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子麒
曾記得X年X月,忽然有一條微博紅遍了大江南北:有一個人偷偷拍了犯罪現(xiàn)場,又配上了文字,言中批評被施暴者自己并不反抗。此微博一發(fā),舉國上下眾人皆怒,紛紛譴責(zé)其咎,那人卻不以為然。此事沸沸揚揚瘋狂了近兩個月,其間,此人的身份信息俱被人肉出來,造成網(wǎng)友經(jīng)久不衰地與他論戰(zhàn),夜以繼日,如此兩個月后,一日,其人突然在微博上發(fā)一篇“謝辭”,內(nèi)容竟然是自己的遺書……
那不過是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我剛從電影院換完班,因為白天發(fā)生了點事,覺得有點累,就想去附近的星巴克喝杯咖啡放松一下。沒想到剛走到星巴克旁的一個小巷子口,我鬼使神差地往里一看,誰知竟看到一個個子不高的男人把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按在墻上。我們這個三線城市,往常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候幾乎根本沒人,我一下覺得稀奇,就躲到巷口一側(cè),伸了頭悄悄看??戳艘粫?,我覺得不對,這個男人每句話都帶著威脅的口氣,那個女孩子只是一直在發(fā)抖,也不說話。我仔細想了想,估計是小情侶吵架,本來想就此離開,不料這男的說話越來越過分,這就讓我覺得實在不忍,無論如何,怎么能對一個女孩子這樣說話!于是我擼起袖子,準備從巷口出現(xiàn),讓這個男人知道應(yīng)該怎么對女孩子說話。
我正準備走上前去,忽然看見寒芒一閃,定睛一看,原來那個男人手里拿著一把匕首頂著那女孩子的小腹,我一下打個激靈,暗自慶幸自己最后一刻看到了這一幕,沒有莽撞上去。于是我就再次退到巷口的墻邊,想這兩人估計并不是我想象的小情侶吵架,恐怕還另有隱情,所以我就仔細思考起該怎么做才能把這事做好。想了很久,不得其果,卻忽然有另一種心緒浮現(xiàn)出來:這女孩子自己都不敢反抗,我憑什么要冒著生命危險去救她?須知:自救者天救。這話可并不是我第一個提出來的謬論。她自己都不嘗試反抗,那就讓她自己承受不反抗帶來的苦果,與我又有何干?
網(wǎng)民在這事上大做文章,說這是我為自己的懦弱找理由。然而你們都是事后諸葛,現(xiàn)在的人,總是出了事怨別人,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即便我這次成功救了她,那么下一次假如她又遇到這種事,難道還要期望遇見第二個我來救嗎?這恐怕有些難了。這次她不反抗,就讓她知道她要承擔(dān)不反抗的后果,不能每次都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就算吃一塹長一智吧,這是為了她好。至于我為什么拿手機偷偷拍下來發(fā)到微博上,諷刺她不自救,那和我現(xiàn)在的想法一樣,沒什么好說的,但我招來的是數(shù)不清的“炸彈”,那氣浪掩埋了我的靈魂。
在決定自己人生命運的過程是何等的痛苦,要說沒有思想斗爭,那一定是假話。其實,人都想讓自己活得有滋有味,雖談不上要有多精彩,但起碼要有一份工作、成立一個家庭、再生一個孩子。這是推動人類繁衍和文明的基本要素。有的人自我感覺好得很,當(dāng)然,這樣的人大多要么有一官半職,要么有錢生活無憂。其實,大多數(shù)人還是為溫飽在與自己的體能斗。我屬于后一種人,而且一直明白事理,低調(diào)活著。兩年前,我大學(xué)畢業(yè)回到了家鄉(xiāng),這并非表明我沒能力在其他地方謀生,而是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說實在的,在這之前,我曾走馬燈似的應(yīng)試過那些招聘,那陣子覺得自己就是一只嗡嗡在戈壁四處尋花的小蜂,哪怕一朵野花都不會放過。但是,最終工作都拋棄了我,是我眼價高嗎?原以為自己學(xué)的哪怕是一知半解的四年,多少可以任個小職,至于機關(guān)、學(xué)校、企業(yè),打個雜總還不至于難倒我吧。那天,接到電話,說是他們單位考慮我了,明天早上九點在建設(shè)路888號陽光名邸大堂約見。那只戈壁小蜂總算不會餓肚子了,看見了野花,一頭扎進花房。
陽光名邸在我的心里是陽光燦爛的,當(dāng)我興沖沖地以為自己找到花朵墜入花房,采到花蜜般的喜悅,卻瞬間被沙塵刮得無影無蹤。那個半老徐娘一定是做人事的,看了看我,說你真瘦。接著說他們單位最近一個值夜班的走了,空缺一個崗位,你如果可以考慮……說實在的,知道她所說的要職竟然是公墓的守夜,我立馬起了雞皮疙瘩,我傳承了家父的膽小基因,遇事膽小如鼠,過節(jié)見殺個雞也要頭暈,要我干這樣的值夜班心里發(fā)毛,不管她說的“走了”是指原來的那個值班人另有高就還是真的“走了”,我頓時感到后背有了一絲涼意。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陽光名邸的,曾經(jīng)引以為豪的四年難道就這么給人以不屑一顧,我漫無邊際地走在大街上,回眸憤憤地厄視了一眼陽光名邸,怎么都覺得它是灰色的,一點不陽光。
我突然想起劉歡的“外面的世界很無奈”那首歌,打定主意回老家謀生,畢竟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我慶幸自己突然明白了快樂才是生活的最終奧義。
多謝網(wǎng)友的信息,讓我知道了自己居然還有一個四姨。因我從來沒聽說過,更談不上有生之年見過她。
四姨死了。是母親告訴我的。年輕的四姨在一天雨后去村邊老槐樹崖采蘑菇,就再也沒有回來。那天村里人漫山遍野地叫喊尋找一直到天黑,最后在火把的指引下在崖溝底找到了四姨。她仰面躺著,背簍碎了,采下的蘑菇散落在四周,四姨眉頭舒展,合著雙眼,嘴角一絲鮮血,那張白皙的臉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猶如酣睡……
母親一邊說著一邊流著熱淚,并告知四姨去世的第二天她生下了我。
遠房親戚在縣城盤下一個電影放映廳,于是我投奔了他,畢竟有著沾親帶故的這層關(guān)系。不包吃一天六十元。其實,我心底有自己的打算,先穩(wěn)著做,再尋機會找適合自己喜歡的事業(yè),要是實在不行了,干脆在家寫東西,說不定哪天還真當(dāng)了作家賺稿費養(yǎng)活自己。
在收破爛舊貨攤花了三十元買來一輛老舊的飛鴿自行車,這樣就減半了路途跋涉的勞累,當(dāng)然,要是再多花些錢弄個小電驢那就更悠閑了。
半個小時的行程,路過的都是那些五花八門的雜攤、小吃店鋪,骯臟的路面伴隨著生意的吆喝嘈雜聲,但我還是挺喜歡這種氛圍的。清一色的老百姓,做點小生意也不容易,特別是那個有半間門面的小吃店,說是小吃店,其實就是賣一種煎餅的,當(dāng)然這煎餅比在南方的那些外來的山東大媽做的面糊煎餅要厚實香脆得多,除了煎餅就是羊雜湯了,凡是撩了簾子進店的吃客大多切一扇煎餅,再來一碗羊雜湯。油膩的臺桌角落放有幾個蒜頭,一個豁了口的土碗盛著油潑辣子。我差不多每天的午飯就在這里打發(fā),時間一長,吃客都成了老面孔,大家匆匆來又匆匆去,唯有我吃飽喝好后可以悠閑地再坐上一會兒,因為,電影院每天只放三場電影,白天一場、下午三點一場,還有就是晚上七點的一場。所以我可以繼續(xù)坐著悠閑,還可以和店老板聊天,老板姓耿,我問他才知道的,有趣的是,他把自己的耿姓與國家大領(lǐng)導(dǎo)耿彪聯(lián)系在一起。
“是耿彪的耿?!?/p>
我沒告訴他我姓啥,姓能代表什么?什么都代表不了。我心想,我還姓秦呢,那又怎么樣,還不是底層的百姓一個,能與始皇相提并論嗎?我有意風(fēng)趣地逗他,說耿老板你的祖上說不定就是與國家領(lǐng)導(dǎo)人耿彪沾親帶故的。他哈哈地笑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他用左手托了一下牙床,原來他戴的竟然是一口因歲月勞累而松動了的假牙。他說不要叫他老板,以師傅相稱心里會踏實些。耿師傅淳樸厚道,除了知道耿彪,還知道天下五花八門的信息,這都源于縣城的變遷,南來北往的生意人夾裹著那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如瘟疫般在那些來他店里的吃貨中交流傳播。他一邊做著煎餅,一邊被高談闊論的氣氛吸引,當(dāng)然,耿師傅會在那些流動的信息中,記下一些他覺得對自己有用的,比如農(nóng)村百姓的醫(yī)療改革、農(nóng)民工子女的就學(xué)政策等,并將余下的那些偷雞摸狗、家長里短的花邊新聞權(quán)當(dāng)鍋里煮羊雜冒泡的浮沫一一撇去。他問我在哪里工作,我說做服務(wù)行業(yè),和你既相同又不相同。
他又哈哈笑了起來,兩眼瞇成一道縫。我擔(dān)心的是他的假牙千萬不要掉進鍋里與羊雜為伍,成了美味佳肴了。
“看你細皮白臉的,一定是坐機關(guān)的吧?!?/p>
我苦笑。
耿師傅那個老舊的三星手機不時有短信、來電,是要送外賣的。他一邊切餅打包一邊說他有一個兒子,在縣城讀高中,說起兒子,他眼里突然有了光澤。他自己沒文化,希望兒子好好讀書將來有出息。他又說她身體不好,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語音掐了一下,把頭微微扭向背后那個木柜上正忙著收錢張羅的女人,她背微駝,還睜著一雙疲憊的眼睛。此時的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身心有了一次極短暫的驟停。
縣城不大,不知什么時候,原本附近山上那些黑不溜秋的石頭,經(jīng)所謂的覓寶高人指點與媒體的宣傳,竟然一夜成了名貴的奇石。說是地殼運動將一些動植物和石頭混為一體,成為化石,又因石頭表層呈現(xiàn)有燕子狀的圖像,故被稱為燕子石。一時附近因盛產(chǎn)燕子石而風(fēng)生水起,南來北往做石頭生意的人蜂擁而至,吃喝拉撒的一下子改變了小縣城百年不遇的發(fā)展機會。很快,有的人的錢包鼓了起來,一到晚上,原本灰頭土臉的街道,燈影搖曳摩肩接踵,繁衍出一派充滿活力的氛圍。
遠方親戚很懂生意經(jīng),他會根據(jù)不同年齡的對象來安排早中晚三場電影的吸金規(guī)律,比如白天來看電影的多半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中老年,票價從開場時間十元遞減至三元,而晚上卻場場爆滿,而且票價是白天的雙倍。親戚會弄來些好萊塢的經(jīng)典大片,特別是一些情節(jié)曲折的愛情片,如匈牙利的《布達佩斯之戀》、美國的《愛情陷阱》等等,來滿足那些正處在所謂熱戀中的男女,品嘗愛的甜蜜和情的困惑。
那晚放映剛結(jié)束,門口就傳來嘈雜聲,那叫罵聲一點不遜色電影里音響的分貝,只看見那個女的抓住另一個女的扭打在一起,旁邊竟然有一個男士拉拉這個拉拉那個,看上去既不像是管閑事調(diào)解更不是當(dāng)裁判,還時不時給兩個女人抓一把打一拳。圍觀的人好像還處在電影情節(jié)的余波中,竟然有人也拿了手機拍照,我忽然感到自己有了同僚。那個男的夾在兩個女人中間,來自兩邊的巴掌扇得他如同一個撥浪鼓。有好事者分析是那個男人在外面采了“野花”,可冤家路窄偏偏此時遇上了家里的那朵“黃玫瑰”,于是兩朵花就干開了。野花是個小粉面,黃玫瑰不敢茍同,腰圓膀粗,明人一看就知輸贏分曉,奇怪的是,那些好事的男人此時多少有偏袒野花的意念,是因為野花長得較小怕她吃虧還是另有什么自己內(nèi)心的惜愛,所以嬌小粉面看似狼狽,但皮肉之苦都給那些好事者擋著,叫罵聲多了起來,有好事者的女人也參與進來,開始數(shù)落野花的種種不是,什么狐貍精啊、騷婊子啊,竟然還有人把她罵成潘金蓮。但偏偏自家的那朵黃玫瑰一定是個沒什么文化的人,照理說有人幫你吶喊野花就是潘金蓮的時候,你就接著趁熱打鐵,就應(yīng)該馬上用高分貝沖著自己的男人摑個巴掌,要是你不知曉與潘金蓮勾搭為奸的西門慶,但你這個陳世美總可以喊出來吧,可她喊來喊去就一句話:氣死老娘了,你這個狐貍精!打死你,這個吃里扒外沒良心的東西!
我想黃玫瑰一定未必知道此時的她,已經(jīng)成了現(xiàn)世翻版的秦香蓮了。
有好事者嘴上不作裁判,心里自然也有憐憫野花的苦楚,跟這個男人好上不就是想改變一下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竟然出了丑還挨了打,再說,那個男的看上去長得也不怎么樣,最多也就是靠著做燕子石賺了點錢。有句老話說的是:男人有錢容易變壞。但現(xiàn)實生活中有錢的不壞的男人也大有人在。
一個好事者從頭到尾都明顯地偏袒著野花,盡管身上不知挨了多少不明不白的拳頭但照樣勸得樂此不疲。此時,只見場外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來一個女人,擠開人群上去就揪著剛才還興致勃勃的好事者男人的耳朵。
“你這個花心腸,看什么人家的野花家花,還不給我滾回去!”
好事者像個被戳漏氣的皮球,剛才的那個精神兒一下全沒了,由女人提著耳朵讓他在這場風(fēng)月無常的鬧劇中恢復(fù)正常。
“真他媽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快走!”
女人恨恨地罵了兩聲,出場。
身后傳來浪浪的笑聲。
兩個女人打累了,披頭散發(fā),兩只高跟鞋和一只小坤包散在一邊。
馬路邊上兩條狗目無旁人地在發(fā)情撒歡,明目張膽,我一腳把那條騎狗于胯下的公狗踢了出去。
大二的時候,出于偶然,認識了一個外校的網(wǎng)友,我們一直在網(wǎng)上有的沒的聊得甚好,他給我印象很虔誠。
就在那些事發(fā)生幾天后,他說準備來我這個城市辦點事情,正好也可以見見面。幾天后他來了,我們談天說地,聊了很久,又一起吃了飯。隨后他忽然告訴我,他曾經(jīng)也在這個城市生活過,這次來,除了要辦點事,也是為了尋找一件當(dāng)年的東西。我忙問他要找什么,他告訴我,他要找的是他父親家傳的民國時期的一塊老舊懷表。他父親為了供他的學(xué)費,出于無奈才把那塊懷表當(dāng)給了隔壁那個收舊貨的二房東。直到有一天,他父親因病去世,他就想著把父親的那塊懷表贖回來,以寄托對父親的懷念與哀思,于是,他來到這里。他希望這次能把這個表帶回去。
我聽了這話,表達了對他父親的沉痛心情。第二天,我們一起憑記憶趕往他家以前的位置,據(jù)他描述,那里多年前是個城中村,到了那里,果然如此,一派電影里20世紀90年代城市的模樣,小攤叫賣隨處可見。一路上他施舍了那些所謂的乞丐。他心地善良,但我早就看出這幾個乞丐沒一個是貨真價實的。盡管露出兩只空空蕩蕩的袖子,但我是一眼看出藏在后背的胳膊;還有那些沒腿的、睜眼瞎的還是坐在地上作揖磕頭的表演者。我曾經(jīng)看到過市容監(jiān)察員清理街道整潔,那些原來少胳膊沒腿的卻跑得比誰都快。
我們找了半天才找到他家以前的位置,沒想到眼前出現(xiàn)的是一片有著焦煳味的廢墟,有人告訴他前幾天的一場大火燒了隔壁鄰居,他所做的生意和所收藏的東西都付之一炬,說是有人謀財害命綁了鄰居收拾了家什澆了汽油。鄰居死的慘狀可想而知。
我一路勸他想開些,只要懷表還在這個世上,總有一天你會找到。其實,我說這話的時候,想想自己心里的不平,有誰知曉?有誰來憐憫呢。
那天臨近中午,我騎著飛鴿自行車又去小店吃煎餅就羊雜湯,這是我每天雷打不動的午飯。說來也怪,那天我靠臨街的那張小桌而坐,為的是可以一邊享受美食一邊欣賞街上那些形形色色過往行人的模樣。耿師傅的手藝相當(dāng)了得,每當(dāng)這個時辰,小店里的食客陸續(xù)而來,位子都坐得滿滿的,有的食客見沒了座位就干脆自己拿著餅端了湯往門外找空間或站或蹲呼里嘩啦地吃了起來。煎餅的松軟加上羊雜湯的鮮滑,味蕾得到極大滿足。我喝盡了碗底的最后一口湯,一股回腸蕩氣的快感油然而生,我抹去了額頭滲出的汗水,窗外竟然沒有一絲微風(fēng)。有幾個學(xué)生模樣的姑娘有說有笑地從窗前悠然飄過,自行車、電動車穿梭在人群中按著小喇叭忽停忽行。對面街上小商鋪里的那個招攬生意的音響,放著周杰倫口齒不清的那段似唱非唱的音樂。一頭大波浪的女人臨窗扭過,她走路的樣子就如T臺走貓步的模特,還屁顛屁顛的。我想到了電影院門口的那朵野花。但眼前的這個濃妝艷抹,著短襟旗袍,左手挽了個小包,脖子上的項鏈、手鏈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的女人要比野花強多了。
“真他媽招搖?!蔽倚睦锬剜止玖艘宦暋?/p>
耿師傅見我吃得頭上冒汗,便吆喝一聲,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他的那個駝背女人立馬拿來一包餐巾紙放在我的桌上。
“看你吃得那么爽,快快用紙擦擦汗?!彼f著轉(zhuǎn)身又回到那個三尺天地的收銀臺,忙活去了。
才抽了兩次餐巾紙的間隙,一聲“救命”的叫喊從窗外傳來,我趕忙探出身子一看,剛才還踏著貓步扭著下擺的風(fēng)騷女人卻一屁股癱在地上。原來她脖子上的項鏈以及那個小包包被兩個騎摩托車的盜賊搶了,女人的身體如掃把將街面掃出一溜痕跡。人們又圍了過去,聲音變得嘈雜,也有食客拿著吃剩的煎餅魚貫跑出小店。我因有了上一回所謂見人不救而遭人不齒的經(jīng)歷,變得冷漠,甚至連旁觀者都不想做。
耿師傅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那樣,照樣認認真真煎他的餅、盛他的羊雜湯。
“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p>
我聽出耿師傅說這話里的意思。于是,我接口說了一句:光天化日的竟然有這般搶人東西的狂徒?
耿師傅面無表情地說:“這小小的縣城麻雀雖小腑臟齊全,前些日子兩個像模像樣的女人進了店點了餅要了湯,她們吃得津津有味的,我還正在琢磨這兩個陌生的食客,聽口音像是湖北黃岡那邊的,不一會兒,那個女人端了個湯碗來到我面前,我以為她一定是要添湯,只見她用筷子在湯里夾住一條蟲子,是一條死去的蟲子并睜著一雙疑惑的眼睛看著我?!?/p>
“這是什么?”
我一看就明白了,開店三年還頭一遭遇到這樣的事情,而且是兩個女人做的事情。女人直接提出要對她們的身體健康負責(zé),她說這話的時候還做出摁手機的樣子,意思是你看著辦。我明知有詐,也只能忍了,因為除了她倆,其他食客并無所知。最后討價還價達成統(tǒng)一,一是免了她們的單,另外還給了200元的賠償……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這么熟悉的騙吃騙喝舊俗行徑竟然會在耿師傅的身上發(fā)生。
又是女人,我心里一片茫然。但接下來的事情卻輪到我的頭上,當(dāng)我走出小店,發(fā)現(xiàn)自己的那輛飛鴿自行車沒了蹤影,我環(huán)顧四周,一切如來時那樣,走動的人群,嘈雜的音響,我摸了一下自己的兩條腿,一股羊雜的回味差一點嗝了出來。
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患有憂郁癥,思維出了問題,藥物治療僅僅只能減輕肉體的痛苦,而唯一能夠解脫的辦法就是趁自己還清醒正常的時候去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
縱然前面所說的那個寫遺書的人其實就是我。我覺得只有用這樣的方法來結(jié)束那場對我千夫所指的不白。在離開縣城的一刻,我特意去了那條我再熟悉不過的小街,想去和耿師傅告?zhèn)€別。沒想到耿師傅的小店門上了一把鋼制的U形大鎖,門面上貼了一張“店面出租”的信息,并留有聯(lián)系房東的手機號。
我愕然,一打聽,才知道耿師傅讀高中的兒子,莫名其妙地在一次體育課上突然倒下,再也沒有醒過來。醫(yī)生的結(jié)論是由于學(xué)習(xí)強度太大,加之經(jīng)常不吃早餐而突發(fā)低血糖,又因搶救耽擱時間,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說沒就沒了。
我來到泰山腳下,到處是南來北往的游人,那些五顏六色印著某某旅行社的小旗子在人頭上面舞動,導(dǎo)游的小蜜蜂擴音器孜孜不倦地招呼著自己的隊伍跟上。兩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孩一男一女,長得相像,衣服不整,臟兮兮的臉上閃爍著一雙機靈的眼睛。男孩子拉拉我的衣服把左手那個可樂罐左右一晃,里面發(fā)出硬幣的撞擊聲。我拿出皮夾,抽出一張印有偉人頭像的紙幣放進男孩的罐子里。我發(fā)現(xiàn)那孩子的眼神竟然變得呆滯,只見他飛快地跑過去拉了那個有點害羞站在一邊的小女孩過來,對我深深地磕了個頭,便歡快地消失在人群中。
通往泰山頂?shù)乃鞯廊藵M為患。在我與人生最后訣別一刻突然有了一個登高眺望的奢望,能讓我站在泰山頂上看世界的最后一眼,然后向前一躍,讓自己的身子變?yōu)橛鹈S風(fēng)飄去……
我為自己的意念感到滑稽可笑,我把泰山踩在腳下,身體卻輕如鴻毛,我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泰山晨霧繚繞,濕氣把逐級向上的臺階像沖了個澡。抬頭望去,遠處蜿蜒的山道上人影如蟻,我看到臺階兩邊的鐵鏈子扶手上掛有密密麻麻的小鎖,間隙捆綁著用紅布條打成結(jié)的象征所謂永結(jié)同心的山盟海誓,我不屑一顧,因為我親眼看到電影院門口那朵“野花”的鬧劇,有誰保證,那些當(dāng)年恩恩愛愛的男女當(dāng)他們共同將一把發(fā)過??菔癄€永不變心諾言的鎖扣在一起時,能想到若干年后那把鎖卻成了諷刺嘲笑那對早已分手、離異男女的鐵證。
我每走一步都感覺正在向過去的自己告別,說句笑話,人的思維一旦發(fā)生錯亂,他唯一所做的就是要把意念中的欲望變成現(xiàn)實。所以我現(xiàn)在兩腿變得有力,架著我的軀體機械地向山頂?shù)湃ァ?/p>
忽然一個人影劃過,有人墜落。因事發(fā)突然,陡峭狹小的山道登山的游人本來間隔距離又長,此時那個墜落猶如掉下一塊山土,瞬間變得無影無蹤。我心里一驚,覺得竟然有人走在我的前頭。我揉了揉眼睛,是否自己看走了眼,這么大的一個活人掉下去竟然沒有大的聲音。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游客在山道一個留影的豁口大聲叫喊著。走近一看,只見兩個年輕女子在叫喊,聲音顯得那么蒼白無助。其中一個女的看見我上來,像看到了救星,拉著我說快救救她!快救救她!我朝豁口定睛一看,只見崖壁下一塊只可供成年人立足的小石頭上趴著一個姑娘,她一定是在拍照留影中不慎跌落懸崖,好的是她在墜落的時候身體卡在崖壁長的那棵松樹干上,雖離地面不遠,但往下就是幾百米的深淵,姑娘抱住樹干一臉驚恐。
我腦海一片空白。我想起小巷里那個不敢反抗的女人,我想起“野花”的遭遇,又想起風(fēng)騷女人被打劫,耿師傅駝背女人與她死去的兒子,最后想到了母親給我說的四姨,那朵艷麗的山花與懸崖融為一體。我突然忘記了自己是誰,腦海里唯一的一個意念就是要把“四姨”救上來。于是我翻出欄桿趴在地上,慢慢向崖邊匍匐,我見到了姑娘,我和她說了許多話,但到底我說了些什么,事后都不記得了。我還把自己的一只手朝姑娘伸去再伸去……
姑娘得救了,我也傻掉了。渾然不知自己的所作所為竟然還能救一個人的命。景區(qū)應(yīng)急救援隊員上來的那一刻,姑娘趴在我的肩上大聲地哭著,我還頭一回這么近距離地感受到一個年輕女人的氣息和動容。
我又回到臺階上,一步一步向山頂攀登,此時的我猶如脫胎換骨,又如夢初醒般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已經(jīng)來到山頂。一輪紅日如出嫁的新娘羞羞答答躍躍欲試著。
我站在山頂迎著晨風(fēng)下意識地將兩手插入口袋,清醒自己的使命即將就要完成。我突然想到那個被我救起的姑娘那雙充滿愛意的眼神,我對著自己抿嘴一笑,掏出那張網(wǎng)上的遺書的原件撕為碎片,向空中一揚,如鴻毛飄飄灑灑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