寫著清涼。

我習(xí)慣性地在路過的大樹身上輕拍幾下，就像拍好友的門，我能感覺到樹身把我的拍擊聲一下子就吸了進去，一直深深地傳進樹的深院，直到從一棵樹的深處突然傳來一聲——請進！

累的時候，我喜歡在山頂上小憩。山頂像一塊云彩，讓我從俗世的牽絆里浮出來，陽光的手掌輕柔地?fù)崦?，讓我安靜輕松，心生歡喜。

我躺在山頂一塊大石頭上曬太陽，陽光趁我不備時進入我的身體，一寸寸地照亮那些平時曬不到的地方，在照亮那些體內(nèi)長成石頭的陰影時，會有電焊沖擊般的灼痛感。慢慢地我變得通體透明起來，像一盞點燃的孔明燈，隨時都能放飛自己。

我清楚地知道，山頂是飄動的，就像天空的云彩。每次從云彩上下來，走進人群，我都感覺自己輕了很多，像一小塊云彩飄在世間。

山頂上，人永遠成不了山峰。

山峰絕不會放棄自己的身體，獨自離去。

如果你愿意，可以把自己當(dāng)成安裝在山頂上的天線，不斷調(diào)試內(nèi)心的頻率，就能接收到更為廣袤的信息。

山 湖

山湖平靜得像一個得道的高僧，內(nèi)心已了無牽掛。湖像一面鏡子，照見樹木山石，照見云朵飛鳥，照見日月星辰，那么多廣大的事物被它照見，內(nèi)心卻仍能平靜如水。把自己磨成鏡子吧，只需照見，無需承載糾結(jié)。

有時，我在湖上劃船。小船如同一枚拉鏈，一點點拉開湖面，露出更為廣大的湖面。每一頁湖水似乎都一樣，又似乎都不一樣，我閱讀著清澈的湖水，似乎一眼就能讀完，又似乎永遠也無法讀完。

有時，我在船上釣魚，我的身影被夕陽映在湖面上，而釣線剛好落在我湖面上的身影上，我忽然想到這一生，會不會只是一個被放置在世上的餌？當(dāng)我看到倒在湖底的大樹如同魚骨，這湖一下子就成了一條大魚，而我正是那主動投喂的餌。

打破湖面平靜的是風(fēng)。風(fēng)起時，湖水卷起簾子，湖的內(nèi)心一下子起伏激蕩起來，那些映在湖面上的樹木和竹林風(fēng)景，也成了搏殺的槍矛。讓我好奇的是，風(fēng)到底捎來了什么消息？

一株山

古松，巨大的樹冠如張開的翅膀，呈飛翔之姿。

深夜，我能看到風(fēng)中呼嘯著飛翔的松樹，天上的繁星在松樹的飛翔中飛速后退。古松的翅羽豐茂，切割著風(fēng)雪雨霧，留下時間的轟鳴。白天古松也在飛翔，只是我們都困于俗事，忽略了它的飛翔。松樹的時間和我們不同，一年才是它的一天，完成一天的飛翔，就會在心里畫一個圈。

透過古松的縫隙，我看到一株山茂盛地生長著。山很穩(wěn)重，任滄海桑田，時代更迭，山如一方鎮(zhèn)紙，往那一放，就都安穩(wěn)了。一株株扎不下根的人，從松樹面前經(jīng)過，轉(zhuǎn)眼消逝在遠方。一陣風(fēng)吹過，就又換成了一株株的新人。當(dāng)你背對大山而去的時候，山也在緩緩轉(zhuǎn)身，消逝在你的視野。

山生長在那里，一直無言，卻又似一直在說。山要說的話穩(wěn)穩(wěn)地矗立在那里，如一個偈語，要讓我們用一生的時間去悟。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飄浮著，只有那些聽懂山語的人，獲得了沉靜的力量，不動如山。山中有一盤大棋，山石是它的棋子，山樹是它的棋子，山果是它的棋子，鳥獸是它的棋子，山民也是它的棋子，甚至它自己就是棋子，棋一直在下，卻從不見輸贏。

在我內(nèi)心躁動不安的時候，我喜歡去登山，山常在我不經(jīng)意的時候，往我身體里放幾塊堅硬的石頭，慢慢地自己就平靜穩(wěn)重起來。當(dāng)我累了時候，可以倚靠松樹，當(dāng)然更可以靠著山石上小憩，生活中有靠山，人生就感覺堅實多了。

我經(jīng)常與山對坐，不自主地與山之間進行著轉(zhuǎn)換，在身體里構(gòu)建它的山石、小溪、翠竹，放置鳥鳴和風(fēng)雨聲……接下來，我所看見的那株山，就成了我跳動的雄壯的心。一直不喜歡愚公，他一塊塊拆運著山，如同一塊塊地拆掉他的自身。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推開窗子，看到星空下，那株山正在向我說出一句話，那句話正以一株老松的形態(tài)來到我面前。我伸出手去，在空中與松枝三擊掌。

從懸崖邊救下自己

十萬火急。

很多個我處于危難之中，致使我四處碰壁，寸步難行，是時候披荊斬棘勇猛出征一個個救下自己了。

我來到少時失足的崖邊，這里懸吊著少時的自己。多年前，我在懸崖邊差點失足跌入谷底，我死死地抓住崖邊的灌木枝條，使出吃奶的力氣，懸在崖邊，才沒有墜入山谷。自此，我就有了恐高癥，遇到高處就心生恐懼，畏首畏尾，不敢挑戰(zhàn)自己，錯過很多成就自己的機緣。

為救下自己，我進行各種準(zhǔn)備，增強了全身的肌肉和反應(yīng)能力。我?guī)侠K索，做好安全措施后，我一遍遍地讓自己滑落懸崖，抓住崖邊的灌木，在崖邊擺蕩和攀爬，恐高的碎石和斷枝落葉一點點墜入懸崖谷底，最后我終于把懸吊的少時自己救了下來。

一鼓作氣，我乘勝前進，接著救下怯懦的自己、迷途的自己、愚癡的自己、自大的自己.......

我一個個將自己救下來，成為自己的英雄！

山民姓山

山，是山民的另外一個姓。

這里百姓性格比較倔，再難也不向命運屈服，有山一樣的脊梁，有山一樣高昂的頭顱，從不向生活低頭。山民什么都不怕，洪水來了上山，莊稼欠收了到山上找山貨，房子倒了就去山洞，就算敵人來了也會借山險與敵人斗爭。

山民與腳下的土地天然的親近，再苦也不愿離開這里。他們對這片土地有著自己的生命哲學(xué)，山里的清風(fēng)、落花和陽光可以進入流水，流水可以滲入土地長出糧食，成為山民的肉身，山民又會再次成為泥土，歲月一點都不會流失，能夠丟失的，只是這顆鍍金的泥土之心。

看膠卷底片時，我看到拍下的大好河山，是一處處分割的黑白相間的漏洞和缺陷，好像一張不完美的陰陽拼圖，可正是這些不完美，為萬物的產(chǎn)生和更替留下了生門。如果仔細辨認(rèn)，就能看出那些振翅起飛的白鶴和邊跑邊回頭的靈鹿的影子，只是它們是那么的容易融化。

郁郁蔥蔥的東西兩座山，被一條路分開，從高處看如同振翅飛翔大鳥的剪影。只是那個把身影投射在大地上，卻能在空中隱去真身的大鳥到底是什么？是山民從沒有停止飛翔的向往？！

山語者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自我命名里。

人們把自己做成一枚指針，指到哪里，就喜歡為哪里命名。

以萬物為鏡，最終照出的卻只是自己，并非萬物。萬物在那里，如辛波斯卡說的那樣靜默如謎。

你能夠做的，只是調(diào)整內(nèi)心的頻道。

你看見山語，又似乎并沒有看見。

山石，翠竹，溪水，鳥鳴，苔蘚，清風(fēng)，云朵，都只是山語的注腳，不是山語。

天主教堂里蕩漾著圣音，天文臺上看到遙遠的星辰，而山民偏愛山茶和雨后的山蘑。進入大山內(nèi)部的人，正在被山腹慢慢消化。

我靜靜地立在山湖邊，看大山的倒影，想知道山湖如何翻譯山語。

終于明白自己是一件百變樂器，凡所能聽到的聲音，都是自身樂器的聲音。

萬物并沒有聲音，只是彈奏的手指。

沒聽到山語，是因為我們還沒有想到如何把自己做成彈奏山語的樂器。

我們一遍遍地沖洗內(nèi)心的底片，顯影的世界正是我們的自己。

執(zhí)著地窮究一生，才發(fā)現(xiàn)我們是陷在空氣的水泥里。

我們的每一次妄念，都是徒勞的掙扎。

那些遠離喧囂，只關(guān)注稻米和山林，依山而居的人，最終活成了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