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萍
父母親要回老家長住,想在屋側(cè)院打一口水井。其實現(xiàn)在村里自來水供應(yīng)很穩(wěn)定,母親卻說水不甜。打井當(dāng)然好,水甜絲絲的不說,她澆菜、洗農(nóng)具等當(dāng)然更方便。但歸根結(jié)底,井于母親,是一種情節(jié),像我一樣,千絲萬縷的,扯著我們的心旌。
舊時打一口井不容易,幾個大家族合用,甚至一條村共用。離我家廚房兩三百步遠(yuǎn),有一口新井,約摸和我同齡。井壁井沿用水泥糊的,不是鋪的光滑的石子,總覺得這口不是井,像小池塘。井口大雖大,井水卻經(jīng)常泛渾,也不甜,估計要么選址有問題,要么打得太淺。平時只能用來洗衣澆菜,但時常,鄉(xiāng)親們在歸途的溪邊河畔就把牛啊,泥腿啊,甚至新摘的菜也洗了歸家,這口井作用似乎更微茫。夏天,一下雨,井盤混著雜草,泥濘如沼澤,無法下腳。井水也更黃了,漸漸被大人遺忘,似一口死水。
然而新井卻是阿姐鼓的樂園。上茅坑時經(jīng)過,聽到有青蛙叫聲,不是井里就是挨著的池塘傳來的。扶著井臺,把小腦袋吊在井口,果然,三兩只青蛙,如井水般黃褐色的,蹬著細(xì)腿,努力向上,仰望藍(lán)天,想跳出來么?這就是井底之蛙了!后來到了花花綠綠的大城市我才知道自己當(dāng)時也是一只井底之蛙。我用吊桶逗弄一番,完全忘了要去上茅廁的重要任務(wù)。如廁后,趴著井臺,又逗著青蛙。一開始不會使用小吊桶打水,突然有一天無師自通,興奮了好一陣,于是多了一項與水井共處的新玩法。
在井邊能消磨半天時光,完全把大人“不要在井邊玩?!钡亩趤G到了爪哇國。我喜歡把頭垂進井里,叫小伙伴的名字,小伙伴們也常常這樣做。喊一聲“花兒”,“花兒”應(yīng)答著我,讓我的童年不至于太寂寞。
冬天,老井的水緊俏,近鄰不得不在這口新井取水,一邊喝一邊數(shù)著:“還是老井的水甜咧!”新井似乎聽到了人們的嫌棄,竟然連著好幾年冬天都出不來水。干旱的年頭,新井渾濁的水也很讓人渴盼的。聽說后來很快,家家都在院子里裝上了一口搖井,手上下?lián)u動,水就泵了上來。我卻已經(jīng)離開,沒有親身體會搖井的樂趣。光陰荏苒,如今家家擰開水龍頭,水嘩嘩的流,用之不盡。原來的新屋成了老屋,舊了,塌了,都拆了重新蓋了新洋樓。新井呢,估計嫌他礙事,填埋了呢,還是用沙井蓋蓋上了?不得而知?!蔼氁魅瞬粏?,清冷自嗚嗚。”再也沒有聽人提起過它,唯有新井自己銘記曾經(jīng)的存在。
近處的新井不能飲用,都回祖屋前的那口老井挑水。父親常年不在家,弟妹尚小,挑水這樣的重活自然落在我肩上。其實我也只有七八歲光景。
祖屋是個圍龍屋,先祖背井離鄉(xiāng)擇居于此,開枝散葉,一房幾十家上百人住在這座迷宮般的祖屋,逢人見面都是叔公、叔婆、叔叔、姑姑……祖屋背山面水,一條長長的石板路蜿蜒于場子上,石階一級級往下走,我們女伢子常常坐在光滑的石階上玩拋石子的游戲。屋前的半月塘不像是規(guī)律的半月,曲折的塘邊倒有了更多歷史的滄桑,代表風(fēng)水、吉祥,也代表了團結(jié)和信仰。池塘屬于大家的,生產(chǎn)隊管,過年前干塘,拿著盆啊桶啊跟著大人去分魚,那可是和舞獅子一樣的盛事。老井就蹲在祖屋前的左側(cè),緊挨著半月塘的圍裙角,從場子下幾級濕滑的石臺階,就是老井。追溯起來,圍龍屋該有300多年的歷史。祖屋有多少壽,老井就有多長的歷史,他已然是一位花白胡子飄飄的老壽君,任歷史嬗變,順世事變遷,風(fēng)雨巍然不動,蔭庇子子孫孫。
老井看著父親出生在圍龍屋,看著他在老井旁的半月塘玩耍、長大,直到目送他遠(yuǎn)去讀書、參軍,最后在大城市落了根。對于老井,父親是熟悉而又陌生的。父親和弟弟們謹(jǐn)遵祖父告誡,不敢在濕滑的井邊戲耍,也幾乎沒到過老井挑過水,祖母生前曾笑說起,都是比他長四歲的姑媽和小四歲的細(xì)姑接過祖母的扁擔(dān)繼續(xù)挑水。老井更熟悉的恐怕是這些辛勤的客家女子。她們一大早趕在出田前,把被單、衣服帶到井邊浣洗,一手夾著洗好的衣服,一手扶扁擔(dān),挑著滿滿兩桶水回家炊早飯,直至挑滿大大的水甕。姑娘家家似乎都是挑水的命,長房長子仿佛享有豁免挑水的特權(quán)。母親嫁過來時,已經(jīng)入住離祖屋幾百米另蓋的泥磚新屋,她也離不了挑水的命,路途更遠(yuǎn)了,十年如一日,任勞任怨。
我沿著母親走過的路,挑了一年半載的水。趁著母親出田還沒著家,要把大水甕挑滿。我選了兩只小一點的鐵桶,輕盈,大半桶的挑,多走幾趟。經(jīng)過新屋祖公廳下,過北門,朝老井奔去,一路歡歌。東瞧瞧西看看,東家的枇杷結(jié)果了,西家的木槿花開了,去老井挑水仿佛是一趟新奇之旅。
但是回來卻要在途中歇幾次腳,裝著大半桶也沉,把扁擔(dān)架在兩只桶上,在扁擔(dān)上坐著休息。起來,勾好桶的提手,半蹲一下,把扁擔(dān)中心移到一個肩膀上,走起!水在桶里晃蕩著,唱著童歌,溢出來,灑在土路上,像平行的兩行詩。偶爾,路過的哪位本家長輩,叔叔或姑姑,順路幫我挑回去也是有的。一邊走一邊夸:“阿姐鼓懂事的,會幫阿媽分擔(dān)了!”可不就是“分擔(dān)”嗎?大多數(shù)還是母親挑的多。進了廚房,先把水倒進大鍋,準(zhǔn)備給弟弟妹妹燒水洗澡用。天擦黑,母親可就快歸田了,大水甕也裝得滿滿的,水甕里那一個笑臉的倒影還在漾動。
老井圓口,窄而深。井身像是用鵝卵石壘砌而成,壁面光滑,難道是井水歷經(jīng)歲月磨去了石頭的棱角?縫隙間常有小小的蕨草伸出來,井底井壁青苔綠綠的,更襯出井水的清澈。井盤方圓很大,用青條石圍著井呈放射形鋪設(shè),間或夾有石子,砌得齊齊整整,約摸走的人多了,也保不齊是水的魔力,磨出了深深淺淺的渾圓坑洼,蓄著清水,倒又像是老井的千眼。
老井終年不停歇,流出甘泉,供給族人,遇有紅白喜事,肉菜案板一行排開,擺在井邊洗刷。春夏時節(jié),井水豐沛,可一到秋冬,用水極度緊張,井底的青苔消失了,砂石清晰可見,只剩了井底半個吊桶的水,需用十足的耐心等著泉從井底涌出來。烏泱泱地,井盤放滿了幾十個容器,木桶、鐵桶、鋁桶,甚至鍋碗瓢盆也派上了用場。似乎拿著最多的器皿排隊,就有優(yōu)先權(quán)一樣。大家都急,人要喝水,牲畜也要用度,爭不來,只好日以繼夜老老實實繼續(xù)排隊。人們臉色浮著躁,有一搭沒一搭,話話家常,問問收成,誰家的外出郎有出息了,哪家的俊阿妹準(zhǔn)備提親了,老井一直是大家的信息交流站,而此時,心焦如焚,豬還等著喂哩!老井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索性氣定神閑、泰然自若。魚塘干涸了,村外的龍江河也只有一條細(xì)線流動著,何況這口年邁的老井呢!他像一位智者,永遠(yuǎn)靜立著、默默地聽著,不浮躁、不阿諛、不偏幫。即使有一點誤會,也會在老井的沉默和從容里得到自省,化解矛盾,井邊的喧嘩漸漸歸于秩序、歸于平靜。畢竟同一個先祖,長幼有序,多少都有些謹(jǐn)慎敬畏。即使在最貧困的山區(qū),最缺衣少食的年份,老井也教會了我們在差序格局中追求和而不同,用睦和維持著相安無事。
長輩看我小小年紀(jì),讓我先挑也是有的。不耐煩排隊,我們多是結(jié)了伴跑去祖屋前的臺階上一起玩拋石子?;▋喊√覂喊∽匀徊皇俏业臄呈?,常常要斗好幾個回合,難挽敗局。我則樂不思蜀,忘了還要排隊打水呢!跑下石階一看,寫著母親名字的桶已注滿了水,肯定是哪個姑姑幫忙打的無疑。像這樣要我排隊的時候不多,母親——還有許多像她一樣勤勞的客家女子——估摸著午夜老井?dāng)€夠了水,摸爬起來,趁著星月的光去挑水,注滿水甕,以免第二天一大早又去排長龍爭搶。
如果說挑水是力氣活,那么打水卻是個技術(shù)活。一條粗粗軟軟的餌絲繩相距十來厘米結(jié)了無數(shù)個小結(jié),以防抽水時溜滑,末端綁著個小鐵桶。把桶扔進井里,水井用溫軟的手托著它,沉不下去舀水,怎么辦呢?巧就巧在這里,手借力晃動一下,桶一傾斜,灌上水了,沉下去,滿滿一桶。雙手交替著把吊著水的繩子抽上來,空著的手一把抓住吊桶,傾向井沿的大桶,整個過程一氣呵成,富有節(jié)奏,像一首四行詩,韻味悠然。我寫的詩卻結(jié)結(jié)巴巴,如果沒有打著小結(jié),滑了手是常事。多了結(jié),卻經(jīng)常硌著手。那大桶張開嘴,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好不容易清涼的井水淋下來,暢快無比,催促主人繼續(xù)努力,人也似乎充滿馬力,干勁十足。挑水的歲月,讓我褪去了幾分稚氣,長了幾份大姐的模樣,也添了不少力氣,和男孩子打架成了常勝冠軍。
很快,我便永遠(yuǎn)的作別了老井,再也用不著肩挑手舀的,成了一名像云朵一樣漂泊的游子。喝著故鄉(xiāng)的井水長大,卻再也回不去故鄉(xiāng)了。飲水思源,忘不了的是默默無聞、更添滄桑的老井,感謝他賦予我堅毅、善良和樂于助人的品質(zhì),一如當(dāng)年幫我打水挑水的鄉(xiāng)親。
圍龍屋像完成他的歷史使命,毀了,拆了,連光滑的石板路也永遠(yuǎn)的退出了現(xiàn)代生活的舞臺,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五花八門的洋樓。屋內(nèi),裝上了洋電器和自來水管。然而水井似乎有永遠(yuǎn)未了的使命,至今沒有淡出人們的視野。周邊七八戶人家的白色水管伸進老井的腹內(nèi)心臟,抽取他因為老邁而緩慢涌出的血液。老井從未停止他無私的奉獻,井水依舊甘甜。然而,井盤早已雜草叢生,井沿斑駁,傷痕累累,那七八條管子觸目驚心,兒時的歡聲笑語頓時碎了一地。
老井,時時被像母親這樣的老人掛在嘴邊,臉上洋溢著甜美而復(fù)雜的表情。母親有時還大老遠(yuǎn)的,跑去她娘家提一桶甘甜的井水回家泡茶,甚至還想挖一口井。井終究因為各種原因沒挖成,但我和她心里依然有一口歷史的井,那里裝著故土情深。