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作家魯敏的小說創(chuàng)作聲譽日隆,在其既往的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歷史是隱約可見的線索或參照——它似乎不那么明確,卻也不曾消失。作為“70后”的代表性作家,魯敏的寫作既講究傳統(tǒng)敘事,又蘊含思辨主題,極富試驗精神與現(xiàn)代性。近期,魯敏孕育20余載、書寫40年改革變遷、容量近40萬字的長篇小說《金色河流》(獲首屆“鳳凰文學獎評委會獎”)經(jīng)譯林出版社推出,引起了讀者的高度關注。
您的新作《金色河流》的書名隱喻了什么?
書名我真是想了很久,這是一個有趣而痛苦的過程,估計每位作家講到他們的長篇,可能都會有一籮筐被作廢的書名。最終定下這個河流的意向,是突然而至的,但細想想也是自然而然的。大家平常都講“逝者如斯夫”,或者說“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不論在東方還是西方,古代還是當下,河流的隱喻,都是共通的。我們的一生就像一條波光粼粼的大河,奔流不息,或涓涓,或滔滔。我們到底將創(chuàng)造什么,帶走什么,又留下什么?正如這本書我筆下的主人公穆有衡——恰恰是一個走到人生晚境的老人,由于家族兒女們有著各種復雜的狀況,遂通過一紙突發(fā)奇想的遺囑來處置他畢生的財富,陰差陽錯中,就此踏入了一條他自己也從未想過的金色河流,通往了人生更加澄明的境界。
您在寫作過程中精心梳理了改革開放以來許多重大事件,這是“時代的信息”,更是社會不斷進步的“路線圖”。這前后您花了多長時間?
梳理信息用了3年多,但前后準備了20多年。前面若干年是一個無意識的過程,因為我們似乎總有一種了解小道消息的習慣,喜歡談論發(fā)財致富者的各種江湖恩仇與人生沉浮。從新聞剪報到席上談資,從話本傳奇到劇場表演,我們的現(xiàn)當代文學里,總有著“重文抑商”的頑固傳統(tǒng),有金錢萬惡的先天性批判傾向……這些年,我的想法在發(fā)生變化,所關注的重點,不是物質(zhì)與財富從哪里來,而是物質(zhì)與財富要往哪里去。一旦有了這樣的轉(zhuǎn)變,關注和準備的素材等也就會相應地發(fā)生調(diào)整。我覺得這種想法與觀念上的準備和自我發(fā)現(xiàn)是最重要的,也是決定作品高下與難易的一個關鍵點。
改革開放40年的大事記我看得比較細。另外一項素材儲備是收集傳記,我讀了好幾本經(jīng)商者的回憶錄與口述材料,這種書通常是自費出版,寫得比較“土”,但素材非常豐富,比如商人“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穿西裝”等,有的連合同細節(jié)、早年的家書都有,對我而言都很有價值。
還有一個“歪打正著”的事情,在小說開寫之前的一個階段,我正好在北師大攻讀學位,當時自己選擇了“非虛構與虛構的不同敘事策略”作為碩士論文的開題。我就想,如何把這樣的敘事策略運用到小說創(chuàng)作里,是不是可以給我后面的小說文本添加一個執(zhí)筆者視角呢,用小說里的非虛構寫作計劃來解構主人公在歲月洪流中的傳記式素材……這樣,我的小說里就增加了一個“謝老師”的角色,寫著寫著,他成了陪伴主人公半輩子直至最后一程的守望者。
您在《金色河流》里書寫有總(主人公“穆有衡”的別稱)這個人物與主流改革開放人物敘事有著很大區(qū)別。事業(yè)有成的有總中風后,無論曾經(jīng)多么叱咤風云、春風得意,此后便離不開別人的照料,同時也摘不掉“病人”這頂帽子。大兒子穆滄也是病人,與父親不同,穆滄很快樂,這種快樂與金錢扯不上半毛錢關系。事實上,這個故事里的所有人與金錢保持著若隱若現(xiàn)的距離,他們所做的一切,就像是因為其所處的位置決定了他們以各自不同的立場履行各自的責任。改革開放,除了物質(zhì),我們還收獲了什么?從有總身上,我們還有什么精神“遺產(chǎn)”可供打撈呢?
有總身上最寶貴的,是他對于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造的激情與大膽。他是有過匱乏時代記憶的一代人,對于走出貧窮、追求富裕、創(chuàng)造財富有著根本的內(nèi)在需求。這樣一種創(chuàng)造是美好的,也是了不起的。我們每一個目睹、伴隨著改革開放而成長、成熟起來的人,也都隨著經(jīng)濟進步,隨著都市文明發(fā)達等感受到一日千里、結(jié)結(jié)實實的財富積累,享用著商業(yè)文明所帶來的速度、效率、技術、娛樂等叫人歡喜又矛盾的“好處”。所以有總這樣的創(chuàng)業(yè)者,留給我們的,除了日新月異的物質(zhì)進步,還有這種創(chuàng)造和參與時代進程的激情和價值觀。
看到不少關于您的報道,您的年齡頻被提及,真的不在意“暴露”自己70后的年齡嗎?
不介意。年紀是寫作者值得珍惜和把握的財富。只有時間積累到一定程度、走到一定的階段,有的主題和命題才能成為我的書寫內(nèi)容。比如我早期的“東壩系列”,是來自我的鄉(xiāng)村記憶。在南京生活多年后,我就自然而然地書寫起都市燈火下的多元眾生。因父親所在國企改制,我得以觀察到兩代大廠人的聚散離合與努力不棄,這才有了長篇小說《六人晚餐》。我們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的寫作者很多人都是這樣,徐則臣、梁鴻、阿乙、路內(nèi)、張楚等都是這樣,有一個地理位置上的變遷,從鄉(xiāng)村到縣城,再到省城、京城,乃至前往世界各地參加國際交流。這種變遷跟生理年紀成長和地理位置變遷同步相關。
作為作家,同時也是一名讀者,記憶中哪一本書對您的影響最大?
這個其實是沒有答案的,但是被采訪時總是反復被問起。從時間上講,在我還沒有確立任何文學與寫作觀之前,《藝術哲學》這本著作對我的影響比較大。記得大約是1995年左右吧,我把書帶到郵局(工作單位)的營業(yè)柜臺去看,不免有同事問起,我總不好意思亮出封面,后來索性用報紙包起來,因為這書名在當時的氛圍來說顯得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其實丹納(法國19世紀批評家)是很有體恤心的,他很平和地向讀者構建他的實證主義藝術觀,調(diào)子起得很低,只要稍有些文史底子并對藝術有基本常識的讀者,便會一頭扎進去,進入他為你架構的體系——用自然科學的方法剖析各藝術門類的歷史起因、風格形成、流派分別……記得我當時是做了不少筆記的,帶著激動而嘆 服的心情。十幾年過去了,那筆記當然已遍尋不見,但那得遇良師、撥霧見光的心境一直令自己記憶猶新,我朦朧地感知道:我中意什么,我對什么敏感,我為何喜愛那些美好的東西……這跟我后來的寫作,并沒有直接關系。但我當時起碼是知道了一點,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愿意與之發(fā)生親密聯(lián)系的,是美與藝術。其余,皆可忽略或次之。
您如何看待文藝評論?評論會左右或干涉您的創(chuàng)作思路嗎?
評論自有它的體系與邏輯,有旁觀者清的部分,寫作者會覺得很有道理;但所談論的這部作品已然完成了,而下一部未寫的作品,也依然首先會服從于好奇心、靈感與熱情等非理性的因素。所以,我總感到,寫作與文藝批評的關系,也許像打牌,作家看看家底子,先出一張,接著評論家也看看家底子,出一張,然后作家再出一張——但這張牌,也不大可能完全因為評論家的上一張牌,而有大的改動,因為作家手上大致就這么些牌,這些牌,跟他的知識結(jié)構、生命體驗、氣質(zhì)趣味、寫作進程、野心大小等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